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梁積林
1 一股風把迎面的我刮了個斜噎,我不是二胡、聲聲腳印、昨夜的篝火。
我見到了一個人在干河灘上踅摸什么,我見到了一只鷹把天空啄出了一點黑血,我見到了羊虎溝,我見到了三岔口,我見到了一個牧羊人,天冷天熱都披著氈衣,像個皇帝,永遠坐在那座堠堡。
突然地驢叫。
突然地狼嗥。
天又下雪了,雪上加雪,白上加白。突然地轉(zhuǎn)身,時間打了一個趔趄。
2 卡拉庫爾,羊群已出了柵圈。一只狗,拉動鐵繩,叫得很兇。
一群烏鴉,打開口袋,在荒灘上撿拾著瑣碎的哇哇。
黃膠泥的屋棚,黃膠泥的人,黃膠泥的煙突上,拴著的,是一個陰沉沉的天空。
不想驚擾那個烽燧。
不敢回望那個峽谷。
干脆把摩崖上的那匹馬牽下,干脆把牧羊人的那桿鷹翅膀的煙鍋子借哈。
要走就走到大雪紛飛,要走就走到西夏。
3 滿灘的芨芨都掛上霜了,就連那個牽驢老漢的胡子上,也白錆錆的,他哈著寒氣,偶爾吆喝上一聲:
嘚兒嘚兒。
地上的舊雪像是一件羊皮褂子,在風中呼扇扇地,說是西伯利亞的寒流,說是氣溫下降了10℃。
一截破敗的斷垣上,站著一只隼鶻,它唳了一聲,仿若打開一座城門的咯嚀。風更猛了,咝咝笛音,一群羊,斜斜地,拐進了,另一個朝代之中。
4 羊臺山下,大片的沙蔥花開??珊垢咦^顱,一只紅狐,這不是比擬。
遠非你說的那樣孤獨,也不是你說的那么悲凄。
一個小小是羊圈,就是一個部落的生生不息。就不說這時已是黃昏,就不說一只旱獺突然呱呱呱地叫了幾聲。
一匹馬蹭了蹭,斷垣上的芨墩。
而我的行走,是另一個部落的遷徙。一只老鷹,穿過眉翼,飛進了我的身體。
5 這是一座破敗的城堡,上面,蹲著幾只縮著脖子的老鶇,像是幾盞燃盡了油的老式銅燈。
這幾天,沙漠上的雪又厚又大。游走的那四匹駱駝,找不到自己的部落。
我多次遇見那個考古的人,圍著篝火,他滔滔不絕,好像他就是不斷脫落的陽關三疊。
穿過山梁,穿過那座古國,即使一只烏鴉在半空哇哇哇了一個下午,也沒把那幾盞油燈點著。
6 我比過藥片,比過傷。比過寺院,比過墻。我趕動60年代的雙腳。雪是昨夜落的,月亮像拴在羊圈門上的半扇大車轱轆。這里是月氏人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座羊舍,和一個石頭俄堡。
吱嚀聲,像是風聲,又像是一場戰(zhàn)爭。一個人的戰(zhàn)爭其實是巨大的。啊——那只狺狺不止的狗,原來是自己在攻著自己的城池,都攻老了,都攻舊了,都攻成荒原了。
就像我,就像我的腳。
7 一只黃鷹叼住了一只黑鷹在天空盤桓,兩塊云之間有一道閃電的擦痕。
亙古的羊攀上了亙古的蹄印,兩個嘴唇就是兩座蒙古穹隆。
我是我的部落啊,而你呢,陣陣駝鈴,已在紅紅丹霞山頂窸窸窣窣。
我必須給你指明方向:向東是阿拉山盟,向西是甘州府治,向南是祁連山脈,向北是額濟納旗。
而我呢,已坐在了自己的中心,彈三弦,唱小曲,認識了一個下涼州的瞎兄弟。
8 總有一輛勒勒車向西緩緩移動,兩翼的鐵鉤碰撞著欄桿,咣咣當當,沒完沒了地響到天際。
總有一群羊堆在了一起,自搭涼棚,而牧羊的人在一個岸灣里打盹,或者,一遍遍地拆開又重新編著一根牛皮鞭子。
總有一只悶蟬,不停地劃著火柴,似乎,要把一團蔫了的蓬草點燃。
總有一只展翅靜止的鷹,在天空的邊角上,像是神掛在那里,晾曬的一件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