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nèi)里
曼波·賈爾迪內(nèi)里(Mempo Giardinelli),一九七四年生于阿根廷雷西斯滕西亞市,阿根廷著名作家,早年曾在墨西哥、美國等地流亡。曾任教于墨西哥伊比利亞美洲大學、阿根廷拉普拉塔國立大學、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獲法國普瓦捷大學榮譽博士。創(chuàng)建《純小說》雜志和以作家本人命名的閱讀基金會,每年在阿根廷查科舉辦同名國際文學論壇,廣受歡迎。其著作頗豐。曾獲委內(nèi)瑞拉羅慕洛·加列戈斯文學獎、墨西哥國家小說獎、西班牙“大旅行家”圖書獎、西班牙普拉內(nèi)塔出版社年度圖書獎、意大利朱塞佩·阿徹比國際文學獎、意大利格林薩尼·蒙塔那文學獎、阿根廷科內(nèi)克斯文學獎、智利安德萊斯·賽貝拉國際文學獎等。作品已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在多個國家被改編成電影,對阿根廷、拉丁美洲以及全世界當代文學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力。其代表作《熱月》中文版即將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達馬索的小狗
翁貝托·埃可與讓·克勞德·卡里埃爾曾經(jīng)在《書無止境》一書中就閱讀這個話題展開對話,還討論過一個尼古拉·埃德姆·雷蒂夫?qū)懙墓适隆@是一個十八世紀的法國作家,我并沒有讀過——那個故事竟然跟我父親給我講過的一個故事很像,而且一九八〇年的時候,我差點就把它寫進自己的小說《自行車上的革命》里了。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巴拉圭,阿爾弗雷多·斯特羅斯納將軍的鐵血獨裁正在巔峰時期,我爸爸和他的朋友達馬索·阿亞拉是河船上的水手,來往于布宜諾斯艾利斯與巴拉圭首都亞松森之間。達馬索塊頭很大,又有點害羞,以前還得過自由搏擊冠軍。他們一塊兒航行了長達十年之久,直到達馬索回去巴拉圭,而爸爸則先后在巴蘭科拉斯和雷西斯滕西亞討生計。后來,他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見面,我的爸爸也贏得了反對獨裁一方的信任。
我在雷西斯滕西亞見過他一面,那次達馬索是和另外兩個跟他身形差不多的黑大漢一塊過來的,還帶著一只黑白花的小狗,尾巴短短的,有點像狐貍狗的樣子。他們在我家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我一直都在院子里和過道上跟那只小狗玩。當時我開心極了,因為小狗又活潑又可愛,還不停地汪汪叫。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離開了,達馬索抱起小狗之前,先摸了摸我的頭表達謝意。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
他在我記憶中的形象是一個身材高大卻心思單純的人,沒有什么特別的過人之處,眼眸清澈,仿佛巴拉那河上沙洲中的水一般透明。這個肖像因我父親的幾句話而變得更飽滿:“達馬索有著深沉的信仰,簡單卻不可撼動。他與一群并肩作戰(zhàn)的同盟者共同反對軍政獨裁,今天這一切仍然在秘密中低調(diào)進行?!?/p>
我也不記得又過了多久,也許一年,也許是兩年。某個圣誕節(jié)前的一星期,爸爸回家以后,用干澀的聲音告訴我們:“達馬索被抓起來了?!?/p>
那個時代,在巴拉圭境內(nèi)被捕算是最恐怖的噩夢了。達馬索被關(guān)在他的故鄉(xiāng)——卡庫佩的監(jiān)獄里,被嚴刑逼供。他承受了日以繼夜的拷打,熬過了四五天都沒供出一個人,于是一天上午,他戴著手銬腳鐐被拉到廣場上示眾,當權(quán)者想讓所有人知道,不順從的結(jié)果是多么可怕。
就在一剎那之間,仿佛一直藏在附近某個花園的樹叢中,達馬索的小狗突然躥了出來,快得像個奧林匹克冠軍。它沖到達馬索身邊,開始輕輕地舔他血跡斑斑的腳踝,還不斷哼哼著,像是在說,自己一直在等他出來,現(xiàn)在會把他的傷口治好的。但一個軍士一腳把小狗踹開了,斯特羅斯納麾下的司令官當場決定,嚴懲這位大個反叛者。他舉手示意,把銬住達馬索的鐵鏈打開,手下們都明白了,這是要施行恐怖的“逃兵正法”:先營造出罪犯要逃跑的樣子,再就地槍決。
達馬索意識到了官兵們搞的鬼,把小狗抱了起來,對著它的耳朵輕聲細語,又親了一下,把小狗遠遠地扔了出去,準備獨自一人承受即將來臨的子彈。但小狗又跑了回來,絕望地大聲叫著,在主人身邊蹦來蹦去,明白了即將要發(fā)生什么,想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住主人。達馬索又把小狗舉了起來,注視著廣場另一端的人群,把小狗像圣杯一樣捧在手中。他一言不發(fā),清澈的眼睛血跡斑駁卻如火焰一般閃閃發(fā)亮,懇請能有人收留他小小的伙伴。
人群簇擁在街道上,給他的回應只有冰冷的沉默。所有人都盯著看,卻沒人敢接收這個禮物,包括那些已經(jīng)與達馬索相識多年的人,有的甚至是摯友。他沒有直視任何人的眼睛,這樣就不會被看出他和誰認識,只是重復著那遲緩而苦澀的動作,把狗向外推去。他一直把小狗捧在手中,因找不到遞出去的人而面容沮喪,直到一個士兵給了他一槍托,小狗跌到了地上,又瘋狂地尖聲哭叫起來,仿佛在譴責著人們的沉默。忽然,它箭一般竄向街對面,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認識的人。達馬索大聲喝止它,隨后人群像是一下子跳起了快速的芭蕾舞,一個人猛然轉(zhuǎn)身逃了。小狗沖著一個手握念珠祈禱的老太太大叫,又在人群中穿梭,希望能有人發(fā)發(fā)慈悲,從穿制服的人手中救下自己的主人。它的叫聲塞滿了午后的天空,連知了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在那個瞬間,整個宇宙都是達馬索的小狗心中的絕望,司令官低聲下令,放開囚犯,推他逃走。兩個軍官和兩個士兵愚蠢地齊聲大叫,即使達馬索一步都沒有挪動,只是看著自己的小狗一邊狂吠一邊從街對面狂奔而來。達馬索說:不要、不要……并用銬住的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手勢。這時一個士兵大喊:“司令,犯人逃了!”這就是向達馬索·阿亞拉瘋狂掃射的信號,幾秒鐘之后,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村民們注視著這一切,宛如眼前是水族館里的鯊魚。士兵們靠近尸體,手里的槍還冒著煙。小狗也奔了過來,像是要嚇走整個軍隊的人,直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哼叫,它才安靜了下來,開始舔達馬索的臉龐。它繞著主人的身軀走來走去,還爬上了布滿槍傷的胸膛,舔著每一個冒血的彈孔,親吻著他的嘴唇,仿佛要擠出一句回應。它絕望地停留在廣場中央,身邊圍繞著雷鳴一般的死寂和啞口無言的冷酷人群。
這時軍官下令部隊撤離,又猛然掏出手槍一下?lián)糁辛诵」返哪X袋,嘴里罵罵咧咧的,這該死的狗崽子。
接下來是一陣更大的沉默,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這個廣場上死掉了,站在那兒的一群不是活人,而是蠟像,或者泥雕。
直到一個女人緊張而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她的尖叫中充滿了怒火:
“兇手!”
另一個聲音,從無名人群的深處傳來,繼續(xù)著控訴:
“為什么要殺掉這只無辜的小狗?兇手!”
又有一個:
“這可憐的小家伙對你做了什么,要遭此毒手?”
“兇手!兇手!”
另外幾個聲音回蕩著……
士兵們迅速抬起了達馬索·阿亞拉的尸體,向營地走去。一個士兵在如雨般落下的斥責聲中遲疑了片刻,把小狗的尸體也撿了起來。鐘聲突然從教堂的鐘塔中傳了出來,附近有一家商店開始播放平·克勞斯貝用英語唱的《鈴兒響叮當》。
我想,??珊涂ɡ锇枒撌菦]有聽過這個故事的,也可以理解,莊重的文學很少聚焦在一只小土狗的身上。但令我嘆為觀止的是,閱讀可以讓一段已經(jīng)沉睡的記憶重生。爸爸講故事的時候聲音發(fā)顫,我直到今天還記得,那一天非常熱,而我還是個孩子,因此難過了一整個下午。后來我又去了河邊玩,就是那同一條河,如同皮亞佐拉的奏鳴曲一般,迎來又送走熱帶的炎夏,先點燃了晌午,又在日落時分釋放出大團大團的蚊子云。
巴拿馬的中國女人
其實,她是個朝鮮人。但對我來說,她就是巴拿馬的中國女人,因為她長著東方面孔,又是我在巴拿馬城機場遇到的。那是去年的圣誕節(jié),我從墨西哥城飛來,因為一場風暴誤掉了轉(zhuǎn)機,被安排上了另一班飛機。因此,我只能跟一幫陌生人在機艙里舉杯慶祝了。雖然這個節(jié)日對我來說宗教意義和商業(yè)意義都不大,但手上兩本有品質(zhì)保證的書——卡彭鐵爾和戈洛迪舍——讓我確信,自己的圣誕節(jié)無論如何也不會失落。
那個東方女人上飛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我也不例外。當時所有的乘客都已經(jīng)完成了登機,只有六成左右的座位有人。她是坐著輪椅進來的,讓一個黑皮膚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推著,穿過了整個機身,在倒數(shù)第二排停了下來。她被安置在靠走廊的位置,整排只有她一個人。她頭上戴著一頂滑稽的圣誕帽,臉上的表情不知是空虛,還是無盡的悲哀。我覺得這班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點半從巴拿馬前往亞松森的客機上,所有的乘客應該都是這副表情吧。
不過,在仔細端詳過她之后——我坐在她前面的一排,當時已經(jīng)把提包和毯子堆好準備入睡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嘴角刻畫著一抹極樂般的微笑,像是個中國老太太(至少在我無知且自以為是的想象中,她肯定是個中國老太太)。玉嬋?我自言自語,偷偷發(fā)笑。王翠花?林阿珍?李秀英?我被自己蠢得都要憋不住笑聲了。
黑人把她安置好就離開了。令我詫異的是,她并沒有把那鮮艷的帽子摘下來,就直直地坐在那兒,一語不發(fā),臉上似乎掛著微笑,直到飛機在熱帶的暴雨中準點起飛。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吃了晚餐,食物是盛在一次性餐具里的,但加了一小塊圣誕甜點和一杯香檳。我去上廁所,依然繼續(xù)觀察她,比起興趣,更多的是好奇。那女人臉上保持著的微笑,就像蓋上去的印章似的。她正在看前座上小屏幕里的電視節(jié)目,但沒有戴耳機。我有的時候也會這樣,只看不聽,腦子里想著自己的事情。突然間,我們的目光對上了。我沖她微笑,又點了點頭。她抬起右手在空中輕輕晃了晃,就繼續(xù)盯著那小小的電視了。
“那位女士看上去挺開心啊。”我對空服員說,那是個棕色皮膚的巴拿馬小伙子,個子很高,也很帥。我覺得他如果不干空乘的話,應該做個當籃球員、皮條客或者政客保鏢什么的。這家伙沒理我。
“是中國人嗎?”我堅持問下去。
“像是朝鮮人?!?/p>
“她一個人嗎?”
高個空服員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啊,不過你為什么說‘像是?”
“對呀,這是從紐約被遣送過來的?!?/p>
我皺了皺眉頭,空服員繼續(xù)說下去了,旁邊靠過來另一個空乘小姐。那是個漂亮的混血女孩,嘴唇涂得亮晶晶的,眼睛上的線似乎是用一根很粗的刷子畫成的。
“是呀,她坐飛機到達了紐約肯尼迪機場,在那里被發(fā)現(xiàn)并沒有簽證。這挺奇怪的,幾乎不可能,但竟然有人允許她不持有簽證就登上了從首爾、平壤還是天知道哪里去美國的飛機。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不管是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還是別的。只會說她自己的話,不管是韓語還是別的什么鳥語。
我立刻就明白了。
“那女人落地后被拒絕入境,”棕皮膚的空乘繼續(xù)道:“他們也找了移民局里的韓國人,但她什么都不說。不但不說話,也不能走路,完全沒法溝通。只會做一兩個動作,動動頭或者手,表示是和不是,別的再也沒有了。而且,一直傻笑?!?/p>
“移民局的官員們各種詢問,但一點用也沒有?!迸⒁膊暹M來:“她的票也只是單程的。肯定是刻意被送來的。”
“美國人那么實際,直接就甩掉了這個麻煩?!?/p>
聊這些的工夫,空服員們給我做了一杯威士忌調(diào)酒,放了很多冰。他們自己喝的是咖啡。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很想找機會說說話。在遠方度過圣誕尚可容忍,若又是在寂靜中,就太悲催了。
“問題是我們公司的一架飛機當時正好在附近,于是就把她弄上去了。”空姐說。
“那一段我們不太清楚,但這女人是今天早晨在巴拿馬城著陸的。”男空乘說
“一樣沒有簽證,而且整個飛機場沒有一個見鬼的朝鮮人,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沒有,連想寫幾個字給她都不行。真是個沒法解開的難題?!?/p>
“我其實有一點不好意思,因為她并沒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笨战阏f:“除了不會走路,每隔一段時間需要帶她上衛(wèi)生間?!?/p>
于是我提出了最實際的問題,理智的成年人都會想到的:
“那現(xiàn)在到了巴拉圭怎么辦?她會怎么樣呢?”
“我們不知道,地勤人員馬上就到了?!?/p>
我想,她肯定又要經(jīng)歷一系列海關(guān)查驗,不由地為她忐忑起來。真是毫無頭緒。
“那你們打算怎么辦?她也過不了巴拉圭的海關(guān)??!”
高個空乘遲疑了片刻,卻還是說了出來:
“人們總說美國對巴拿馬的影響力很大,對吧?航空公司和機場的高層決定,就按美國人的方法處理了?!?/p>
我回到自己座位的時候,女人已在開著的屏幕前安詳?shù)厮恕?/p>
走進亞松森機場時,已經(jīng)是二十五日凌晨了,天熱得像地獄。我正等著自己的托運行李,突然看到高個空乘在玻璃的另一側(cè)用輪椅推著那女人走,她依然平和而鎮(zhèn)定,頭上還帶著那頂帽子。空乘把女人放在了一扇門邊,那扇門通往剛剛轉(zhuǎn)起來的傳送帶。小伙子飛快地四處看看,像個在學校里犯了什么錯的男孩似的,隨后就猛然轉(zhuǎn)身往回走去。我伸手想讓他停下來,但那家伙瞬間就消失在了廊橋的入口中。這一刻我的行李剛好到了,把它搬下來以后,我又朝女人被丟下的位置望去: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空空的走廊。那頂滑稽的圣誕帽,孤零零地落在地板上。
加西亞將軍
他的真名其實是,卡洛斯·加西亞,跟軍隊指揮官能扯上的關(guān)系,不比你和我多。但他就是喜歡這樣介紹自己——“加西亞將軍”。還會加上一句,火星駐地球武裝部隊。
他已經(jīng)是個有年紀的老頭了,六十多歲,個高,魁梧,指節(jié)粗大,喋喋不休,像個退休的鐵路工人。鐵路工人們退休后通常都很安靜,習慣了長時間的靜默與沉思,走起路來帶有整齊的節(jié)奏,一種極易被傳染的咔嚓、咔嚓聲,以及某種孤獨的偵探搜尋不法之徒時的敏銳洞察力。不過,我把加西亞歸到了這個行當里,其實僅僅是因為他不斷看表的習慣——那是一只圓圓的懷表,很大,還帶蓋子。
有一天,他走進了新聞編輯室,點名要找羅伯托·佩魯齊。那時的佩魯齊是雷西斯滕西亞家喻戶曉的名記者,而且實至名歸,因為他毫不留情地揭發(fā)了當屆政府的丑聞。佩魯齊接待了他,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舉止自然,維持著禮節(jié)性的興趣,沒人看得出是不是裝的,就這樣聽完了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故事中火星人即將入侵地球,而且迫在眉睫,千鈞一發(fā),進攻地點就在查科。
“但我們是為了和平而來,”他用寬慰的語調(diào)提醒道:“不必驚慌。因為若非如此,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行動。”
這太明顯是一派胡言了,但佩魯齊不但認真地傾聽,還用自己的禮貌和耐心鼓勵著對方說下去。我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贏得老頭的信任,但更大的原因一定來自記者本身的修養(yǎng)——我們信奉調(diào)查是沒有極限的,如果一直不懈地探尋,盡頭必然有驚喜等待著。報社里有人說,佩魯齊甚至還去阿梅吉諾街那個瘋子的家里拜訪了他,據(jù)說那里“昏暗、骯臟還到處是野貓”。在天臺上,加西亞肯定地說,夜里自己就是在這里接收火星信號的。
老頭無疑對這場侵略了如指掌,因為它們——沒錯,他用的是這個詞——把他任命為地球行動的總指揮官。因此對他來說,辨別它們并不是難事,但他特別警告說,它們的外表看起來就跟我們正常人差不多?!八鼈儾⒉幌袷裁刺焱鈦砜??!薄幸淮嗡@么說過。我想,有可能他所謂的“正常人”,連我們都考慮進去了。
剛開始我們還故作嚴肅地問他問題,只是為了之后開些愚蠢的玩笑奚落他。當時我們都太年輕了,而年輕的記者們最大的缺點就是自以為是。但是,他天天來編輯室報到,兩三個星期以后,就不再有人理睬他了。唯有佩魯齊,一直認真對待他,并顯得饒有興致,一如既往地問著問題。我們所有其他人都開始無視這一切,每次看到他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穿著同一件破舊的斜紋布西裝和同一件領(lǐng)口破掉的襯衣、打著同一條沾滿湯汁、油漬和咖啡的領(lǐng)帶出現(xiàn)時——這令他極不穩(wěn)定的經(jīng)濟狀況一覽無余——都會讓前臺的帕特莉西婭告訴他沒有人在。除了佩魯齊,他總是耐心地接待他,像個圣人一般。
我們沒人明白,為什么羅伯托要如此善待他。大家都受夠了加西亞和他的胡言亂語長篇大論,他總是帶著一個辦公用的文件夾,里面滿是平面圖、坐標和方程式,我相信他自己都不完全懂。但他會裝模作樣地給我們展示自己的聲明和呼吁如何千真萬確,十萬火急,一開始我們都裝著聽懂了他的話。最初的幾天,還幻想著自己能得到之前想象的高質(zhì)量觀眾的認同,加西亞非常注意和克制自己的語言。但還是會有些時刻情緒占了上風,他就開始大談特談足球、通貨膨脹和貝隆政權(quán)之類的熱門話題,他說這些東西的時候看上去還算得上正常,甚至得體。但是,像所有頭腦有問題的人一樣,他的瘋狂總會出其不意嘭地一聲爆發(fā)出來,瞬間又在火星人上扯遠了,一發(fā)不可收拾。
之后他又會扯到這場緩慢的進攻是如何開始的,那自然是好多個世紀以前了,伽利略等重要人物的協(xié)作功不可沒,還有西斯內(nèi)羅斯總督、坎寧伯爵、霍華德·法斯特、約翰·休斯頓、那幾個月的經(jīng)濟部長等等各類角色。以及,一旦攻占完成,什么樣的地區(qū)最符合未來成為火星基地大本營的嚴苛條件,
有一天下午,他又來了,顯得憂慮忡忡,像是被疑心病折磨得不輕。他找到佩魯齊,幾乎是尖叫著宣布,計劃有變,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都處境危險。他看上去太緊張了,幾乎有些滑稽。好像是伊萬科維奇主動提出,老頭可以藏在他住在巴蘭克拉斯的姑姑家的地下室里。加西亞簡短地表示了感謝,完全無視我們語氣中的嘲諷。他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我們都在開他的玩笑,每個對他說話的人,感興趣的表情都是裝出來的。但這一次他著實顯得十分狼狽,看上去比平時還更幼稚而可笑。
令我們訝異的是,佩魯齊再一次認真地聽完了老頭講述的一切,還不時在小本子里做著筆記。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叫我們離開,讓他們單獨談談,還告訴我們不要再胡鬧了。他說話的樣子特別嚴肅,引起了我們的警惕。我們所有人原本都覺得他不可能相信這老頭胡謅出來的任何一個字,因為佩魯齊已經(jīng)是個一流的記者了,也是整個報社的明星。不管怎樣,最終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老板還因為晚關(guān)門發(fā)了脾氣,他們兩人就一直在前臺那邊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直到加西亞離開。
他沒有再回來過。而對我們來說,最不可思議的,是第二天羅伯托·佩魯齊沒有來上班,第三天也沒有。到了第四天,老板問我們,有人知道什么嗎。大家都說不知道,我們什么都不知道,連特拉維索都說,自己注意到佩魯齊已經(jīng)連著兩個晚上沒出現(xiàn)在貝林酒吧了,他可是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去那兒喝上一杯杜松子酒,風雨無阻。老板讓我跟特拉維索一起上他家去找一找。
佩魯齊住在里奧哈路的上半段,離賽船廠很近。房子里空無一人。一個鄰居跟我們說,自己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兩個星期以前,當時他和一個年紀很大的人一起出了門,聽外形描述,絕對就是加西亞。
羅伯托以曠工罪被解雇了??上攵侣劸庉嬍乙虼苏ㄩ_了鍋。沒有人知道那兩個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能說,生活還在繼續(xù),留給我們的只有回憶。
直到昨天晚上,伊萬科維奇請我去貝林酒吧喝一杯。忽然之間,我們看到了那兩個人正從對邊的人行道上匆匆走過。伊萬科維奇笑了,沖我擠了擠眼睛,示意跟上他們。我跑了出去,像往常見面打招呼時一樣大喊羅伯托的名字,最后他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直視著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的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因為這一具軀體之中,并不是佩魯齊。剩下的,只是一個目光如寒冰般刺骨的存在。
正當我無比困惑之際,伊萬科維奇在身后說話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如金屬般堅硬而冰冷。他向我宣布,一場火星人向地球的入侵即將在查科拉開序幕——千鈞一發(fā),迫在眉睫。
破鏡之謎
我媽媽說過,神秘的東西都是一片漆黑的,而且無比復雜,永不消逝。不可知的信號,比如死亡的預兆,厄運總會在隨后降臨。我的媽媽特別迷信,整天叨叨這些東西,幾乎像做彌撒一樣準時。
她迷信的東西里,并不是所有的都跟宗教有關(guān)??梢哉f更多的是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不過宗教中的謎團也和神力息息相關(guān)。好吧,不好意思我又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傳教一般地向我們灌輸:有些事確實是自己的想象,但是孩子們,上帝的愛絕對影響著我們每一天的生活。
這么多年過去,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很多我都淡忘了。但是有一件,卻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直到今天,它都是我心中無法解開的疑團——那就是破鏡之謎。如果你想知道,我現(xiàn)在就講給你聽。
那是一面慢慢裂開的鏡子,很慢很慢,令人抓狂。
一切都是在那天早晨開始的。我家有個大衣柜,里面什么都塞得進去,衣柜上有一面鏡子,鏡面上出現(xiàn)了一條細小的裂紋,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媽媽說:“誰都不準碰。如果它能堅持一個月,就什么事都沒有。但如果之前就破掉了,一定會有大禍臨頭?!?/p>
從那時起,每一天,我們都一次又一次地量著那條縫的長度,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因為它真的是越來越長了,即使幾乎察覺不到,宛如一場悄然散布的瘟疫。所有的人都嚇壞了。爸爸從工廠下班,總會問一句:“那個怎么樣了?”——“那個”指的就是鏡子,和它上面的裂縫。它就像一條在玻璃上自動生長的絲線,隱隱作痛,像癌癥一樣深入骨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那道口子越裂越長,幾乎就要開口說話,天知道它打算說些什么呢。我們只能靠向蒼天和上帝祈禱來排解心中的恐懼了。
更可怕的是,當時是七月。我們不知道到底該等待一個月,還是三十天,因為這是不一樣的。也許媽媽知道,但沒人敢去問,因為這問題實在是太沉重了。你想想,一天看上去短短的沒什么大不了,一個人提到某一天,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一日之差就是天差地別。災禍與救贖之間,或許僅僅差這一天。
所以你看,第二十八天早上已然是人心惶惶。只差四厘米了——媽媽每天都用裁縫尺測量著裂縫的增長。大家都不明白,那鏡子為什么還沒有裂成兩半。
很不可思議吧!裂痕向左側(cè)伸出去,所以看起來跟一般的裂縫不太一樣,更像是橢圓形。而且,它是從上方開始裂的,就這樣慢慢往下延伸。媽媽說,這樣我們會失去一切的——向著左下方的禍事,是最可怕的一種,要致命的。
但是不是七月似乎并不重要了,鏡子在第三十天徹底裂成了兩半。它多一天也沒能堅持住,正如噩夢中的那樣,崩開了那致命的一毫米。在最后的幾小時里,從凌晨到午休時間,媽媽一直跪在那東西面前祈禱著,卻一秒鐘都不敢看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里抓著念珠。她一段又一段地念著禱告詞,一刻都沒停過,仿佛珠串一般周而復始。爸爸那一天沒去上班,悶悶不樂的樣子,嚴肅得像一只困在獨木船里的狗。他就那樣坐在院子里,等待著。沒人吃東西,甚至沒人記得要吃。直到中午,爸爸站起身來,從門口看了媽媽一眼,搖了搖頭,撿起來幾個橘子開始剝,然后把果肉放進那個一直擺在桌上的碗里,看有沒有人要吃。后來他吐了口吐沫,罵罵咧咧幾句,向村里走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大概兩點鐘,媽媽祈禱的聲音變了調(diào),越來越急促,緊張而不安,后來又戛然而止。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我們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先響起來的是媽媽的啜泣聲,后來慢慢變成了無法抑制的痛哭。
她哭了有幾分鐘吧,我也不知道具體多長時間,應該不算太久。但對我們來說,幾乎是無止無休。
之后,就是沉默。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沉默并沒有被玻璃墜下又粉碎的聲音打破。媽媽走進了我們所在的書房里。她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看了看我們,她的樣子我們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連外公外婆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悲傷過——那是一個午后,他們乘坐的馬車翻下了通往奧莫尼亞和查拉代的大橋。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低得仿佛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祈禱的時候聽到了“咔”的一聲,抬頭一看,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但那兩片玻璃就在沉寂中落到了地面,好像是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把它們放到了地板上一樣。一片在右邊,另一片在左邊。沒有碎屑,沒有聲音,也沒有裂成更小的碎片,表面也沒有磨損,什么都沒有,太離奇了。它們就像是并沒有裂開那樣一同掉了下來,雖然分開了,但沒有破碎,緊挨著彼此。我們都看到了,千真萬確。完全無法解釋的謎,而災禍般如影隨形。媽媽用一種怪異而嚴肅的嗓音說著話,那是對我們來說完全陌生的聲音。
媽媽走向路邊的水溝,平時她都是在那里等爸爸的。她就那樣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完全忘記了我們的存在。
真是讓人不得不相信的謎啊。
爸爸和媽媽那天晚上相擁在一起,用一種哀傷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嘗試著對我們說些什么,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但全家人都已經(jīng)真切地感受到了厄運的臨近,它就潛伏在我們周圍,蠢蠢欲動。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是按這樣的模式行動的:我們會用充滿疑慮的目光對視,幾乎沒有人說話,吃的東西都是再三選擇后決定的,幾乎全是菜,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肉都沒人敢吃,因為怕被下咒。我們害怕,那一面仍然躺在地板上的破鏡子——現(xiàn)在應該算是兩面了吧——會被觸怒。
我也不記得這一切維持了多久,但家中的空氣一直緊得像琴弦一樣,幾乎都有電流了。正是大禍臨頭之前應有的氛圍。
一個月之后,一場兇險的腹瀉帶走了最小的弟弟阿特里奧,他才剛剛滿一周歲。又過了一個月,查科的初夏已經(jīng)開始的時候,米爾蒂失蹤了。天知道是她自己走了,還是被什么東西帶了去——被壞人騙走了?讓風吹走了?還是生命不知在哪里結(jié)束了?總之,某一天她就不見了。媽媽后來還懷過一次孕,但年底之前也流產(chǎn)了。爸爸絆了一跤,手里的斧頭掉下來,切斷了左腳的兩個腳趾。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
很不可思議吧!謎團可不是用來轉(zhuǎn)圈的,它們天生就是為了驚掉人們的下巴。謎的定義到底是什么?不過是人類認知的錯位。人們會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偶然。
直到有一天,那裂開的鏡子消失了。不知道是我的父母還是別人把它弄走了,我一直都沒搞清楚。
生活還在繼續(xù),很多年過去了。但對我來說,破鏡之謎依舊鮮活,且毫發(fā)無損。你還想讓我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