王安榮
方方在《風景》中給讀者展示出人生風景,作者從生活的最底層切入,去描寫生活、描寫人生,展現人生經歷。方方認為:“我的小說主要反映了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命運的塑造?!盵1]方方著力表現人生風景的同時,也以著獨特的敘事魅力在文壇產生了廣泛影響,因此,探討《風景》在敘事方面的成就,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方方對于人生命運的思考。
敘述視角,是文章的講述者?!讹L景》的敘述視角是第一人稱“我”,在文章開頭方方引用了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的一句話“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2]這句引言中的“我”就點出了文章的敘述者,他以一種高出生活的姿態(tài)看著一個奇異的世界、一段奇妙的風景。關于“我”,作者用冷靜的語言寫到“父親買了木料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小嬰兒埋在了窗下。那就是我?!徫乙允掷潇o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著他們勞碌奔忙,看著他們的艱辛和凄惶?!盵3]
作品借助了一個亡嬰之口“我”(小八子),講述了這個居住在漢口鐵路邊上的棚戶家庭,十一口人住在僅有的十三平方米里的幾十年間的人生故事。方方采用一種獨特的敘述視角,亡靈視角?!拔摇痹诔錾雮€月后就死掉,但因和父親同樣屬虎,且同月同日同一時辰的生日而格外受偏愛,“我”是一個得到父愛的亡靈,得到了哥哥姐姐們一生都在渴望的父愛。方方采用的亡靈敘述方式,使作品帶有一種悲涼感、滄桑感,整部作品始終有一種悲劇性的力量在引導著平凡人物的人生軌跡,這也就預示了作品主要人物在人生道路上的悲劇色彩。
《風景》中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父親、二哥、七哥。這些人物的性格特點、生活道路都在亡靈視角“我”的講述下平緩地展開。父親沿襲了他父輩的生存理念與人生理想,他一生都信奉力氣與拳頭,脾氣粗暴,僅有的溫柔都給了死去的小八子;他與妻兒的相處模式往往是以暴力為主,教育兒子、解決鄰里問題都以拳頭為主,可以說他是一個典型的老一輩棚戶居民的代表。二哥是一個與棚戶家庭格格不入的青年,他對生活抱有積極的熱情,時刻渴望著沖出這個令人壓抑的黑屋子。他勤奮好學,是一家子中最具文化氣息的人物,同時他身上還散發(fā)著原始的善良,他向往愛情,最終為了愛情付出自己的生命。七哥小時候過著屈辱的生活,這讓他渴望過上一種受人敬畏的生活,這一信念貫穿著他的一生。他在經歷灰暗的童年及潦倒的少年之后,一個人孤獨地去小山村開始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生活,因在夜晚夢游而被村民當做鬼,進而村民為了躲避這個白色的鬼魂而把他保送到“北大”,由此七哥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改變。同樣,五哥六哥辭職干起了個體戶搬離了棚戶區(qū),做了漢正街的上門女婿,從此腰包鼓了起來,腰桿子也直了起來。通過“我”的敘述,兄弟姐妹的人生成為不同的風景,在每個兄弟的故事中都寄予了作家對現實人生及生存意義的思考。
《風景》以一個亡嬰“我”的眼睛來看他家庭的變遷和家庭成員的生活情況,其實,死去的小嬰兒本來是沒有正常人的意識和感受的,作者卻給他賦予了無所不知的能力和敏銳客觀的觀察眼光,讓他在歲月中同兄長們一起成長。這種獨特的亡靈視角被賦予了全知全能式的通曉全篇的敘述能力,他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話語權威性,他仿佛高高在上,俯瞰一切事物。
作者讓亡靈站在作品的上空,用神靈似的力量在觀察著人生風景,其實是在告訴我們,在面對生活時,我們的內心就是觀察這個世界的俯瞰式力量,突破了心的束縛,也就做到了冷靜地面對人生境遇。
《風景》的敘事魅力還體現在“陌生化”的寫作方式,方方在作品中集中表現“死亡”與“異化”。面對殘酷的生活與險惡的生存競爭,《風景》中的主要人物選擇了兩條路:“死亡”,夢想破碎后的選擇;“異化”,掙脫殘酷人生的另類死亡之路,雖然軀體仍活著,但內心已失去人生的溫度。
方方在《風景》中突出表現了典型的環(huán)境對人生的影響力,二哥和七哥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個“死亡”,一個“異化”?!讹L景》是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新寫實小說往往把創(chuàng)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推衍為創(chuàng)造典型性格的典型環(huán)境,把強詞的重心移到了人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上、移列了人的特定境遇上’以達到對特定歷史時代的社會存在和人的現實處境的典型再現。”[4]作者通過陌生化的敘述方式,讓小說人物在真實現實環(huán)境中被死亡、被異化,進而引起讀者的思考,為何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能造就成令我們陌生的人生軌跡。
“死亡”的代表人物是“我”的二哥。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脫離棚戶區(qū)的生活習慣,開始追求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他認為只有知識與愛情才能夠讓生命存在變得有意義有價值。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對楊朗的愛,緊緊圍繞著楊朗最初給他的印象“不是死,是愛”。他為愛自殺,不愿意接受楊朗廉價的敷衍之愛,他選擇死亡,選擇死后的孤獨之愛,也就完成了他一生所執(zhí)念的“不是死,是愛”。方方通過陌生化的敘述方式,展現出一件件死亡的事件,進而突出了一種別樣的風景,別樣的人生。像二哥這樣的人物,夢想已經破碎了,就不愿痛苦的活著,甚至連一晚都熬不過去。既然生存的意義已經被剝奪,還為什么要活著,這是二哥呈現出來的悲劇人生。然而,談到“悲劇”,作為故事敘述者的“我”,是惟一受到父親喜歡的孩子,是那個暴力家庭中溫馨和希望的象征,但卻根本沒有來得及參與現實中的任何事情,便悄然離去?!拔摇钡脑缲?,似乎可以被看作是美好的消逝,也是一種人生悲劇。
“異化”的代表人物是“我”的七哥。他善于隱忍能為了人生利益不擇手段,他的一生也是悲劇性的。七哥的童年是在漆黑的床底下度過的,聽著火車與軌道相碰的轟隆聲?!皦驂颉笔且晃粠Ыo他溫暖和希望的女性小伙伴,她的笑容也是七哥一生最美好的回憶,然而就這樣一位美麗女孩卻被火車軋死了,這在七哥本就痛苦的童年中壓上了一道沉重的心理陰影,痛苦、灰色、冷漠。
這個棚戶家庭是七哥人生痛苦的發(fā)源地,他的生命無人關心,父母親打罵、哥哥姐姐欺負挖苦,小小年紀就上街上撿菜葉,去黑泥塘挖藕。二哥是唯一能帶給他些許溫暖親情的人,恰是如此溫暖的人卻為了愛情選擇自殺,二哥的“死亡”加速了他的“異化”,他開始為了擺脫棚戶家庭而向上爬,為了改變人生道路走上了一條條“捷徑”。但七哥的“異化”道路走到最后卻是悲劇式的、無幸福感的人生,是一個外表光鮮亮麗,內心空虛無愛的孤獨之旅。正如文中所寫的“悲劇總比沒有劇好……有魔鬼比什么都沒有要好”。
細讀作品,我們或許會問,方方為什么不把七哥塑造成一位在平凡生活中愈挫愈勇、正面積極的形象,為什么讓七哥的人生充滿了對現實的妥協(xié)無奈,充滿了爭名逐利的野心?其實對于棚戶家庭來說,生活本就是殘酷的,七哥的人生最終進入“異化”的軌道,或許是更能引人深思,把現實撕裂開,不完美的終結往往能驚醒人類。
《風景》中隱含作者與敘述者的關系也是作品的一大亮點,探討隱含作者能深層地了解到方方對人生境遇所做出的哲理性思辨。
隱含作者往往表現作家冷靜客觀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又通過作品敘述者的口吻來表現作家的道德立場、人生觀點。在《風景》中,方方表現出對居住在棚戶區(qū)的下層人民生活的深深同情,同時通過對一家七兄弟生活變遷的描寫,展現了生活環(huán)境對人物命運的影響,寫出了不同的人生風景。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提出,隱含作者是更真實的“深層的我”。同樣,方方在描寫“死亡”和“異化”的人生時,深層地顯露出她的人生信條和道德準則。方方淡化詩意性寫作而強調真實,把生命中的悲劇色彩放置在人生艱難卑微的生活瑣碎中;方方關注社會化的人生境遇,關注底層人生中最常見的已消磨掉的現實悲劇。
在敘述文本中,隱含作者往往借助敘述者的口吻,表現出他對故事人物的基本看法,隱含作者也往往冷靜站在事故背后,不作評判,讓讀者在敘述者和故事人物之間的關系中發(fā)現隱含作者的基本立場。
作為《風景》中的敘述者,“我”所有的思維都是外界引發(fā)的,“我”的思維背后透露出隱含作者對人生風景的領悟,如七哥所說:“生命如同樹葉,來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為了秋天里的飄落。殊途卻同歸,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搶了別人的營養(yǎng)而讓自己綠肥綠肥的呢?”[5]“我”作為敘述者,不參與作品中的日常生活,卻在整個文本中無所不在,“我”洞悉一切,見證了兄長們人生境遇中的每一個風景。
隱含作者通過“我”的敘述視角,塑造出一底層人生的風景,這里有文明與愚昧、有積極進取、有人生肆意,也有現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化。隱含作者讓“我”在現實人生中看到時代對于原始家庭的沖擊與改造。三哥把“我”帶走了,“我”冷靜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變幻無窮的最美麗的風景。
《風景》中的人生狀態(tài)都是“我”眼中的風景。隱含作者令讀者更深層地體會方方在文章背呈現出對生命的哲理性思考。隱含作者通過敘述者的視角向讀者傳達出自己對人生的領悟,即生命雖然短暫,而人生的風景卻未曾枯煩。作為生命個體,我們要想清醒地走過寶貴的人生,必須具備一個冷靜的心態(tài),進而去觀察這個變換無窮的人生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