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凌去了澳大利亞,凌波還在教她的課,有時候把作業(yè)和卷子拿回家批改。偶爾晚飯后清閑的時候,她忙她的,我陪在一旁,看看手機,看看聲音調(diào)到最小的電視劇。
我和齊佳音斷了,彼此依依不舍,但這樣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很少出去應酬,就宅在家里,身心放松。有時扭頭看看凌波,覺得陌生。恰好她也抬頭,花鏡后的那雙眼睛周圍去不掉的皺紋。我倆對視,想說什么,又不想說了,就各做各的,心很靜。
我的企業(yè)陷入了困境。除了整個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影響之外,金融業(yè)的網(wǎng)絡化以及支付的虛擬化,都給主營業(yè)務帶來了巨大沖擊。盡管之前也有相應的預判和對策,但實際情況比我們預計的更加嚴峻。
王東得了肺癌,以前在他身邊轉(zhuǎn)的女人散了,只有離了婚的老婆又回來照顧他,陪他化療,陪他療養(yǎng)。
我心情很糟,王東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幫我,改變了我的人生,沒有他,就沒有我今天,對于他的治療我全力以赴,擠出時間就去杭州看他,陪他。
每次離開杭州,我總要去西湖,一個人在湖邊走走,或者坐下來喝一杯龍井,什么都不想,看著湖水發(fā)呆。
船小好調(diào)頭??擅恳粋€老板都想把產(chǎn)業(yè)做大,也免不了盲目擴張、自我膨脹,聽不進任何意見和規(guī)勸。等到出了問題,才知道后悔,可這個世界唯一買不到的就是后悔藥。
公司的戰(zhàn)略和管理都出了問題,產(chǎn)業(yè)調(diào)整必然引起人員變動,負責人事的副總工作方法簡單粗暴,辭退了一批人,并沒有按照勞動合同兌現(xiàn)賠償,被告到了勞動部門,勞動仲裁部門幾次調(diào)節(jié)未果,竟然走上了法律程序,而這一切,都瞞過了我。
直到檢察院送達傳票,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送走他們回辦公室,辦公區(qū)鴉雀無聲,我感覺到每個人都在偷瞄我,不是關注,而是在看我的笑話。那不是目光,像是刀子在剜我的心。
會議室死氣沉沉,每個人都耷拉著腦袋,好像一夜之間都被霜打了一樣。我以前很多次遇到過坎坷和艱難,但一見到我的同事,就立馬來了精神,有了斗志。他們見到我,也有了主心骨,有了信心。但現(xiàn)在,不祥之兆一下子涌進我的腦海,這樣的情緒和局面絕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
我問負責人事的副總,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為什么不請示,副總一臉無辜,說他也知道現(xiàn)在公司的許多事已經(jīng)讓我焦頭爛額,他分管的事,想自己處理得好一些,替老總分擔。
我笑得很難看,問他,你不覺得這樣的事早就由不得你來分擔了嗎?他說,我也沒想到會搞成這個樣子。我說,沒想到?一句沒想到就完了?他說,我愿意承擔這件事的后果。我問,怎么承擔?他說,我辭職!
左小平,你被拘留了!
聽見一陣腳步聲和騷動,看見那幾個裝束齊整的人由遠而近,我便知道自己無法逃脫。面對明晃晃的拘留證,我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站起身,機械地伸出雙臂。對方愣了一下,平靜地對我說,出了辦公區(qū)吧!你畢竟是老總!
我凄慘地一笑,有兩個人已經(jīng)把我夾在中間,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往前走。偌大的辦公室里沒有一個下屬,我見他們都遠遠地觀望、竊竊私語。我突然感到無助,像掉進了洶涌的大海,隨時都會被巨浪吞噬。我恐懼,驚慌,卻極力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我不想在手下人面前丟份,但又不知道走出辦公室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我有些絕望,想喊,嗓子卻像是被鉗住了似的,發(fā)不出聲音。
辦公桌上的手機驟然響了,對于我,像一棵救命的稻草,讓我有了一絲希望。我猛然回身,想撲過去抓住手機。旁邊的人也被驚動,以為我要抗拒,七手八腳地扭住我的胳膊、扳住我的身體,把我按倒在地。我掙扎著,臉貼在地上,動彈不得,手機卻依然刺耳地響……
我被手機吵醒了,渾身酸痛,一身冷汗。這樣的夢最近常做,大同小異,每次都讓人心驚肉跳。我接起電話,凌波的聲音,干嗎這么久才接電話?我問,你和凌凌什么時候回來?凌波說,我看中了一對勞力士情侶表,給你發(fā)圖了,你看看咋樣?我移開手機掃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說,行!你買吧!凌波說,換塊表,人也走字!
我放下手機,心有些酸楚。我也迷信過這些,卻越來越不相信。對的時候自然走字,不對的時候,沒人能救得了你。寬敞的辦公室里常常我一個人,空曠的家里也只剩下我自己。需要人的時候,卻沒有人在我身邊,往日那些哥們朋友,我該找誰?誰又能幫我?
早餐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完全沒有食欲,也懶得看電視手機。我不想去公司,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干什么,就偎在沙發(fā)里,腦子極亂。
手機響了,似乎和我夢中的鈴聲一樣,我趕緊拿起來,是陌生號碼。我又放下,聽著它響,腦子里是夢中的情景:我渴望地回眸,急切地想接聽,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控制住,無法實現(xiàn)。
這個時候,只有陌生的電話才可能給我?guī)硐M?!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等著對方說話。
喂!
曲曉萍!我渾身激靈,喊出聲來。
片刻,絕對是我熟悉的聲音,回答正確!
真是曲曉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閉上的卻是眼睛。我努力想讓自己平復下來,腦子才能清醒,曲曉萍的樣子才能清晰,我才能相信這一切。
是我,曲曉萍!依然是沉穩(wěn)的聲音,一點都沒變,而且?guī)еσ簟?/p>
曲曉萍,你在哪?
我推動旋轉(zhuǎn)門,看見了曲曉萍!她坐在沙發(fā)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遠遠地看見我,站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走近,我倆拉著手,擁抱在一起,分開,又擁抱著。
曲曉萍輕輕地推開我,仰臉看著我,臉有些紅。
曲曉萍說,左小平,你沒太變,就是頭發(fā)白了些,發(fā)際線高了一點兒。我盯著曲曉萍,她似乎很平靜,看著我微笑,但掩飾不住一絲滄桑和疲憊。她只是淡淡的妝,嘴唇潤朗,顯得很有生氣,頭發(fā)微微卷曲,帶著一些白發(fā),沒有刻意染,很自然,一如以往。穿得很素,黑色的套裝,白格的襯領,顯得很職業(yè),也很干練,只是穿成這樣回國,讓我很奇怪,一件米色的風衣搭在沙發(fā)的扶手,包也是深色的。
曲曉萍看出了我的疑惑,也沒解釋,拽了我一下說,你不像大老板,還是像一個儒雅的學者。我說,真不如在校園里好,我是誤入歧途,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曲曉萍糾正我,哪里是路無法回頭?是你自己不肯回頭吧!我們挨著坐下,我說,一路上腦子里都是你的樣子,你的變化也不大。如果染發(fā)的話,和以前沒有區(qū)別,基本是重合的。曲曉萍笑著說,一臉的皺紋了,再染發(fā)也是不搭。我側(cè)臉給她看,她笑著說,咱們這個年齡,皺紋對男人來說是閱歷,對女人來說是揮之不去的心??!我驚訝地看著她,你什么時候成詩人了?
曲曉萍沖服務員招手,來兩杯咖啡!我說,做夢都想不到你會這個時候出現(xiàn)。曲曉萍瞪大著眼睛,是不是不該出現(xiàn)?我急忙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好!你那么快就聽出我的聲音,我挺感動。我說,誰讓我們都叫小平(曉萍)呢!哈哈!曲曉萍說,這是一個原因!
接下來,我倆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者說不知道該從哪說起,輕輕地攪動咖啡。我想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什么回來?卻又覺得不妥,這樣問沒有什么意義,時間有限,我想和她說的很多,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曲曉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放下勺,拿起杯,喝了一口,輕輕地說,這次回來,處理家務事,我沒告訴任何同學,本來也不想告訴你,但三個小時后的飛機,我臨時決定,告訴你!要不,又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還能見面。
我心一顫,鼻子竟然有些酸,我攬住她的肩,年輕時這樣過,她沒拒絕,這次依然沒有,而且還靠過來一些,我倆就這樣挨著,什么也沒說。我眼睛有些濕潤,對她說,見面,就意味著還要分別!曲曉萍點點頭,分別是必然,是宿命,是輪回,這些我們都認可,也是習慣的。
我扭過頭,不想讓她看見我的淚水,好半天才轉(zhuǎn)過來,說說你,這些年怎么樣?曲曉萍說,挺好的。我盼望著她繼續(xù)說下去,她沒有繼續(xù),而是問,喝一杯啤酒怎么樣?我說當然要喝,就沖服務員招手,來兩杯啤酒!
我倆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我說,酒已經(jīng)有了,就差故事了!曲曉萍笑了,笑得比開始爽朗,她放下酒杯說,你還不知道我?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我說,其實你本該是個充滿戲劇性的女人,因為你的矜持高傲,許多故事本該發(fā)生卻都沒有發(fā)生。曲曉萍說,有點遺憾!我說,缺憾。曲曉萍說,其實我既不矜持也不高傲,只是學不會主動罷了?;橐龊凸ぷ鞒隽藛栴},不如意,只能選擇逃避。自己也知道,以前在國內(nèi),就有人說我不解風情,是個沒趣的女人,現(xiàn)在依然是這樣。我故作驚訝,瞪大眼睛看著她,故意夸張地說,不解風情就是最大的風情?。∏鷷云颊f,就你與眾不同。她又和我碰杯,輕聲說,在美國,或許你是對的。風情萬種可以活得灑脫、輕松、愜意。不解風情也一樣能活出自我。你不必在意別人的感受,也不必去關注別人。尋得著開心,耐得住寂寞,是最基本的生活素質(zhì)。在美國我也是上班、回家、購物、做家務、休假、旅游,沒有國內(nèi)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有大把的時間屬于自己,自然也有些孤獨?;貋聿鸥杏X自己變傻了。
我說,我能對你敞開一切,對你卻知道的很少。曲曉萍否認,倒不是!你們男人敞開心扉叫率真,我們女人呢?大概只能叫怨婦了!
我倆都笑了。你在美國還做財務?
不會別的!曲曉萍淡淡地說。我由衷地說,你是專家了!曲曉萍說,美國的財務既復雜也簡單,報稅是大部分,熟悉相關的法律是最重要的,不是想象的那么累。
彤彤好嗎?
她挺好!長大了!曲曉萍此時才流露一點憂傷,彤彤在硅谷,自己闖。不像我這么保守,在華人企業(yè)。我們在同一個世界,唱的卻不是同一首歌!
曲曉萍的手機響了,是男人的聲音,純正的英語,語氣溫良。曲曉萍不時回答幾句,輕聲細語,聽得出來,他們的關系不一般,對方充滿了關心,曲曉萍似乎也很享受。我看著她,腦子里閃現(xiàn)著她中學時的模樣,一點點地長大,上中學、讀大學、參加工作,結(jié)婚、有了寶寶,人到中年……
我是可以肆無忌憚直視曲曉萍的人,她不惱,甚至也不躲閃,她知道我的非分想法一直都僅限于想法,她能駕馭。她放下電話,沖我笑笑,并沒解釋,而是告訴我她回來的原因。
她去美國適應了一段時間就把父母接了過去,這幾年老人先后去世,生前的愿望就是想葉落歸根。她們兄弟姐妹合買了墓地,這次回來就是把父母骨灰?guī)Щ貋戆苍岬?。我靜靜地聽,心里不是滋味。我們的關系和感情,曲曉萍家里發(fā)生的這些事本來應該參與的,如今卻連消息都不曾得到,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曲曉萍看出了我的不安,笑著說,這些天就忙這件事了,沒跟你們聯(lián)系。凌波、程麗和孩子們都好吧?我就不跟她們聯(lián)系了。我點頭,挺好!她倆要是知道了,你走不掉的!彤彤沒回來么?曲曉萍說,一起回來的。她有休假,回國前就和朋友約好了,昨天去北京了!我倆相對獨立,自己照顧自己。
賓館的服務員走過來,沖曲曉萍說著什么,曲曉萍點頭,回答了一句。轉(zhuǎn)回頭看著我說,孩子都比咱們當年大十多歲了!他們都是大人了,即使在我們面前,也不該再當作孩子了。我說,可不是!時間真無情,過得真快!曲曉萍拿起桌上的酒杯,我倆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曲曉萍的臉有些潮紅,她用手背拂拂臉,對我說,好久不喝酒了。
我知道她是為我喝酒的,入鄉(xiāng)隨俗,不喝點酒,似乎不能盡興,無法傾訴,也無法沉默。有酒,一切都自然而然。我看著她說,謝謝!這樣的時刻真好!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坐一會兒,就聊聊天,聊聊過去,隨意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在美國,這樣的機會就很多。一個人的時候也想過去,想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多熱鬧??!曲曉萍盯著我,輕聲地說,感覺你有些疲憊,攤子那么大,得注意休息!
我若有所思。曲曉萍提議,來吧!干杯!我倆把酒杯里剩余的泡沫消失的酒喝干,曲曉萍傾斜著酒杯給我看,一邊說,好像喝多了一點,不過這樣的感覺真不錯!我約了車,在外面等著呢!我得走了。
我說,曉萍,我想送你去機場!
曲曉萍把住我的胳膊,你喝酒了!不要開車了!再說,我特別不喜歡和親人朋友在機場分別,約一輛車是最好的離開方式!她盯著我,仿佛我不答應,她就不肯罷休。
曲曉萍沒有變,張弛有度,不緊不慢,把事情安排的有條不紊,她一定是事先都想好了該怎樣去做,才給我打電話。一切都在她的計劃里,沒有半點差錯。我從來沒有違背過曲曉萍,這次也是,她顯得格外高興,
我?guī)退闷痫L衣,示意她伸開胳膊,她溫順得像只綿羊,轉(zhuǎn)身,順暢地穿上,那風衣和她很搭,像是定做的一樣,合體、大方、又有氣質(zhì)。我又把黑色的包拿起,遞到她手里,服務員拎來拉桿箱,在后面跟著,我倆往外走,她挽住我的胳膊,瞬間一股暖流傳遍了我的全身,我卻打了一個寒戰(zhàn),停頓了腳步,她也是。我倆看著,我湊過去,她更近了,我的嘴唇貼到她微微躲扭開的臉,有些涼。她躲開,拽著我的胳膊嗔怪,我要誤機了!
曲曉萍上車了,我倆揮手,車就開了,開得很快,我盯著她,她終究混入車流遠去,我的眼睛模糊,使勁地眨,已經(jīng)找不到那輛車了,所有的出租車都一樣的車型、一樣的顏色,一樣的疾駛。我不知道她在哪,她突然出現(xiàn),又很快地消失了。我就像做了一個夢,突然醒來,無限悵惘。
我知道這是我和曲曉萍情感的輪回,彼此思念,割舍不斷。見上一面,久久慰藉。其實我更愿意回到夢里,回到過去久遠的時光。
太陽西下,云霞紅暈,天氣溫暖而柔和,馬路上沒有幾輛車,顯得特別寬敞。我瞇著眼睛,仰起頭,任風吹拂著臉,吹著口哨,悠閑地蹬著自行車。我見過接新媳婦的,就是新郎用自行車馱著,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身后坐的是曲曉萍!我滿心歡喜,盡管腰被曲曉萍抓得火辣辣地疼……(完)
孫戈,1987年黑龍江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中國民主建國會黑龍江省文化委員會委員。在《北方文學》《海燕》《黑龍江日報》《新晚報》等多家報紙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