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70后,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大地文學(xu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出版有《天梯之上》《從傷口長出翅膀》《聽見:蘆山地震重建故事》《勇闖法蘭西》等。曾獲四川省五個一工程獎、金熊貓文藝獎等獎項,現(xiàn)供職于雅安市文聯(lián)。
有時候,想起一個人是一件殘忍的事。比如父親,積蓄打下這兩個字的力氣,我讓時間都等得搓手頓腳,恨不能扭頭就走。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窮盡所有辦法屏蔽掉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信號,我希望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沙子一樣噎死這個話題,希望搭載著劉和剛代表作的電臺信號被風(fēng)吹散,我甚至惡毒地詛咒羅中立那幅聲名顯赫的油畫就此從世間絕跡。我不管他們談的唱的畫的究竟是誰的父親,誰讓你碰到這兩個字,誰讓你將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插進我的胸腔。
是的,我討厭父親,我的父親。
那天我們哥仨為一根五分錢的冰棍扭打在了一起。戰(zhàn)事本身不算激烈,我們也已經(jīng)在著手打掃戰(zhàn)場。誰知他回來早了一步,把剛從鄉(xiāng)場買回的豬崽放進圈舍,便將了捆豬的草繩,將我們一個不少反剪雙手按品字形綁在一起。他是森林里的老虎,我們只是一群野兔;他是天上的蒼鷹,我們是地上的雞雛。不管于他還是于我們,在心理上還是生活中,我們一直是這樣的關(guān)系。所以被戰(zhàn)俘般押解到通往鄉(xiāng)場的機耕道盤根錯節(jié)地跪下接受鄉(xiāng)鄰目光打掃的整個過程,我們沒敢吱一聲,甚至沒敢動一下。而撲向我們臉上的子彈是他長年累月吸食葉子煙沉淀的精華,原本只需一??谒亲泳涂梢詫⒁粋€好端端的人掀倒在地,而他吐出的是深溪是江河,差不多要將我們的眉毛胡子全部淹沒。我們?yōu)榇诉z臭三十年,那個比“敵敵畏”更讓大腦缺氧的味道至今揮之不去。
他咋就一點不吝惜口水呢,要知道,他是那么摳門的一個人。
說他摳門,我們老家——那個叫海螺壩的地方——從不鬧鬼,因此別說相信的人,連鬼也不會有。上世紀(jì)80年代,我家成了海螺壩最早的“萬元戶”之一。雖說連票面上了1塊的“大鈔”我都少有機會上手,“陳萬元”的名聲還是像滿天麻雀般叫得到處都是。有時候在前面走,會聽到后面有不認識的人說,那就是“陳萬元”家老三。很快就有人追上來說,你爸硬是耿直,那天從葫蘆巖坐渡船,他死活要幫我買票。大哥二哥聽來的此類說法同樣不少,諸如他塞給哪個老頭一沓錢,他在飯館吃完飯搶著幫老王付帳。這些從我們認識不認識的人嘴里說出的話在我聽來總像天方夜譚,因為那時我們?nèi)タh城,不是搭拖拉機就是靠兩只腳征服單程2小時的路。去縣城辦完事,牙齒上也絕然沾不上半只蒼蠅——他是不會有這筆預(yù)算的,你要買吃的,他會問,哪個牙齒想?正猶豫怎么回答,他說,是哪顆我?guī)湍闱孟聛?。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的六一,學(xué)校自愿訂制校服,每套10塊。我沒敢打主意回家要錢,直到外號“老板”的堂兄拿“大團結(jié)”在眼前一晃,我才決定借此試探“陳萬元”的虛實。錢本來到了手上,他知道了,瞪我媽一眼說,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要穿好的自己掙去,有本事把學(xué)習(xí)搞好一點。
如此這般一點不意外,因此一點不恨他。說真的,讓我不打成招,已是他最大的恩賜。
這么說的意思是,我們弟兄幾個幾乎就是在他的打罵聲中長大的。我承認這樣說多少有些夸張,但也絕對不是隔山打牛。那時“萬元戶”的夢想正在他的腦海里狼奔豕突,他總是在外面漂著,十天半月見不到人。左鄰右舍知道他回來了,多半是因為聽到我家院子里傳來哭喊打鬧的聲音。事情多半因酒而起,他總大碗喝酒,媽媽不讓,他偏要喝。之后就是借酒發(fā)瘋,拍桌子打板凳,見什么摔什么。媽媽的嫁妝也不放過,洗臉架、梳妝臺、飯桌的抽屜,赴湯蹈火,前仆后繼。她的哀求的哭叫,往往換來的是他的惡語相向、拳腳交加。我們這些媽媽的兒子,沒有力氣更沒有勇氣對抗他的暴力,只能拖他的腿,拉他的手,并用本能的哭喊,呼喚他的仁慈。如果沒有奶奶和鄰居,也許那時,我們的家,我們的生活,包括我們的未來,都已和媽媽的嫁妝一起在他的手里支離破碎。就是這樣,在我的童年,在屬于我的童年的光陰里,我?guī)缀醪辉边七^快樂的滋味。
后來,他如愿成為了眾人口中的“陳萬元”,也自那時始,家里的光景漸漸好了一些。而這所謂的“光景”和“好”,不外乎他的嘴上安了半部銷聲器,至于坐車乘船吃飯喝酒的讓別人沾去吧,他要當(dāng)袍哥出風(fēng)頭盡管折騰去吧,只要那樣能讓我們消災(zāi)避難。看似心如止水的同時,我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失衡——憑什么,他的好處就算給八桿子打不到的外人也不能給巴著骨頭親的我們?
“陳萬元”后來成了“陳十萬”——雖然人們還是喊他“陳萬元”。其實那時他賬上的錢或許不止十萬,因為他不再是“種植專業(yè)戶”了,他引資開辦花崗石礦,還在轎頂山當(dāng)起了礦老板。那時隔三差五有縣城來的干部或老板模樣的人到我家吃飯,有時一天幾桌,大魚大肉的流水席擺個不停,父親母親眉頭都沒皺過。有一次,一輛大卡車“嘎”一聲在我家屋后停住,一個又矮又胖的人進屋來“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這時我才相信,“陳萬元”貨真價實,而不是我之前想象中的打腫臉充胖子。
以此為節(jié)點,父親和那個在他面前下跪的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大約兩年后那個姓李的矮子成了全縣老板中個頭最高的一個,父親的生意則跌墜到比前矮子還要矮的個頭。父親幫他弄到一筆貸款,而在之后的合作中,他把父親連皮帶肉吃了個精光。父親去法院起訴他,可官司打來打去,法院的法槌總是敲打在父親的身上。不久后,號稱“李千萬”的矮子失蹤了,過了幾天,他的尸體在大渡河邊被人發(fā)現(xiàn)?!袄钋f”的事情后來被人寫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可以想象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啬鞘且粭l多么有震撼力的新聞。父親和他交惡的事社會上早有傳言,盡管父親斬釘截鐵地說這事與他毫不相干,警察找上門之后,奶奶和母親的眼窩仍然一天天深陷下去——一句話哪抵得過一條命的重量?那些天,即使是幾公里外有警報聲響起,我的神經(jīng)都會無來由地緊張:他們不是來我家抓人的吧?當(dāng)然,我擔(dān)心的不是他被帶走,而是以后我們怎么抬頭做人。
事實證明作案者是“李千萬”情婦及其幫兇。另一個事實是,我家的日子,開始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交學(xué)費,采購年貨,買玉米養(yǎng)豬,母親要掰著指頭算賬了;縣城來我家吃飯的人少了下來,人們再喊“陳萬元”時,口氣里隱隱有一絲不心甘了。父親還是很少在家,他去收別人欠他的債,除了多開支掉若干盤纏,去和不去也沒啥兩樣。
1994年,我考上了中?!嘀袑!冉y(tǒng)招生錄取分數(shù)矮一截那種。臨近開學(xué),他讓我把通知書拿出來,晃了一眼,頭也不抬地冷冷說道:“這樣的書不讀也罷。還是在家當(dāng)農(nóng)民吧,也給老子省出幾個肥料錢來?!币粨P手他就把我一個暑期精心保管的錄取通知書扔進豬圈,留下一屋煙味,頭也不回走了。
三天后我一個人踏上了開往雅安的班車。錢是母親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而我的錄取通知書上,半邊豬蹄印清晰可見,難以清除的豬糞味道讓我的整個臟腑翻江倒海。那天我沒見到他,說實話,也壓根沒想見他。
之后兩年,我們見面都是在寒暑假。表面上尊卑有序,內(nèi)心里各自天涯。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就讀的學(xué)校,出現(xiàn)在我寢室門口。
“怎么來了?”我招呼他。對于訪客,基本的禮貌我還是有的。
“想你了嘛?!彼涣?xí)慣地擠出幾個字。我一下懵了。
他問,那篇文章,真是你寫的?問得小心謹慎,像是手心捧著一把剛出土的戰(zhàn)國寶劍。
我當(dāng)然知道他指的是前些天我發(fā)表在省報的一篇文章。不用說,是我當(dāng)村會計的大伯看了報紙告訴他的。而他,只是抱著十萬個不相信,讓我當(dāng)面給他一個他想象中的答案。
是我寫的。我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沒有一絲猶疑。
他似乎很高興,臉上卻比我還要淡定。他是一個虛偽的人,一直都是。
短暫的沉默后,他說要帶我吃羊肉湯。我問,賬收到了?他搖搖頭,說,廠家用化肥抵了貨款,結(jié)果化肥全是歪貨,我不能傷天害理,全倒掉了。
他還是那個失敗者,盡管他微微笑著。而我那時已做了班上的團支部書記,發(fā)表了一些幾十幾百字的文章。別小瞧那幾十幾百字,在上世紀(jì)90年代中期,文學(xué)比今天有尊嚴(yán)多了。在我的感覺里,我們18年來的位置在那一刻打了個顛倒——相比他,我是成功的。
還是長了本事自己掙錢吃吧。我對他投以寬容的微笑,然后,慢吞吞說。
我綿里藏針的話并沒有讓他受傷,這個老江湖!他說:就當(dāng)你長本事了吧,我先預(yù)支給你。
我發(fā)誓,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在心里承認,不管我是不是真心拿他當(dāng)了父親,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敵人。
1997年,我中專畢業(yè)回到漢源,被分配到離家50公里的一個鄉(xiāng)上工作。在此之前,我的兩個哥哥也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有了安定的工作。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在我入職不久后去了成都,我們到了彼此的對岸,中間的河面卻似乎不曾因此改變。
當(dāng)中一段時間,奶奶和我住一起。從她口中,我認識了另一個人——雖然那個人也是父親,我的父親。
他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小學(xué)畢業(yè)時,考上了漢二中——縣里最好的中學(xué)??伤匿浫⊥ㄖ獣且粡垙U紙。爺爺奶奶有八個兒女,幸運和更不幸運的都是,他排行老大。一家人要吃飯,七個弟妹要讀書,爺爺奶奶并未抬手,他已經(jīng)看到了下一步要走的路。1984年,爺爺因病去世,他成了某個意義上的爺爺。抽煙喝酒就是從那時起的癮,一開始為了減壓解乏,到后來不可收拾。是生活把他逼成那個樣子的吧,一天晚上,奶奶對我說。也是那天,奶奶說,你爸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你三爸去了部隊打拼,你爸在家內(nèi)應(yīng),等你叔叔姑姑一個個成家立業(yè),盹也不打,又操起了你們弟兄三個的心。我終于聽不下去了,說,他咋個會為我們呢?我們從來就沒沾到他的光,就連他叫“陳萬元”時也一樣。奶奶語氣沉重得像一個磨盤:娃娃,你誤會他了。八幾年的時候,縣上賣“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五千元一個,比房子還貴。好多人說那是騙人的把戲,你爸非要說,騙人?政府咋個會騙人?一口氣把你們?nèi)值艿膽艨诙假I到了城里。一萬五啊,海螺壩好多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么多錢。如果不是想讓你們蛻掉農(nóng)皮,他那么聰明一個人,咋個會鬼迷心竅。買了還不讓說,怕你們以為進了保險箱,讀書不使勁。我不相信——就憑那張沾滿豬糞豬蹄印的通知書我也不信!奶奶不知啥時候眼里已噙了淚,她說,你不曉得,在那之前,他已經(jīng)把學(xué)費給你湊好了。那些年家里的光景你曉得,他把你大哥二哥送到部隊,就是為了供你讀書。為籌學(xué)費,他氣得幾天吃不下飯。他幫過你明爸不少,可找他借錢他硬沒答應(yīng)。你爸這輩子再沒埋怨過第二個人,包括那個挨千刀的李千萬。把你的通知書扔掉,他是怕你混日子,故意刺激你。就說現(xiàn)在,你們?nèi)值芏级肆髓F飯碗,他享享清福也是天經(jīng)地義,可他非拖著你媽去成都,半夜起五更睡的給幾個學(xué)校食堂送米送菜,說是你們以后買房結(jié)婚的還要花錢……
奶奶的話像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皮TNT炸藥,在我情感的堤壩上炸開一道寬闊的缺口。我記事起就沒流過那么多淚,而那一次的情不自禁竟是為了父親——那個我一直不屑正視的人。
2003年,我調(diào)市上工作,出乎意料的,父親母親終結(jié)了他們在成都的營生,在雅安買房定居下來。搬家那天,我第一次覺得我是回家,回到一個有爹有媽的家。在那之前的二十來年里,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母親一個人的孩子,我有父親,但他只是給了我生命,他只存活在我們的法律關(guān)系里,我們是兩個經(jīng)常見面的陌生人,我們被血緣這看不見的繩索綁在一起二十多年,在情感上卻連三分鐘的交集都未曾有過。
要知道,一個人有一個完整的家是多么幸福,有一個像水溫軟的母親和像山偉岸的父親是多么幸運。他們是編織你生命的經(jīng)緯,是將生活滋味和營養(yǎng)遞送給你的筷子,是將你托上天空怒放青春的羽翮,是人生航程中給你力量和方向的帆和舵。我因此感謝2003至2011的這段光陰,它讓我所有的精彩、困頓、惶惑、黯淡都有家人分享、排解、面對、穿越。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一個有母親,也有父親的人,我的生命因此完整,因此閃亮光澤,因此值得我向世界證明和炫耀。
2011年7月26日,我無法原諒這個日子。它是父親生命的斷崖,它讓傷痛在我的體內(nèi)腫瘤一般膨脹,它讓我經(jīng)歷了人生最慘痛的一場浩劫。
那天下午兩點,我剛剛躺下,父親走過來,迷瞪著一雙眼對我說,我走了,我說過的話,你要記住。我隱約記得他對我說過什么,一時記不起來,要他再說一遍。他說,我說的話,你當(dāng)屁放了?我急得臉紅筋脹,正想著該如何解釋,電話響了,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開車沖向醫(yī)院,腦子里閃現(xiàn)著父親的面容,堤壩的缺口比那年奶奶一席話撕開的更寬更陡。盡管仍抱有僥幸,但母親的凄厲讓我明白,在我一點點向著父親靠近的時候,他正以更快的速度抽身離去。待我再見到他時,也許,我們已經(jīng)分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想到這里,踩在油門上的腳變得遲疑起來,如果相見就是永別,我愿通向醫(yī)院的路,永遠沒有盡頭。
世上的路千條萬條,走到最后,無不在生命的逆流里匯聚。整整一生,人們都在為一場沒有返程的航行準(zhǔn)備。
父親的遠航是江闊水長的,我用欽敬和赤誠為他送行。
2003年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家是新的,生活是新的,就連54歲的父親也是新的。
我不怕他了,這個發(fā)現(xiàn)嚇了我一跳。當(dāng)一只老虎突然變得沒有虎威時,你免不了懷疑究竟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差錯還是對方的式微另有隱情。事實證明我的懷疑純屬多余,他的虎牙還堅硬如鐵,身板還虎虎生風(fēng),可是,他的壞脾氣,或者說,他曾經(jīng)停駐在我記憶中的決然不可冒犯的硬朗,已經(jīng)隱沒在了日益稠密的皺紋和白發(fā)世界。對于我們哥仨,甚至對于母親,以前他的話就是圣旨,目光等同雷電,沒有商量的語氣,也就沒有商量的余地。如今的他,不僅目光面條一樣柔順,語氣和神態(tài)也滿是謙卑——請注意,我說的不是謙和,是謙卑。他好像懶得再和我們爭辯什么,就連我們得寸進尺地表現(xiàn)出對他不管不顧不服不屑時,他還能裝聾作啞,甚至沖你揚眉一笑,讓你無所適從,而他呢,含飴弄孫才是頭等大事。為了取得陪侍孫女孫兒的執(zhí)照,他把抽了幾十年也戒了幾十次的葉子煙丟進江中;麻將曾經(jīng)是他的最愛,這時也打得少了,拿他的話說,摸著冷冰冰的塑料,哪有捧著肉嘟嘟的小臉舒服。真讓他生氣的事也有,別說動手,我們哪怕只是批評孩子時音調(diào)起得高了一點,也會招來他的當(dāng)頭棒喝:“小娃娃懂個啥,你把他嚇著了我吃你的肉!”這一刻,也只有這一刻,你才看得到他年輕時的樣子,才相信現(xiàn)如今輕言細語的他,和若干年前鐵面銅齒的那個人從來都是同一個人。
有那么一陣子,我竟然因為父親丟失了年輕時的血性生起一種失落。我想這也許因為他正在老去,又也許我們的交流早已習(xí)慣了在他用威嚴(yán)鍛造的軌道上運行。不待我的失落情緒蔓延開來,父親就用一個活生生的案例在我的認知譜系里重新為自己畫像。
大約2005年的一個周末,父親去外面打麻將,不知是手氣太順還是牌友太過背時,父親一連和了幾把牌,其中還有一個清一色。本來說不上賭,但一個牌搭子,從沒見過的年輕人,覺得輸了面子。父親又一次和牌時,那個人說,你的手上到底有啥名堂?父親一輩子最是光明正大,被人潑了臟水,胸中火苗“騰”地躥起:有本事你再說一遍!仗著年輕,那人壓根沒把父親放在眼里,一字一頓把話又說了一遍,帶著挑釁。父親也不張口說話,“啪”一聲過后,有人聽到了牙齒落地的聲響。父親的拳頭惹下不小麻煩,醫(yī)生在那人嘴上縫了七針。
指望他溫和以待時他是那樣高冷,擔(dān)心他沉陷軟弱時他是那樣堅硬,以為他內(nèi)心冷峻時,自內(nèi)而外,他讓你讀懂什么是真正的寬厚與溫情。父親成了一個謎語,變幻不定的謎面,讓人難以找到一個把握十足的謎底。
2008年冬的一天。綠燈亮起時,隔著馬路,父親看到了家中飯桌上升騰的熱汽。過了斑馬線,一百米外就是小區(qū)大門。一輛摩托迎著紅燈貼地飛行,父親右側(cè)的髖骨為鋼鐵之軀支付了破壞規(guī)則的代價。車主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讓兩個哥哥怒火中燒。在他們的火藥桶就要引爆之際,父親把他們叫到病床前,說,他(肇事者)家里還有兩個娃娃,放過他吧。聲音盡管不大,但語氣足夠堅定。父親轉(zhuǎn)了一次院,做了兩次手術(shù),用了將近半年時間療養(yǎng),髖骨被義體置換之外,手上多了一根如影隨形的拐杖。闖禍者沒花一分錢就和禍端撇清了關(guān)系,父親說,當(dāng)積德行善,可以消災(zāi)免難。
我是車禍發(fā)生一周后才知道的這事。那時我隨工作組在漢源做移民工作,工作組規(guī)定半個月探親一次。父親怕我分心,沒告訴我。手術(shù)不小,兩個哥哥商量后,趕在父親轉(zhuǎn)院去成都的頭一天通知了我。這事還是挨了批評,他說,我說的話當(dāng)屁放了?
父親出院后腳下的路便不平了,借助拐杖才能勉力扶正。
老人,娃。說不清是什么時候,這三個字,成了父親言行里最多的指向,成了他血液中最為黏稠的部分。
小時候,我相信奶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奶奶面前,父親從來是一個只會夾著尾巴做人的人。這是我認定奶奶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的理由里的定海神針。遭遇車禍后,父親對奶奶更是百依百順,更加體貼入微了。平素里大大咧咧一個人,只要奶奶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都會緊張得像個在暗夜中趕路的孩子。
2009年秋,奶奶因病住院,一連七天,主要是父親陪護。奶奶出院這天被我“劫持”到我的小窩小住幾日。父親母親也住了過來,奶奶和母親住主臥室,我和妻兒睡高低床。父親睡沙發(fā),一反常態(tài)地丟失了睡眠。聽他翻身,嘆氣,我以為他睡不舒服,心里暗自抱愧。第二天,我走過去說,房間少,害你沒睡好。他壓低聲說,不要冤枉沙發(fā),是我身體出了問題。
我并未在意,隨口說道,你那身體,還能有啥問題。
但愿……沒……有……問題……他有意掩飾什么,最終還是放棄了掩飾的努力:陪你奶奶時我順帶照了一個片,醫(yī)生懷疑我食道有腫瘤!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指著奶奶休息的房間,連連擺手,示意我不要讓她聽到。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說,這是命,人一輩子哪個都可以不服,但不能不認命。
那天,父親在我們哥仨陪同下做了一個活檢。食道腫瘤,中晚期,檢驗報告上的兩個關(guān)鍵詞,像一把鐵鉗夾住了我的脖子。
多年前一個親戚得了同樣的病,手術(shù)過后化療,化療后撐了不到半年。由于手術(shù)做得漏湯滴水,臨走前承受的苦痛,每一個親友感同身受。那時父親就說,醫(yī)院這樣治療,其實不是為了病人,而是沖著人家兜里的錢。如果是我,才不得做手術(shù),反正要走,倒不如走得自然而然。老天爺欺負你也就認了,到最后還讓人欺負一次,只怕氣得都不想再投生了。
父親不同意手術(shù),我們也沒有勉強。但放療還是得做,是一種賭的心態(tài),也有對放療技術(shù)一知半解下的盲目崇拜。放療之前,醫(yī)生要確定射野,也就是根據(jù)CT及食管點片確定病變寬度及上下界。我陪父親到檢查室確定射野,醫(yī)生用碳素筆在他的胸前劃下一個又一個圓點。父親的肌肉飽滿而有彈性,筆尖每一次杵下都會在肉壁留下一個深坑,隨著筆尖離開,會有一個黑點隨著反彈的肌膚從坑底慢慢浮起。這個細節(jié)給了我強烈的心理暗示,我告訴自己,父親會好,一定會好!
放療室外的兩排鐵椅上坐滿了人。都是些拿錢買命的人,埋著腦袋,耷拉眼皮。父親顯然是他們中的另類,排隊時笑哈哈同他們聊天,從放療室出來,會從他口里響亮喊出:“該你了!”而他的臉上晴空萬里,不知底細的人,會以為他只是哪個病人沒心沒肺的家屬。一來二去連病人也納悶了,有人問他:你好端端的天天來這里整啥子?父親故作神秘,有病治病,沒病防身。
看著父親每天不疾不徐地來往,看著他始終掛在臉上的微笑,我們似乎看到奇跡長出了腳,鉚足了勁地走向他也走向我們。
事實上,父親的病變部位早已是一個深海之中的戰(zhàn)場,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之下,你死我活的拼殺一刻也沒有停止。敵軍洶涌而至,防線一再被撕破,戰(zhàn)事一寸寸逼到眼前。2010年7月,不安裝支架,父親已經(jīng)無法進食。到了這個時候,魚死還是網(wǎng)破已經(jīng)一目了然。無法相信的是,做完支架安裝手術(shù),父親帶回家的還是一張笑臉。
術(shù)后不久,父親提出想去走走看看。他有這樣的興致,對我們反倒是一種鼓舞。哥仨齊齊向單位請了假,陪著他和母親踏上旅途。那是九月,從故宮到外灘再到西子湖畔,父親一路興高采烈,全然忘了一場血流飄杵的戰(zhàn)爭正在他的體內(nèi)向縱深推進。也許是父親一輩子沒有給小人設(shè)防,也許是平生第一次舉家出游的興奮迸發(fā)出了超凡的能量,此時每天已只能進食糊狀食物的父親,依然步履穩(wěn)健、笑容燦然。
2011年春節(jié)過后,父親又一次動議我們陪他去了一趟老家。從漢源回來,父親身體已瘦癯到藏不住我們的一句謊言,越來越難的進食和越來越強的痛感幾乎擠干了他身體里的水分,而他的笑竟然游離在了水分之外,在痛與痛的夾縫里,像開在崖上的山花。醫(yī)院開了止痛藥,但他堅持不用——“麻藥副作用大,怕以后好了,腦殼不夠用?!?/p>
他愛把這句話說給奶奶聽。在疼痛可以勉強忍受的時候,他最愛和奶奶一起散步,說以前的事、以后的事,活在他話里的人,沒一個不是好人;在他記憶里的歲月,像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
父母住處離青衣江不遠,江邊有兩棵老榕樹,每次和父親散步之后,我們會坐在樹下的石沿上說說閑話。
我估計過不了多久了。我走過后,不要告訴你奶奶。2011年6月的一天,父親和我走著走著,他突然說道。
我心里一陣悲涼,臉上卻故作鎮(zhèn)定:你不是都說自己沒得事,連鎮(zhèn)痛藥都不吃的嗎?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我心里有數(shù),你們心里也有數(shù)。其他我都能放下,只是怕你奶奶承受不起。為父親這話作結(jié)的,是一聲嘆息,一聲從喉嚨傳出的不易察覺的悲鳴。
父親一直都是明白人,在我們裝著糊涂的時候,他以明白的糊涂,將我們帶入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年輕時,他或許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而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他用天真的微笑、深藏的痛苦、真切的善良、天才的演技,將他很多年前定格在我大腦中的形象徹底顛覆。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而父親的話仍在繼續(xù):人總是要走的,你們對我這么好,你們的叔叔姑姑們對我這么好,侄兒侄女們對我這么好,我知足了。你媽媽跟了我半輩子,苦了半輩子,以后讓她找個老伴,過幾天清閑日子。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奶奶,我在時你們怎樣對她,我不在時也要那樣。還有娃娃們,千好萬好不如身體好,再有就是教育好他們,萬萬不要走了邪路。還有你,我本來是想著你能出人頭地的,你偏不聽。不說了,各人的路各人去走……
這一段話幾乎成了父親生命的絕唱。2011年7月23日,他在天色將明時陷入了昏迷。三天后,當(dāng)我沿著母親的電話趕到醫(yī)院,躺在床上的父親,鼾聲再也沒有響起。
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安靜下來,他的面部隨之變得模糊不清。恍兮惚兮中我先是看見一張窮形盡相的臉,被諸如冷漠、麻木、兇狠、虛偽一類的題頭,小廣告般貼得不留縫隙。然后又看見一張臉變成了大屏幕,播放著一個個微不足道卻暖意融融的走心故事。 這兩張臉猶如水火不融的兩個部落輪番占據(jù)著他的面部,你爭我奪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立場到底該站穩(wěn)在誰的一邊。我知道這兩張臉都屬于我的父親,卻不知道哪一個面孔更值得我去懷念或是顧惜。而我知道,冷酷其實是親情里最為可靠的構(gòu)成,雖然人們似乎早已用所有的經(jīng)驗作出判斷,春風(fēng)化雨才是人間最為渴求的蜜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