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周明
也許全世界沒有哪一家書店會像莎士比亞書店那樣出名,成為了巴黎左岸的文化地標。
而它的文化精神從1919年開張之后,流淌到今天,正好100歲了。
說精神而非實體,是因為今天的莎士比亞書店還有一個“前任”,最初書店是美國姑娘西爾維亞·畢奇1919年開張在巴黎左岸劇院街12號,作為巴黎當時第一家嚴肅的英語書籍書店,它迅速吸引了巴黎文藝圈的注意,許多知名作家出入其中,龐德、喬伊斯、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等等,而在1922年西爾維亞·畢奇率先決定出版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一舉動幾乎完全成就了這家書店在文學史上的傳奇和不朽。
然而在“二戰(zhàn)”期間,因為躲避危險,書店被迫關門,直到60年代,美國人喬治·惠特曼獲得了西爾維亞·畢奇的授權,將他開在左岸的英文書店易名為了“莎士比亞書店”,一直到今天再無變化。
惠特曼先生顯然是莎士比亞書店的鐵粉,店內布局盡量復原了當初的樣子:泛黃的燈光照亮著從地面頂到天花板的原木書架;書架密密麻麻占滿書店,即使那些放不下書架的地方,比如樓梯下的空間,也塞滿書籍。本就擁擠局促的空間,加上往來不斷的游客,幾乎難以從容看書。
二樓,依然擺放著上世紀的桌椅沙發(fā),沙發(fā)己陳舊到扶手一側露出了棉絮,可是背后許多舊版名著又能夠讓到訪者絲毫不嫌棄這里的老舊,相反有身臨歷史情景的效果。二樓的另一個房間里,依然有小床提供暫住,許多寫作者都曾來此寄住,惠特曼先生稱他們是“風滾草”,這里面曾出現過杰克·凱魯亞克、艾倫·金斯堡和亨利·米勒等作家??上攵缃襁@張小床上總是會有文藝青年躺在那看書小憩。
這樣一家背負著經典遺產的書店,并非沒有創(chuàng)新或驚喜,只不過它改變得較為緩慢而已。
如今的店主是惠特曼先生的女兒西爾維亞·惠特曼,從名字里可以感受到對開創(chuàng)者的紀念之情。她定期組織讀書活動,建立書店網站,甚至還增設了網絡購書業(yè)務。2003年,她又發(fā)起了名為“Festivalandco”的文學節(jié),用音樂、戲劇等形式來聯(lián)合文學。更讓游客高興的是,近幾年她還新開了咖啡店,緊貼著書店鋪面。相比書店擁擠不堪的體驗,在咖啡店里看書,欣賞對面西岱島上的巴黎圣母院,或許是更放松的體驗。
只不過,今年到訪莎士比亞書店的游客心情會更為復雜,這邊是100年的文化地標,而對面的巴黎圣母院卻遭受了大火被圈圍起來開始修繕。
這家書店的模樣,絲毫與今天流行的各種復合式文化閱讀空間不搭邊,許多寫作者依然會在這里創(chuàng)作交流,還有許多新的文學故事因為它產生,閃爍在社交網絡里,也許這就是它的幸運之處。但別忘了,這一切的基因都應該歸功于創(chuàng)始者西爾維亞·畢奇,她寫下的回憶錄《莎士比亞書店》,為我們打開了書店傳奇背后的日常細節(jié)。
今夜夜讀,走近莎士比亞書店。
選讀《莎士比亞書店》
一九六四年,海明威的回憶錄《流動的盛宴》出版,回憶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文藝圈。書中對許多在巴黎活動的作家頗有不遜之詞,但有一段描寫卻充滿了贊揚:
“西爾維亞有一張生動的,如同雕塑般輪廓清晰的臉,她褐色的眼睛如同小動物般充滿活力,又如同小女孩般充滿快樂。她的波浪般的褐色頭發(fā)往后梳,露出她漂亮的前額,在耳朵下剪短,與她褐色的天鵝絨外套的衣領相平。她的兩條腿很漂亮,她善良,愉快,非常有趣。她很喜歡開玩笑,也喜歡八卦,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沒有人比她對我更好。”
被描寫的是西爾維亞·畢奇,《流動的盛宴》出版時,畢奇己去世兩年。在畢奇之前幾年出版的回憶錄《莎士比亞書店》中,她對海明威也有許多同樣溫馨的回憶和由衷的贊揚。一九一九年到一九四一年間,畢奇的莎士比亞書店是大洋兩岸英語法語作家的聚集地,這里既是書店,也是圖書館,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這里來買書、借書、會朋友、聊天、喝咖啡、談心事。龐德、喬伊斯、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拉爾博、羅伯特·麥卡蒙、多斯·帕索斯、桑頓·懷爾德、曼·雷、茱娜·伯恩斯、尚松、普雷沃斯特、麥克利什、萊昂一保爾·法爾格、紀德、布萊荷、保爾·瓦萊里、喬治·安太爾、亨利·米勒、托馬斯·伍爾夫等等。莎士比亞書店是自我流放的作家們在巴黎的家,是他們收取信件的穩(wěn)定的通訊地址,是他們的“左岸銀行”和“郵政總局”。
畢奇是一位古怪的書商兼圖書管理員。她的圖書館毫無系統(tǒng),她要出售的書上從無價碼,她更沒有任何營銷活動。而且,她與她要賣出的每一本書都難舍難分。但她是位好書商,因為她知道不同的讀者需要不同的書,她曾形容她的工作,說向讀者推薦書,就像是鞋店老板為顧客找鞋子一樣,非得合腳才行。一九九一年出版的《莎士比亞書店》新版中,有美國詩人、出版家詹姆斯?拉何林(JamesLaughlin)寫的序言,其中一段描寫了畢奇的書店:
和現在的許多書商不同的是,西爾維亞鼓勵顧客們在書店里隨便讀書。對她來說,莎士比亞書店不只是一個生意,它更是一個事業(yè),是為最好的文學作品服務的事業(yè)。她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就博覽群書,閱讀極廣,她想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文學品位。為了鼓勵大家隨意閱讀,她還特地到跳蚤市場上去買了好幾把巨大古老的扶手椅回來,我還能記得,這些椅子坐上去非常舒服。所有的書架都是靠墻擺著的,書店的中間部分是開放式的,就像一間起居室一樣,明亮的光線能通過窗子照進來。
你一走進商店,目光馬上就會被兩面墻的書架之上掛著的作家們的照片吸引住,最重要的位置上掛著惠特曼、愛倫?坡和王爾德(還有兩張非常精美的布萊克的素描),其他還有當時所有一流作家的照片一一喬伊斯,龐德,勞倫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等等。書店里的一個支架上,擺放著當時最出色的評論雜志:《小評論》《掃帚》《日晷》《這一區(qū)》《千冊詩評》《自我主義者》《新英文評論》,當然還有尤金?約拉斯和他的同仁們“語言革命”的陣地《變遷》。一九三六年,我的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年鑒就是題獻給“語言革命”的。
因為冬天沒有暖氣,所以,在書店中還有一個爐子。在旁邊有一個小房間,需要時,西爾維亞或哪位沒有地方住的作家可以在那里過夜。
畢奇一九一七年到巴黎定居,兩年后創(chuàng)立莎士比亞書店,她在巴黎一直住到七十五歲去世,巴黎是她的第二故鄉(xiāng)。二戰(zhàn)前在巴黎有兩個著名的美國女人,一個是畢奇,另一個是斯坦因。斯坦因曾說: “美國是我的祖國,但巴黎是我的家”,此話也許形容畢奇更確切,因為斯坦因畢竟只是巴黎的一位過客。畢奇的法語比斯坦因的要好很多,瓦萊里曾說自己最喜歡畢奇能“以完全美國的方式說出最有把握的法國成語”,這讓“她作出的每一句評論都有警句和寓言的深度與力量”。
畢奇是謙卑的,這讓那些自傲的作家們感覺到舒服安全。畢奇也是以謙卑恭敬的態(tài)度對待巴黎。我喜歡英國女作家布萊荷所描述的畢奇: “她熱愛法國,她讓我們覺得住在巴黎是一種特權,但她沒犯那種常見的錯誤,她從未試圖與這個異域土地有太親近的認同,因為她畢竟沒有在這里的童年記憶。她能將偉人和俗人混在一起,她能讓大家密切相連的紐帶是因為我們都是藝術家、探索者。我們會改變,城市也會變化,但是,在離開這個城市一段時間后再回來,我們總能看到西爾維亞在等著我們,懷里捧滿了新書,在她身邊的角落里,往往還站著一位我們正想要見到的作家?!?/p>
當然,讓莎士比亞書店不朽的,是因它曾是《尤利西斯》的出版商。一九二O年夏天,畢奇與喬伊斯在朋友家相遇,喬伊斯一家剛剛搬到巴黎。畢奇崇拜喬伊斯。喬伊斯抱怨沒人出版《尤利西斯》,畢奇毛遂自薦,擔當起出版此書的重任。畢奇在回憶錄中將出版《尤利西斯>的前前后后交待得非常詳細:第戎的印刷廠,希臘藍的封面,催促喬伊斯完成修改稿,發(fā)動在巴黎的作家們兜售《尤利西斯>預訂單,走私進入美國等等。后來有不少人批評畢奇不夠專業(yè),說她出版的《尤利西斯》中錯誤百出。確實,喬伊斯的手書難以辨認,而且他又對原稿不停修改,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內容是后來添加的,而且初版時,因為要趕時間,共有二十六位壓根就不懂英文的排字工人對此書進行排版,所以,第一版《尤利西斯》中大約有兩千多個錯誤。以后的各個版本中,錯誤依然很多,修改了前版的錯誤,又增加了新的錯誤。最近,在倫敦“名作展”中一位善本書商處,見到一本當年售價一百五十法郎的紙印本《尤利西斯》,藍色封面大開本雍容大方,書商的要價將近三十萬英鎊。
二戰(zhàn)開始,巴黎被德軍占領,許多人勸畢奇離開,她沒有,她的書店仍然照常營業(yè)。但在一九四一年,一位德國軍官走進她的書店,看到一本陳列在櫥窗里的《芬尼根守靈夜》,想要購買,被畢奇拒絕。軍官恐嚇畢奇說要把她店中的東西全部沒收。于是,畢奇就和朋友們一起,僅僅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將店中的所有東西搬到了樓上的一間公寓里,并將店名粉刷得無影無蹤。就這樣,畢奇的莎士比亞書店消失了。
一九六四年,為了對畢奇表示敬意,美國人喬治·惠特曼將他開在巴黎圣母院旁塞納河左岸的英文書店易名為“莎士比亞書店”,至今,這家書店仍是巴黎的文學地標之一,是許多文學青年和游客要去朝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