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車上
一燈如豆。黑夜掩蓋著城市令人難以捉摸的心思。元月份的清晨四點正是滴水成冰的時候。她裹緊了長過膝蓋的混紡棉毛大衣,提起沉重的腈綸布袋,側(cè)著身子出了家門。凜冽的北風(fēng)夾著雨雪穿過鐵絲網(wǎng)一般吹透了緊裹她的大衣,同時也吹透了她的身體。大衣已舊得有名無實。她也和透風(fēng)的大衣一樣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人生如夢……人生如夢……不知究竟怎么回事,這句聽人說過的話回響在她的心窩里。人生如夢是說人生一眨眼的短暫吧。沒有活到一定階段,沒有一把年紀(jì)的人,恐怕很難知曉這夢究竟是如何短暫的……
突然,她覺得一陣頭暈,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她意識到自己此刻應(yīng)該老實地躺在床上,縮在溫暖的被窩里面??墒?,這卻絕對不行!她要去看自己的兒子。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自從那日分開之后,她就沒有再見過他,也沒有去那里看他,他死活地不讓她去。好在,現(xiàn)在,他答應(yīng)了,同意她去他那里,去他那里過年了!過完年,她就能和他一起回家了!她要去接兒子回家!兒子現(xiàn)在什么樣了?這樣想著,她的心里,突然又是一陣劇痛,就像分娩的那天晚上,就像兒子被咔嗒一聲戴上手銬的那天晚上,就像有根粗大的鞭子在她體內(nèi)抽打似的,她感到她的整個身子就像一張破碎的報紙被風(fēng)刮到了巷子口上。
巷口,路燈格外刺眼,閃著近乎嘲笑的光芒。
她踉踉蹌蹌地挪向車站,口里噴出團團熱氣。透過熱氣,她看見汽車縮頭拱背的就像一只老烏龜,一動不動,停在那里。
黑暗里飛過來幾句喊聲:
“喂,大毛,還差幾個?”
“三個!”
“咯些人,要是誤噠咯趟車,看他們今天坐么子!”
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稍微放慢了挪的速度。終于挪到了汽車邊上,剛想抬腳往上跨,車頭后轉(zhuǎn)出一個人。
“票!”
她哆哆嗦嗦地摸出車票,那人挨近了她的身邊,邊看邊在雪地上跺腳:“又一個!大毛,又一個!老地方!”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是她要去的地方嗎?她的心里捉摸著。
“曉得噠!叫么子!”車上那個叫大毛的壓著嗓門吼了一聲。
檢票的馬上安靜下來,小心地把票遞還給她。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左腳踏上了汽車車門的踏板。她感到了車廂里面那些閃閃爍爍的目光一齊射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心尖抖了一下,懸起一塊巨大的石頭,有點不知所措了,手腳也不知如何放好。她鼓起勇氣朝車廂里望去,一個一個的腦殼,黑乎乎的,擠密阿密,早已坐得啪滿的了。是往里去好些呢,還是站在門口算了?就在她猶豫的這一瞬間,身邊有個聲音響起:“咯里有位子?!彼樦曇舻皖^一看,果真,而且不止一個,是三個。她,頓時無力地軟了下去,坐下后才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睂Ψ降鼗亓艘痪渚鸵慌げ弊油巴饬恕?/p>
門口的位子風(fēng)颼颼的。窗外一片黑咕隆咚,車廂里也一樣,看不清他什么模樣。
她暗自為自己慶幸起來,鄰座不是個多嘴的。她就擔(dān)心自己這次會遇上個刨根問底的:去哪里?做什么?不回答吧,不禮貌?;卮鸢桑辉敢?。回答假的吧,又是在撒謊。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四周,還好,好像沒有一個熟人!剛才那些閃爍的目光也好像一下熄滅了,似乎都在瞌睡了,或者是在閉目養(yǎng)神。她的心也安定下來,也閉上雙目養(yǎng)起神來。可是,她一閉上眼睛卻又覺得車上的人們?nèi)汲脵C睜開了眼睛,瞟她,盯著她,猜她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又感到自己好像被風(fēng)吹透,赤裸裸地擺在人前。
……她實在是一個頂頂不幸的母親。不幸的母親怎么會有一個幸福的兒子呢?不幸的兒子怎么會有一個幸福的母親呢?兒子小時候那樣聽話,吃餅干乖乖地坐在那張小板凳上。兒子小時候那么堅強,胳膊摔斷了也一聲不響。自從那夜有了兒子,她知道了兒子的笑臉就是這個地球上令她最為幸福的地方,兒子臉上流淌的淚水就是這個人世間使她最為傷心的負罪。作為母親她本應(yīng)使兒子能盡情歡笑,可是她卻沒有做到。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她還愛得不夠?不,她的愛夠強烈了。她天生就是做母親的?;蛘呤撬龔娏业膼鄯吹故箖鹤訁捑肓耍克坪跏沁@樣。難道極其強烈的愛竟是一種錯誤的行為?唉,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開端曾是那么美好,結(jié)果卻是如此糟糕。她回想起夢一般的那些一去不返的往昔,腦海里面浮現(xiàn)出的是些忽遠忽近的畫面。所有的畫面都那么模糊,戴上眼鏡也看不清日期……
“到齊噠!到齊噠!兩個半路的!”
檢票的又在車下喊。
馬達隆隆轟響了。
“今天只要停一站——”
檢票的還在那里叫,車已開出去好遠了。
上車的兩個年輕人一齊搶向空位子。其中一個不小心,踩了她的腳一下,痛得她不由得哎喲一聲叫出聲。小伙子卻若無其事,一屁股就坐下了,擠得她在凳子上只剩下了半個身子。
汽車沙沙沙地奔著,像個隨風(fēng)飄蕩的幽靈。
天邊現(xiàn)出麻麻亮了。
空空曠曠的原野上,一個活物都沒有,只有參差錯落的樹木像那張牙舞爪的鬼怪,眨眼閃現(xiàn)了,眨眼消失了。
借著麻麻亮的天光,她又瞥了一眼四周:沒有,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一個熟人!真好,全是陌生人!她心尖的那塊石頭總算完全放落下來。
車廂里仍一片寂靜。似乎誰都希望別人不要輕易打攪自己。似乎誰也不想逗誰稍微顫動一下嘴皮。全都像被麻醉師不動聲色地麻醉了。車子的轟響,呼呼的北風(fēng),對于他們都不過是一種隱隱約約的蜂鳴,一種毫無意義的音響,刺不透那無形的保護他們的盔甲。
招呼她坐下的那個鄰座年齡似乎和她相仿。滿頭白發(fā)如雪上加霜。一副肩膀?qū)挼脟樔?。他雖沒有閉目養(yǎng)神,頭卻始終扭向窗外,扭成一種緊張的姿態(tài)。他的臉是瘦削的,兩頰深深凹陷下去,下巴骨卻突了出來,眼睛下面一道深框。她不敢想象他比她好過,也難以想象他比她難過。他要去什么地方呢?是回家?還是兒子家?或者女婿家?唉,不管怎么樣,這就比她好,比她要好過好多了!還有車上的這些人,大概也比她好過吧?肯定都是回家過年!
汽車沙沙沙地奔著。一個轉(zhuǎn)彎又一個。一個車站又一個。個個車站都無人。有的只是雨雪風(fēng)。
年輕人到底不耐寂寞,其中一個吹起了口哨,另一個也附和上來??谏诼暿菤g快的,隨著顛簸,一起一伏,熱情洋溢,津津有味。她多希望自己也能跟著口哨歡快起來,就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墒牵F(xiàn)實的情況卻是——聽著,聽著,她的心里,不但沒有跟著歡樂,反倒突然那么一抖,頭又馬上暈了起來,渾身顫得篩糠似的,篩得上牙直磕下牙。這情形,就像是——那天晚上,她在上班,正高興地看著機子,突然發(fā)作,送院臨產(chǎn),躺在那輛大卡車上,北風(fēng)旋進車廂呼嘯……
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恰在這時,寬肩膀卻猛地一下聳起肩膀,轉(zhuǎn)過身子,擠得她連半邊屁股都幾乎挨不著凳子了。
她驚愕地抬頭看他,他的臉色有點發(fā)青,青里泛起一片寡白,就像刷了一層石灰。一對眼珠,一動不動,卻像兩粒灼熱的子彈射向那兩個年輕人。
年輕人也似有感覺,停住口哨,互相望望,然后,笑笑,一仰脖子,又繼續(xù)地吹了起來。
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好了!夠了!不要吹了!”
聲音雖不大,語氣卻很重,不大的聲音使那語氣沉重中仍稍帶溫柔。
口哨停住了。這是誰在說?兩個年輕人轉(zhuǎn)著腦殼看。
“冇得么子好看的!”那個聲音又說道,帶著幾分戲謔了。
她,瞟了一眼他的嘴,他的嘴閉著,一動也沒動。
兩個年輕人還在轉(zhuǎn)著看。
車廂里的人全都沉默著,隱在朦朧中,就像是幽靈。
“咯是汽車上!不是電影院!吹口哨都吹不得啵?”一個年輕人開口辯解道。
“吹不得!”聲音又像從天而降,在半空中,嗡嗡作響。
他的嘴,仍閉著,脖子上的那條青筋卻像蚯蚓鼓了起來。
“憑么子?”
“就憑咯趟車!”聲音又似發(fā)自腳下,空氣變得凝重起來。
“咯趟車又如何啰?”
那聲音不回答了。
“有狠你就現(xiàn)身噻!”
那聲音還是不現(xiàn)身。
空氣在變得更加的凝重。
年輕人完全莫名其妙——這趟車有什么不同?
她也完全莫名其妙,但卻覺得是他在說。這個聲音,她聽過,剛上車時就聽過,只是稍稍有點變化,變得有點發(fā)蒙了。
汽車嚓地停下了。
“好噠,好噠,青年哥哥,你們兩個到站噠!到站噠!”司機大毛轉(zhuǎn)過身來嗤地一聲開了車門,“到地方好好打聽打聽,你們自然就曉得噠。”
兩個年輕人有點猶疑,不知是否確實到站。
“下不下?下不下!不下,我就開車噠,一直開到終點站!”
兩個年輕人四只眼睛環(huán)顧了一下整個車廂。車廂里一片瘆人的嚴肅。嚴肅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推力把他們推到了車門口,直至他們倏地消失。
汽車又沙沙地奔跑起來。
車廂里恢復(fù)了寂靜,寂靜得就好像剛才沒有發(fā)生什么。
“好點噠?”寬肩膀突然間又轉(zhuǎn)過身子。
“嗯——”她捉摸著他問什么。
“剛才好像不舒服?”
“不礙事,不礙事……”她竭力地抑制著喉嚨里的一陣哽咽,覺得自己的心靈深處有一個暖乎乎的池塘正在慢慢地滲出水來。
“剛才……你?”她問他。
他明白,笑起來,拍了一下他的肚子:“是從咯里出來的!”
車廂里也笑了起來,原來他們都很熟!
“快噠!快噠!快到噠!”寬肩膀說著又轉(zhuǎn)向窗外。
她也跟著轉(zhuǎn)向窗外。
窗外漫天灰色云團。飛揚的雨雪給天空罩上了一層暗淡的幽光。她想象著那兩個年輕人正垂頭喪氣,一邊走著,一邊罵。她想象著兒子先前也和他們一個樣。他們是去走親戚吧?或者是去看朋友?她不知他們到地方后會不會打聽明白過來,但她卻十分明白了:車上坐的這些乘客都不會覺得她陌生。他們都和她一樣,都是奔向同一個地方,全是要去那里過年,去和自己的親人見面。只要汽車再一停下,這個車上將空無一人,那情形就好像一個人在一瞬間突然喪失了記憶一樣。
她向年輕人空出的位子挪了挪瘦小單薄的身子,同時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她覺得坐得舒服些了,又閉上雙目養(yǎng)起神來,那神情就像她一個人在家里面,關(guān)上窗子,放下窗簾,擋住一場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的風(fēng)雨雪。
窗下
下雨了,行人紛紛如鳥獸散,老城新修的大街上一下就空空蕩蕩了。
他,抬起頭來,仰著脖子,任雨水簌簌地落在他的面龐上。
呵,多么清新的雨水呀!多少年沒有淋過了?真想還能像兒時那樣,沖出校門,叫喊著,光著腳,踩得泥水四處亂濺,自由自在,淋個痛快。
但,眼下,卻不行。
一揚手,一輛車,停住了。
知道是黑車。
“那里不通公路的!”
“就到那不通公路的地方!”
司機猶疑著,斜眼,看著他,最終還是轉(zhuǎn)過臉去做了個手勢讓他上。
天邊沉重地浮動著又一堆飽含雨水的云。
一輛大功率拖拉機噗噗噗地迎面駛來,一攤泥水嘩地飆到穿過雨簾的車身上,混濁的黃湯順著車窗左彎右曲地流淌下來。
司機懊惱地皺起眉頭在飄著雨點的后視鏡里。
有窟窿的老柳樹唰地一閃而過了,他不需細看,便感覺到了。
公路到頭了。
他踉踉蹌蹌地滑下路基。
那車,馬達還沒發(fā)動,司機還在那輛車里看著他正在離去的背影,看著他一步一滑地走向那烏云低垂的山崗,走向那泡在春雨中的迅速膨脹起來的山地。
他一定莫名其妙吧。他想象著那司機。
終于氣喘吁吁地走上了一個大斜坡。
他看見了那個岔口。
他停住了,有點茫然,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是向左呢還是右?好多年了,這個問題,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問過來又問過去。有的時候,他決定左,有的時候,又決定右。此刻,應(yīng)該怎么辦呢?是向左呢還是右?唉,還是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就是好的。這樣想著,他的腳尖,自自然然,伸向了右。
沒有錯。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景色全部展現(xiàn)在眼前了。腳下的山地起伏不平。先是一個陡峭的下坡,接著幾個不大的山谷,然后一個深邃的峽谷。峽谷盡頭,山地隆起,重重疊疊,往上延伸,直到最后一座山頭完全擋住他的視線。他必須向右走,走很遠的路,才能望到那山頭背后。
那背后的所有一切已清晰地呈現(xiàn)心頭。
一步,一步,開始下坡。
坡,很陡,非?;O峦炅艘粋€,接著又一個。然后,又是開始上坡。
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一個一個的上坡下坡。
突然,一個山坳里,不知道是哪個山坳,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那么悠長和清晰!
聽,又一聲!
又一聲!
又一聲!
一聲更比一聲響,一聲更比一聲亮!
它在唱著一首歌,一首贊頌愛情的歌,它要把它的幸福快樂傳遍它的整個世界,傳遍這片起伏的山地。
他仿佛也看見了,看見它在一個坡上,揚起大紅的鋸齒雞冠,仰著五彩斑斕的脖子,昂首挺胸,高歌不已。
突然,咔嚓,又沒了,像是被誰一刀斬斷,像是啼鳴就沒有過,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他,停住腳,聆聽著,聽了好久,還是無聲,一種異樣的傍晚沉寂,一種生命頓失的沉寂,霧水一般,彌漫開去,就連隨著風(fēng)聲雨聲在那空中搖晃的樹枝也像是成了這沉寂的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天黑了。
不,是他走進了黑杉林。
在薄暮的迷蒙之中,他早已感受到它的一枝一椏了。
他仔細地分開了齊人高的蒺藜叢,踩著潮濕發(fā)黑的青苔,找到了心中的那棵堪稱樹王的黑杉。大黑杉的枝干上懸著無數(shù)的藤蔓,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張牙舞爪,凌空爬在他的頭上。從他頭上垂下來的,還有好多閃亮的蛛網(wǎng),在風(fēng)雨中飄蕩著,就像喪禮上的帷幔,或者浮在空中的墳?zāi)?,好多成了木乃伊的大大小小的各色飛蟲,一動不動,掛在其間。
他順著樹干向上望去,樹梢還是那么傾斜,樹梢傾斜的那個方向,便是那塊大草坪了。
他一時間百感交集,啪地拍了黑杉一掌,無數(shù)的水珠滾落下來,仿佛林中所有的杉樹都在撩起水來洗臉。
他又神清氣爽了,步子也邁得更大了,覺得自己只一步就跨進了那塊大草坪。
眼前一切景色如舊。
那塊心形的大黑石還沉重地趴在那里。
他不由得停住腳步,感到一陣錐心的泣血羼雜憤恨的憂郁而來,而且來勢那么兇狠,以致他都閉上了眼,眼前卻有成千上萬紅紅綠綠的方塊圓圈跳動在那黑暗之中。他的心臟則被揪緊,一個勁地直往下墜。他的整個身子好像在緩緩地跌進深淵。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大黑石。
一片茅草被踏倒了,又一片被踏倒了。
突然,他停住了。
不用看,憑直覺,他就強烈地感覺到,這片曾經(jīng)掩埋著他的足跡的草坪上,似有某種詭詐的東西,使他全身上下不安。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覺得坪里的每根茅草好像都長著兩只耳朵。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只鳶亮著褐肚皮收攏翅膀一掠而過。只有一條蛇貼著茅草根從他腳旁一躥而過。這些雖不是他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只是一些努力活著與人無爭的林中居民。
他就是來看望兩位已經(jīng)長眠不醒而移居這林中的居民的。
十年前,入獄前,他就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是的,是在心靈深處,把她和那個可惡的家伙,送進了這塊偏僻的草地。對她的脖子,他是用手指。對他的頸根,他是用尖刀。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偏要陷害他。他一直都與世無爭,他一直都與人無爭,他一直都默默無聲。不過,那刻,他說了話。那些話是對她說的。說了些什么?已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沒有看她,而是看著團轉(zhuǎn)四周翠綠如水流動的空間。他想避開她的目光,對她講她罪有應(yīng)得,但最后卻沒有講。她該明白自己做的必將得到怎樣的回報。那時,他是有點恍惚,猶豫,迷茫,思緒紛繁。他是在朦朦朧朧之中最后下定決心的,但他至今也無法找到語言來表達,而且不知他今后是否還有自由的時候。如今,埋葬他們的那塊大黑石的周邊,泥土已更黑,茅草也更青。
雨簌簌地繼續(xù)落著,落到他的頭頂上,順著面龐淌下來,流到脖子里,多么清新的雨水呀!多少年沒有淋過了?這雨好像是專門恭候他這位不速之客,下得越來越大了,落得越來越響了。
他用力地掰下一根樹枝,走過去狠勁往下一插,土質(zhì)松軟得如一堆爛肉。隨著那微微顫動的樹枝,竟有一股香水味兒裊裊娜娜撲面而來,還有一股煙草味兒辛辣刺鼻散布開去,瞬間,籠罩了整個草坪。這時,突然,他又覺得,每根茅草都是雨水,都是一汪落地的雨水,都是雨水和這山地互相交往的一段故事。要是他也能像草坪里的茅草一樣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該有多好,多痛快!可是,不能,他不能!即使他有很好的口才,他也不能講給人聽!
只有兩行清淚示人。
他們呢?那兩位!他們又有什么呢?
他又將他迷蒙的目光徐徐地轉(zhuǎn)向了那塊心形的大黑石。他發(fā)現(xiàn)那石頭上竟有無數(shù)的小縫隙。無數(shù)的縫隙就好像無數(shù)的淚囊流出水來,不斷地凝聚著形成著大顆大顆混濁的水滴,仿佛那巖石永遠在哭泣。
真的在哭泣,聽見了聲音,聽見了嗚嗚嗚的聲音。
嗚嗚嗚——嗚嗚嗚——像是在遠處,又像在近處,他的頭發(fā)根根倒豎。
忽然,聲音又變了,變得短促而急驟:怦怦怦!怦怦怦!像是心在跳。
誰的心在跳?她的或他的?或者是他自己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臟,又聽了聽自己的心跳,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自己心在跳。
那就是自己耳鳴了?他摁住了自己的耳根,不讓它聽見任何聲音,果然就沒了半點聲音。
那就是他們兩個了!他們兩個的心在跳了!
他抖擻了一下身子。他為自己的膽怯害臊。
他還怕他們兩個嗎?以前沒怕過,現(xiàn)在更不怕!無論他兩個,是鬼還是人!
他將身子俯了下去,把頭貼在大黑石上,凝神屏息,聽了起來。
怦怦怦!怦怦怦!是兩顆心正在跳!怦怦怦!怦怦怦!是他們的心在跳!在這大黑石里面。而且,跳得越來越響,就像鼓在使勁地擂。
擂吧,擂吧,使勁擂吧,擂得再響也只能待在這片草坪里了!他站起來,低下頭,對著他們這樣說道,忽又聽見哭泣之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山那邊又滾過來一團更大的烏云。
雨下得更猛更急了。
天也真的黑了下來。黑杉林更晦暝地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一切和十年前沒有兩樣??墒?,今晚不是那夜。那夜已經(jīng)永遠逝去。他也不能再在這黑杉林待到天亮了。他必須在天亮之前,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去迎接來接他的母親,去迎接出獄的第一個清晨——清晨,世上的所有公雞都會競相引吭高歌,而且不會猛地停止……清晨,地上的所有鮮花都會一齊朝陽開放,大紅,淡藍,金黃,雪白……他大步匆匆地趕著夜路,滑倒了又爬起,爬起來又滑倒,想不到夜路如此難行,如此漫長,漫長得就好像他永遠走不到盡頭……他走啊,走啊走……東方終于顯亮了……他,全身一噤,翻身躍起,不料竟然坐在床上,只聽得那冷雨悲愴,淅淅瀝瀝,敲著鐵窗。
窗上,一張戰(zhàn)栗的蛛網(wǎng),已被吹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