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芳娣
兒時,家鄉(xiāng)有一個風(fēng)俗:凡是生了女娃的父母,都會在生下孩子的次年春天,在門前種上一棵槐樹。在我出生的年代,我國已引進了北美的刺槐樹種,這樹也稱洋槐,耐旱,耐貧瘠,長得快,樹質(zhì)也好,屬硬木。通常此時種下的刺槐樹,待女兒長到成家時,就可以打嫁妝了,故小村人又稱它為嫁妝樹。
我在家排行老四,前面一哥兩姐,家里在我兩歲為我種下嫁妝樹時,門前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父親便將它種在村西的自留地邊。那地臨河,樹種在了陡峭的河岸。這是父親精明、會算賬,樹種在這里,不僅通風(fēng),好修樹冠,它還可以往河面長,占天不占地,不影響地上菜蔬采光。
該是位置好,樹也聰明,天旱,它的根會有部分順著河坡向下長,吸濕;而自留地上有肥力,一部分根須又伸進了自留地的深處。故我的那棵嫁妝樹,在我進入小學(xué)讀書時,已從筷子般粗的小苗長成了小碗般粗,它果然如父親所愿,斜長在河岸,偌大的樹冠像一把大傘撐在河面上空,惹得我與兩個姐姐每次上自留地割菜時,她們都會嘰咕:“看三妹的嫁妝樹,比我們先種的還粗,再長個10年還得了?打了柜還有打板凳的料?。 ?/p>
兩位姐姐眼里的嫉妒讓我知道,嫁妝樹公平得很,為誰種的樹就是屬于誰,你成家早也罷,晚也罷,樹長得快也好,慢也好,窮家小戶,出嫁時,父母除了會再買一段杉木為你打個馬桶外,其他就得看你的嫁妝樹能派多大用場了。這樹長得快慢都是女孩的造化,怨不得人。
哦,嫁妝樹如此為我長臉,這讓我欣喜不已。
我的那棵嫁妝樹不僅僅是在長得快上給我爭氣,花也開得既早又多。當(dāng)兩位姐姐的嫁妝樹勉強開出幾串花朵時,我的那棵嫁妝樹已經(jīng)幾乎到了盛花期。每年4月底,當(dāng)刺槐樹的枝頭返綠,一串串花朵綴滿樹枝,母親就會在飯桌上笑瞇瞇地跟我們說:“呵呵,三丫頭的那棵嫁妝樹可有出息,這槐花還不為家省下十來斤米?”
刺槐樹先有葉后有花,每年花開的時候,葉子都很茂密了。當(dāng)春風(fēng)吹給我的嫁妝樹第一縷綠色時,一串串潔白的槐花便懸掛枝頭,樹周的空氣里就彌漫著淡淡的素雅清香,沁人心脾。刺槐花沒有玫瑰花那般妖艷多姿,不像牡丹花那樣雍容華貴,一如窮家小戶的我一樣,在眾香國里是個下等公民??伤酶卸?,一年一度的繁花,把這一抹亮色,給了生長它的大地滿心喜悅,也給了我這個小主人萬般驕傲。
槐花盛開時成簇狀,重疊懸垂枝頭,這個時候,父親總會就著空隙、趁著鮮嫩去把它采摘回家,讓母親為我們做成各種食物。母親通常是把槐花清洗干凈、瀝干水,然后拌上面粉,將它做成一塊塊圓餅,在鍋上攤煎著給我們吃。娘把餅下鍋前,總要先放一勺豬油,以至出鍋時餅香滿屋,沁人肺腑。餅吃在嘴里不僅香酥可口,而且還有一種微甜的感覺,以至我們一群兄妹吃著槐花餅時,從不認為母親是為了省糧,而是認為她是特地為我們準備的美味佳肴,讓我們在清貧的日子里也能享受到一種幸福的味道。
在那個季節(jié),母親有時還會為我做槐花粥:在米將熟時放入洗凈的槐花,繼續(xù)煮個十幾分鐘?;被ㄖ喑云饋砘瑵檱娤悖睹罒o窮,它也是我們兒時的一個深刻記憶。
刺槐樹的樹枝脆,很易折斷,又加上樹干上稀稀落落分布著一兩厘米長的刺,父親通常是不讓我們爬樹采槐花的,都是由他用梯子爬上樹去采摘?!斑@樹脆啊,你們沒分寸,一旦落下去了還了得!”
我與姐妹們不準采,只好看了,看我父親上了主干后,會先清去一些樹刺,然后騎在樹杈上,手里抓著小枝,將一簇簇潔白的槐花采摘進隨身攜帶的挎包里。
那時的父親才30多歲,看著滿樹的槐花,聽著兒女們在樹下嘰嘰喳喳,心情總會大好,因此我們常常會聽到父親在采槐花的時候,輕輕地吹著口哨。兒女多,負擔(dān)重,平時,生活的重壓已讓父親喘不過氣來,而在此時,他的口哨聲就是代表了他的成就感了。是的,此樹是他親手栽下的,樹下的一群兒女都是他親生的,現(xiàn)在槐樹已開滿繁花,孩子們也將很快長大成人了。父親在樹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似乎感到天將亮了,他的心也如槐花一樣,有了一種淡淡的甜蜜。
出事是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年。
那是個星期六,父親趁著生產(chǎn)隊里放工吃午飯的間隙,肩扛毛竹做的梯子,帶著我,去了村西的河邊,爬上了我的嫁妝樹。
父親是剛扒完飯來的,午飯放工也就個把小時,他采了槐花還要回去趕工,心急。上樹后,我看著父親在青蔥的樹冠上不斷攀爬騰挪,眼紅不已,苦于無法上樹,只能看著父親一個人表演。也就過了十幾分鐘的樣子,父親腰間掛著的軍用挎包快塞滿槐花了,父親該是要下樹了。當(dāng)我正扶著靠在樹上的竹梯,抬頭期望父親很快下樹時,忽然間就聽到頭頂“嘎吱”一聲,隨后就見父親連同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栽下河去!
在緊接著“轟”的一聲后,父親便沉入水里。我的這棵嫁妝樹僅樹干就有一丈多高,河岸又是一人高,再加上父親往樹枝上爬上去的一節(jié)呢?總共多高?
水面上見不著父親,我的世界完全崩潰了!
這就是我的嫁妝樹么?父親為我種下它,初衷是種下女兒美好的明天,也是種下老有所養(yǎng)、可享受天倫之樂的幸福晚年,而現(xiàn)在呢?
在一陣號啕聲中,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也就過了半分鐘左右,當(dāng)我見著父親鉆出水面游向岸邊時,我真沒想到父女還有再見的時光?。?/p>
那時節(jié)河中的水還很涼,父親爬上岸后,雖然還在笑嘻嘻地邊撫摸頭發(fā)上的水珠,邊哄我:“哦,不成功的跳水,要讓我的三丫頭笑話了?!钡降走€是因為受了涼夜里發(fā)燒了,而此夜,我也因之驚嚇做了一個噩夢。夢里,父親掉入水中再也沒有能鉆出水面,我的嫁妝樹讓我失去了父親,我是在半夜的噩夢里叫著“爸爸”哭醒的。那叫聲充滿絕望,十分凄愴,這讓我爸心痛萬分,連忙起床到我床頭安慰:“傻丫頭,爸不是在家好好地么?不哭,不哭呵,我家三丫頭睡一夜就好了?!?/p>
母親也馬上起了床,我不知她為我叫了幾次魂后才去睡的,只知道自己在迷糊中再次入睡時,母親始終在一遍又一遍,一邊輕拍我的胸口,一邊在輕輕地叫著:“三丫頭,回來吧,哦,回來嘍,我家三丫頭已進了自家暖暖的屋,睡在自己床上嘍……”
第二天早上,我求著父親:“爸,把那棵槐樹鋸掉吧?”
父親厲聲拒絕:“胡說,那是三丫頭你的嫁妝樹!”
“我不要嫁妝樹,只要我爸……”
爸是當(dāng)我面從樹上掉落水的,如果今后還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如果爸落在水中抽筋、爬不上岸咋辦?我滿腹狐疑。母親知道我的意思,低頭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寬著我的心:“放心,今后采槐花由媽去就是了,媽不上樹也有的是辦法?!?/p>
自那以后,母親也就真的再沒有讓父親爬上過我的嫁妝樹采過槐花,每當(dāng)槐花盛開時分,母親總會在一根長長的毛竹上綁上一把鐮刀,先用刀子把槐花勾下水,然后再將它一串串打撈上來拿回家食用。母親也怕,已經(jīng)有了教訓(xùn),一家5個娃,要是當(dāng)家男人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還得了么?她是再也不會讓我爸去冒這個險了。
日子過得快,我的那棵嫁妝樹長得也快,在我高中畢業(yè)開始學(xué)徒做紫砂壺的時候,它枝繁葉茂,已將近大梁般粗了。母親每次打自留地上回來說起那棵槐樹,總會眉飛色舞,念叨著:“呵呵,三丫頭運氣好吶,讓它再長個幾年,到出嫁時,估計做了掛衣柜還有余料哪!”
聽了母親的話,讓我如吃了生槐花一般,心口全是甜蜜。每每此時的夜晚,我就會做著少女的青春夢,夢見自己成為新娘的那天,我的那棵嫁妝樹不僅僅給我?guī)ё吡艘鹿?、板凳,還讓我陪嫁了梳妝臺、飯桌,體面的嫁妝吸引了全村人羨慕的目光。
哦,是的,我的那棵嫁妝樹曾讓我有過數(shù)不清的幻想與欣喜。
20歲的冬天,我做壺學(xué)藝滿師,從此之后就要開始獨立討生活了。
種田缺不了鋤頭,打鐵少不了榔頭,吃做壺飯的最要緊的是一張泥凳,可這泥凳說是凳子,其實只是家鄉(xiāng)人對它的俗稱,實際上就是做壺藝人的工作臺。它需要吃得住做壺人的泥拍每天千百次的捶打,不結(jié)實不行。通常做泥凳的木料都要在5寸厚左右,此時,家中因為哥哥看病早就窮得一貧如洗,要想讓家里為我再去買一張泥凳,是斷斷不可能的了。萬般無奈之下,那天早上,我向父母提出:鋸掉那棵槐樹,用它為我打一張泥凳。
一聽說要鋸槐樹,母親馬上跳了起來。
“鋸槐樹打泥凳?虧你想得出!那槐樹要通風(fēng)有通風(fēng),要肥力有肥力,現(xiàn)在就像一頭架子豬,正是上膘的時候,長的可都是錢??!即使用床板做泥凳,那樹也萬萬鋸不得!”
“嫁妝再多也只能風(fēng)光一時,而有沒有一張好泥凳會影響我一生。我寧可將來沒有嫁妝,現(xiàn)在也要用它打一張泥凳!”
“結(jié)婚后的飯碗是你婆家的事,父母現(xiàn)在只能保證你嫁人有個臉面!別人家能陪縫紉機、自行車了,我們要是衣柜、梳妝臺也拿不出來,我們還有臉見鄉(xiāng)親?”
“師父跟我說了,說我壺做得好,我回來后好好做壺,掙的錢還愁今后買不起嫁妝?我的嫁妝樹我做主!爸,現(xiàn)在是冬天,正是鋸樹的時令,明天你無論如何幫我鋸了它!”
母親淚盈盈地說大實話了:“閨女,你也別介意,二姐后年就要結(jié)婚,你看她門前的那棵嫁妝樹,地瘦呀,有碗口粗么?能派用場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你真舍得二姐出門僅陪嫁個馬桶?你不能私心,娘求你了,讓你的那棵槐樹再長上兩年,兩人勻著用……咱壺就別做了,明天你就跟泥水匠做小工,每天掙的也都是現(xiàn)錢……”
我啞口無言,淚如雨下。
我明白家中處境,知道父母的難處,可我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嫁妝樹都做不了主,兩年來沒日沒夜地潛心苦學(xué)白白浪費,我心不甘??!我做的壺已得到師父高度認可,這實在太難得了,如我把它當(dāng)作一番事業(yè)去做,將來必定會有出息,會讓家人過上好日子,自己也會有個美好未來。可命運不肯放過我這個貧苦女孩,我又能怎樣?
聽了母親的哀求,躺倒在床上的我,任憑父母如何相勸,我始終沒有起來吃飯。臨近傍晚,我一人獨自來到了村西河邊,來到了我的嫁妝樹面前,蹲在它的根部。
我想不通啊,我的明天到底是什么樣?說好是我的嫁妝樹,我就為什么做不了它的主?我還有未來嗎?
此時的槐樹早就光禿禿的了,春日的秀姿已蕩然無存。黑黑的樹皮像老人皸裂的皮膚般粗糙,樹干在西斜的太陽照耀下,挺立在陡峭的河岸,不動聲色,顯得沒有一絲生氣,一如面前它小主人的心情。
我看著槐樹落在水里的倒影,想起了那日父親落水的情景,我心里忽然想:如果那天落水的是我該多好!我不會游泳,如果是我,必定就出不了水,而少了一個我,多子女的家庭,父母就輕了許多負擔(dān),我的嫁妝樹,這棵威風(fēng)凜凜的槐樹,也就毫無疑問會成了姐妹們陪嫁時做家具的木料,成了她們做新娘時的風(fēng)光。
哦,如果真是那樣該多好哇。
思潮起伏,此時我真有了那種向往,我認為那種結(jié)果如此美好,以至于正手扶樹干的我,為有這種結(jié)果而感動得淚流滿面。
“閨女,爸來為你鋸樹!”
父親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時,初始,我以為這是我的幻覺,直至我回過身來見著父親正肩扛竹梯,手持著鋸子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這才醒悟過來。
父親出現(xiàn)在我的西邊,他的背后是一輪夕陽。此時,正蹲在地上的我,忽然發(fā)覺父親是如此高大,那夕陽從西邊照射在父親身上,我似乎感到父親對我微笑時那滿臉的皺紋中也都盛滿溫暖。
……
嫁妝樹成就了我的青春夢想,我無比感恩。自此之后,那張用槐樹主干為我做的泥凳就成了我生命中的貴人,它日夜陪伴著我。每當(dāng)冬日夜半人靜、困倦襲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父親為我鋸樹時慈祥的笑容,就會感到渾身泛起溫暖,就會讓我有了精神,就會提醒我知道珍惜當(dāng)下所擁有的一切,就會讓我的泥拍一如在音樂聲中起舞,“啪”“啪”“啪”,敲打紫砂泥片的聲音不肯停歇。而在夏日,當(dāng)悶熱的工作室讓我汗如雨下時,我會想起往日我的嫁妝樹掛滿槐花的景象,口中就不時會生出一種生吃槐花那種淡淡的甜蜜,身上會同時感受到陣陣涼爽。
嫁妝樹變成泥凳后,它見證著我有多么努力,努力地在它身上體現(xiàn)出我存在的價值:一把把由我用心血制成的紫砂壺,讓家里從此走上富裕之路,父母再也不要為哥哥的買藥錢擔(dān)憂,不僅我姐有了風(fēng)光的嫁妝,我在自己24歲成為新娘的時候,陪嫁不僅有了一般女孩出嫁時必備的各種柜、桶,更有了那個年代陪嫁中難得一見的沙發(fā)、彩電、雙缸洗衣機。
這天,在離開娘家時,看著隨身帶走的豐厚嫁妝,我為自己的努力淚如雨下,也為我的嫁妝樹感激涕零,我無法忘懷,是它成就了我的一切啊!
春華秋實,轉(zhuǎn)眼之間,我早已成了外婆,但我從未減少些許對我那棵嫁妝樹的感恩之心。在它變成了我的泥凳后,它不僅給我創(chuàng)造了財富,同時也給我練就了一身出色的技藝,使我現(xiàn)在成為一個紫砂技藝的非遺傳承人。歲月雖讓我遠離了青春,可那棵嫁妝樹枝繁葉茂、花團錦簇的倩影,從未離過我的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