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
萬寧的新作《鄉(xiāng)村書屋》延續(xù)了其一貫的創(chuàng)作旨趣,在紛繁的生活原生態(tài)書寫中抽絲剝繭,以揭示生活的真實和真相;在紛亂的人生世相呈現中遷思回慮,來探索生命的意義和真諦?!多l(xiāng)村書屋》亦表現出作者日趨鮮明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風格,那就是在有限的篇幅容量內,尋求最大的表現張力。在這篇不足兩萬字的作品里,萬寧用簡潔流暢的敘述語言,從容自然的敘述節(jié)奏,講述了一個扶貧隊的故事,實際上也講述了一位老公安一生的遭遇。
《鄉(xiāng)村書屋》開門見山描寫了陸樹洲、老蕭和小唐三人組成的扶貧隊驅車前往扶貧點的情景,一個典型的精準扶貧故事似乎要慢慢展開。然而,作者筆鋒一轉,把故事切換到駐村前老陸找婁隊試圖探討案件的情形,一個疑似刑偵的故事隱隱浮現出來。扶貧故事與刑偵故事在主人公陸樹洲身上重合,作品的內涵和張力便豐富起來。以老陸為串聯,故事呈現出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線清晰明朗地講述現在進行的精準扶貧故事,暗線忽隱忽現地交代老陸之前的經歷遭遇,通過他的回憶和對案件的關注,一點一點剝露出過去的刑偵故事。明線和暗線交替出現,交叉敘述,使故事具有緊張感、神秘感和傳奇性。扶貧能否成功,死案能否了結,雙重線索以陸樹洲的身份轉換為穿引,巧妙轉換,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完成了故事的完整性。
明線的扶貧故事進展很快。經過政策宣傳、摸底調查、群眾動員、上下協調和奔忙爭取,扶貧隊為村里找到了因地制宜的脫貧之路。他們在村里景色最美的山下溪谷,辦了個叫云上居的民宿,開辦了一個網店把村民自己種的各式蔬果直銷楓城。村民把蔬菜水果送到網店就有現錢,所以種蔬菜種水果的熱情高漲。忙碌起來的村民沒有時間聚在房前屋后打牌聊天了,各自散落在自家地里打理園子。村里的貧困戶似乎看到了脫貧的希望,村支兩委也開始喜悅了。
明線的故事是一個幫扶他人的故事,暗線的故事則是一個自我救贖的故事。二十多年前一次失敗的臥底經歷,成了陸樹洲一生的恥辱,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行動暴露后他被黑幫瘋狂折磨,活生生地被完整地取掉了一個眼珠,妻子因驚嚇過度導致腹中胎兒流產,陸樹洲開始消極頹廢、一蹶不振。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可以慢慢恢復,陸樹洲甚至完全習慣了一只眼睛的視力,但是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卻難以愈合,有些事不論怎么努力都是忘不掉的。那刺骨的痛、無助的恐懼、難言的屈辱,一直折磨纏擾著他,那個非常的南腔北調,似乎還有楓城某個縣口音的聲音,他一直真真切切地記得。雖然他刻意不去回憶,但噩夢常常把他拉回到那個場景,令他痛苦不堪、徹夜難眠。二十二年前的一場滅門血案成了陸樹洲人生的另一個轉折。當處在頹廢期的他從血泊中抱起那個父母姐姐被殘殺、號啕大哭的孩子時,內心被融化了,他把孩子帶回家收養(yǎng),妻子卻借機離開了他。從此,父子倆相依為命,成就了一輩子的情分。這個滅門案久偵未破,但是陸樹洲一直沒有放棄,他時常翻閱自己的工作筆記,時刻關注最新的技術信息和手段,希望能在技術幫助下破案。在“抓逃犯,破積案”風潮中,這個案件被重新翻了出來,通過技術手段的協助,目標鎖定在青山縣木溪鎮(zhèn)蓮塘坳村尹姓家族,但是細致排查后卻仍是沒有突破,案件又一次站在了懸崖邊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指引,陸樹洲扶貧恰巧來到了與蓮塘坳只有兩山之隔的樟樹坡,恰巧那個早上他再次被噩夢驚醒,恰巧遇到了早起摘菜的李玉芳,恰巧李玉芳不經意說出丈夫羅大全原本姓尹的事實。這一系列的“恰巧”觸碰到老陸“一直等著觸碰的神經”,他敏銳地意識到羅大全極有可能就是當年的罪犯。經過技術確認,羅大全的DNA與當年在現場的煙蒂上提取的一模一樣,二十二年的死案終于破了。在抓獲羅大全的同伙時,陸樹洲意外地發(fā)現羅大全的這個堂叔竟然就是當年那個弄掉自己眼珠、作惡多端的黑幫老大。滅門案結案,對于陸樹洲來說,不僅僅是工作職責和使命,更是為了給兒子陸雷一個交代。意外揭開當年臥底案之迷,也給了自己一個交代,一直糾纏著他的屈辱、恐懼、噩夢魔術般煙消云散。漫長、煎熬、執(zhí)著而又堅定的破案過程,雖然是責任使然,但結局對陸樹洲來說,是一個無意識但必然的自我救贖的過程。
不同于以往的作品,通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塑造盡可能地表現社會生活的復雜多面,萬寧在《鄉(xiāng)村書屋》描寫的人物并不多,著力刻畫的也只有陸樹洲一人。同他刪繁就簡的生活相應,以陸樹洲為核心的人物關系并不復雜,所以作者在人物塑造上同樣采取了刪繁就簡的方式。陸樹洲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他的身上卻具有濃烈的雙重色彩。他是一個平庸的老公安,甚至是個失敗者。臥底失敗被黑幫敲掉了一只眼珠,工作幾十年一直在情報管理部門打雜,在信息化、大數據時代更是幾乎無所事事。他沒有圓滿幸福的家庭,妻子驚嚇過度流產,收養(yǎng)受害者遺孤后妻子借機離開,獨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陸樹洲從來沒有被生活善待過,他的失敗令人心疼,所以隊里上上下下都對他出奇的好。但是陸樹洲沒有被生活壓垮,對工作對生活有著自己的堅執(zhí)。頂著屈辱和壓力,他獨自撫養(yǎng)兒子,也沒有放棄對案件的偵破。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好扶貧工作,有條不紊地做好各種材料,帶領村民辦民宿、開網店,讓他們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精神面貌也發(fā)生了很大改觀。在自己的堅持不懈下,擱置了二十幾年的死案終于結了,當年臥底案之謎也隨之破解。他獨自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父子關系融洽,兒子懂事貼心,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區(qū)法院的書記員。不被生活善待的陸樹洲最終掃除了人生的陰霾,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成就功績,但他是生活最終的成功者,他的成功讓人敬畏。
其他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作家通過散點透視的細節(jié)刻畫,生動形象地把人物性格勾勒了出來。陸樹洲的隊友老蕭和小唐雖然都沒有全名,但形象比較鮮活,個性比較鮮明。老蕭是政法委副處級調研員,作為扶貧隊長,處事沉穩(wěn)、老道,是扶貧隊的主心骨。早上在村里散步時,他背著手,就像視察一樣。作品對他的個別描寫不是很多,但作者用這個小細節(jié)到位地表現了這個老干部老資歷的形象。小唐是一個“賊精”的年輕人,活躍機靈、善于察言觀色、懂規(guī)矩,能夠迅速找準自己的位置,做自己能做的事?!霸诜鲐氷犓荒苁莻€聯絡員,做事他就得沖到前面張羅,說話的時候,他就要躲在后面做啞巴”,小唐迅速衡量出自己在扶貧隊的地位,讀者也迅速抓住了小唐的性格特征。羅大全表面上看起來老實訥言、謙卑內斂,在家里連雞都不敢殺,總是在書屋里安安靜靜看書打掃。但臉上“匆匆忙忙、一閃而過的笑”,老陸和他聊天時總是低頭扒飯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把這個殺人犯內心深藏罪惡與丑陋、恐懼與不安的煎熬與折磨表現了出來。
表面看似平靜,內里實則生猛的生活現實確實給人很大的沖擊力,但這還不是作者所要表現的重點,在生活里思考才是作者的本意。隨著扶貧工作的深入展開,老陸他們碰到的麻煩事接踵而來,各種社會問題和矛盾也隨之浮現。在下鄉(xiāng)駐村之前,市里就發(fā)了各種文件對駐村做了硬性規(guī)定,要求每月不能少于二十天,還要實打實考勤,由村支委打卡鎮(zhèn)政府蓋章,以備上級扶貧辦隨時檢查。扶貧工作也是由填各種表格、做各種材料開始的。老陸發(fā)現制作打印各種資料表格不僅麻煩,還花費巨大,然而實際作用卻不見得有多么明顯。例如為了應對上級反對形式主義、保護環(huán)境的精神指示,街上就會掛起相應口號、標語的橫幅。用形式主義的方式反形式主義,用制造垃圾的手段保護環(huán)境,真是令人哭笑不得。這種現象甚至催生了一個行業(yè),圖文廣告店生意火爆,而他們的衣食父母居然是各機關部門的各種檢查。
更讓老陸憂慮的還是農村現狀。貧困的現實,導致鄉(xiāng)風鄉(xiāng)俗的凋零。貧困戶的標準是看一家人平年的收入有沒有超過三千四百,但就是這么低的標準,在一個村子里竟然還有上百號人達不到。農村老年人自殺現象嚴重,為了不拖累兒女,很多老人都選擇自行了斷,村民們不僅不覺得殘酷,不感到傷痛,還贊賞這種行為,“長吁短嘆后,日子又在卑微與麻木中繼續(xù)”。農村貧困的原因大多是因病因殘致貧,然而更讓人痛心的是因懶致貧,甚至還有人把貧窮當歌唱。有手有腳、沒病沒痛的壯年懶到骨頭里,整日游手好閑不愿出去做事掙錢,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羅細崽不以貧為恥,竟主動向扶貧隊報到,不想著勞動致富,卻千方百計想鉆政策的空子,甚至為了增加建房補助款的人頭補貼,毫無羞恥地去勾引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村民眼里只有自己眼前的利益,扶貧隊本來被安排在一戶農家住宿,他可以得每人每晚二十元住宿費、伙食費另算的補助,但老陸他們決定住在村部。結果那個村民找到村委不依不饒地要求賠償損失,原因是他為布置房間花了不少錢。物質的貧困可以幫扶,根深蒂固的精神貧困卻難以消除。農民的思想意識仍頑固守舊、落后不前。清理“四類房”可為符合條件的村民砌新房,幫忙找工作,山民們雖然心動,可真正要搬走時又不情愿,理由是祖祖輩輩住在這舍不得搬,如此反反復復。扶貧工作、新農村建設在成效顯著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新農村的規(guī)劃和建設陷入“統一”的窠臼,統一的模式,統一的徽派建筑,在中國大地上,任何一個鄉(xiāng)村都是雷同的,自然村落將無處可尋。總有一天,鄉(xiāng)愁會突然不見了??杀氖牵详懰麄円庾R到了問題的嚴重,但是沒有能力解決,也沒有心情去解決,他們只要把上面布置下來的工作一樣一樣地完成,每一項工作能夠達標,就心滿意足了。這不僅是農村工作、新農村建設出現的問題,人們在現實的很多工作中都存在這種心態(tài)。
善于講故事的萬寧,更善于用敏銳細膩的心靈、睿智冷靜的目光,去追尋故事的意義。對人生世相的關注,對社會現象的思索,對人性根源的叩問,融入在作品里,形成了豐富而多元的內涵。從老陸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生活最真實的價值和意義,平凡人的凡俗生活大部分都是平庸的,有追求、有韌性、有堅守、有底線地好好活著就是最好的人生。在破案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公安人的職業(yè)操守和無私奉獻,雖然大部分人都不是轟轟烈烈、令人景仰的英雄,但他們?yōu)橄缸?、保一方平安的默默付出,就是平凡人對真善美的樸素詮釋和質樸追求。我們看到了法治社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懲惡揚善,也看到了科技及整個社會的進步對破案的幫助,其中也夾雜著因果報應、善惡終有報的樸素情感取向。冥冥中似乎有指引,讓陸樹洲來到了罪犯羅大全的身邊,并不經意得知了他的本姓,最終破獲了案件。羅大全的堂叔即使老得走不動坐在輪椅里,也逃脫不了法律的懲罰。而他自己的內心也從來沒有逃脫出道德的懲罰,他一刻也沒有安寧過,只要一閉眼,血淋淋的畫面就直沖過來,讓他無處可逃。因為貧窮,他惡魔附體,為了要救自己的女兒,他殺害了四條無辜的生命。而羅大全女兒臉上的那雙“總是笑瞇瞇的,又黑又亮”的眼睛,讓人唏噓不已。這么美好的生命,這么美麗的眼睛卻是以四條血淋淋的人命和一個幼小孩子的命運換來,讓人不忍思考,又不得不思考,到底是誰之罪呢?就像作者最后反問的,“貧窮難道真的是一種惡嗎?”貧窮不一定是惡,但貧窮可以產生惡。
“我等你們等到現在”,對羅大全來說是罪有應得,更是解脫。而他發(fā)出的怒號“你們扶貧隊,為什么不早點來”?震撼人心。如果在女兒需要手術費時,有扶貧隊、政府的幫助,羅大全的人生會是另一種結局,陸雷親生父母及姐姐一家和那個無辜的旅客,都會是另一種生活。這正是扶貧工作的意義、價值所在。精準扶貧是個時代主題,也具有永恒的價值意義。扶貧的最高境界是精神的扶貧,扶貧、扶志、扶智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扶貧的故事以刑偵故事為結局,卻深化了扶貧主題,提升了作品內涵。
回過頭來看,作品的標題“鄉(xiāng)村書屋”就有了多層含義。作為一篇小說的題目,“鄉(xiāng)村書屋”簡單、樸實、直白?!班l(xiāng)村書屋”是具體所指,緊挨村部圍墻、門上的牌匾上寫著“鄉(xiāng)村書屋”的一間大屋。管理者羅大全盡心盡力打掃管理書屋,安安靜靜地在這里讀書看電腦。書屋雖然藏書不多,光顧者甚少,但在鄉(xiāng)村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文化場所,一塊難得的清凈之地。但書屋既不清凈也不清白,它是羅大全阻隔與外界接觸、交往的屏障,對他來說另有深意。普通的書屋成了獨特的存在,是羅大全的藏匿場所,是他隱藏自己、隱藏過去、隱藏真相、隱藏罪惡的地方,在這里他回避現實,躲避追捕,逃避懲罰。寧靜之下暗藏波瀾,安寧之下深藏罪惡,作為文明、文化象征的鄉(xiāng)村書屋就有了些諷刺意味。只有清除了罪惡,掃除了愚昧,消除了貧窮,鄉(xiāng)村書屋才能真正起到傳播文化、傳遞文明的作用,從這個層面上講,作為精準扶貧題材作品的標題,“鄉(xiāng)村書屋”的積極色彩和時代意義也非常明顯。
丹納說,“愛是超乎一切之上的動力?!睆娜f寧的作品中,我們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愛,對國家對時代的愛,對生活對人民的愛,對創(chuàng)作對思索的愛,所有的愛通過她的用心寫作,轉化成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鮮活形象、一個個曲折動人的精彩故事。萬寧深深愛著自己筆下的人物,喜他們所喜,嘆他們所嘆,努力去觸摸他們最隱蔽的內心,這是一個作家最可寶貴的品質。有理由期待,萬寧能夠繼續(xù)創(chuàng)作出風格更加鮮明、藝術更為成熟的出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