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梅
莽莽蒼蒼三百里的遼西丘陵努魯兒虎山屬于半干旱地區(qū),水少山多,大多數(shù)山間的大河套每年只有一個月左右時間有水。大山和原野因為缺少水的滋潤,大多粗糙干燥,有時就算在盛夏,綠色中也會沾染上一些灰。甚至,因為水少,當?shù)厝四樕系钠つw大都干得像牛皮紙,連表情都透著澀滯。
水如此珍貴,那條一年四季一直流淌的老哈河,在人們心目中就成了神圣的存在。老哈河不是一條普通的河,它基本上是由西南流向東北,出遼西丘陵進入內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后,跟一條叫西拉木倫的河合在一起,就叫西遼河了。遼河有一東一西兩個源頭,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是西源頭。老百姓好簡,大多數(shù)時候稱這條河為老河,這樣的叫法倒是顯得非常親切。
老河蜿蜒如帶,從億萬年前走來,滋潤著這片神奇的土地。是的,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它的神奇之處。人們與它朝夕相伴,已經(jīng)能聽懂它的自言自語、一顰一笑。自莊子始,中國人就講究天人合一,幾千年一脈相承,這樣的理念已經(jīng)滲入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于是河就是我,我就是河,河和我已經(jīng)沒有本質性的區(qū)別了。
我的婆婆——很多時候我更愿意稱她蘭姨——就是這樣一個人。很多時候我會有一種感覺:了解這條河,就可以探知我婆婆的一生。
五月的一天,柳絮紛飛、楊榆繾綣之時,我又一次來到了老河岸邊。和風拂過,把歲月的素箋慢慢展開,淡淡的憂傷不知不覺地浮現(xiàn)出來了。春風中,恍惚間,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正是我的婆婆。這不是回憶,而是超越時空的親密接觸。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和蘭姨情同姐妹。有一次,蘭姨對我母親說,這閨女咋著也得給我當兒媳婦。結果,十幾年后,我真的成了蘭姨的兒媳婦。結婚后,我仍然稱她“蘭姨”,她也總是應答得非常爽快。女孩子一旦嫁人,娘家媽是媽,婆家媽也是媽。形容母愛有很多詞語,比如像海,比如像大地……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像河最貼切。是的,就像眼前的老河。歲月催逼,蘭姨已經(jīng)走完她的一生,而她的愛,我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仍然跳躍在河水泛起的浪花之中,彌漫在從水中飄散出來的清爽甜潤的氣息中。我突然悲傷地感悟到,我虧欠蘭姨很多,最重要的,是虧欠了她一聲“媽媽”。
1
一條河有一條河的源頭,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曾經(jīng)。蘭姨的過去,可以從一對木頭箱子那里略知一二。在故鄉(xiāng),在老房子的東屋里,端端正正地在箱格上擺放著一對木頭箱子。用料是榆木,結實厚重,花紋美麗。蘭姨說那是出嫁時娘家給的陪嫁。日子久了,油漆已顯暗淡,銅鼻鎖環(huán)上已經(jīng)銹跡斑斑。它們靜靜守在黯淡的時光里,似乎在娓娓訴說著什么。可以想見,數(shù)十年前,它們的紋理新鮮清楚,銅環(huán)熠熠生輝。當然了,它們沒有因為在時光中變舊而生艾生怨,而是非常從容,像一個萬事不縈于懷的老者。一對榆木箱子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是價值不菲的家具,曾經(jīng)是那個時代的驕傲。現(xiàn)在,每當我回到老屋,目睹木箱,都會仿佛看到蘭姨從箱子里往外拿東西,有糕點,有壓歲錢,有在那時極為珍貴的照片,有各種各樣的獎狀證書……
這對箱子,就是打開蘭姨生命歷程的鑰匙。蘭姨所有的夢想、期待都在里面,所有的幸福、悲傷都在里面,所有的憧憬都在這里。
打造這對木箱的榆木來之不易。蘭姨曾跟我說,她小時候冬天特別冷,豈止滴水成冰,簡直滿世界都是冰啊。進入冬季,老河被凍成一條銀白色的臥龍。榆木是蘭姨的父親托人從內蒙古的平莊買的,需用馬車運回。駕轅的是一匹正值壯年的馬,馬蹄子上雖然裹了棉花卻仍然打滑,在結滿了冰的路上滑倒了。車老板兒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馬掫起來。到家時已是半夜,馬身上鬃毛溻得一綹一綹的,冒著騰騰白氣。卸完車后馬哆嗦成一團,連一步也走不了,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車老板兒后來對蘭姨的父親回憶起來還心有余悸。許多年過去了,蘭姨講起這件事時,對那匹馬心疼不已。蘭姨說,這兩個箱子來之不易啊,看到這箱子,我就會想起你姥爺。
2
順著河流走,可以感知河流的性格,河的寬容、剛強、執(zhí)著、堅毅;順著歲月走,可以更加了解我們的親人,他們的善良、慈愛、寬厚、剛強……只有從更深的層次了解他們,才能更愛他們。
我的公公做過多年村鎮(zhèn)干部,公家事情多,沒有更多時間從事農(nóng)事,所以蘭姨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她憑著她那雙不算大的腳板,丈量著村前村后的每一寸土地。北梁、小北溝、南畝地、三段地、溝南,每一塊地都留下了她辛勤的足跡。
春天種地時點籽,叫“踩格子”。走在溫潤的土地上,對蘭姨來說是仿佛是一種幸福。在窄窄的壟溝里走,勻稱有致,不偏不斜,腳要正好踩在撒下去的兩三個苞米籽上。不是刻意地去踩,而是自然而然不疾不徐。左手挎籃,右手拈種,她手臂輕輕上揚,種子輕巧地落在壟溝里。此時闊大蒼黃的田野上,一切仿佛都隱去了,唯余我的蘭姨迎著薄暮春風,手臂一揚一落,仿佛在春天這個盛大的舞臺上跳著一段婀娜的舞蹈。
蘭姨干活時很投入,什么都不會對她形成打擾。春夏之間薅苗時,松林里會有野雞的叫聲,田壟間會有野兔子偶爾蹦過,頭頂驕陽似火,身畔山風激蕩,都入不了她的眼,打不亂她的心。她眼里只有黑黑的泥土,青青的禾苗。她喜歡青苗無盡的綠色,傾醉于它們濃釅的清香。她只想趕在下雨之前,趕緊把苗薅完。倘若遇上連天雨,苗和草一起長,后果會非常嚴重。
“眼是孬包,手是快刀”,這是蘭姨經(jīng)常用來鼓勵我們的一句話,也是她從長期勞作中琢磨出的經(jīng)驗。夕陽把它金色的余暉毫不吝嗇地灑在青苗狹長的葉子上,蘭姨直起腰,身后五畝多地的青苗眉目清楚,齊刷刷地在微風中沖著蘭姨點頭。苗終于定住了,蘭姨也笑了。笑里意蘊深長,五畝青苗里包含著全家人的希望。
俗話說,“三春不如一秋忙”。秋收無異于虎口奪糧。趕上刮大風,糧食一夜間就會被搖走。在遼西農(nóng)村,割地開趟子本來是男人干的活兒,面對十幾二十幾根壟,女人往往會手足無措。男人則不然,掐住三根壟割出通道,然后打鋪子(隔幾步一垛),擰靿子,一氣呵成。這就是“開趟子”。蘭姨雖然是個女人,但她開趟子絲毫不比男人差。她迎著三壟谷子揮舞鐮刀,毫無懼色,割得非常賣力。她彎腰佝背,猶如一棵成熟后謙遜低下頭的谷子。
3
一條大河終究有入海的時候,一個人也有走完人生的那一天。不論我們多么依戀這個世界,還是無法阻止那一天到來。
遼西的春天忽冷忽熱,乍暖還寒時,杏花開滿坡,蘭姨走完了她的生命里程。我看著她那張平靜而略微泛黃的臉,珠淚漣漣,肝腸寸斷。
老河嗚咽,一路向北。小姑子打來一盆清水,我用毛巾沾水細心地擦拭蘭姨的手。手早已冰涼。我握著那只手,握了很長時間。我當時還在想,希望把自己的溫度傳給蘭姨一些,讓她到那個黑暗的世界后不會寒冷。我又擦拭她的臉,端詳著她那張圓盤大臉,我感到慈音猶在耳畔。許多往事一股腦地擁到眼前,都是蘭姨對我的好,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一直擦拭不盡。
生命就像老河水一樣嘩嘩地流去,緣來緣去,有聚有散。跟蘭姨生前相處的日日夜夜恍如昨日,蘭姨留下的那些無形的有價值的東西,諸如勤儉、愛親、敬畏、感恩,會永遠存放在我心靈的深處。
許多年前,在義成功村那些冷冽清貧的冬日夜晚,閑來無事,全家人圍坐在炕上。蘭姨變戲法似的從院子某處的紙箱里拿出幾個凍梨,小心翼翼地放在熱炕頭上緩著。梨是秋天儲的,蘭姨把梨放好后,我們會像貓一樣盯著,然后把目光轉向蘭姨。蘭姨不說話,知道我們猴急,笑盈盈地端來一盆涼水,把梨放進水里。涼水浸梨,要等待十幾分鐘,黑黑的梨外面會起一層晶瑩的冰殼,敲開冰殼,梨子就化開了,一副癱軟的樣子。梨完全化開后,蘭姨拈起一個,甩掉水,把黑皮剝掉。她剝得很小心,神情專注,一是怕下手重,汁水灑出;二是怕殘留下碎皮,影響口感。蘭姨一邊剝梨子,一邊給我們講關于老河的古老傳說……不知不覺之間,蘭姨已經(jīng)把梨剝得晶瑩剔透。
外面地凍天寒,屋里卻氤氳著快樂情趣,幾根落了雪的電線臃腫得像線穗子,幾片美麗的霜花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窗玻璃。懷念那個時代凜冽的冬天味道,那是蘭姨留給我的味道——一片梨香。
4
老河的水,依舊莊嚴地流淌著。我們要最后送別我親愛的蘭姨了。屋里擠滿了人,床上擺滿了白布,大東院的二娘在幫忙撕孝布,縫孝帽。縫孝帽是有說道的,不能用倒腳針。兒子是孝帽、腰帶,兒媳婦的孝帽長到曳地,都腰扎麻繩。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披麻戴孝的真正含義。我撫摸著扎在腰間的麻繩,第一次感覺到“孝”這個詞的沉重與莊嚴。
看著二娘撕孝帽麻利的動作,我不由得又想到了蘭姨。蘭姨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一輩子不給人添麻煩。蘭姨那個年代的女人們都會做針線活兒,那是一個女人最應該掌握的一項基本技能。俗話說得好,“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梢姡菚r的日子有多么艱辛。針線活兒好的媳婦總是被高看一眼。蘭姨長相一般,全靠針線活兒拿分,公公之所以相中她,是看中了她的一手好針線活兒。據(jù)說蘭姨過門時有幾個碩大的包袱,里面有棉衣、棉褲、門簾腰子、枕頭頂、手帕、鞋墊兒、肚兜、桌圍子、椅墊等等,真可謂應有盡有。包袱打開時,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婦眼睛都直了,眼神里盡是驚奇與羨慕。
蘭姨人緣非常好,誰求她“替”個鞋樣子,描個枕頭樣子,裁剪個衣服,蘭姨都愿意幫忙。
近幾年到了城里,我時??吹教m姨在臥室床上剪剪縫縫。她還時常翻看一本書,是紙頁已泛黃的《紅旗》雜志。我偷偷瞄過一眼,書里夾著各種顏色的絲線,還放著一片晶瑩剔透的花紋蛇皮。很多年過去了,那些花花綠綠的絲線依然光鮮艷麗。我想蘭姨是對繡活兒有了抹不去的記憶,她也許忘不了為姑娘時的青春歲月吧。那個時代,針線是最具有女子心性的東西,帶著些許期期艾艾的小心思,那一針一線里藏著蘭姨的心事,是想說而又不能說破的情思。銀色繡針循環(huán)往復,彩色絲線纏纏繞繞,道不盡的溫婉細膩都縈繞在繡活兒里了。蘭姨念書少,針線就是她的筆墨,在繃子上繡著她的愿望,針針線線,從梗上起筆,該往哪里走,落筆怎樣收,一招一式都裝在她的心里了。銀針游移,手指輕靈如水蔥,在湖藍色繡布上,一朵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那方手帕我還留著,手帕上殘留的暗香仿佛還在沁人心脾,多少次輾轉反側,自此魂牽夢繞。我想蘭姨是把自己慢慢繡進了寂寂光陰里,繡活了老河清凌凌的流水,繡活了岸邊縹緲的山巒,繡出了對生活的美好企盼。如今,看著那方手帕,看著那湖藍色的河水,思緒會隨著密密的針腳飛向遠方,那抹不去的記憶,針針都是甜蜜歡喜。
老河的水,日夜流淌,我仿佛又聽到蘭姨一邊做針線,一邊哼唱著那首叫《諾恩吉雅》的民歌: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
就要出嫁到遠方。
5
在城里,憑窗遠眺故鄉(xiāng)方向,會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春天又來了,老河沿岸的風景是否依然美麗?多想再回到從前,回到有蘭姨在身邊的日子。
那時我坐在炕上,透過窗玻璃,看到雨水從房檐一滴滴濺落,在石地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天長日久,水滴石穿,石上竟有了透著滄桑的坑洼。蘭姨坐在縫紉機旁,“嗒嗒嗒”的聲音伴著淅瀝瀝的雨聲,寂靜愈發(fā)顯得深沉。
蘭姨有一臺老式縫紉機,紅旗牌的,出身算得上顯貴。那是村子里第一臺縫紉機,蘭姨視若珍寶。一件衣服,往往老大穿完,縫縫補補后小的接著穿。多少個不眠之夜,蘭姨坐在昏黃的燈下,縫制著衣服,也縫制著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結婚后,蘭姨給我做了件新襖。淡粉色底兒上綴著紫色小碎花,雅致而不招搖,丁香般散發(fā)著一種韻味。那些穿起時光碎片的縝密的針腳,縫進了蘭姨濃濃的愛意。很多年間,我一直喜歡穿著這件衣服在老河畔行走。此時看著這件衣服,清凌凌的河水,青蒼色的蒹葭,聽一聲就覺得濕漉漉的蛙鳴仍然會出現(xiàn)在眼前耳邊。還有那臨河而居的瓦房、炊煙,還有雞、鴨、鵝、狗……一條河與它流域中的眾生,就這般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我印象中的蘭姨什么都會,沒有任何事能把她難住。收拾驢套、辮鞭子梢兒、套車、趕車……臘月根兒上,蘭姨會做很多年糕。黃米是北梁那畝薄地產(chǎn)的,紅蕓豆是田頭地角攢的。蘭姨站在鍋邊,用手把面搓揉均勻,直至沒有細微疙瘩,抖散在坪(蒸東西的用具)上,之后覆上豆子。面白豆紅,就有了喜慶之感。五分厚,大火蒸。蒸好后揭開鍋蓋,面已變成金黃色,豆仍然是紅色,再用刀切成二寸見方,留出金黃的四邊,看著就心生歡喜。蘭姨能把農(nóng)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也能在吃上變出花樣。夜雨剪春韭,南墻根兒的頭刀韭菜,葉兒如翡翠碧透,根兒紫紅晶亮。韭菜炒雞蛋,讓人唇齒留香。田野里有水靈靈的苣荬菜,嫩時蘸醬卷煎餅,老了剁碎摻上苞米面貼干糧。
老宅院子里有一棵杏樹,花開時,瑩白中洇染著點點胭脂紅,清香四溢,于料峭的倒春寒中氤氳著風韻。每年春季,我都會返回鄉(xiāng)下看看,是為了尋春,也是為了賞花,更是為了靜靜地沉思。我愿意在家鄉(xiāng)這條大河畔沉思,想讓老河水洗濯我的心靈。在河水沐浴心靈的神圣時刻,我重溫到了蘭姨給我?guī)淼囊磺?。一條河,一個人,一輩子……怎么會忘掉呢,一條河在心上流淌,一個人在心里永生。
【責任編輯】? 陳? 曹
作者簡介:
邵春梅,遼寧建平縣青松嶺鄉(xiāng)人,本科學歷。現(xiàn)就職于建平縣教育局,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建平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自1991年在朝陽市第一師范學校讀書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散文若干,并多次在國家、省、市、縣舉辦的征文比賽中獲獎,現(xiàn)已出版散文集《漫卷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