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太陽雄赳赳地向中天升去。雅典市內(nèi)的道路極其難跑。從競技場到馬拉松大道的人口大約有五公里,紅綠燈多得要命,奔跑節(jié)奏屢被打亂。由于違章停車和施工,人行道多處堵塞,常常不得不下到汽車道去跑,而清晨市內(nèi)的汽車都是高速行車,跑步者深有生命危險之感。
跑到斜坡頂上,才覺得終于跑出了城區(qū),松了一口氣。人行道悉數(shù)消失無蹤,由白線勾勒出的狹窄路取而代之。就在我身旁,大型巴士和卡車以八十公里左右的時速擦肩而過。
在這里,我遇見了一具狗的尸體,就那么橫躺在道路正中??峙率菞l野狗,在半夜里被高速行駛的汽車撞死了。從一旁疾馳而過的卡車司機瞧都不瞧那狗尸一眼。再往前一點,看見了被輪胎軋癟的貓。這只貓好似奇形怪狀的比薩餅,完全變得扁平,已經(jīng)干掉,似乎死去很長時間了。就是這樣一條道路。
從東京萬里迢迢來到這個美麗的國度,干嗎特地在這條煞風景的危險至極的路上玩命奔跑呢?沒有其他該做的事情嗎?我強烈地質(zhì)詢自己。
太陽在我面前暴露出完整的身形,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著中天不斷爬升??诳孰y忍。有個形容叫作汗灑如珠,可是我的汗水還未來得及變成珠子,水分就去向不明。渾身上下粘滿了鹽,火辣辣地疼。大致每隔五公里,便從驅(qū)車伴跑的編輯手中接過飲料來喝。上坡和下坡交替出現(xiàn),由內(nèi)陸向著海岸跑去,周圍漸漸變成了田園風光。
在二十七公里處有一個山口,翻過山口,馬拉松的山便微微露出身影來。跑過大約三十公里處,風從大海方向迎面吹來,愈接近馬拉松,風勢愈加強勁。稍微想省點力氣,人就幾乎被吹得向后倒退。從這里開始,正式的疲勞陡然襲來。不論補充多少水分,喉嚨也馬上便會干渴。好想喝冰涼冰涼的啤酒。不不,還是別考慮啤酒的事兒,也不去考慮太陽。風的事兒也忘掉它。報道的事兒也要忘掉。只將意識集中到如何把兩條腿輪流甩到前方去。除此以外,眼下不再有迫在眉睫的事兒。
跑過了三十五公里。這以后的路對我而言,便是“未知的大地”了。有生以來,我從未跑過三十五公里以上的距離。
在大約三十七公里處,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厭煩。那心情就好比揣著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繼續(xù)行駛的汽車。喉嚨干渴。然而我連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沒剩下。如此一想,便漸漸生出怒氣來。對路邊正在愜意吃草的羊,對坐在車中不停地按快門的攝影師也開始光火:快門的聲音太大!羊的數(shù)量太多!皮膚上到處開始出現(xiàn)白色的小小隆起,那是曬傷造成的水皰。要出大事了。這鬼天氣怎么這么熱!
跑過了四十公里。還沒到上午九點,已經(jīng)熱得驚人。汗水流人眼睛里。因為鹽分,像針扎般疼,有好一會兒什么也看不見。很想用手去擦,然而手上臉上都是鹽,擦了眼睛只會更疼。
在長得高高的夏草背后,終點顯得很小。那是矗立在馬拉松村口的馬拉松紀念碑。到了最后關(guān)頭,我很想用盡最后的死力加速猛沖,然而兩條腿怎么也不肯往前去。渾身的肌肉仿佛被人拿著銹跡斑斑的刨子在拼命刨挖。
終點。終于跑到了終點。什么成就感,根本毫無感覺。滿腦子是“終于不用跑下去了”這樣一種安心感。
三小時五十一分。說不上是個好成績,但是我畢竟獨自跑完了全程馬拉松,還與交通地獄、絕難想象的酷暑、劇烈的口渴為伴,大約為之自豪亦不妨。然而這種事情此時此刻都無所謂。一步也不必再跑了——這才是最為喜悅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