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我一直不記得小姐有沒有穿過紅色衣裙。
被大家稱為“小姐”的人叫高志煙,是我大伯家的幺女。我大伯在鎮(zhèn)政府民政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德高望重,村里老少都隨孩子叫他大伯,高志煙便雞犬升天般被大家一致稱呼為“小姐”。作為堂弟的我,叫她“小姐”更是理所當(dāng)然。
小姐瘦竹竿似的個頭,走起路來硬梆梆的,好像腋下夾了一個物件。但她五官精致,人工雕刻過一樣,皮膚又白,開心的時候臉上陽光燦爛,給人一種清爽干凈的感覺。不錯,高志煙是個美人坯子。小姐的上面還有一朵金花,被大家稱為“大姐”。小姐高志煙不喜歡大家叫她“小姐”,就像大姐高志霞不愿意堂侄女們叫她“大姨媽”一樣。
大伯家的這兩朵金花,相隔四五歲,是遠(yuǎn)近有名的兩大美女。大姐性格執(zhí)拗,鋒芒畢露,表現(xiàn)得像正楷字,一筆一劃清清楚楚。她五官飽滿,身材婀娜,女性的氣息足,外貌和性格都隨了她媽。大姐一成年就暗香涌動,招惹得四周蜂飛蝶舞。大伯母清早開門,常常發(fā)現(xiàn)門邊放著新鮮的菱角、帶著露珠的玉米穗或者洗得干干凈凈的甘蔗,這些都是大姐愛吃的。大姐去井邊挑水,去碾米廠碾米,肩上的擔(dān)子總有人給搶了去;大姐去水田插秧,一幫小伙跟著她卷起褲腿;大姐去旱地割麥,一幫小伙跟在她身后拿著鐮刀。大姐跟他們嘻嘻哈哈,卻也旗幟鮮明地告訴他們:你們喜歡我沒有用,得讓我喜歡才行。大姐那時一心想讓大伯幫她安置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但那位在民政局工作的老領(lǐng)導(dǎo),卻恪守原則,又死要面子,一直對大姐的訴求充耳不聞。后來大姐看上一個煤礦推銷員,那小伙子姓蔣,長相平平,但會說話,油嘴滑舌地能把一朵小藍(lán)花說成一輪黃月亮,大姐常常被他逗得咯咯咯地笑,笑得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只差抖落一地的羽毛。大伯和大伯母看不上蔣姓推銷員,說對方父母都是做小買賣的,把沙子摻在大豆里賣,不是厚道人家,何況那小子又那么輕浮。身體已經(jīng)不好的大伯嚴(yán)禁大姐和那位推銷員來往,聲言如果再來往就打斷大姐的腿。大伯母也擔(dān)當(dāng)起了監(jiān)督員的職責(zé),對大姐嚴(yán)加看管。大姐從此便變得脾氣古怪,常把一張五官端正的臉整得像一張寡婦臉,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罵人。
小姐長大成人時,蜂飛蝶舞的熱鬧氣勢陡然減了,那些年紀(jì)相仿的小伙子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即便有魯莽的小伙子想上來搭訕,也被小姐身上“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的氣場逼下陣來。小姐的口碑比大姐好,她講話細(xì)聲細(xì)語,遣詞用句都雅雅的,喜歡使用成語,很讓周圍的人羨慕。她舉手投足規(guī)規(guī)矩矩,人前言笑很有分寸,不多話,淺笑盈盈,禮貌而不輕佻。她心里的愿望多半不直接說,表現(xiàn)得像篆體字,讓人費猜疑,性格和外貌都隨了她爸。小姐一向很聽話,大伯和大伯母自然對她偏愛些。但大伯對她也下過禁令,就是叫她別沾酒。
小姐能喝酒,這事說起來就有故事了。
小姐十一二歲那年,大伯有位同事來串門。那位同事正直、爽快,常常替大伯打抱不平,說按大伯的能力和人品,早就應(yīng)該是副縣級了。但這人有個毛病——嗜酒,他和大伯推杯換盞,說了許多大伯悶在心里不敢發(fā)芽的話。大伯感激這個知己,想讓他喝好,但大伯自己的酒量不是這位同事的對手,大伯繞著舌頭喊大姐陪客人喝酒。大姐撇撇嘴:“又辣又苦,有什么好喝的?”大姐不干,但小姐聽話,大伯叫她陪酒她就去陪。小姐老老實實地陪酒,不停地陪,直到客人抱著酒瓶哧溜到桌肚里。喝了七八兩白酒的小姐竟然頭不暈,腳不飄,坐到電視機前追劇去了。大伯酒醒后有點后怕,板著臉給小姐立了一條規(guī)矩:女孩子喝酒不好,以后白酒不許沾邊,沒事多看看書。
小姐高志煙最大的興趣就是看書。也不知道她看的那些磚頭似的書是從哪里尋來的。她看書十分虔誠,翻書前必洗了手,用干凈的手帕墊住書,攤開在膝蓋上,勾著細(xì)細(xì)的脖子仔細(xì)地看。只差點上三炷香了。瘦瘦的秀美的她,捧了一本書,便禪定了一般。把自己活到了小姐佳麗的古人堆里。晴天沒事時坐在樹蔭下看,雨天坐在走廊里看,幫大伯母灶下添火時也看。看著看著,有時咯咯地笑出聲,有時紅了眼圈找手帕。有一次她坐在火箱中一邊烤火一邊看書,腳不知怎么就放到火盆里去了,棉鞋冒煙了她都不知道,直到腳燒痛了,她才猛然跳起來。她沒覺得那些書對她有什么用,她就是愛看。
“小姐,你又在看么子書?里面有圖畫嗎?”
“小姐,今天吳老師放學(xué)和我一道走回來的,他說星期天帶我去釣魚。”我扔掉書包,用衣袖擦了一把鼻涕,鉆進了隔壁的小姐家。小姐橫了我一眼:“叫我二姐。屢教不改!”
“劉二姐是烈士,我們一到清明就去給她掃墓,難道你也想當(dāng)烈士?”我踮起腳查看長幾上食品盒里有沒有核桃酥。小姐拿起掃帚作勢要打我,我抱了頭逃出門去。
“你回來……”小姐聲音細(xì)細(xì)的,想叫住我慢慢探問吳老師的事,我才懶得理她,我要去老烏桕樹下和毛頭打彈子。如果小姐有吃的犒勞我,那則另當(dāng)別論。
我猜到小姐在我身后跺腳,無奈地放下掃帚,又拿起了她的書。不對,她剛才拿了掃帚,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洗手。小姐上到初二就輟學(xué)了,那時大伯得了病,嗓子眼里長了個腫瘤。他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又沒有什么實權(quán),養(yǎng)成了謹(jǐn)慎不亂說話的習(xí)慣,等到他痛苦地發(fā)出聲時,什么都晚了。大伯母撫尸痛哭時,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你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不早說啊?大姐看著悲痛不已的大伯母,從嗓子眼里冷哼一聲,潛臺詞豐富極了。
大姐常常和大伯母打悶仗,能從白天睡到黑夜,再從黑夜睡到另一個白天,不吃不喝。大伯母不敢惹她,只好叫小姐幫助干田地里的活。小姐去田里干農(nóng)活,衣服穿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收拾得體體面面,好像走親戚去一樣,渾身洋溢著不合時宜的小資情調(diào)。走到要干活的田地邊,把干干凈凈的鞋襪脫在田埂上,高綰著褲腳,露出白藕似的的小腿,踮著腳小心地下田去。鄰田干活的高禿子見了,嘴角含著煙,慢條斯理地笑話:“小姐搞得像下放學(xué)生啊。”小姐知道高禿子在打趣她,心里不快,臉上卻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如果大姐也在田里干活,總會嗤一聲,奚落道:“假模假式的干什么?這么愛干凈,你吃的菜不是大糞澆的?”小姐突然想嘔吐,大姐乘勝追擊:“你晚上還帶著一泡屎睡覺哩?!?/p>
那以后,小姐睡覺前會上一趟茅廁,努力要把腸道里的穢物排泄干凈。
小姐身上的小資情調(diào),大概是受書的影響。她在油墨的清香中游歷了五光十色的世界,滋養(yǎng)成了精致細(xì)膩的情懷。當(dāng)我還赤腳在田埂上撒歡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懂得憧憬愛情了。
她常常背著人向我招手,用她家樹上的桃子、梨子、柿子做誘餌,把我召喚到她身邊。我坐在門檻上低頭吃桃子或者梨子、柿子,小姐用腳輕輕蹭我一下:“哎,聽說你已經(jīng)認(rèn)得不少字了,在班上名列前茅,我考考你可好?”
“嗯,可以?!蔽蚁掳蜕咸手?,語調(diào)卻老成持重。
“三個石字摞一起是什么字?”
“讀lěi,意思是很多石頭堆壘在一起。”
“三個水呢?”
“讀miǎo,水大的樣子?!?/p>
“哇,這個你都知道?。磕銈儏抢蠋熣鎱柡??!毙〗憧偸沁@樣,梔子花茉莉花的,最后總要繞到吳老師身上。我說:“這些字是我跟字典學(xué)的,不信你去問我大大?!?/p>
小姐善解人意地笑笑,說:“志和冰雪聰明,認(rèn)真學(xué),長大了也去當(dāng)老師。”我才不稀罕當(dāng)老師,我說我想長大了開飛機,就是經(jīng)常從我們屋頂上飛過去的那種。小姐不說飛機,還是問吳老師:“吳老師今天穿的什么衣服?還是的確良的白褂子?”我點點頭。
教我們語文的吳老師,是高中畢業(yè)后到我們學(xué)校代課的,跟小姐年紀(jì)相仿,人長得很清絲(英俊、漂亮),打扮得也清絲(干凈利索),用小姐的話來形容就是清雋雅致,風(fēng)度翩翩。夏天他基本上天天穿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冬天基本上是高領(lǐng)毛衣外套一件藏青色風(fēng)衣,凍得瑟瑟發(fā)抖也不扣扣子。
“你們吳老師為什么要帶你這個小屁孩去釣魚?他還說了別的什么?”小姐這時候總是目光灼灼,腮賽桃花,沒完沒了。吳老師還說了別的什么,我真的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就是吳老師對我的表揚,或者要帶我去哪里玩。
其實我們吳老師也認(rèn)識高志煙。豈止是認(rèn)識,聽說他倆初中還是同學(xué),只是小姐中途輟學(xué)了,吳老師念完高中回鄉(xiāng)當(dāng)了代課老師。這事還是吳老師自己跟我說的,他說那時他是班長,高志煙是學(xué)習(xí)委員。
小姐和吳老師談戀愛的消息是我散布出去的。我覺得我沒有造謠。
2
我三歲就背著小釣竿跟著大大去釣魚,有時在新龍河邊找一個碧水灣坐下,有時在河堤這邊的池塘埂上頂一張荷葉禪定了。吳老師帶我一道去釣魚,是因為他不知道哪里魚多、好釣。我和吳老師坐在水邊等待魚兒上鉤時,小姐總是會過來。她去醬油廠打油啦,送一把莧菜給七姑啦,去她閨蜜家借繡花繃子啦,或者去桂嫂家學(xué)毛衣的花樣,反正不是正巧路過這里,就是從這里走也彎不了多少路。小姐把手帕鋪在我們身邊的草地上,抱了膝蓋坐著,拿我打趣,和吳老師一唱一和。
“志和啊,今天釣到大魚了嗎?”
“高志和今天釣的魚不夠大?!?/p>
“志和啊,看你釣魚的架勢,我還以為你今天釣的都是大魚呢?!?/p>
“高志和今天收獲不多?!?/p>
“志和啊……”
“你別說廢話好不好?把我的魚都吵跑了?!蔽肄D(zhuǎn)過臉對小姐吼。小姐好脾氣地笑笑,過一會兒她就小聲地跟吳老師說這說那了,說得最多的還是看過的書。直到我拎起小塑料桶回家時,她才站起來笑瞇瞇地跟在我身后。
“高志和,你過來?!备奶欤艑W(xué)后我在操場上瘋跑時,吳老師張開兩腿站在樹蔭下喊我。我急剎著腳步,及時地收掉哈哈哈的笑聲,忐忑地走過去。“放了學(xué)也不回家?”高老師問所非問,張開大掌在我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來,把這本書給你小姐帶上?!?/p>
書是被一張舊報紙裹了的,本來是不想被我翻動的,在我這里卻有了些欲蓋彌彰的誘惑,你越不讓我看我就越想看。走到半路上,我溜到河堤下,躲進樹叢中,把那本書從書包里掏出來,又把它從報紙里抖落了出來,《莎菲女士的日記》啪嗒落在砂石地上,好像被我從草垛里揪出的躲迷藏的伙伴。
日記???我有點失望。這日記當(dāng)然不是吳老師的,封皮上明明寫著“女士的日記”嘛。別人的日記是不能看的,吳老師教過我們。但他為什么又要把別人的日記帶給小姐看呢?也許只是讓小姐保管,而不是看。我為自己的聰明得意了。跑到小姐家,我舉著書得意洋洋地吆喝:“高志煙,這書你保管一下!”
小姐突然臉一紅,抿著嘴橫眼瞅著我,好像她對我手中的書根本就不感興趣。然后一邊問我路上可遇到大姐了,說大姐去碾米,去了半天了卻不見回來,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從我手中把書抽了去。
書,小姐后來還是讓我還給吳老師,那張報紙已經(jīng)做了封皮,服服帖帖地把原來的封皮包好了。小姐每次叫我還書時,都會犒勞我,或者是樹上的果實,或者是大伯母做的小吃。因為這個原因,我和小姐的關(guān)系特別好。
但是那次紅星圩放電影,她卻不肯帶我。
我們這里放電影通常是從鄉(xiāng)政府開始的,第一天晚上在鄉(xiāng)政府,第二天晚上一準(zhǔn)到我們大隊,我們大隊離鄉(xiāng)政府近。第三天晚到五橋,第四晚到紅星圩,是從鄉(xiāng)政府那邊一路朝偏遠(yuǎn)處放,一年也就放三四回。電影還在十多里外的鄉(xiāng)政府放時,我們村里已經(jīng)奔走相告了,有不少人也會風(fēng)塵仆仆地趕過去。電影放到我們大隊,村民幾乎傾巢而出,傍晚,碩大的太陽還在西山上頂著,人們便匆忙地扒飯,急匆匆地洗漱,擦著香噴噴的雪花膏,呼朋邀伴地上路。到五橋時還有不少人攆了看。雖然放的是同一部電影,許多人樂意不停地看,反正露天電影也不收票,反正也沒有別的東西可看。但電影放到紅星圩,我們村里的人基本上就不再跑了。
每次看電影,小姐都帶上我。我瞌睡了,可以靠在她身上睡覺,回家的路上如果看不見路,她會一直抓住我的手,生怕我摔倒。但是,越劇《紅樓夢》從我們村放到紅星圩時,情況有點意外,我們村攆著看的人還多。我呢,雖然對銀幕上人物說的唱的不太懂,但放電影畢竟是單調(diào)日子中的一波興奮劑,只要有的看,我還是喜歡趕熱鬧。
晚飯時分,路上已經(jīng)有許多走去看電影的人了,嘰嘰呱呱的說話聲撩得人心神不寧,我胡亂地扒了幾口飯,一頭鉆進隔壁小姐家。小姐穿得整整齊齊,一腳剛跨出她的閨房。“小姐,我們快走吧?!蔽遗d高采烈,想去拉小姐的手。小姐迅速把她的手縮到了身后,好像我伸出的不是一只肉乎乎的手,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看什么電影?我不去啊,都看了兩回了還看?”小姐蹙眉,退回到閨房里,我也跟了進去,繼續(xù)央求。小姐那時和大姐合用一間閨房,兩張床。小姐的床鋪在前窗邊,床單是素雅含蓄的小花,干干凈凈,床沿常坐的地方還鋪了一塊潔白的毛巾,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大姐的床鋪在后窗邊,床單是鮮艷的大花,被子疊得有點隨意,床上散亂地扔著打了半截的毛衣,一本畫報,幾件不知道是干凈還是不干凈的衣服,還有衛(wèi)生紙。大姐的床似一座喧囂的舞臺,小姐的床像一艘寧靜的小船。大姐那時正靠在床頭上修指甲,毫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繼續(xù)用指甲鉗上的小銼刀銼指甲。
小姐坐到前窗書桌前,對著一面碗口大的圓鏡照呀照。“志和,今天就不去看電影了,別胡攪蠻纏了好不好?”我失望地站在她身邊,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大姐朝我擠眼睛,努嘴,暗示小姐的話不可信。
“切,騙誰呢?我才不信。”我坐到她床鋪上的白毛巾上,耐心等待。小姐不理我,對著鏡子梳辮子。小姐扎兩條麻花辮,她編好辮子,對著鏡子照照,又把辮子拆散,重新梳,重新編。小姐后來又拿了一袋餅干出來,叫我拿回家吃。我不吃。小姐就摸出一本書來看,不理我。我一直賴在她身邊,氣鼓鼓地守候著。一直守到月亮出來了,月光灑到她的窗臺上。小姐呼地站起身,趕緊往外走?!拔疑厦┓咳?,男女有別啊,你別跟著來?!彼莺蟮拿┓磕沁吶チ?。
咳!大姐小聲地咳了聲,我茫然地看向她。她使勁地朝我使眼色,兩根細(xì)長的眉毛像要打架似的跳動。我立即明白了,趕緊朝屋后跑去。
小姐沒有進茅房,她的身影正跳躍在青草覆蓋的田埂上,跳躍在如水的月光里。我趕緊尾隨了過去,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她。小姐走過幾塊稻田,走過池塘,來到了河堤下。河堤上等著的那個人影是我熟悉的,我膽怯地停住了腳步。小姐爬上河堤時,吳老師彎腰向她伸出了手。他們就手拉手,在白凈的沙堤上迎著月亮走去。月光浸漫大地,池塘里倒映著月亮的笑臉,河堤兩岸樹影婆娑,草地上的蟲吟應(yīng)和著池塘里的蛙鳴,靜謐而熱鬧。小姐和吳老師手拉著手,在這靜謐而又熱鬧的舞臺上,仙人般朝著月亮走遠(yuǎn)了。
那年我八歲,小姐十八歲。十八歲的愛情美如畫。
但是,好景不長,小姐的戀愛隨著吳老師考入師范學(xué)院戛然而止,像一支正熱烈的曲子,演奏到一半斷了琴弦。
3
“小姐小姐!”放了學(xué)我一路跑回來,書包沒有送回家就直接沖進了小姐家。小姐坐在書桌前發(fā)愣,被我的叫聲驚到了,驚愕地轉(zhuǎn)過臉來。
“吳老師這學(xué)期不在我們學(xué)校了,教我們語文的換了一位女老師,麻子?!蔽矣檬衷谀樕媳葎澲P〗阄⑽Ⅴ酒鹈?,淡淡地說:“曉得了?!北悴辉倮砦遥ツ盟郎系囊槐尽读趾Q┰房?,書都拿倒了還在看。我受到冷遇,本來還想把新來的老師念錯字的事跟她說說的,這回也就住了口,不高興地哼一聲,轉(zhuǎn)身回家做作業(yè)了。
不下雨的日子,我喜歡把方凳端到門口的烏桕樹下寫作業(yè),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聽鳥兒在枝頭唱歌。我抬頭看頭頂?shù)脑贫浔硌蓦s技時,小姐會冷不丁地在我身后叫:“高志和,學(xué)習(xí)要專心致志!”我便嚇了一跳,趕緊低頭找滾掉的鉛筆。
“高志和,學(xué)習(xí)要專心致志,做事要善始善終,聽姐的話,好不好?”小姐的語調(diào)柔和下來。我連連點頭,小姐遞給我半個香瓜算作獎賞。小姐義務(wù)地當(dāng)起了我的家庭老師,我做作業(yè)時她常在一旁監(jiān)督,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陪讀”。她坐在我身邊,有時捧一本厚厚的小說讀,有時托著下巴發(fā)呆。有一次她自言自語似的問道:“志和,你說姐要是不輟學(xué),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哪了?”
“小姐這么喜歡讀書,要是一直能上學(xué),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上師范了?!蔽倚判臐M滿地說。小姐對我一笑,眼神中分明有一層凄婉的淚光。
小姐不動聲色地下地干活,安靜地下河洗衣,有空時照樣勾了頭坐在閨房里看書。不像大姐那樣,愛情受挫后就心性大變,無緣無故地找人吵架。小姐了無痕跡地消化著她的傷痛,保持著一副優(yōu)雅的姿態(tài)。她還是淺笑盈盈地考我新學(xué)的漢字,淺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穿得干干凈凈的去田地里干活。只是有一天我放鵝去,在田埂上迎面遇到扛著鋤頭回來的她,陡然覺得她常穿的衣服突然變得空蕩蕩的。
這期間,大姐干了件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肚子突然大了。大伯母痛心疾首,羞愧難當(dāng),又哭又罵地把她揪打了一頓之后,只得草草地讓她和那個姓蔣的推銷員結(jié)了婚。小姐對大姐的行徑感到難堪且痛苦。有段時間不愿出門,怕人向她打聽大姐的事,更怕別人用看大姐的眼光看她。
大伯母常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大姐出嫁后,大伯母就開始緊鑼密鼓地給20歲的小姐張羅婆家了。小姐不置可否,親戚朋友和媒婆便不停地帶了小伙子來相親。媒婆柳嬸一個月內(nèi)給她介紹了仨,她一個都沒有相成。過了段時間,柳嬸把她一個表弟帶了來,那位“表弟”是個木匠,小伙子不矮也不胖,白白凈凈的,還很靦腆。一頓飯后,小姐跟大伯母說:“這人惜字如金,沉默寡言,跟他過日子還不要憋死?”大姐知道小姐的心思,說小姐想嫁個城里人,不蒸饅頭爭口氣。
“想嫁到城里去?你投錯胎了哩?!碑?dāng)時城鄉(xiāng)差別大如天塹,大伯母急得跺腳。大姐說小姐心氣高,生的是丫鬟命,卻真把自己當(dāng)“小姐”。
又過了一段時間,柳嬸還真給小姐領(lǐng)來一個城里人,這小伙子是個司機。司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跟小姐見面一點也不生分,口若懸河地講他的山海經(jīng)。柳嬸把小姐拉到一邊悄悄問:“這位很能干,家里寬裕,你可稱心?”小姐說:“喋喋不休,像頭大叫驢,吵死人?!贝蟛笟馔崃吮亲?,直問小姐:“你是宮中出來的皇姑啊,還是天上下凡的仙女?這人世間就沒有一個男人能配得上你了?”
小姐不說話,只靦腆地笑。腆著大肚子的大姐憋不住了,撇撇嘴:“這些人都被吳老師比下去了。”
我悄悄問小姐:“你真要找一個和吳老師一樣的才肯嫁?”小姐輕輕擰了我一把說:“小屁孩,你懂什么?吳老師有什么好?良心大大的壞。我就想找一個我喜歡的,管他是不是城里的。”
小姐后來還是去城里了,帶她去的是大姐。
大姐在城里開了一家水果店,婆婆跟她不合脾氣,不給她帶孩子。大姐把小姐帶過去幫忙,給她工資。小姐扭扭捏捏的,還是答應(yīng)了。
小姐很喜歡小侄子,愛抱他,愛逗他說話,給他端屎把尿,也把不多的腰包掏了給他買玩具車、玩具槍,或者給他買雪糕、買蛋卷。但是小姐卻不愿意給小侄子當(dāng)保姆。大姐只好叫她看店,但她卻羞于像大姐那樣夸大店里的商品,羞于像大姐那樣把臉笑得像一張剛出爐的熱餅子似的招攬客人,小姐只會去把蘋果擦得干干凈凈,把香蕉碼得整整齊齊,把軟了的葡萄從串中剔除??腿诉M店,她只是禮貌性地笑笑,矜持地等待別人的詢問。一個月后,大姐抱著孩子盤賬,說小姐不會來事,營業(yè)額少了許多。
“鈔票少了,不會是老鼠拖了去吧?”大姐的婆婆在隔壁糧油店里搭腔,聲調(diào)怪得像獵狗翕動鼻翼。明顯,大姐婆婆懷疑小姐私藏了款子。小姐一下漲紅了臉,眼淚都快要汪出來了。大姐也火了,說:“有老鼠的話,也就藏在你們蔣家店里。我們高家店里干干凈凈,老鼠不稀罕來的。”大姐抱著孩子站在店門口和她婆婆吵了一架,賭氣要把水果店全部交給小姐打理。但是小姐卻不愿意了,也不肯在大姐家住了。她借了些錢,在別處租了房子,另外開了一家水果店。
小姐把雙腳艱難地伸進了城里,毫無懸念地要在城里藍(lán)田種玉,散枝開葉了。但是小姐去城里一晃都快十年,卻一直還是單身,她的婚事成了大伯母的一塊心病。大伯母常常捂著心口跟我媽說:“那個小砍頭的,不該讓她去城里的,搬把梯子摘星星,上不了下不來,這輩子算毀在心氣高上了?!?/p>
4
小姐要結(jié)婚了,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大伯母更是又喜又疑的,不知道是該松口氣,還是該吸口氣。
周末,小姐帶著她在城里找到的結(jié)婚對象回來了。那些熱心又好奇心不減的嬸嬸、嫂子們,便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進門來寒暄。小姐的頭發(fā)被離子燙拉得直直的,杏黃的上衣領(lǐng)口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黑色的褲管各有一條筆挺的中縫,衣著含蓄地時尚著。她抿著嘴笑,笑容向日葵般鮮亮。她把帶回來的瓜子、杏仁、糖果分發(fā)給大家吃。嬸嬸、嫂子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和小姐說著話,眼睛卻一直盯著那男人轉(zhuǎn)。也有人小聲議論,說小姐眼眶高,到底還是瞅著了一個如意的對象。
將要和小姐結(jié)婚的男人姓程,在城建局當(dāng)一個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他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戴一副小框眼鏡,儒雅氣十足。因為保養(yǎng)得好,看上去比小姐也大不了多少。據(jù)說他常去小姐的水果店買水果,一來二往兩人就熟悉了,知道小姐是單身后就開始追她。他覺得小姐是個本分實誠的好女人,最適合居家過日子。小姐對他也滿意。最滿意的是大伯母,大伯母笑得合不攏嘴,忙著把家里最好的茶葉拿出來泡,忙著燒茶葉蛋招呼大家吃,又扯著嗓子叫我?guī)兔︱T車去小鎮(zhèn)上買牛肉。
小姐的婚事很快就落實了,婚禮熱熱鬧鬧。大伯母的一顆心終于可以放進肚子里去了。我們都替小姐高興。
但小姐結(jié)婚一年多,竟突然自殺了。
消息是大姐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時我正在縣城高中校園的足球場上,我撲倒在草地上,揮拳一下一下地砸著地面,我不信,不信。小姐干什么都很認(rèn)真,她怎么會讓她的人生半途而廢?
我回家時大伯母被送進醫(yī)院搶救了,她得知小姐自殺的消息幾次哭暈了過去。我媽和鄰居們不停地議論小姐。她們說,小姐以為找了個如意郎君,結(jié)了婚才發(fā)現(xiàn)那人兒子都已經(jīng)上初中了。他前妻生了惡病,聽說把一個奶子都割掉了,也沒有擋住惡病的擴散,六年前就丟了性命。那男人工作挺忙的,應(yīng)酬又多,他母親年老多病,照顧孫子已力所不及,他找女人是為了給孩子找個保姆。小姐不能接受被欺騙的事實,但婚姻既成事實,她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她把他兒子接過來,她想對那孩子好,可那孩子不喜歡這個后媽,捉弄她也是常有的事,煮好飯他說要吃粥,給他買了新書包他卻故意用剪刀開個洞。抽煙打架是常事,書自然是不好好讀了,班主任老師訓(xùn)他,他竟然把老師的鼻子打出了血。他時常跟他爸告狀,說后媽不給他做飯,說后媽想把他趕走。為孩子那男人還打過小姐一次。小姐既然已經(jīng)結(jié)婚,自然就想生個自己的孩子,那男人卻不愿意。最不能讓小姐容忍的是,那男人還和女下屬不清不白。小姐曾要求離婚,那男人來求助于大伯母。大伯母認(rèn)為女兒離婚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會被人指指點點,端著農(nóng)藥瓶逼迫小姐不許離婚。
小姐自殺的地點是城山坳里的黑水潭,那地方我讀初中時去過。那次我們一幫男生打賭要去黑水潭游泳,敢下水的是好漢,不敢下水的是孫子。我們來到潭邊,午后的太陽正烈,但黑水潭卻沒有陽光。四面茂密的樹林陰森森的,潭水幽暗,站在岸邊就感受到了它的寒氣,讓人覺得它就像地獄的入口。我們幾個莽撞的毛頭小子,沒有一個敢下去暢游一頓,一個個都耷下腦袋,甘愿做“孫子”。不知道小姐有多失望,才把自己的身軀交給了黑水潭。大家在潭邊看見了她的包包和鞋子,還有一封遺書。尸體卻沒有打撈上來,據(jù)說黑水潭里有食人魚,許是吃得骨頭都沒有了。
大伯母后來就迷糊了,常常把別家的女子當(dāng)小姐,拉著人家的手不放,說,這下好了,你可回來了。我回家時,伯母也會拉著我的手不放,說我打小就和小姐親,問我把小姐藏哪里了?!澳惆阉o我找回來可好噻?我求求你。”大伯母緊緊攥住我的手,攥得我手都痛了。
我和大伯母一樣,不甘心高志煙就這樣突然從我們眼前消失。我留意街上遇到的每一個瘦高個的女人,每一個夾著臂膀走路的女人,每一個臉上淺笑盈盈的女人,每一個穿著干干凈凈的女人。希望有一天,能夠突然喊一聲:“小姐?!?/p>
有一次我去給一個小學(xué)生做家教,進到住宅樓時,看見一個一身素凈連衣裙的高個女人,挎了款雅致的小包,夾住臂膀正朝電梯口走去。我提著書包,在她進電梯前快步?jīng)_過去,激動地大喊:“小姐?!蹦桥笋娉值剞D(zhuǎn)過一張柿餅?zāi)榿?,橫眼怒氣沖沖地看著我,見我一副犯錯后驚慌失措的樣子,罵了聲“神經(jīng)病”,沒有和我多計較。唉,人都已經(jīng)死了嘛,干嗎還不翻篇?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愣怔了很久,從此斷了在人群中尋找小姐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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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換了好幾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老師推薦實習(xí)的工廠,工資還不錯,但天天要在流水線上加班。我一個大學(xué)生干這種不需要文化和專業(yè)的活計,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干了半年果斷辭職了。第二份工作是做文案策劃,說好了的工資卻常常莫名其妙地被克扣,比如一份策劃延期完成或者老板認(rèn)為做得不夠完美,甚至連文案中出現(xiàn)的錯別字也要扣錢。這樣七扣八扣的,拿到手的工資除了付房租水電和交通費、伙食費,幾乎沒有結(jié)余。這樣干了三個月,我一邊罵著萬惡的周扒皮,一邊噠噠噠地敲完了我的辭職信。后來我干過售樓、大堂領(lǐng)班,都不如意。我還送過外賣,騎著摩托,戴著頭盔,在深夜的寒風(fēng)中風(fēng)馳電掣。那時,我人生的天空漂浮著灰暗的鉛云,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姐高志煙。我的小姐在生活遇到泥濘時,選擇了舉手投降,讓我們痛心疾首。因為有她的前車之鑒,我一遇到不順心的事立即就會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我不會投降的,不會!
可就在我振作精神準(zhǔn)備自主創(chuàng)業(yè)時,和我處了三年的女友繡琪突然宣布分手,突如其來的風(fēng)浪又一次把我逼到了人生的死角。
我丟下手頭上的一切事物,馬不停蹄地趕到省城,找到在一家私立學(xué)校代課的繡琪。“你……”,我沮喪地站在林蔭道邊,像一條被掃地出門的野狗。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她的身邊站著一個不是我的男人。那男人顯然已經(jīng)從我和繡琪的神情中洞悉到了我們以前的關(guān)系,他像一只嗅到危險的獵犬,表情立即劍拔弩張起來。繡琪把他推到一邊,示意他給我們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那男人很不情愿地走了,邊走邊回頭惡狠狠地看我。
我想責(zé)問繡琪為何朝三暮四,還沒等我開口,她就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了,她問她生病了需要人陪著去醫(yī)院我為什么不在身邊?她走夜路害怕時我在哪里?繡琪臉上得理不饒人的凜然神情,讓我看到了大姐的影子。大姐在生活中遇山開路,遇河搭橋,從不退縮,即使前面遇到萬丈懸崖,她也要轟隆隆地開著挖掘機過去試試。她不僅制伏了有點花花腸子的老公,也讓她刁鉆的婆婆退避三舍。每次我在她面前提到小姐時,她總會罵小姐傻瓜,傻得像一堆爛稻草,連點火都不會冒煙。她一邊罵著,一邊狠狠地抹一把眼淚。
我走神時,繡琪的眼淚不知道怎么也下來了,她說她沒有勇氣堅守異地戀。她有不能離開省城的苦衷,作為獨生子女的她不能離開漸漸老去的父母。她像宣講一篇論文一樣,敘說著異地戀的種種不現(xiàn)實,證明我不能面對現(xiàn)實的愚蠢。我的心慢慢涼了,不是她說的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從她篤定的神色中我看到了其他的距離。她想要的,既然我不能給,就只能送祝福了。
我從她校園里出來時,暮色早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廣告牌的霓虹燈璀璨耀眼,車燈也漸次打開,馬路上流光溢彩。我腳步亂亂地走在街上,走得跌跌撞撞。我走過人頭攢動的植物園,走過亂糟糟的夜市,走過音樂鏗鏘、舞影癲狂的大廣場……走了大半夜,被一個小車司機罵了一頓之后,我站在十字路口邊,靠在燈桿上喘息。我說,高志和,沒什么,真的沒什么!誰無暴風(fēng)勁雨時,守得云開見月明。但是,此時我需要找一種方式釋放內(nèi)心集聚的郁悶和痛苦,我需要用一種方式調(diào)節(jié)我混亂的情緒。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掃描,一家“逍遙島娛樂會所”的廣告牌跳進了我的眼睛里,它紅色的燈光不停地閃呀閃,好像多情的妹子拋出的媚眼?;沓鋈チ?,我捏了捏扁扁的口袋,像迷路的麂子一頭闖了進去。我需要酒精。
大廳里供顧客挑選的公主已經(jīng)寥寥無幾,有兩個靠在角落里玩手機,綠瑩瑩的屏光把她們濃妝艷抹的面容渲染得很鬼魅。還有一個坐在一張條桌前等待客人,一身大紅的連衣裙,半透的紅裙里修長的白腿若隱若現(xiàn)。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她的胸口,那里很飽滿,不是呼之欲出的那種飽滿,一看就知道是海綿作弊的結(jié)果。我的目光掃到她的頸脖上,凹陷的鎖骨處能放得下一枚雞蛋,我對瘦女人不感興趣,掃興地瞥了一眼她的面容:一頭大花卷的黃發(fā)遮住了她半個臉;涂著紫色眼影的目光醉意朦朧,紅唇如花,格外招眼。看不出年紀(jì),也看不出美丑。
我不想要公主陪酒,我想自己喝。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到吧臺要了一瓶紅酒,我不要包間,就在大廳里找了另一張桌子坐下,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紅衣女子。紅衣女子大概有些失望,她端起面前的一杯白酒,一仰脖倒進了嘴里,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zhuǎn)身,停頓,仿佛在調(diào)整重心,然后朝拐角處的洗手間走去。雖然她腳下有點飄,但兩只臂膀僵硬,好像腋下夾了物件。一道電光咔嚓撞開我記憶的大門,我猛然站起來,打翻了桌上的紅酒,酒瓶滾到地上,啪地碎了,汩汩地淌出血一樣的酒。我渾身顫抖,“小姐——”,我沖著她的背影喊,聲音已經(jīng)哽咽。
紅衣女子置若罔聞地走著,大概她對這種稱呼早已習(xí)以為常了。
“高志煙——你這個傻瓜!”我又喊了一嗓子。紅衣女子晃了晃,似乎不勝酒力,她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