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個從無垠的原野上走來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銀亮麥茬、像電光一樣閃爍的麥茬嗎?土地焦干燙人,沒有一絲水汽,如果有人劃一支火柴,麥茬就會一直燃燒到天邊。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給自己解渴。人的臉和土地一個顏色。汗水還是不停地流出來,肌肉干貼在骨骼上,生命之汁已經(jīng)剩下不多了。夏天,多么漫長。在這個滾燙的季節(jié)里,老人無聲無息地勞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們要熬過什么?或者,他們在期待什么?人老了,知道前邊的日月是什么樣子;人年輕就不曉得以后的歲月是什么光景。其實一茬麥子與另一茬麥子總是差不多一一麥茬的顏色一樣,也同樣在夏日里閃亮耀眼。兒子啊,在外奔忙的兒子啊!
日當(dāng)正午的時候我還不愿回去,我也沒有尋找一片樹蔭。這片土地太大了,我僵硬的雙腿不愿挪來挪去。丈夫沒有了,他埋在這片土里一一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這片養(yǎng)活了他們的土里。每個人將來也都一樣。麥茬喲,像針一樣刺我的手和腳,我的長了厚繭的皮膚都受不住了。我把散在壟里的穗子揀起來。這麥秸在陽光下刺眼亮,我不得不瞇起眼睛。飽含了鹽的汗水順著皺紋流進(jìn)眼窩里,我一遍一遍地去擦……
遠(yuǎn)處有只百靈鳥,它不歇聲地叫,它有了什么好事?
麥茬間的另一種顏色,是綠色的小玉米苗兒。一茬讓給了另一茬。莊稼,這就是莊稼。誰熟悉農(nóng)事?誰為之心動?誰在這廣闊無邊的田野上耕作終生卻又敏悟常思?蒼穹下多少生命,多少搏動不停的角落,生生息息,沒有盡頭??墒峭恋卦龠|闊、離我再遙遠(yuǎn),我還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麥茬地里的母親一眼辨認(rèn)出來!她的雪白的頭發(fā)啊,她的藍(lán)布大襟衣服啊,我沒有開口喊,夏日的白光已經(jīng)灼傷了我的雙目……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正午的陽光把原野曬出了紫煙。母親的后背貼緊了汗?jié)竦囊路?。我問她什么時候來到麥茬地里?已經(jīng)坐了多長時間?她不做聲,像沒有聽懂。停了一會兒,她從那個盛滿了麥穗的柳條籃子里,翻出了一塊焦干的鍋餅。鍋餅按在我的嘴上,它像石塊一樣堅硬?!昂汉海业暮?!”我張大嘴巴咬住了鍋餅。
我的兒子從天邊上飛來了。好孩子你看腳底下的粗壯麥茬,就知道這是個好夏天。你再也不用擔(dān)心春天的事情了一一那時節(jié)花開草綠,渠水嚕嚕響!你爸離開時是個春天,那樣的春天再也不會有了。我嚼了榆樹葉兒往他嘴巴里抹,一下一下他都咽了。他的眼神亮晶晶,我想他會好好陪伴我。誰料到第二天早上叫他不應(yīng),他去了!
你走到高山上、大海邊上,走上千里萬里,也找不到這么肥的一片土地。這里值得你做一輩子,值得你安下心生個娃兒。你走了,走得無影無蹤,連小木板門都沒有關(guān)嚴(yán)。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飽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開。
遠(yuǎn)處的百靈鳥一連聲地叫,這個炎熱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它為什么歡樂?
兒子與母親分吃一塊鍋餅。后來,兒子取水去了。老人又一次撩起青布衣襟去擦臉。她的臉被遮住了,像為自己的突然衰老感到羞愧似的。
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沒有轉(zhuǎn)過臉去;就像腳踏著鋒芒向上的麥茬一樣,我小心地、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但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這一幕。我在心中默念著:麥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