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 蘭
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說:“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jiān)獄里,獄墻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jù)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潘維的組詩《童年,孝豐鎮(zhèn)》,就是詩人拿著一把解鎖童年寶庫的鑰匙,開啟了寶庫之門,他開啟的是一座心靈的寶藏,也是一顆寶藏的心靈。潘維在題記中說:“五十之后,我開始我的前半生?!边@個題記既是他的人生哲學,也是一種“倒退著前進”的詩學。五十之后,既是孔子所言的“知天命”的智慧,也是“知使命”的個人志趣。五十之后,就不急著與死神搏斗,奔赴生的終點了,不再是急著與世界相遇,而是到了重新尋回自己的時候了??梢哉f,五十歲作為詩人的一道分水嶺,一次重新的誕生,一次對“前半生”反芻式地重新活過。五十歲面對的不再是未知的未來,而是要面對已知的過去,已知的童年和孝豐鎮(zhèn)。但在這已知的部分里,依然有未知的內容?;蛘呖梢赃@么說,潘維在知天命之年,終于獲得了既可“按照內心生活”的自由,又可按照自己內心寫作的權限了。
潘維的這組詩,整體印象是他在用一種詩性思維跨越不可言說的界限,對童年的經(jīng)歷和體驗經(jīng)過凈化和反芻之后,再詩性地言說。他作為一個見證者,完全有資格對童年的經(jīng)歷和孝豐鎮(zhèn)的事物進行有效梳理和呈堂證供式地言說。他是利用“個人詞源”刻畫精神譜系和一個人的心靈軌跡,甚至是在“自傳式的詩學”寫作觀的指引下的“個人史”寫作,他是利用“倒退著前進”的詩學來拉回和固定失重的肉身和靈魂,一種精神的返鄉(xiāng)和童年的反芻,使他獲得了一種陀螺般旋轉著站立之姿。他的詩有一種束縛與反束縛之間的張力,一種既置于精神重力之下,又瀕臨擺脫重力之后的破障境界。他不被語法規(guī)則和抽象的概念所約束,以創(chuàng)造性的詩性語言返回童年和自然,孤身一人返回前半生,把曾經(jīng)的親歷和親見重新再體驗一遍,與“孝豐鎮(zhèn)”的事物同喜樂和憂傷。詩意味著人對背景的依賴性,他在場的權利不僅僅是歷史的偶然性,在很多方面是對生活自身的對抗。潘維對童年和孝豐鎮(zhèn)的追憶和呈現(xiàn),體現(xiàn)的是擺脫對背景的依賴而重置一種新的語境的努力,重置一種新的語境也就相當于對生活的意義進行重估,使逝去如飛的生活如播放電影般重映。這種寫作有“新歷史主義”的味道,歷史充滿斷層,歷史由論述構成。潘維對孝豐鎮(zhèn)的時間、地點、觀念的還原,歸根結底是對歷史的還原。歷史的還原還伴隨著詩意的轉化,孝豐鎮(zhèn)不但是一個地理坐標,而且還是一個精神坐標;孝豐鎮(zhèn)不但是他的個人詞源中的一個詞,而且是開始精神溯源和還鄉(xiāng)的一個起點和參照,正如詩人在詩中所說:“安吉孝豐鎮(zhèn),我投胎今生的坐標點?!毙⒇S鎮(zhèn)是他肉身的起點,也是靈魂的目的地,這組詩就是一次肉身與靈魂相向而行的運行,靈魂再一次的“道成肉身”,返回孝豐鎮(zhèn)就是靈魂返回肉身,五十歲的“我”返回自己的童年。換言之,孝豐鎮(zhèn)和他建立了一種隱喻關系,這種隱喻關系使他和孝豐鎮(zhèn)之間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關系,甚至也有一種消除了物我之間隔閡與距離的關系,孝豐鎮(zhèn)更像是一個自然的搖籃。潘維的詩是一種“文學與人生、文學與歷史、文學與權力話語的關系”的綜合性文本,應該從意識形態(tài)、文化等角度對文本實行一種綜合性解讀。
《童年,孝豐鎮(zhèn)》共分16 個小節(jié),每一小節(jié)都耐人尋味。
詩是從“我的童年依然在溪水里汩汩流淌”開始的,這預示著一種干凈如洗的童年,流動的或曰動態(tài)美的童年,他的童年是“流水不腐”的,是可以“掬水月在手”的具體可感的童年?!按笃淞趾统嗄_”,也隱喻著一種擺脫了束縛的自我與不束縛人的世界,和諧相處、赤誠相見的景象。詩人筆下是 “細長的木橋像一條新鮮絲瓜”,這是詩人對世界的觀看之道,他遵循的是“像”的邏輯,遵循的是相似性和相關性,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被“像”的邏輯抹去了差異性,這使人的觀看變得豐富和生動,木橋和絲瓜好像變得彼此相似和相關。在“像”的邏輯和比興思維的美學自治下,一個事物是另一個事物出現(xiàn)的契機,一個事物有了另一個事物的屬性,無生命之物獲得了生命。這種比興思維在潘維的詩中數(shù)處可見,比如“報曉的晨曦”“鐮刀形的縣城,似在收割天空的蔚藍”“也沒有鋤頭,填平城鄉(xiāng)鴻溝/順帶把她的處女地開墾”“用月光腌過的眼神掃了房間半圈”等等。他的童年不是孤獨的童年,而是“沃”的童年。一些人“飛出了我的通訊錄”,但另一些人“進入了童年,孝豐鎮(zhèn)”的詩中。這些人是“濃蔭”般的存在,“身后,樹蔭濃密:阿姨、姑姑、表姐、表妹,/還有外公的遺產:外婆,支撐著天空。”
潘維在第1 小節(jié)中寫道:“急速的水流牽引著木偶小王子/前額的金幣是正午太陽的禮物?!?無獨有偶,他又在第7 小節(jié)寫道:“我印堂上的太白金星,/亮得比太和殿的夜明珠還有值錢?!鼻邦~的金幣與印堂上的太白金星,這個相似的比喻出現(xiàn)了兩次,絕不是偶然,這揭示了詩人潘維對思想和智慧的重視,對某種身份認同的心理。第9 節(jié)中他寫道:“我看見,塔像一柄竹葉的劍,/刺入我尚未發(fā)育的思想;/我隱秘地看見,封藏的經(jīng)文,/翻動著無人知曉的愿景”,從“我看見”到“我隱秘地看見”,可以一窺作者視角從可見的到不可見的轉換,“可見的與不可見的”與“可說的與不可說的”,二者之間構成了一個十字形的“坐標”。觀看與言說之間就處在一種變動不居的關系之中,而詩就是在觀看的橫坐標與言說的縱坐標之間畫出的曲線。如果說觀看是橫向的,那么言說就是縱向的;如果觀看是把事物納入的過程,那么言說就是釋放事物和能量的過程; 如果觀看是對事物符碼化,那么言說就是解碼、賦意和增值的過程。如果說觀看就是抵達,那么言說就是越界。凡有所見,皆可言說。把可見的轉為可說的,只是一種初級的階段,這只是構成了信息的傳遞,是把“蘋果”從左手遞到右手。當開始把不可見的事物進行言說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神話和傳說,就有了神秘主義。言說不可見的事物,抵達陌生處,去往時間和空間的外部,正是詩的奧義和秘傳知識。
孝豐鎮(zhèn)是什么樣的呢?循著詩人的詩句,似乎能找到一個輪廓,“整座城鎮(zhèn),安靜得毫無情欲”“街道,清晨般純凈、透明”,詩人賦予孝豐鎮(zhèn)以安靜和純凈的特質?!敖夥排瓶ㄜ嚒薄伴L征老干部”“紅旗小學”“高音喇叭”,這些帶著濃厚的時代色彩的詞匯,讀者很容易被帶入一種懷舊的情緒和年代感之中。從某種意義而言,潘維的“個人詞源”有兩面,一面是特定年代的特定詞匯,時過境遷,這些“舊詞”已經(jīng)被丟入歷史的角落,被拿出來的舊詞,如今就像是年代戲的“道具”,是用來營造環(huán)境和氛圍的必不可少的擺設;另一面是附著在具體事物之上的心靈之詞,諸如“瓦片”“青石板”“泥巴”“打谷場”“耕?!薄澳嗵痢薄把砻纭薄澳恋选钡鹊?,這些詞不因時間而改變,具有一定的恒久感,是心靈秩序的物化的表現(xiàn)。孝豐鎮(zhèn)具有淳樸的生活氣息,用詩人的詩句來說,就是“廣場上晾曬的白床單,放映著/家庭主婦粗壯的肥皂味和棉布的氣息”。
從第3 小節(jié),可以感受到詩人追求寧靜的旨趣。雖然“知了的叫聲填滿了樹葉間的空隙”,但是“突然,萬籟寂靜,凝固成真空?!奔澎o是絕對的,而聲音是相對的,樹葉間的空隙像消音器,首先就把知了的聲音給吸納了。甚至直接坦言,“我多病、安靜,接受自己影子的寵愛”,自身的安靜從內心漫溢出來,蓋過了“知了的叫聲”。詩人把自己描述為一個“不合群”的孩子?!安缓先骸钡淖C據(jù)有二:一個是隱喻的說法:“每天都是一只合群的白鴨/把夏日涼爽的蛋產在草叢里”,另一個是明說:“從斷奶起,玩泥巴的男孩們就在我的世界之外?!?“公雞/把青石板路面啄食得坑坑洼洼,/連報曉的晨曦也沒法修補平整?!痹娙丝此圃趯懸环N眼中所見,實則是在寫看不見的心靈世界,那“坑坑洼洼”焉知不是心靈的坑坑洼洼呢?“報曉的晨曦”,發(fā)生了詞語的轉義,“晨曦”獲得了公雞“司晨”的職分,“公雞”增添了照亮的功能。這樣符合詩學規(guī)則而偏離語言學規(guī)則的詞語的組合,使意義變得豐富。
潘維深諳形式主義美學和陌生化的寫作手法,詩中多充滿張力和新鮮感的詩意表達。如第4 節(jié)中的“被星光叮咬了一夜之后,大地惺忪朦朧/幾朵玫瑰的紅絆倒了地平線?!比绲?1 節(jié)中的“外婆的膝蓋是一支搖籃曲,/輕快地把我催眠到床上?!钡?2 節(jié)中的“那未紅透的橢圓形果子內含苦澀,/那伸展的細枝正把風托舉在蟋蟀的縫紉里?!?/p>
在第11 小節(jié)中,詩人這樣寫道:“我首先獲取的特權是屬相,龍的家族/通過夢的臍帶,向我輸送著命運?!薄褒垺边@個意象也在別的章節(jié)中出現(xiàn),如第5 小節(jié):“某種隱秘的灌頂,使他鶴立雞群/讓他獲得一只從天上俯瞰人間的龍眼睛。”詩人已經(jīng)從俗世生活向神圣生活過渡了,他對“孝豐鎮(zhèn)”的觀察視角既是身臨其境的,也是“龍眼睛”俯視的視角,一種“在詩學的天空俯視下界的倫理?!保ü⒄即赫Z)“他正與一條龍搏斗著。/菊花狀的云垂下梯子。”他是一個凡俗的“我”與另一神圣如龍般的“我”之間的搏斗。他是一個在天空與下界架起“梯子”自由往返的詩人,這個梯子是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客觀之梯子是“菊花狀的云垂掛下的”,主觀之梯是“探進星空的梯子”(第10 節(jié))。云垂下的梯子與探進星空的梯子,進行了一種雙向的對接。星空與大地之間就多出了一條可以往返的通道。
“印堂上的太白金星”“龍眼睛”“隱秘的灌頂”,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個卓然不群的人,一個獲得了靈性和神性加持的詩人。他在詩中沒有對自己過往的生活經(jīng)歷進行美化和偽飾,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有一次,在中途,我被高年級學長攔住/逼迫我承認踩踏秧苗、丟棄白饅頭的罪行?!薄俺诉@場社會學考試,/我的書包里,似乎拿不出深刻的記憶?!迸司S詩歌美學可以說,直接來源于自然的不言之教,而非社會學的規(guī)訓與懲罰,他易受美的誘惑和精致事物的俘虜,誠如他的詩中所言“我的動植物知識來自蜜蜂和玫瑰,/我格格不入的精致表情,來自對粗糙事物的先天免疫?!保ǖ?3 節(jié))。
“溪水,/帶著滿足和失落,流向成長”(第15 節(jié))。“當我乳臭未干,思想便把肉體弄成了一個問號?!保ǖ?6節(jié))思想的力量終究是大于肉體腐朽的速度,肉體的胳膊終究是別不過思想的大腿。這就是潘維在16 節(jié)詩中凝縮的童年,用詩意結構固化的記憶,重新開始的“前半生”,這種溪水流動的成長,雖遇石之阻,但也有“繞道之行”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