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楓染
圖/枕上濁酒
因為葉含煙若是蕭瑜的不二臣,那他赫連玨便是她葉含煙的不二臣。只要此身在,此生便皆付與她。
瑜帝二年仲秋,開至荼蘼的丹楓染紅了倚月城。赫連玨被小兵找到時,戰(zhàn)事稍歇,他正在馬廄洗馬,馬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
他聽那小兵帶著幾分憂慮道:“赫連先生,大將軍有請。”
赫連玨擦了把馬背,他在想這匹煙云照被葉大將軍賜名“望鄉(xiāng)”,究竟能不能撐到望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只一瞬迷惘,赫連玨便轉(zhuǎn)身大步流星走向大帳,聽那小兵好意補了句:“先生,大將軍正在氣頭上……”
觀月國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一位一品大將軍鎮(zhèn)守,而指揮北方數(shù)十萬將士的這位葉含煙,是其中唯一的女將軍。從軍帳里砸將出來的馬鞭帶起帳簾,赫連玨抬眸,看到葉含煙盛怒的側(cè)臉。
柳葉眉、櫻桃唇,一笑唇角還有兩只梨渦,這樣的女子原該養(yǎng)在深閨里,手里拿的不該是長劍和馬鞭,而是詩書與繡線。那是葉含煙幼時的模樣,赫連玨一直記著。
葉含煙接過她父親葉帥之位,踏上兇險萬分的沙場,實則是她本不該有的人生。赫連玨這樣想著,微蹙了眉,聽到葉含煙叱問赫連先生為何還不來時,忙斂了眼中復(fù)雜神色,掀簾而入。
葉含煙手中的長劍在圖紙上游走,向赫連玨問此戰(zhàn)何解。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才道:“此戰(zhàn)為漠北幾族合攻,其中有為爭地來的,有為取金銀財帛來的,有為立威來的。各有所圖,非是一心,派我前去游說,必能瓦解——”
“不行!”葉含煙的秀眉蹙得越發(fā)緊了,“你一個文人,不得攪到前方的戰(zhàn)場里去。若出一分差池,我怎么向已故的赫連伯伯交代?”
秋風(fēng)拂入軍帳,赫連玨靠近葉含煙,在女子怒氣沖沖的注視里,驀地一把握住了她持劍的手臂。長劍砸地,葉含煙吃痛地抽回胳膊,看他取來藥箱不由分說為她包扎傷口,罵人的話繞在唇邊,最終卻是沒了氣焰地一問:“你怎知我受了傷?”
“嘴唇干裂,連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卻特意換了身衣裳再傳我,不是為了藏傷又是為了什么?”赫連玨的話帶著幾分惡狠狠的怨怪,可手中的動作卻那樣小心翼翼,“我知你為他鞠躬盡瘁,回回一身傷歸,不想讓他知曉后愧疚,但至少該讓我知道?!?/p>
“我們?nèi)藦男∫煌L大,素來是你為他收拾爛攤子,我為你收拾爛攤子。你要是今日才良心發(fā)現(xiàn)不想麻煩我,也太晚了些。所以讓我前去游說罷,你知我可以的。小葉子。”
赫連玨將帳中觀月國的旗幟扯下裹在身上,留給葉含煙的是一個瀟灑決然的背影。旗幟楓紅色,天地間也是一片楓紅色,他頎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有陰云聚集,煙雨灑落,遠山如青黛一抹,噠噠的馬蹄聲漸行漸遠。葉含煙立在軍帳前,望見了她的那匹煙云照。那是十一年前赫連玨送她的馬。
那一年她剛學(xué)會繡花,帝都明月城的白槐浸著月色,和山水畫里的一樣好看。那一年她遇到了赫連玨和蕭瑜,這兩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少年。
端的是恍如隔世。
十一年前,葉含煙還不是葉大將軍,而是大帥葉鎮(zhèn)北家的五小姐;赫連玨還不是隨軍的庶民,而是赫連侯府的獨子赫連小侯爺;蕭瑜也不是皇帝,只是側(cè)妃所出無人問津的九皇子。
三人結(jié)識,是一場巧合。那時正值皇室宗親重臣夏季出獵,萬槐山偶現(xiàn)罕見的白鹿,眾人紛紛追逐,自小愛騎馬的葉含煙也在其中。
密林深處,綠蔭蔽日,枝頭槐花馥郁,倏爾三支箭從不同的方向射出,一齊射中了白鹿。最先露出臉的是蕭瑜,他似乎很在意這只獵物,親自跳下馬前去查看。
葉含煙是第二個圍上去的,她那會兒才半人高,差點被長草絆倒時被蕭瑜扶住攬進了臂彎里。她抬頭看到蕭瑜棱角分明的側(cè)臉,那是個愛笑的少年,一笑眼睛瞇成月牙,她聽他溫和地問道:“如此血腥場面,小姑娘你也不知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我們?nèi)~府可沒一個是膽小鬼!”她脆生生仰著頭說,雙丫髻一甩一甩,和只好動的小貓似的,“白鹿罕見,怕被人冒領(lǐng)了去圣上面前邀功,我可得趕來看看。”
“不知情的人聽這話,該當(dāng)這只白鹿是葉五小姐射中的了?!焙者B玨最后現(xiàn)身,坐在一匹如白鹿一般雪白的馬上,手中提著鵲畫弓,身后背著雕翎箭,白鹿身上致命的那一箭顯然便是他射的。
可葉含煙不服氣,蹦蹦跳跳跑到赫連玨的馬前,她仰起頭,逆著光看到赫連玨如他不溫和的話一般清冷的臉,稚聲稚氣地道:“雖是我三哥射出的箭,我來看看又怎么,橫豎都是我們?nèi)~家的。”
清冷的少年眼中起了興致,他問她:“那五小姐看后,覺得這只白鹿該歸誰所得呢?聽說五小姐學(xué)女紅辨不清鴛鴦和野鴨,想來將門之女,至少辨得清箭傷罷?”
這話一出,周圍便有竊笑的人,葉含煙羞怒得漲紅了臉,索性蔥白的食指向身后一揮,“辨清楚了,是那位皇子殿下射中的!”
赫連玨挑挑眉,留了句“葉五小姐既這般說,那便這般定”,不屑于相爭,打馬便轉(zhuǎn)身離去了。而蕭瑜亦不否認(rèn),他不動聲色拔下三支箭一齊收進自己的箭筒里,細(xì)致地為葉含煙劈開長草,扶她上馬。
葉含煙吃軟不吃硬,最吃的便是蕭瑜這樣謙遜溫良的人。她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林木花香,聽他對她耳語:“我自知葉小姐是與那人賭氣才將白鹿斷給了我。蕭瑜定會記著小姐這份盛恩,來日當(dāng)涌泉相報?!?/p>
她那時不懂蕭瑜口中的“盛恩”,想著無非一只獵物罷了。直到白鹿被獻到皇上面前,圣心大悅,問是何人獵得瑞獸,蕭瑜上前叩拜時。不知名的九皇子露了臉,得了好些賞賜,當(dāng)即便被提拔到了皇帝身側(cè)首位入席。
秋獵晚宴觥籌交錯間,白日里冷冷清清的少年坐在了葉含煙身邊。明月當(dāng)空,他手中的折扇向相談?wù)龤g的皇帝與蕭瑜一指,仍是那刻薄的語氣:“葉五小姐一任性,竟創(chuàng)出了一個新朝局來。依我所見,那些爭權(quán)的皇子們真該來巴結(jié)巴結(jié)五小姐,指不定人人都能得一份皇上的恩寵?!?/p>
葉含煙杏眼瞪圓,爭鋒相對的情緒全寫在那張鵝蛋臉上,“我覺得九皇子很好,如今能得到圣上賞識也很好。倒是你,一只白鹿罷了,就這般斤斤計較?你若想要,我讓父兄改日獵得幾只送你,別總為這事兒來擾我?!?/p>
“不想讓我擾小姐也成,”他湊近她,笑得一臉揶揄,“比起白鹿,不如送我一方小姐親手繡的野鴨帕子罷。小姐不必?zé)n,照著鴛鴦繡便成?!?/p>
這話屬實討打。而葉含煙認(rèn)定這人既弓法好,定也能過上幾招,于是毫不留情便用新從四哥那學(xué)的招數(shù),鎖了這刻薄少年的喉。
誰成想,少年并無還手之招,被葉含煙猛得一撲,兩人便雙雙倒在了地上?;被湎?,緋紅從她手中的脖頸一路蔓延到臉頰,可那少年前一刻還滿眼的無措與羞澀,下一刻便又換上了蔫壞的笑容。
他將一只胳膊墊在腦下,另一只手中的折扇輕點她額間,明月在他眼中,清風(fēng)撫他長發(fā),他好整以暇看她,問道:“惱羞成怒殺人,你也不怕壞了葉帥的名聲?”
他雙手撐起上半身,一偏頭吹去葉含煙肩頭的落花,兩人離得那樣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翕動的睫毛,“葉五小姐當(dāng)真要鎖我喉?”
這么的,葉含煙才猛地縮回仍放在少年頸上的手。她想著,在場必是權(quán)貴,她這樣輕易動手,若這少年真鬧大了,當(dāng)真會如他所說有損父親的顏面。
于是葉含煙立即便服了軟,眨巴著眼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從懷里取出一個小香囊來。少年看到香囊上歪歪扭扭的一只鴛鴦時忍俊不禁,問葉含煙莫不真要送他一個繡花鴨子。
葉含煙又羞又氣,于是明明是討好的話,卻說得咬牙切齒:“我當(dāng)然知道公子前邊說的是玩笑話。這香囊天底下就此一份兒,是我堂堂葉帥府上五小姐的,你拿著,報我名字,至少觀月國內(nèi)無人敢欺你。今日之事便算了了?!?/p>
“那赫連玨,先行謝過葉五小姐了?!彼蛩卸Y,眼中是愈發(fā)明顯的戲謔,偏偏一派謙和。之后他將香囊收好,一揮衣袖踏著月光離去了。
留葉含煙一人捂著羞紅了的臉,悔青了腸子。因觀月國赫連一氏,僅當(dāng)今一品赫連侯爺一家,祖上曾出過六代宰相三任帝師,內(nèi)可輔佐帝王處理朝政,外可出使別國游說四方,何曾需得她一個小小丫頭相護。
而赫連玨似乎存心戲弄她,夏獵結(jié)束各自回府后不到一個月,他便親自送了匹煙云照的幼馬來。言之鑿鑿的,說是感謝葉五小姐之恩,千挑萬選出來的謝禮。
葉含煙本打定主意,為了顏面此生不能再見這個赫連小侯爺,偏巧不巧她與皇室宗親一同入學(xué)尚善堂,西席先生便是赫連玨的父親赫連啟。九皇子蕭瑜坐她左側(cè),而這赫連玨便坐她右側(cè)。
于是那幾年葉含煙過得頗為雞飛狗跳。赫連玨明里暗里刁難捉弄她,而她也總仗著偏幫她的蕭瑜的皇子身份,反過來給赫連玨使絆子。
蔫壞刻薄的侯府公子、溫文爾雅的宮中皇子、跳脫暴躁的帥府千金。按赫連啟老侯爺?shù)脑挶闶牵荷猩铺脧臎]有這么熱鬧過。
很多年后葉含煙再回想起那段時光,才會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原是她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最大的“敵人”無非是愛戲弄她的赫連玨,最深的煩惱無非是父帥問她是不是心悅九皇子。
哪里料得到后來世間事如滄海桑田巨變,再無回旋。
那幾年朝中之勢分太子與乾王兩派,太子平庸,乾王則文韜武略頗通朝政,于是文臣中以赫連啟為首大多支持乾王。可老皇帝主張立長立嫡,如何也不肯更換東宮。
兩派之爭勢同水火,在老皇帝七十大壽那日于壽宴之上昏睡過去后愈演愈烈。赫連啟攜文臣入宮,請皇帝以德才為考量,冊立更為合適的人選,惹得龍顏大怒,當(dāng)即便被斥責(zé)回府思過。
那幾日葉含煙跑侯府跑得勤,想為赫連啟父子倆排解煩悶。葉帥不涉黨爭,所以她不完全懂朝局,只知赫連伯伯雖是個老頑固,但有大智慧,人也一身正氣,待他們小輩很好。
后院竹園里,送老侯爺歇下后葉含煙看赫連玨廊下寫字,一筆一劃蒼勁有力游刃有余,倒不像有什么憂慮。她問他:“你就不怕乾王最后得不了大位,太子登基之后為難侯府嗎?”
“我父親從來光明正大,不像黨爭之中有些人暗地里出陰招,”赫連玨蘸墨,仍是那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所以縱太子登基,赫連家無非成不了寵臣罷了,可家業(yè)根基在此,絕不至敗落?!?/p>
赫連玨說得豁然,葉含煙便也放下心,只管每日來找她的赫連伯伯學(xué)書寫字。可還是發(fā)生了不可測的巨大變故。
漠北蠻夷舉兵來犯,除了葉家四公子,葉含煙的其余父兄皆上了戰(zhàn)場。那是個鵝毛大雪飄落的暮冬天,老皇帝纏綿病榻已有去勢,乾王見東宮易主無望,逼宮造反了。
宮墻內(nèi)外狼煙起時,葉含煙正在尚善堂找一本兵書。尚善堂離皇宮兩街之遙,離帥府五巷之隔,可她急急打馬,跨過半座城先去了赫連侯府。
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侯爺瞬間蒼老,老淚縱橫地拉著葉含煙說:“怪我未看清乾王是這般狼子野心之人!我雖未助乾王,可若他逼宮不成,到時候陛下或太子盛怒之下不問是非黑白株連起來,玨兒必要受難……葉帥不涉黨爭,若將來能有一線生機保下我兒,萬望五小姐照料一二……”
葉含煙腦中轟鳴,忙問老侯爺赫連玨此時身在何處。老侯爺回她,清晨時分赫連玨進宮探望圣上,此時應(yīng)正被困在烽火之中。
她寬慰老侯爺先在府中安心待著,轉(zhuǎn)身便又往皇宮去。雪落得愈烈了,葉含煙眼中似乎出了幻影,皆是舊日里尚善堂三人笑鬧的情景。
她在宮門前匯入了帥府的府兵,碰到了她四哥。乾王逼宮是密謀已久,幾路大軍合圍,且葉帥北征已帶走大多兵將,葉四公子能率領(lǐng)的人馬實在太少。
葉含煙趁亂撿到一副弓箭,湊到她四哥面前,“四哥,觀月國最快的信鴿養(yǎng)在最南邊的尺素殿里,你掩護我進去,我送信給父帥,讓他們加急返程勤王!”
葉四公子臉上已是滿滿的血污,他咬牙將貼身帶了多年的一把匕首塞給妹妹,囑咐她千萬保重。葉含煙馬騎得好,那匹煙云照與她一同長大,默契也十足,很快便繞進了皇宮深處。
正當(dāng)她在尺素殿前下馬時,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疾馳過去,狠勁攥住那人的袖子,“九殿下,赫連玨呢?赫連玨人呢?還有你,你可受傷了?”
似是為了避險,蕭瑜一身便裝,臉上有污垢,面上的表情比想象中平靜。他拉著她快速走進殿中,反身掩門,向山水畫屏后一指,“他也想到要先傳信給四方軍侯,所以帶我來了這里?!?/p>
葉含煙未聽完,便已狂奔向了畫屏之后,哪知蕭瑜將后半句“我無礙,你莫擔(dān)心”生生咽了回去,眼簾低垂,掩住了黯淡的眸光。風(fēng)拍窗欞,赫連玨仍是那個無甚煙火氣的模樣,長身玉立于案前,提筆寫字,筆筆生風(fēng)。
葉含煙與他比肩,細(xì)細(xì)打量他身上無傷,輕聲問:“你就不害怕嗎?”
“你們?nèi)~府沒一個膽小鬼,我們赫連家也沒——”
“可我怕!”葉含煙打斷了赫連玨冷冷清清的話,她紅著眼直視那個滿目茫然的人,正想說什么,卻被蕭瑜催促快寫信的話截住了。
信鴿被成功送出了,三人卻也被困在了深宮里。蕭瑜知曉一條幽深小道,說是通往他母妃的寢殿,應(yīng)是安全的。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達那處寢殿時夜幕已從山邊席卷而來,雪夜朔風(fēng)起,她走在最后,看著蕭瑜與赫連玨忽明忽暗的身影,覺得仿佛置身于一場不真實的夢境里。打破她這渾渾噩噩之感的,是走到殿墻后假山間時,蕭瑜忽然地手起掌落。
蕭瑜打暈了赫連玨。葉含煙下意識拉過赫連玨護在懷里,聽蕭瑜搶先解釋:“將他藏在此處絕對安全。接下來的事兒最好別讓他參與,也是全他赫連一族的血脈?!?/p>
葉含煙盯著那張仍舊溫潤如玉的臉,她在想認(rèn)識近幾十年,這位九皇子,其實從不是那年林深處她錯認(rèn)溫良的那個淺笑少年。果不其然的,他拿去了她的弓箭,帶她繞到了太子的寢殿。
殿中已亂作一團,到處是人的哭喊聲和刀劍相接的聲音。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那個素日里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蕭瑜,于暗處拈弓搭箭,將箭頭對向了他彬彬有禮喚了無數(shù)聲的“太子哥哥”。
葉含煙下意識阻攔,蕭瑜背對著她,她只聽得到他壓得很低的聲音:“乾王逼宮造反,太子之死必算在他頭上。太子若死,不論皇上最終會不會被逼下皇位,四方軍侯必不會輕易認(rèn)他為王,那么屆時活著的皇子里,誰最清白、平日里最得皇上恩寵,便會最有可能登上帝位?!?/p>
“不行!你這樣做,與造反的乾王又有何區(qū)別?”
葉含煙伸手握住弓箭,卻在蕭瑜接下來的話里頹然松開了手,“因為只有我登基為帝,才能保下赫連玨的性命?!?/p>
太子痛恨赫連一家,若登基勢必不容;皇帝若最終不死,也會在盛怒之下株連;而四方軍侯一到,只她父親的脾氣,必也容不得乾王稱帝。
算來算去,只剩這個仍要仰仗葉帥之勢的九皇子。
那一瞬葉含煙似被雷電擊中,直至太子中箭身亡,直至蕭瑜拉著她反身離去原到藏了赫連玨的地方,她都如提線木偶一般,不知該說什么,不知該做什么。
夜雪磅礴,風(fēng)雪刮得她臉頰生疼,她下意識將昏睡的赫連玨攬進自己懷里向后挪了幾步,與她曾視為摯友、如今卻十分陌生的蕭瑜拉開一段距離。她最后只對蕭瑜說了一句話:“若你來日登基為帝,我必俯首稱臣,忠心不二……只要你能保下他?!?/p>
那是葉含煙經(jīng)歷過的最寒冷的一個雪夜。她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说亩悴刂?,就那么抱著赫連玨,睜著眼在冰涼的青石上坐到了天亮。
她想過最糟的情況,無非是乾王逼宮成功,四方軍侯趕來時再廝殺些時日罷了。可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
最早趕到的是離得最近的北境軍,是她父兄帶領(lǐng)的軍隊。原本將士便在漠北廝殺了一場,如今又是一場惡戰(zhàn),等宮門徹底被打開,當(dāng)乾王受降,當(dāng)她騎著那匹煙云照孤零零出去時,葉家五位大將,只剩了她白發(fā)蒼蒼的父親。
她的四哥哥戰(zhàn)死的時候,剛過完二十一歲的生辰啊……她眼前一黑,從馬上墜落,恍惚間似乎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她極力想睜開眼看看,可風(fēng)雪太重,狼煙太濃。
葉含煙生了一場大病,不知是真實的還是夢境,她看到有個頎長的身影盤旋在她榻邊,那身長像她的二哥哥,卻要瘦削些。那人的十指纖長,像她三哥哥的,可指腹沒有厚厚的繭,定不是一桿長槍所向披靡的葉三公子……
夢醒時分,已是滄海桑田。觀月國改換新帝了,與她所料一樣,是蕭瑜登基。初春燕回的午后她起身,房中照看的丫鬟在小憩,她未攪擾,只是安靜地走出了屋子。
陽光很刺眼。她抬手遮擋日光的一瞬驀地被人打橫抱起,她驚詫抬眸,看到赫連玨那張明顯消瘦的臉。不知怎的,她覺得那一刻的他,再也不像高高在上的謫仙,而是如她一樣,踏在這紛亂紅塵里,滿身俗世煩憂事。
她驀地想起了什么,問他:“我爹爹呢?你爹爹呢?”
赫連玨將她抱回房里,為她掖被角的手輕微一顫。他睫毛翕動,嗓音有些沙啞,“你爹爹傷了腿,這幾日都在臥房休養(yǎng),性命無礙。我爹爹……”
他故作鎮(zhèn)定地抬眸沖她扯出一抹絕望的笑,“你知他那臭脾氣,追隨錯了人,無顏面見世人,在乾王舉兵造反的那天……自刎了?!?/p>
“小葉子,別這么看著我。算下來你父兄死了四個,我才死了一個,如何也輪不到你同情我——”
“赫連玨!”忍了太久的情緒從胸腔里噴發(fā),她撲過去狠狠抱住了赫連玨,抱住了這世間最純粹無辜的男子。淚流滿面。
“赫連玨,就當(dāng)我求求你,不要再出任何事,不要再涉任何險……”
凡亂世,受傷最深的永遠是最無辜的人。
蕭瑜的恩旨來時,葉鎮(zhèn)北的腿終究沒保住,還是被截斷了。那會兒眾人的心情都緩和了許多,赫連玨在教葉帥下棋,笑說這腿斷了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能告老還鄉(xiāng),過幾年老人家該過的安生日子。
這話說得還是刻薄極了,可似乎正對葉鎮(zhèn)北的脾氣。老將軍大笑,說當(dāng)年赫連老侯爺教了他十多年下棋沒教會,如今卻是要被小侯爺教會了。
當(dāng)時葉含煙正在庭中舞劍,看著自己的父親和赫連玨說笑,春光和煦鳥雀呼晴,覺得日子能這樣過,也很好。
可那道恩旨上寫說,葉府擒拿反王居首功,除去照例封賞,葉家可提任何要求,瑜帝必準(zhǔn)。當(dāng)時葉鎮(zhèn)北便坐不住了,推著女兒讓她快更衣進宮請賞,“要老夫說這新帝也是靦腆,什么可提任何要求必準(zhǔn),不就盼著你當(dāng)他的皇后呢嗎?這么多年了,這位九殿下的心思老夫可看得明明白白?!?/p>
那時青衫落拓的赫連玨站在一棵勁松旁,春雪消融,廊下燕子成雙,他覺得她去做蕭瑜的皇后,也沒什么不好。畢竟當(dāng)年初見時他只差了一步,而她便對蕭瑜偏心了十一年。
她永遠只對他擰眉頭,卻對蕭瑜笑靨如花;蕭瑜是受父皇冷落的皇子,她便處處偏幫,可他也自小沒了娘親,她卻從不心疼;眾皇子奪位,即便那日她已從馬上墜下幾近不省人事,卻還是記著囑咐她父帥,要扶持蕭瑜登基。
即便那時,明明是他踉蹌著追上去接住了她。可他念著她,她卻永遠念著另一人。
葉含煙進宮請旨,赫連玨原本覺得她鐵定是要去當(dāng)蕭瑜的皇后了。可誰知傍晚時分她踏綺霞?xì)w府,帶回來的不是鳳冠霞帔,竟然是北境軍的兵符。
“阿爹,從此北境軍的主帥可就是小葉子我啦,您就在府里好好頤養(yǎng)天年罷?!彼驹诨乩鹊霓D(zhuǎn)角笑著,可赫連玨卻蹙緊了眉頭。
他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眨巴眼睛,頭一偏,就像是說“蕭瑜想吃點心,所以我?guī)退觥币粯雍唵?,“北境不穩(wěn),非是我葉氏族人坐鎮(zhèn)不可,所以我請了兵符去當(dāng)將軍。怎么?你覺得我沒本事為新帝穩(wěn)住北境?”
為新帝。這話如何不刺痛他的心。于是冷靜了一輩子的赫連玨頭一回耍小性子賭氣,“你帳中缺有腦子的人,帶我去。我在都城已沒有家了,如今就與你一人熟識,你必須管顧我!”
他母親病逝得早,父親在教子之事上又多嚴(yán)苛,他從很小時便學(xué)會了沉靜做事、穩(wěn)重待人。可看著葉含煙吃癟無奈首肯的樣子,他忽然覺得耍小孩子脾氣是這樣快樂的事情。
于是赫連玨便跟隨葉含煙去了北境,去了那個春夏無甚花,秋來滿目楓紅的倚月城。新將上任,漠北幾族接連出兵相欺,戰(zhàn)事不停,這一留,便是將近兩年光景。
赫連玨身披旗幟走在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的大漠上時,心里是一片寧靜的。他并非有十足的把握功成,可撫著當(dāng)年她送他的香囊,他覺得至少他在為她一搏。
這信念支撐他在出發(fā)后游走于數(shù)支兇惡非常的軍隊間,從深秋走至孟冬,每一刻都毫無畏懼。臨千軍而不懼,刀斧挾身而不退。
因為葉含煙若是蕭瑜的不二臣,那他赫連玨便是她葉含煙的不二臣。只要此身在,此生便皆付與她。
赫連玨出發(fā)的第二日葉含煙便后悔了。秋楓盡冬雪揚,若非每日都有哨兵報說能看到身披觀月國旗幟的人游走軍陣之間,她早早揮兵前去找人了。
赫連玨回來是在一個冬雪飄落的夜晚。很像乾王逼宮的那個夜晚。那陣子葉含煙每夜都裹了大氅在城頭眺望,望不見了便倚著城墻小憩,時常子時過了才歸。
她很久沒做過夢了,但那晚她卻夢到了幼年時的舊事。她夢到了和赫連玨初見的光景,并非射中白鹿時,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所有人都是追著白鹿去的,可她其實是追著他那匹煙云照去的。
她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馬,也沒見過那么清俊的人?;被ǜ采?,她不小心將他撲倒在地,落進他懷中,心動只在望見他眸中月影的一瞬。
十年如一日,孩子氣地找他麻煩,何嘗不是笨拙地想引他注意。多看他一眼、多與他說一句話,即便是蹙著劍眉語出刻薄,也很好。
她是被人拂額前碎發(fā)的動作驚醒的。夢中人與眼前人重合,她睡眼惺忪,下意識喚了聲:“阿玨?”
“是我,”那個總對她皺眉的人笑彎了眼,他語氣很疲憊,可對她卻似有無限耐心,“我做到了,葉大將軍。明日漠北幾族便會退兵,你便能回去交差了。你當(dāng)年應(yīng)他的俯首稱臣忠心不二,便也就做到了?!?/p>
葉含煙仰著頭,看到赫連玨一手撐住她身后的城墻,為她擋了所有的風(fēng)雪。一瞬間眼眶發(fā)酸,一行淚隨著她那句話滑落:“那夜也是這樣冷的雪,我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一眼不敢闔地坐了一夜……葉家沒有膽小鬼,我也從不怕我自己死。可那天聽聞乾王造反,而你又在宮里,我是真的怕了。我不顧一切沖進去,就怕你出一丁點兒閃失?!?/p>
“而你當(dāng)真又聽全了我的那句話嗎?‘若你來日登基為帝,我必俯首稱臣,忠心不二……只要你能保下他’。只要蕭瑜能保下你。所以赫連玨,我從未想過要做蕭瑜的皇后,我也從沒想過要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夜雪飄落,她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閃爍的劇烈情緒,最后一問:“不計生死,皆只為你,你可曉得?”
回答葉含煙的,是赫連玨傾下身子綿長的一吻。寒風(fēng)凜冽,漠北苦寒,她與他緊緊相擁,仿若擁住了溫暖余生的朝陽。
大軍凱旋時,是又一年春暖花開日。葉含煙帶著赫連玨一同入宮,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言說赫連玨如何一人赴漠北游說,使戰(zhàn)局轉(zhuǎn)敗為勝,是此戰(zhàn)大捷的首功之臣。
有大臣請旨,赫連一氏雖曾支持過反王,但如今戴罪立功,也該官復(fù)原職??珊者B玨看著葉含煙,一攤前襟跪地行禮,聲音清越,只求一件事:“罪臣斗膽,唯請皇上將葉大將軍賜婚予我。”
座上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蕭瑜終于輕笑了一聲,他注視了一會兒赫連玨,又注視了一會兒葉含煙。最后將視線落在了身下的龍椅上。
他在想,他終究是為了這至高之位,做了太多薄情之事,成了孤家寡人。他最后合了合眼睛,輕聲下旨:“只要葉大將軍愿意,你二人便擇日完婚罷。”
可臨了葉含煙卻端起了架子,半晌才冒出一句:“我考慮考慮罷。”
朱紅宮墻已從戰(zhàn)火里重建,綠柳也抽了新芽。宮道上赫連玨一派徐緩悠然的模樣激起了葉含煙的不滿:“你都不怕我不答應(yīng)嫁你的?”
“不知情的人聽這話,該當(dāng)多少人搶著想娶葉五小姐了?!?/p>
她折了柳條去打他,他口中刻薄的話卻也不停??蓛扇诵Φ媚菢雍?,十三載彈指一揮,她還是那個暴躁卻良善的葉家五小姐,他還是那個嘴毒卻赤誠的赫連小侯爺。
大抵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都會如此。
互作心上盾,互為不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