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祝家莊突然熱鬧了起來,鞭炮聲此起彼伏,臘月二十三,對祝家莊的人來說是個不平常的日子,這一天不僅是過小年,更有三年一次的“打五猖”上演。
陳小明伸開四肢,讓負(fù)責(zé)“打五猖”演出的班頭為他套上服裝,掛上假胡子、假發(fā),他看看自己身上,黃衣、黃褲、黃發(fā)、黃胡,連鞋子都被涂成黃色,接著班頭又從大布口袋里掏出一個面具來,也是黃色的,黃面黃牙,實在是丑陋萬分。
陳小明皺皺眉頭,這里沒有鏡子,他想象鏡中的自己:戴面具后會是怎么樣的“五猖”,怎么樣被這個村子里的人驅(qū)趕著“殺死”。他從之前多次的演練中得知,他這個“五猖”到時是要被眾將士用刀砍、用鐵叉戳死的,會死得很難看嗎?想到這里,他仿佛看到了血流一地,看到了大雪紛飛的夜晚,他仰面躺在地上,潔白的雪花落在他慘白的面孔上,融化,和著血,順著眼角流淌,像淚,血淚。本來還平靜的心里便猛地急劇跳動起來,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要跳出胸腔,他大聲喘著氣,走到了一邊。
班頭說:“小陳,還沒好呢?”
陳小明擺擺手說:“我喝口水?!?/p>
班頭一把拉過他來說:“沒有時間了,外鄉(xiāng)人,你聽,喇叭響了,過一會就要上場了,聽說今天來了很多市里的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呢,還有電視臺采訪?!?/p>
陳小明索性提前把面具戴上,又伸開四肢任由班頭擺弄。室外的喇叭里響著音樂,像是唱“人生短短幾個秋呀,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大概起了風(fēng)雪,風(fēng)把那歌與雪花吹得飄飄忽忽的,聽起來支離破碎,一點也不瀟灑。他看了看外面,不知道王小菊這時在做什么,他有些擔(dān)心,這兩年,每當(dāng)碰到這樣風(fēng)雪黃昏的時分,他們都會顯得手足無措,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發(fā)生于三年前的那場風(fēng)雪中所有記憶,表現(xiàn)在行動上,陳小明就是一聲不吭地在菜攤前拖地,不停地拖,把地拖得鏡子一樣,而王小菊呢,她甚至連晚飯也不吃,匆匆洗冼,就鉆到被子里睡覺,將整個人都蒙在被子里,像是要把那一場風(fēng)雪阻隔在天邊外。
風(fēng)聲像一群被攆得到處跑的小老鼠,見到縫隙它們就鉆,吱吱吱,嗚嗚嗚,它們在門縫窗縫瓦縫里叫喚著。王小菊給小米粒添加著衣服。聽著不遠(yuǎn)處隱約傳過來的鐘鼓聲,小米粒,兩條小腿一蹬一踏地,“鑼鼓響,腳板癢,媽,你快點啊,打五猖就要開始了!”。王小菊使了很大力氣,集中精神,才幫著小米??凵媳澈蟮拿抟\罩褂的紐扣,又給她戴上了棉帽,她覺得自己心跳過速,渾身綿軟,人似漂著,手上沒有一點勁,她真想像在省城一樣,上床,鉆到被子里,把自己掩蓋起來,不去管這天地間的風(fēng)雪,可是,今天,她知道,她不能,這樣想著,三年前的那場雪好像又不可阻擋地下了起來。
那天,一早起來,天霧朦朦的,一直不散,積攢著,是天黑時分才下起雪的,先是細(xì)小的絨毛,越織越大,雪片似的。菜市場零售區(qū)里,像他們這樣的小攤位都早已收攤子了,市場上的人也明顯少了起來。王小菊收拾著攤位上的東西,那天生意不錯,只剩下兩棵圓白菜,幾個白蘿卜沒有賣掉。四歲的小米粒全身上下裹得像一棵胖大包菜,被章翠蘭艱難地抱在懷里。王小菊一邊清點著放在紙盒子里的零錢,一邊對章翠蘭說,“媽,你讓小米粒下來走嘛,老抱著多累呀”。小米粒一聽,立即顫動著兩條腿,說,“不嘛,不嘛,奶奶抱,奶奶抱。”章翠蘭來省城有半個月了,主要是幫助兒子媳婦帶孩子,因為臘月之前是他們最忙碌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月,所以夫妻倆就請了章翠蘭過來。章翠蘭每天負(fù)責(zé)照看孩子,另外就是燒好一日三餐吃的,給王小菊減輕了不少壓力。
當(dāng)王小菊收拾好攤子時,在外面送菜的范團(tuán)結(jié)也開著電動大三輪車回來了,像往常一樣,章翠蘭抱著小米粒坐在后面車廂里,王小菊和范團(tuán)結(jié)一人半邊屁股擠在駕駛座上,一家人準(zhǔn)備班師回營了,雖然他們租住的房子離市場不過幾百米遠(yuǎn),但每天這樣的儀式還是讓他們覺得很享受的。這時候,天空上的雪花越飄越大了。車沒開出去幾步遠(yuǎn),王小菊的手機(jī)響了。一家關(guān)系戶飯店讓她給配送去幾筐菜去,要求馬上就送。
聽著王小菊的通話,范團(tuán)結(jié)就停下了車,看著她。王小菊迅速地在心里算了一下,這跑一趟利潤能有幾十塊錢,自從租了攤位又買了大三輪,他們的經(jīng)濟(jì)壓力很大,幾十塊錢也是錢哪,關(guān)鍵是,為了做好生意,他們也學(xué)著別的大攤位的做法,往城區(qū)各個飯店配送菜,好不容易聯(lián)系了幾個,如果剛一開頭就不能滿足客戶要求,失去信譽(yù),以后怕就不好做了。可是,這鋪天蓋地、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下的一派兵慌馬亂的樣子,再讓忙了一天的范團(tuán)結(jié)出去送菜她心里也不落忍。
倒是章翠蘭說話了,“哎呀,這么大雪,就那么點菜,算了吧,多不安全呀,生意什么時候不都有得做嘛。”
章翠蘭這樣一說,王小菊反而不再猶豫了,她有些生氣章翠蘭時時事事都拿主意的樣子,更可氣的是,范團(tuán)結(jié)也時時事事都聽他媽的,就說結(jié)婚時,在他們新房門口,章翠蘭愣是不讓貼范冰冰的美人畫,非得改成土得掉渣的胖小子大鯉魚,事情不算個事情,可是老是這樣總讓人不爽。就在前兩天,王小菊還和他們娘兒倆有過一次大大的不愉快。事情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市場管理人員來到他們攤點,向他們介紹一種市場內(nèi)部使用的結(jié)算卡,也就是顧客在他們這里買了貨,不在他們這里付錢,而是在市場結(jié)算中心結(jié)算,主要是解決大宗批發(fā)商和顧客之間錢款安全和信用問題。王小菊當(dāng)場就要辦一個。章翠蘭恰好在旁邊,她插嘴說,“錢放在自己身上不好么,還要放在別人手里?!彼@樣一說,范團(tuán)結(jié)也跟著表達(dá)不同意見,他說,“我們也不是大戶,那點小賬還要跑來跑去?”氣得王小菊一屁股坐在菜堆上,她也不顧章翠蘭就在當(dāng)面,指著范團(tuán)結(jié)說:“你這人就是沒有一點長遠(yuǎn)眼光,沒有一點雄心壯志,我們現(xiàn)在是小戶,你就不想著慢慢做成大戶?這市場上,有幾個開始就是大戶,不都是慢慢做起來的?你就是沒有一點想法!”罵的是范團(tuán)結(jié),但章翠蘭臉卻黑得像一顆紫茄子。
所以這個時候,王小菊一看范團(tuán)結(jié)那猶豫的神情,她就來氣了,她搡了搡范團(tuán)結(jié)說,“要不,我去送吧,反正貨也不多。”她說著,去奪范團(tuán)結(jié)手上的方向盤。
范團(tuán)結(jié)這回立場倒堅定了,把她推到一邊說,“還是我去!”
章翠蘭一邊抱著小米粒下車,一邊憂心忡忡地對范團(tuán)結(jié)說,“你慢點啊,你慢點?。 ?/p>
風(fēng)雪中,三個女人看著范團(tuán)結(jié)開著三輪車裝好了菜,慢慢往菜市場大門外開去。章翠蘭嘀咕了一句,“雪這么大,車不好開啊,團(tuán)子的眼睛又不大好?!彼呎f邊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王小菊。王小菊知道她是心疼和擔(dān)心兒子,她心里想,這老太太,自己的丈夫自己能不心疼,但是做生意有時也沒有辦法呀。她這樣想著,忽然說,“我陪團(tuán)子吧,我去陪團(tuán)子吧!”
王小菊往前跑幾步,追上三輪車又?jǐn)D在駕駛座上,在章翠蘭擔(dān)憂的眼神里,和范團(tuán)結(jié)一起開著大三輪去送菜了。
那家飯店有點偏,還在北三環(huán),近乎是郊區(qū)了,當(dāng)然,不是位置偏遠(yuǎn),這種生意也輪不到王小菊這種小戶來做了。送完了菜,結(jié)了賬,他們就往回趕。雪越下越大,路邊綠化帶里的樹葉上都頂著厚厚的一層白,路上的車輛稀少了,馬路上的雪被車輛軋成一灘灘的黑水,四處飛濺。雪花模糊了眼前的視線,他們的電動三輪車兩側(cè)沒有安裝封閉式車玻璃,雪花從兩側(cè)飄落到他們臉上,兩人的眼睫毛上,頭發(fā)上很快也頂了一層白,車燈昏黃,只照到眼前幾米遠(yuǎn)的地方。車子非常難開,王小菊開始后悔做這趟生意了。她大聲對范團(tuán)結(jié)說,“前面一點都看不清,你開慢點!”
范團(tuán)結(jié)點點頭,“知道呢?!彼f著,還沖王小菊笑了笑。
是的,后來,王小菊一直記得,那時候范團(tuán)結(jié)還沖著自己笑了。范團(tuán)結(jié)菊花樣的笑容還沒有完全展開,王小菊就聽到“砰”地一聲巨響,接著,她和范團(tuán)結(jié)就同時驚叫了一聲,他們的車飛了起來,他們的身體也飛了起來,他們飛得很高,飛得像雪花一樣紛亂。王小菊記得自己還扭頭看了一眼范團(tuán)結(jié),他使勁地推了自己一把,臉上的神情雪花般一片片掉落。一直掉落到雪地上。
王小菊覺得自己眼睛上蒙了一層黑紗,她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沒有覺得疼痛,她想張開嘴喊一聲范團(tuán)結(jié),但嘴巴張不開,手也抬不起來,朦朧中,她好像看見一個黑影在紛亂的雪花中晃動,黑影推了推她,用皖北侉腔叫了一聲“媽呀!媽呀!”隨后那黑影就消逝在雪花中。
班頭把四把刀插到了陳小明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鋼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個月牙,用細(xì)繩綁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進(jìn)肉里一樣。
打扮好陳小明后,班頭又去捉殺一只雞,一只大花公雞,他扭過公雞的脖子,拔了毛,一刀割下去,雞血咝咝地噴了出來。班頭麻利地用一只破碗接住了雞血,接了小半碗。公雞掙扎了兩下,想叫一聲卻憋在嗓子里叫不出來,最終伸直了腿,一動不動了。陳小明看到這真的腥紅的血,心里便又打鼓一樣劇烈地跳了起來,他不敢看那只死公雞,那只公雞好像眼睛還一眨一眨的,這讓他一下子又想起那個風(fēng)雪之夜。
班頭用毛筆蘸了雞血往他綁鋼刀的地方抹, 好像那些血正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陳小明閉了眼不去看他。
“別動,好,就待在那兒,這光線太好了……”陳小明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那聲音悅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時候,屋內(nèi)屋外,已經(jīng)擠滿了端照相機(jī)的人,一個個鏡頭像長槍短炮對著屋里猛拍。
陳小明再度閉上了眼。他面色煞白,雙腿抖個不停,似乎大股的血正從他胳膊和大腿上往外冒。
班頭招呼著全體演出的人:“開始了啊,打五猖開始了啊,今天有大領(lǐng)導(dǎo)在這里看,你們演好點,到時發(fā)獎金。”
有人問:“班頭,你先說好,有多少獎金?”
班頭說:“兩百,每人兩百。”
問的人說:“才兩百,我還當(dāng)有多少呢?!?/p>
正說著,響器班子響了,鑼鼓、嗩吶、二胡、笛子,驟然響起。其他演將士的也都套起了服裝,和別的人一起往外走。
王小菊在小米粒的催促聲中,終于走出了門外,婆婆章翠蘭不知去了哪里,她還是不想和自己面對面碰到一起。王小菊愣了一下,她知道,婆婆是有意避開的,就從外面反身將木頭的大門輕輕關(guān)上。
幾天前,當(dāng)王小菊下定決心,從省城回到祝家莊,來到這扇大門前時,她看見這扇曾經(jīng)熟悉的大門沒有從里面拴上,只遮掩了大半邊,一片黃色光亮像爛白菜葉子,從屋里爛了一塊出來。門還是以前的木頭門,仔細(xì)看,對聯(lián)也還是三年前貼的那黃色的喪聯(lián),被三年的風(fēng)雨吹打得七零八落,也像一塊塊爛白菜葉爛在門板上。
那天傍晚,王小菊牽著小米粒的手,站在大門前,舉起的手遲疑著,不敢推開門。從那半掩的大門里,她其實都能看見章翠蘭在廚房里的身影,甚至能聽得見她在木砧板上切菜的聲音。盡管從省城動身時,她把這一切困難都想到了,在心里把應(yīng)對的措施都演練了好幾遍,可是真到了真實的環(huán)境里,她還是有些猶猶豫豫。
小米粒搖著她的手說,“媽媽,為什么不進(jìn)去呀?是要我叫門嗎?”
王小菊像是一下子找到了辦法。她說,“對,對,你得給奶奶叫門”。
小米粒得到了鼓勵和肯定,立即雙手拍著門,奶聲奶氣地唱著:“小羊乖乖,把門開開,快點兒開開,快點兒開開!奶奶,開門!”
王小菊看到一片黑影遲疑著緩緩移了過來,然后,大門“吱呀”一聲,黑影立即籠罩在她和小米粒身上,她不由得捏緊了女兒小米粒的手。
“媽。”王小菊沖著那黑影輕聲喊了一聲。她又暗暗扯了扯小米粒。
小米粒立即跟著喊了聲,“奶奶!”
這也都是王小菊事先對小米粒交待好的。她靜靜等著黑影中的人的反應(yīng)。時間好像停止了那么幾秒。她抬起頭,定定地向黑影看去。王小菊覺得黑影是一棵樹干,章翠蘭整個人像是鑲在了樹干里,也像樹干一樣干枯,沉默,她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活的,也正在定定地看著自己和女兒。
像是等待著一場判決,也不知道等待了多長時間,王小菊最后總算聽到了章翠蘭擠出了一個字:“哦”。她說著就移開了身子,把那一小片昏黃的光亮讓了出來,她仍舊往廚房里走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這種局面是王小菊早就料到的,她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大門,牽著小米粒的手,走到堂前,把手里的拉桿包,肩上的大雙肩包,以及小米粒背著的大書包,都一—卸了下來。今天是臘八,寒氣逼人,王小菊跺了跺冰冷的雙腳,又哈了哈手,去給小米粒整了整脖子上的圍巾,她做著這些時,腦子里想著,怎么與婆婆章翠蘭說第一句話。她眼睛掃射了一遍四周,屋內(nèi)的陳設(shè)和三年前也幾乎沒有改變,堂前香幾上仍然擺放著范團(tuán)結(jié)的遺像,他在鏡框里,還像以前一樣,憨笑著,看著她們娘兒倆。王小菊眼睛一紅,她扭頭去看別的,她和范團(tuán)結(jié)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房間,房門上還貼著鯉魚胖娃的年歷畫,這是當(dāng)年章翠蘭堅持要貼的,依照王小菊的審美,那是要貼上周杰倫范冰冰那樣的明星照才好,但章翠蘭說還是胖鯉魚大小子喜慶。
看著王小菊東張西望,小米粒不耐煩了,她扯扯她的衣角說:“媽媽,媽媽,你不是說奶奶會給我做許多好吃的嗎?她怎么不理我呀?”
王小菊回過神來,她忽然心里頭有了主意,她說:“走,好吃的在廚房里,我們?nèi)タ纯茨棠淘谧鍪裁春贸缘??!彼隣恐∶琢5搅藦N房里。
廚房里一片水汽蒸騰,像祝家莊秋天的早晨彌漫著的一場大霧,章翠蘭的身影被水汽吞沒大半,顯得矮小了許多。幾年前,王小菊和丈夫范團(tuán)結(jié)決定一起去省城周谷堆菜市場做販菜賣菜的營生時,離開祝家莊的那個早晨,章翠蘭就是在一場大霧里看著他們倆坐上中巴車走遠(yuǎn)的。
鍋灶上,正煮著米飯,新米的香氣隨著漸開的米湯蒸騰。小米粒好奇地跑到鍋灶邊,拍著手說:“好香好香,大米都在跳舞呢?!?/p>
王小菊說:“米湯開花了,馬上奶奶就要潷米湯了,米湯好喝喲,讓奶奶給你盛一碗喝喝?!?/p>
王小菊透過水汽看見章翠蘭的臉子雖然還是板著的,但眼神明顯柔和了一些了,她急忙又鉆到灶臺下,“我來塞柴火,好幾年沒吃過柴火鍋燒的飯了。”她說著,也不管章翠蘭怎么撇著嘴,表示著不屑。她想,反正在水汽里,章翠蘭再怎么吹胡子瞪眼自己也看不到。
水汽越來越大了,章翠蘭開始用飯瓢從鍋里舀米湯,雪白的米湯,濃濃的,舀在碗里,很快表層上就起了一層米漿,而鍋里的米飯則被她輕輕地鏟成一個圓椎形,再用一只筷子插出幾個汽孔,大朵大朵的水泡從汽孔里往外冒,小米粒又是一陣拍手,叫道:“耶!咕嚕咕嚕吹泡泡了,咕嚕咕嚕吹泡泡了!”
王小菊想,幸虧小米粒同學(xué)活潑慣了,要不然,真不知道這個場面多尷尬呢,她又往鍋灶里塞進(jìn)去一根硬柴。
忽然聽到灶臺上章翠蘭一聲喊:“焦了,焦了,退火!退火!”
王小菊這才發(fā)覺自己只顧著塞柴火,火太大了,真的聞到了一陣焦糊味,她吐吐舌頭,趕緊用鐵火鉗夾出柴火來。雖然飯燒糊了,但章翠蘭總算開口說話了,王小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開頭。
果然,章翠蘭端起大碗,遞到小米粒的跟前說:“喝吧,莫要燙了嘴?!?/p>
“哦耶,哦耶,”小米粒端起大碗米湯,嘬起嘴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仰起頭,做陶醉狀,說:“好喝,好喝,真好喝!”
小米粒這喝米湯的樣子像全了她爸爸范團(tuán)結(jié),神情,語調(diào),都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王小菊抬頭去看章翠蘭,章翠蘭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低下了頭,裝著揉眼睛。
小米粒說:“奶奶,奶奶,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寶貴啊?”
章翠蘭不說話,以搖頭做出了回答。
“大米啊,”小米粒說:“人是鐵飯是鋼,三餐不吃餓得慌嘛,所以呀,我‘飯米?!墒且粚毎 !靶∶琢Uf著,哈哈大笑著,隨即扭動起小腰唱起來:“耶,耶,稀奇稀奇真稀奇,我是飯米粒,我是飯米粒。”
章翠蘭并沒有笑,她急步走到堂前,像是去尋找什么東西,她邊走,邊擦著眼睛。
王小菊知道,章翠蘭一定又是聯(lián)想到范團(tuán)結(jié)了,關(guān)于“飯米?!边@個笑話還是范團(tuán)結(jié)率先說起來的,那時候,他每天從菜攤上回到租住的房間里,看到女兒小米粒,他就會抱起她搖晃著說:“稀奇稀奇真稀奇,飯米粒,飯米粒,長大了有得吃?!毙∶琢>途局谋亲诱f:“飯團(tuán)子,飯團(tuán)子,鼻子是個大蒜子。”揪得范團(tuán)結(jié)臉上笑開了花。
王小菊假裝制止小瘋婆樣的小米粒,“別鬧了,別鬧了,快快喝?!?/p>
王小菊看見章翠蘭站在堂前沒有過來,她便沖著她喊了聲:“媽,晚上睡覺的被子在哪里,我來鋪被子!”
章翠蘭好像愣住了,半天,她才皺著鼻子說:“還在房間大衣櫥里?!?/p>
聽到章翠蘭這樣說,王小菊終于放心了,還好,章翠蘭沒有攆她們娘兒倆出門。王小菊覺得自己之前選擇傍黑這個點回來是對了,這樣,章翠蘭就沒有硬趕著她們娘兒倆走的理由了,總不至于讓她們蹲在屋檐下過一夜吧,畢竟,小米粒還是她孫女呢,而只要在家住下來了,那事就有了希望。那晚,她悄悄地給陳小明發(fā)了個微信:按原計劃,有希望。
打五猖的第一個儀式是“游野”。十幾個人舉著二尺長的柳樹棍,不停地高聲尖叫著。前面是鳴鑼開道的“衙役”,手持旗牌、傘扇、金瓜、錢斧等全套儀仗。后面是踩高蹺、騎竹馬、舞龍、舞獅、跑驢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顏六色的祝家莊村民,村民們簇?fù)碇粋€祖宗神像。前頭的“將”,既像戲文中不知哪個朝代的大將,又像是傳說中的閻王,黑臉,黑胡,黑衣褲,手中綁著銅鈴拿著鐵索鏈,雙目圓瞪,走兩步,就高舉手臂在空中嘩嘩地抖著,叮鈴鈴地響,他們后面是一排“兵”,個個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腳向后不停地踢跳。村子里擠滿了人,相機(jī)、手機(jī)的閃光燈閃個不停。
這樣游了一會,就進(jìn)行第二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高潮部分——“打五猖”。陳小明知道自己將被”斬首示眾”了。兩個“將”押著他在前,后面的隊伍浩浩蕩蕩,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會掀起高潮,人們嘴里叫著,“打五猖,打五猖!”
陳小明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叫“五猖”的鬼了,人群推推搡搡,不時會碰到那幾把沾滿了雞血的刀。刀受力一動,綁刀的細(xì)繩就會勒著他鉆心地疼。他全身出汗,北風(fēng)一吹,他就像一塊鐵一樣涼。他抬頭看看天上,淡淡的云朵沒有一點溫度,他側(cè)頭去看看人群,他不知道王小菊這時是不是在看他。還有,章翠蘭呢?如果她知道了內(nèi)情,她是不是會像這些“兵”和“將”一樣,舉起砍刀憤怒地來砍殺他呢?
王小菊牽著小米粒的手往打五猖的隊伍走去,人太多了,鞭炮聲,鑼鼓聲,人們的喧叫聲,她沒有看見陳小明,倒是人群中閃過一個人影,有點像章翠蘭,在這樣熱鬧的場景里,章翠蘭的臉色似乎還是陰著的,是的,三年前那一場車禍后,章翠蘭看王小菊的臉色就始終是陰著的。
當(dāng)時,王小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醫(yī)院的,又是怎么蘇醒過來的,她只知道,當(dāng)她經(jīng)過檢查只是暫時休克,身上軟組織受傷,其他并無大礙而被直接送到火葬場去見范團(tuán)結(jié)的遺體時,章翠蘭沖上來就抓著她,嘴里大聲罵著,“就是你這個喪門星!是你害的!是你逼的!我讓我兒子不要去啊,你偏要逼著他去,是你逼走了他一條命啊!”章翠蘭罵著罵著就哭了。
王小菊任憑章翠蘭罵著揪著,她腦子里全是那一團(tuán)雪花和那一團(tuán)黑影。
盡管交警反復(fù)調(diào)閱了那個路段附近的監(jiān)控視頻,但由于出事地段監(jiān)控設(shè)備壞了,再加上是風(fēng)雪天,沒有發(fā)現(xiàn)肇事逃逸車輛和犯罪嫌疑人一丁點線索,警方也無奈,只好存案備查。
王小菊和章翠蘭捧著范團(tuán)結(jié)的骨灰盒回到祝家莊,把喪事辦了。整個喪事過程中,章翠蘭沒有和王小菊說過一句話。接下來是過頭七,按祝家莊的風(fēng)俗,親人一連七天,每天要到逝者的墳頭上祭祀,讓死去的人在陰間過得安心。那七天里,章翠蘭在去祭祀的路上也是和王小菊各走各的,王小菊想上前幫她拿著祭品,她也毫不領(lǐng)情地甩開。頭七的最后一天晚上,王小菊燒好了晚飯,到堂前喊章翠蘭,“媽,吃飯了?!币恢辈徽f話的章翠蘭突然暴發(fā)了,她哭喊著,“我不是你媽,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兒子!”
突然暴發(fā)的哭喊聲驚動了鄰居李冬梅,李冬梅年紀(jì)比章翠蘭大上個十來歲,算是個長輩了,她趕來勸說著哭成一個球形的章翠蘭。
可是章翠蘭不聽勸,“王小菊,都是你,都是你,那么大的雪,你還非得要我兒子去送菜,是你逼的呀,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兒子!”
這一邊王小菊早已經(jīng)哭干了眼淚,她哽咽著嗓子說,“好,既然這樣,我就不待在你家了,我走,我離開還不行嗎?”
王小菊說著就開始收拾行李,這個時候,哪怕是章翠蘭象征性地來拉一下她,她也不會走,可是章翠蘭反而罵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這個喪門星!”
王小菊拎起箱子,抱著女兒小米粒就沖進(jìn)了黑夜里,“我走,我連夜就走!”王小菊那一下子的心真的硬了,連李冬梅來拉她也沒拉住,“我走!我是她的仇人,我還待在這里做什么!”
王小菊從那一走,三年就沒回來過。這次回來,看著婆婆章翠蘭掛著三年前一樣陰沉的臉,王小菊奇怪自己怎么不再有當(dāng)初那種委屈的感覺了,相反,看著已顯老態(tài)的章翠蘭,她心里隱隱地心酸?;氐阶<仪f的第二天,王小菊看看堂前的地上有灰塵,便拿起掃把掃地。可她剛一拿起,章翠蘭就出現(xiàn)了,一把奪過她的掃把,自己掃了起來。王小菊呆站在那里,心想,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小米粒身上了。這也是列在來之前的應(yīng)對方案中的。
王小菊叫過小米粒,明著是對她其實是對著章翠蘭說:“你在家陪奶奶啊,我到鎮(zhèn)上去幫你秀阿姨擺幾天攤子,掙點年貨錢,你聽奶奶話啊,中午我就不回來吃飯了。”
王小菊看了一眼章翠蘭,就挎著包出門了。
看到王小菊真的走了,章翠蘭松了一口氣,陰著的臉也開了些太陽。她挽起一個腰籮,往門外走去。
“奶奶,”小米粒機(jī)靈地說,“奶奶,你到哪里去,你是上班去嗎?你帶我去呀,好不好?”
孫女兒一派小大人的樣子讓章翠蘭的嘴角不由扯出了一點笑意,她裝著猶豫了一下,然后說:“好吧,算我欠了你們的!”
章翠蘭關(guān)了大門,一手挽著腰籮,一手牽著小米粒,往田野上走去。
日頭當(dāng)頂,照得身上暖洋洋的。當(dāng)小米粒小小的手?jǐn)R在章翠蘭手心里的時候,她覺得是捧著一只剛出殼的小雛雞,小小的喙啄得她手心發(fā)癢,她覺得心里有一個地方也被啄得發(fā)癢,她捏緊了小米粒的小手,想蹲下去親親她。她都停下了腳步了,卻忽然又停止了這個沖動。昨天晚上,王小菊一回來,她就在猜測她回來的目的,看她那樣子,好像仍然是單身,也還沒有重新嫁人,而且回來后,就擺出一副熟稔的家里人架式,顯得有備而來,深思熟慮,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
章翠蘭把腦子想空了也沒猜出王小菊突然回祝家莊的目的。
小米粒扯著她的手問:“奶奶,我們到哪里去上班呀?”
她們已經(jīng)走到村外的田野上了,眼前是大片的棉田,棉花桿子都還沒有砍倒,章翠蘭看見李冬梅站在棉田里揀拾最后一遍棉花。她忽然想到了,莫非,王小菊這個眼里只認(rèn)得錢的主子是惦記上了家里的幾畝棉田?半年前,祝家莊來了一群測量隊,在村子的前前后后量了一個遍,聽說是一條高速公路要經(jīng)過村莊,村子里許多人家的田地都要被征用,一畝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不少呢,一戶少說也有幾十萬元錢,雖然這事后來就再沒有動靜了,但祝家莊人相信,遲早他們的田地是要變?yōu)榇篑R路的,每戶人家都在暗暗計算著那筆賠償款的用處了。章翠蘭不禁咬了咬牙,這個王小菊,真不是吃素的。
“奶奶,你捏痛我了!”小米粒說,“你咬牙齒做什么呀?”
章翠蘭停下步子對小米粒說:“米粒,你媽平時工作是做什么呀,還是一直在販菜嗎?”
小米粒點點頭,“嗯哪?!?/p>
章翠蘭說:“又要進(jìn)菜,又要賣菜,又要送菜,你媽一個忙得過來嗎?”
小米粒說:“能行,陳叔叔負(fù)責(zé)送菜?!?/p>
“陳叔叔?哪個陳叔叔?”
“嗨,陳叔叔就是那個陳叔叔呀,還有哪個陳叔叔?”
章翠蘭還想問什么,小米粒已經(jīng)不耐煩地掙脫了她的手心,往李冬梅的棉田里奔去,她好奇地看著李冬梅兩手扯著棉桃,胸前圍裙里已經(jīng)堆滿了一堆雪白的棉花。她把手伸向張開嘴的棉桃里,拉出了一朵棉,“真軟??!”小米粒把白白的棉花放在臉上輕輕摩娑著,“好癢哦!”她咯咯咯地笑起來。
章翠蘭也走過去,站在另一條田垅里和李冬梅并排摘起棉花來。
她們一邊摘棉花,一邊說著話,小米粒一張小嘴又說又唱,棉田里增添了一些平日不多的熱鬧勁兒。這個日子,一般人家的棉田基本都摘凈花了,李冬梅因為每年種得多,又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摘棉花,所以總是要摘到年關(guān)邊上,這些年,每年都是章翠蘭來幫她。往常,她們兩個人一人一垅,只是悶頭摘花,像兩股棉線筆直地縫在廣闊的棉田里,而小米粒來了,她就像一根細(xì)鐵針,將她們兩股棉線牽連到一起了。
“棉花白,谷子黃,紅臉關(guān)公是高粱。冬瓜矮,南瓜胖,絲瓜上架細(xì)又長?!毙∶琢R贿叧贿叢粫r地喊叫,“梅奶奶,棉花為什么是白色的?奶奶,棉花像云一樣!”
章翠蘭將王小菊回家的消息告訴了李冬梅,“哼,”她低聲對李冬梅說,“我看,她是聽到了征地的風(fēng)聲了,惦記著賣的錢哩!她不知道那是八字不見一撇的事呢,她就來算計了!”
李冬梅說:“你還記恨她呀,算了吧,孩子們在外也不容易。”
“不容易?”章翠蘭說:“我估計她在外又找了一個!”她把從小米粒那里打聽到的信息又分析了一遍給李冬梅聽。
李冬梅嘆息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田埂邊吃草的老水牛。在棉田里亂跑的小米粒正往老水牛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喊,“歐耶,牛!牛!”
李冬梅便也朝田埂邊走去。
章翠蘭順著李冬梅的眼光看到那頭老水牛,她忽然就不再說話了,兩手機(jī)械地一左一右扯動著棉桃。
十年了,一看到這頭老水牛,章翠蘭心里還是和十年前一樣慌慌的。
十年前,章翠蘭還是個鄉(xiāng)村醫(yī)生,在家里開了個小診所。那天,正是祝家莊搶收搶種的“雙搶”季節(jié),天熱得像個大蒸籠,章翠蘭連著出診了好幾家,頭昏腦脹地回到家,喝了一大瓷碗的涼開水,躺在涼席上再也不想動彈。偏偏這時,李冬梅的小兒子黑皮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說:“翠蘭嬸嬸,我爸爸被牛挑了,躺在地上不能動哩,我媽叫我來請你去看看?!?/p>
章翠蘭勉強(qiáng)爬了起來,跟著黑皮往他家走。黑皮說,他家的那條小牯牛大概是熱瘋了,也不聽我爸爸指揮,我爸爸氣不過抽了它幾鞭子,它就扭過頭,用它那大長角左邊挖了我爸爸胸口一下子,右邊又挑了我爸爸腿肚子一下子,腿肚子都挑破了,出了血,怕人呢。
到了李冬梅家,李冬梅正慌著扯棉布去裹她丈夫老丁的腿肚子,情況比章翠蘭預(yù)想的要嚴(yán)重多了。祝家莊這地方也時不時地有人被耕牛挑傷的事,大多不過是一點輕傷,服點三七片,擦點紅藥水,也就沒什么事了,可是眼下,老丁腳下流了一攤血,整個人臉色慘白,捂著胸口直喘氣。章翠蘭去摸摸心跳,又量量血壓,再看看一地的血,她說趕快送鎮(zhèn)上去吧,都腫起來了,我先給他止血止痛吧。她想了想,拿出了葡萄糖注射液,兌入了防血栓的維腦路通,消腫的丹參,想了想,又加了治跌打損傷的紅花,給注射了進(jìn)去。
注射完了,黑皮就推出摩托車,把他爸馱在后座上往鎮(zhèn)上去。沒想到,老丁還沒坐穩(wěn)就連連搖頭,嘴里像安上了鼓風(fēng)機(jī),呼呼地往外吹氣,胸口劇烈地跳動,像胸腔里正發(fā)著一場大洪水。章翠蘭趕緊幫忙,將老丁扶下摩托車,還沒抱進(jìn)屋里,就發(fā)現(xiàn)他手腳僵硬,皮膚冰涼,扒開眼看,瞳孔已經(jīng)散大。章翠蘭“啊呀”一聲,她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
對自己的短暫昏迷,章翠蘭后來對村里人的解釋是,她一是中暑了,二是急昏了。不過,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注她到底為什么昏迷了,大家都在幫助李冬梅處理她丈夫的喪事。只有章翠蘭自己知道她是為什么昏迷的,就在老丁倒地的那一剎,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可能是用錯藥了,一是這個時候紅花和丹參絕對不可以合用,這是常識呀,一急,她把常識都忘了;二是那一瓶維腦路通粉劑過期了,她放在藥箱里是準(zhǔn)備扔掉的,一意識到這點,她就昏過去了。
章翠蘭一直擔(dān)心自己給老丁用錯藥的事情暴露,她在李冬梅家找了一圈,稻場上,屋腳下,柴禾堆里,放垃圾的地方都找了,奇怪的是,再也沒有找到那天她為老丁注射用過的藥品。直到老丁安葬上山了,她都沒有找到。
老丁的棺材抬上山時,章翠蘭沒有出門,她側(cè)著耳朵聽著響器班子吹著的悲慘曲子,聽著李冬梅和黑皮的哭聲在山路上高高低低地浮著,她心里又慌慌地,她看著自家門前掛著的那個診所標(biāo)牌,那上面紅十字的標(biāo)記血一樣刺眼,她走上前,把標(biāo)牌下掉,扔到了鍋灶前,拿柴刀一刀劈開了。她一個人悄悄地把診所關(guān)了。
“將”和“兵”追趕著“五猖”,他們就在村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走了快一個多小時,回到了村部中間休息,陳小明臉上木木的,有人給他拿來一個茶雞蛋,他拒絕了,有人給他倒來一杯酒,讓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絕了,有人點了支煙給他遞過來,他也拒絕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不冷也不累,不餓也不渴。
扛著攝像機(jī)的電視臺的記者進(jìn)了屋子里。一個看樣子像是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正在接受采訪,他侃侃而談:祝家莊的“打五猖”被列省級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正在申報國家級,它已經(jīng)存在一千六百多年,其規(guī)模之巨大、氣勢之雄渾、內(nèi)容之豐富、歷史文化意蘊(yùn)之深厚以及群眾參與的狂熱程度,實為全國所罕見……
休息快結(jié)束時,陳小明身上又被加了件讓他意想不到的道具。
他們端出一碗雞腸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綁到了他的腰上,雞腸貼著他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東西泡過,雞腸散發(fā)著某種極其難聞的味道。
陳小明又重新回到擠滿了人的村莊街道上。鞭炮聲,鑼鼓聲,吶喊聲,他再度處于各種雜亂聲響的圍困中。他低著頭,彎著腰,令人惡心的味道不斷往上涌。他想要抬起頭來,也一通亂喊,像火山里的巖漿一樣,把自己整個人全都噴射出來。不演了。撥開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國道,便能攔輛車逃走。
他的身體被完全控制著,身后的兩個人抓著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
歡騰的隊伍向村莊外走去,走到一處小山前,那里有一叢叢的墳堆,陳小明不知道那里是否就葬著那個叫范團(tuán)結(jié)的男人。人群包圍過來,響器包圍過來,鏡頭包圍過來,陳小明閉了眼,任由“將”和“兵”拉扯著,他好像真的被將士從胸腔里拉出了五臟六腑。
“來吧,來吧,所有的懲罰都來吧!”陳小明暗暗對自己說,他這樣說著的時候,又一次去尋找章翠蘭的身影,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章翠蘭能面對面地給他一刀,當(dāng)然,如果是章翠蘭來給他拿來一個茶雞蛋,他會拿著的,如果是章翠蘭來給他倒來一杯酒,讓他喝了暖暖身子,他一定會一飲而盡的,如果是章翠蘭來點了支煙給他遞過來,他一定珍惜地吸上一口。可是,這可能嗎?
回到祝家莊的第二天,王小菊就在秀的攤點前幫忙。她和秀是同時嫁進(jìn)祝家莊的,兩個人好得像親姐妹,秀在鎮(zhèn)上的年貨集市上賣年歷畫,賣炮竹,賣春聯(lián),反正都是一些過年必備的小東小西。兩個人一邊應(yīng)付客人,一邊還見縫插針地聊天。
秀說:“你婆婆還恨著你?幾包鞭炮?”
王小菊點點頭,嘆了一聲:“她還是不肯原諒我。大中堂十二塊錢。”
秀氣憤地說:“憑什么呀,她這是欺侮人!王小菊,你過年除夕晚上到我家過去,看把她一個孤寡撂在家里,她還有沒有滋味!”
王小菊不做聲。
秀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另外有了人?小年畫便宜著呢,兩副三塊錢?!?/p>
王小菊岔開了話題,“哎,帶一盒煙花吧,大過年的怎么能沒有煙花呢?!八f著,略略和秀拉開了一點距離,雖然是好朋友,但她現(xiàn)在還不想和秀說這個事。但是秀這一問,她不禁朝街面上望了過去,怎么陳小明還沒有來呢?按照約定,他應(yīng)該來了。
三年前,當(dāng)王小菊抱著才四歲的女兒小米?;氐绞〕?,再去經(jīng)營那個販菜的攤位時,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經(jīng)營這一攤子實在是太難了。販菜先要進(jìn)菜,進(jìn)菜都是晚上三點鐘起床,趕到大宗批發(fā)區(qū),天還沒亮,批好菜再拉到零售攤位,以前這些都是范團(tuán)結(jié)在做,她只管早上接了菜,分好類,碼好菜,接待顧客就行了,現(xiàn)在,她必須要嘗試著一切都自己來。
有一天,她進(jìn)了菜,再像往常一樣去出租屋喊小米粒起床,可是,當(dāng)她打開房門,床上卻不見了人,一摸床,床上冰涼的。她趕緊到處找,在偌大的菜市場里大聲喊著小米粒,直到把嗓子都喊出血了,找了一個多小時,才在活禽區(qū)的一個攤位上找到了小米粒。小米粒穿著睡衣,凍得瑟瑟發(fā)抖,也正哭喊著“媽媽!媽!”原來,她一覺醒來,見王小菊不在,便出來尋找她,那么大的菜市場,她一下子就走丟了。一看到哭得一臉淚水的小米粒,王小菊一把上前抱住她,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王小菊想放棄販菜,把租來的攤位再反租出去,重新找活干。她剛寫好了“轉(zhuǎn)租”的小廣告,貼在攤位上,就有一個人來了。
那個人在攤位前轉(zhuǎn)了很長時間,后來像是下了決心,他走到王小菊面前說:“我想租你這個攤位,但我有個條件,就是你繼續(xù)在這里干?!?/p>
王小菊說:“那不成,我就是一個人干不了才反租的?!?/p>
那個人說:“你干不了的我干,我的意思是,我出錢,出苦力,你幫我賣菜就行了。”
這對了王小菊的心事,她正愁著要是換了工作,怎么才能照顧小米粒呢,這樣倒好,她就爽快地承應(yīng)了下來。
那個人就是陳小明,他承擔(dān)了以前范團(tuán)結(jié)所做的事情,進(jìn)菜,送菜,甚至還幫助王小菊到幼兒園中班去接送小米粒。陳小明雖然是名義上的老板,可是,在王小菊面前,他更像是個任勞任怨的伙計,就是埋頭干活,賬目上的事情也從不過問。王小菊每天向他報賬,他總是說,不用報了,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幾個月下來,他開給王小菊的工資占了利潤的一大半。王小菊奇怪陳小明為什么要這樣,她猜測,是不是他看上了自己,要打她的主意?可是,平日里,天天接觸,陳小明并沒有什么那方面的舉動和表示。
王小菊只能慶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她也努力經(jīng)營著菜攤,比以前自己經(jīng)營還要盡心盡力。陳小明也是真心對她們娘兒倆好,只要有一點空閑,他就帶著小米粒去動物園植物園游樂場玩,給她買禮物,陪她做游戲,小米粒也越來越黏他。和以前一樣,每天傍晚,當(dāng)王小菊收拾好攤子時,在外面送菜的陳小明也開著電動大三輪車回來了,王小菊抱著小米粒坐在后面車廂里,陳小明喊一聲 “班師回營了!”每天都進(jìn)行著這樣的儀式,看起來就像是一家人。
又到了冬天,小米粒過生日,陳小明特意為她買了生日蛋糕。王小菊也提前下班,在出租屋里精心做了幾個菜,晚上請陳小明過來一起吃飯。菜很豐盛,王小菊買了一瓶古井貢,很真誠地陪陳小明喝了幾杯。兩個人的臉都喝得關(guān)公一樣,小米粒的蛋糕也隆重上場了。點蠟燭,許愿,唱生日歌,吃蛋糕,滿屋子都是小米??鞓返男β暋]喌叫∶琢TS愿吹蠟燭了,她小大人樣,閉了眼,雙手合什,小嘴喃喃自語,然后說,“好了!”
陳小明問:”都許什么愿了?“
小米粒小腦袋一歪說:“那不能告訴你!因為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陳小明說:“哦。那你是得忍住。”
小米粒忽然沖到陳小明跟前摟著他的脖子,沖著他的臉頰響亮地親了一口。
陳小明完全沒有想到,他高興地摸著被小米粒親過的地方,說了一句皖北侉腔“媽呀!媽呀!”他抱起小米粒,把她高高地舉過頭頂,“飯米粒,飯米粒,我的乖乖飯米粒!”
小米粒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就是陳小明那一句帶有皖北侉腔的“媽呀!媽呀!”讓王小菊忽然變了臉色,她板著臉喊了一聲“小米粒!下來!”
陳小明放下小米粒,不解地看著王小菊。王小菊滿臉的酒紅一下子褪去了,她一雙眼刀子樣地看著陳小明,像是要把陳小明的胸腔給剖開來。
一陣激烈的鑼鼓聲,“將”和“兵”吃了搖頭丸一樣,搖擺個不停,“將”的眼珠兒用核桃殼磨光著色而成,金光閃耀,攝人心魄。陳小明這個“五猖”被推倒跪在地上,聽“將”聲嘶力竭地喊著臺詞:“勸世人積德行善,休要得奸淫盜殺,倘若是昧心做惡,十殿君難饒與你,來呀,把五猖帶下去扒皮抽腸?!?/p>
隨著一聲宣判,“轟”一聲響,由“麩皮,鋸末,白酒,硝粉” 制成的煙瓶已經(jīng)點燃,陳小明被籠罩在刺鼻的翻滾的煙霧里。鼓點更加急促,“兵”們繞著他前后左右急速游走,各路兵器,刀啊、槍啊、劍啊、叉啊,在他眼前晃動,他知道他被“扒皮抽腸”了,他突然覺得特別放松。他們解開他身上的黃坎肩,把兜在里面的散發(fā)著怪味的雞腸子抓了出來,拋向天空,村民們在旁邊歡呼雀躍,他們勝利了。
陳小明自己也奇怪地輕松起來,他知道自己的任務(wù)已經(jīng)徹底完成了?!芭?,哦,哦……”他跟著那些“兵”們一起長聲喊叫著,他邊喊,邊用手去擦拭眼睛里洶涌的淚水。
“我的選擇還是對的!”陳小明心想。在朦朧的淚水中,他看見不遠(yuǎn)處,王小菊正牽著小米粒在向他招手。
那天,陳小明下了車后,站在小鎮(zhèn)的年貨市場上四處張望,年關(guān)臨近的這幾天,城市里空了,平??帐幍泥l(xiāng)村卻吹了氣一樣滿了,到處是人,看不見王小菊,雖然她打電話告訴了他具體方位,但這人擠人的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他想,還是慢慢順著人流逛過去吧,反正也不急。
陳小明在集市上像一個閑人,這里看看,那里問問,其實,他就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鴨子,表面上看起來氣定神閑,水底下那兩只腳掌可是劃個不停呀。來祝家莊,他是下了決心的,可是真要來,他心里比王小菊還要犯怵一百倍。自從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發(fā)生了那件事后,他一直想著的,是怎么樣去面對王小菊,卻并沒想到還要面對章翠蘭。不過,該面對的總歸是要面對的,他一直這樣對自己說。
在小米粒那個生日之夜,當(dāng)他放下咯咯咯笑著的小米粒時,王小菊的一雙眼睛刀子一樣剜出了他的心臟。
那天晚上,王小菊待小米粒睡著后,還是找到了他。她盯著他看了好久,然后直接問,“你開過大貨車?”
陳小明點點頭,他猛地往地下一蹲,雙手抱頭說,“我不是人,你打我吧!打吧!“
王小菊沖上前,伸開雙手,噼里啪啦地朝著陳小明身上一陣亂打,她邊打邊哭,“你為什么要跑?你要是不跑,說不定范團(tuán)結(jié)還有救呢?”
陳小明什么話也不說,一動不動,閉著眼,連雙手也不抱頭了,把全身都攤開來,仿佛享受著王小菊的捶打似的。
王小菊打著打著,打累了,也哭累了,她最后大喊一聲:“為什么,你為什么?”陳小明慢慢抬起頭來,他說:“我當(dāng)時嚇蒙了,我以為你們都死了,我想著父母還要等我回家過年呢,我不想吃牢飯哪,我,我,我一昏頭就嚇跑了。可是,我后來就后悔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nèi)遥^完年,我就把大貨車賣了,我就去找你們,我就想著,我這一輩子都要償還你們。”他說著,又低下了頭。
王小菊不等陳小明說完,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王小菊走后,陳小明癱坐在地上,那一晚上的風(fēng)雪又在他的腦海里灑落,風(fēng)雪迷漫中,范團(tuán)結(jié)倒在雪地里的面孔又浮現(xiàn)出來,他看得無比清晰,甚至都能看得見范團(tuán)結(jié)嘴角上的一絲皺紋。陳小明怎么也睡不著,他出去買了一包香煙,本來他已經(jīng)戒了一年多了,可他覺得再不抽一支煙,他就要瘋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黑暗中,煙頭的微火閃爍著,像小紅蟲,地上爬滿了煙頭。
第二天早上,陳小明一起床就去王小菊的菜攤。他看見那輛電動三輪車還在,他就如往常一樣,仍舊去市場大宗批發(fā)區(qū)進(jìn)了菜,等他再趕到零售攤位時,王小菊已經(jīng)在那里整理開了。
陳小明站在王小菊面前,王小菊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從車上往下搬菜。
陳小明說:“你沒有報警?”
王小菊看了他一眼說:“你為什么不逃跑?”
陳小明說:“是想過跑,可是,我已經(jīng)跑過一次,我不能再跑了?!彼f著,靜靜等著王小菊的宣判。
王小菊卻像沒聽見一樣,拿出一張紙條對陳小明說:“有個酒店要送菜,你得去跑一趟?!?/p>
陳小明愣了一下,隨即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好嘞!”
祝家莊年貨市場上也有用大卡車販了菜來賣的,陳小明以一種職業(yè)的眼光看那些菜,芹菜干癟了,看相不好,辣椒倒是又大又亮,那種亮卻又不是自然的亮,應(yīng)該用化學(xué)品處理過,好看卻不好吃。土豆可以,個頭勻稱,皮色是亮褐色,肯定是從寧夏那邊販來的。他上前問問價格,竟然比他們在省城菜市場里零售的還要貴一些,早知這樣,也可以販一些菜過來賣嘛,也可以為他來祝家莊找一個更好的理由啊。
這次臨來祝家莊前一天的晚上,他又開戒,抽了一整包香煙,最后還是決定,去,不管怎么樣也要跑這一趟。
自從王小菊捶打了他一頓之后,他和她再沒有說過那個雪夜的一切,他們都在竭力忘掉那一場雪。說也奇怪,這樣一來,陳小明覺得王小菊對自己的態(tài)度明顯變了,以前,她處處提防著他,而現(xiàn)在,她對他似乎毫不設(shè)防,她甚至還暗暗鼓勵小米粒黏著他。
有天晚上,突然寒潮來臨,他們前一天屯放在室外的大白菜必須要加覆防護(hù)薄膜,否則就會凍壞變爛。幾千公斤的大白菜,他們倆要連夜搶覆起來,十幾棵一捆,打捆,覆膜,碼放。北風(fēng)刮起來了,吹得臉上生疼,可是手里的活不能停,他們倆一刻不歇,忙到下半夜三點,才算全部弄好。蓋好最后一捆菜時,王小菊吁了一口氣,累得直不起腰了,她雙手撐著膝蓋痛得眉頭打皺,眼看著站立不住了。
陳小明趕緊上前扶住王小菊,卻沒想到,王小菊整個身子都歪到了他身上,他只好把她抱了起來,抱到了三輪車上,再送她回到了出租屋,又抱著她上了床。當(dāng)他的雙手準(zhǔn)備離開她的身體時,王小菊卻一把拉住了他。
陳小明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像一個機(jī)器人,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停在了一個僵硬的動作上。王小菊忽然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將陳小明往自己的懷里拉去。
陳小明說:“我,我是個罪人!”
王小菊更緊地抱住了他說,“嗚嗚,哪個不是罪人,可是不原諒別人也是罪!嗚嗚!”
陳小明也哭了,他猛地俯下身子,也抱緊了王小菊。
大風(fēng)在屋外吹著凄厲的哨音,陳小明一下子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火爐,就在他快要燃燒起來的時候,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那個風(fēng)雪之夜,他看見地上躺著的兩個人,他們的面目在雪中比雪更加慘白,他驚叫了一聲,“媽呀!媽呀!”他看看四周,風(fēng)狂雪驟,路上沒有一輛車,一個行人,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奔到大貨車駕駛座上,哆哆嗦嗦地打火,啟動,沒命地在風(fēng)雪中逃跑。想到這里,他的身體一下子又冷了。他離開了王小菊。
王小菊說:“你怎么了?我要你娶我,娶我吧?!?/p>
陳小明搖搖頭說:“我不能娶你,王小菊,我是罪人,但我要照顧你一輩子?!?/p>
王小菊說:“我原諒你了?!?/p>
陳小明搖頭。
王小菊流著淚說:“我明白了,這樣吧,今年臘月,我們回去過年,我要我婆婆章翠蘭同意,她如果原諒了我們,我們就結(jié)婚,好嗎?”
陳小明看著王小菊的眼神,他點點頭,說:“我答應(yīng)你,就是我不被她原諒去坐牢了,我也要去見她,對她說明白這些?!?/p>
說是這樣說,真的到了這個地方,即將去見連媳婦都不原諒的章翠蘭,陳小明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他看著那些蔬菜,不知道自己怎么跨出去這第一步,要是自己能變成一棵菜去她家就好了,任她剁、切、燒就罷了。
這樣想著,他在鎮(zhèn)上一處門市的墻上看到一則告示,從紙和字新鮮度來看,還是剛貼上去不久,告示的標(biāo)題很奇怪,寫著:重金請“五猖”。內(nèi)容是這樣的:
祝家莊三年一演的“打五猖”于臘月二十三開演,現(xiàn)急尋扮演“五猖”者一名,無需任何表演基礎(chǔ),只要身體健康的成年男性即可,由祝家莊相關(guān)人員給予簡短培訓(xùn),表演時間為臘月二十三日晚間六時到十二時,凡愿扮演者給予一千元酬勞。
落款是祝家莊“打五猖”組委會,后面附上了一個手機(jī)號碼。
陳小明聽王小菊說過“打五猖”,說“打五猖”是流傳于祝家莊一帶古老的民間祭祀、驅(qū)邪活動,表演時由村里人抬著祖宗神像在前巡游全村,后面由一群人扮成將士,佩戴刀劍,驅(qū)趕另一個全身著黃帽、黃衣、黃褲的“五猖”,幾經(jīng)交戰(zhàn),直至將“五猖”殺死,整個過程像演一場大戲,表演的人頭戴面具,邊唱邊舞,聽說被列入了全省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王小菊還特意說到,祝家莊“打五猖”的演出中,有個規(guī)定,這個演“五猖”的必須是外鄉(xiāng)人,而且有個說法,“五猖”在演出中被將士殺死,在現(xiàn)實中,演“五猖”的那個人不出三年也會死掉,所以很難請到扮演的人。
陳小明看著那告示,想象著那種演出的場景,他突然沖上前去,撕下了那張告示。
在李冬梅家的堂屋里,陳小明正按照村里老藝人的指導(dǎo),一個人溫習(xí)著表演“五猖”的動作,自從被祝家莊的“打五猖”組委會確定為“五猖”人選,村里就把他安排在李冬梅家暫時吃住。
小米粒走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叔叔,你不演那個五猖吧,你知道嗎?你演了五猖就活不過三年,他們都這么說的!”
李冬梅說:“米粒,可不能這么對叔叔說話呀!”
小米粒說:“本來就是的嘛,人家都說了,演了五猖的三年就要死!你們還要讓我叔去演?!?/p>
李冬梅對陳小明說:“你別聽這小孩子亂說,其實,演五猖是不會死人的?!?/p>
陳小明搖搖頭說:“不要緊,就是死我也是自愿的。”
李冬梅說:“那都是以前,以前是這么傳的,說是演了五猖的人,都是過不了三年。其實啊,我猜啊,以前人缺食少穿的嘛,演五猖的時間又都在寒冬臘月,在屋外折騰個一天,沒得衣穿,一感冒,還不就凍死病死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穿得厚厚的,哪里會有事?”
李冬梅還要絮絮叨叨地解釋著,陳小明無所謂地?fù)u搖頭說:“沒事,沒事,要是怕死我也不會來了。”
李冬梅扯下圍裙說:“你這孩子,怎么一口一個死字呢,來,來,吃飯了,米粒兒,今晚有你喜歡吃的辣椒炒臘魚,好吃著呢。”
孩子就是孩子,她的注意力立即轉(zhuǎn)移,嘴里嚷嚷著:“歐耶,辣椒炒臘魚,是我的最愛!”
晚飯點,章翠蘭來到李冬梅的屋子找小米粒,用滿是懷疑和警惕的目光看了看在座的陳小明。
“小米粒,快謝謝梅奶奶,我們要回家了?!闭麓涮m走出門后,把小米粒叫了出去。
陳小明知道她是向小米粒詢問關(guān)于他的情況,他不知道小米粒會怎么說,王小菊一再叮囑,暫且不要讓章翠蘭知道他和她的事情,慢慢來解釋,讓小米粒裝著不認(rèn)識他。
小米粒在門口磨蹭著不肯走,“我不?!?/p>
章翠蘭沒辦法,只好哄著她,“好,好,先回家去洗一個,然后再來?!?/p>
小米粒踢踏著腳走了。
陳小明看著屋外漸濃的夜色,嘆了一口氣。
李冬梅指著章翠蘭走去的方向,指指心口說:“看來,她還沒有想明白,這里的恨心還大著呢,你別急,你們的事,小菊都跟我說了,我回頭慢慢勸勸米粒奶奶?!?/p>
“嗯,那真謝謝你了。”陳小明應(yīng)了一聲,也走出門去。隔壁,章翠蘭家窗前的燈火透了出來,王小菊的身影在燈火中閃了一下,又不見了。她和他說好了,沒有她的明確信號,陳小明就不能進(jìn)到那個屋里去,去和章翠蘭面對面地說起那個難以說起來的風(fēng)雪之夜。哎!他又嘆了一口氣。
突然,村中不知誰家小孩子放起了煙花,一道燦爛的彩花在暗黑的天空中綻放,短暫地照亮了小院。
“回屋吧,明天就要打五猖了,你得養(yǎng)好了精神哦,你明天演五猖結(jié)束了,我給你熬新米粥喝。”李冬梅說。
鑼鼓聲,嗩吶聲,喊叫聲,一浪一浪地,在半夜的時候終于遠(yuǎn)了。
李冬梅知道,“打五猖”的隊伍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到了村外的墓地了,村里所有過世的人都安葬在那里,章翠蘭早逝的丈夫在那里,早逝的兒子范團(tuán)結(jié)在那里,自己的丈夫也在那里,按老規(guī)矩,她們都要去那里看“打五猖”,在墳頭上燒香紙,燃炮竹的,但今晚上,她卻不能去了,連累得章翠蘭也去不成。
她病了。在傍晚的時候,章翠蘭來喊她去看“打五猖”時,看見她臉色蠟黃,躺倒在床上。
章翠蘭摸摸她的額頭,“我的天,都燒成小火爐了?!?/p>
李冬梅說:“可能昨天晚上得風(fēng)寒了。”
章翠蘭一邊埋怨她,一邊去村里衛(wèi)生室給她買藥去。
章翠蘭回來了,撕開藥,又端來一杯溫水,喂著李冬梅把藥吃下去了。
李冬梅虛弱地說:“翠蘭,多謝你了?!?/p>
章翠蘭說:“這有什么,應(yīng)該的,我應(yīng)該的?!?/p>
李冬梅搖搖頭,“這么多年,我知道,你都在幫我?!?/p>
章翠蘭說:“冬梅,你千萬不要這么說?!?/p>
李冬梅睜開眼,指指房間里的三屜桌對章翠蘭說:“翠蘭,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你把那中間抽屜打開,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是藏著心事的?!?/p>
章翠蘭按照李冬梅說的,用一把小鑰匙打開中間抽屜,看見是一排注射用的藥瓶,瓶子空的。她一看就明白了,這就是她當(dāng)年給冬梅老公注射的,她呆在那里,看著李冬梅。
李冬梅說:“一開始我也怪你,可是,你都把診所關(guān)了,我還怪你做什么呢?這些年,我家里大事小事的,也多虧了你幫忙,我希望你忘了它,你把那些東西拿走吧,扔了吧。”
章翠蘭伏在李冬梅的床前,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冬梅嬸,對不起!”
大門推開了,一股清冽的寒氣涌了進(jìn)來,王小菊一手牽著小米粒,一手挽著陳小明進(jìn)來了。
“梅奶奶,你生病了?”小米粒說。
章翠蘭怔怔地看著王小菊和陳小明。陳小明想把手從王小菊的手里抽出來,王小菊不讓,王小菊更緊地拉住了他。
李冬梅拉著章翠蘭的手說:“吃了藥,再加上你們一來,我好多了,你們不要管我了,我在灶下淘了新米煮新粥呢,米粒兒喜歡吃呢,翠蘭,你去幫我看看,應(yīng)該快好了,等會,我也起來吃?!?/p>
王小菊掩上大門,對李冬梅和章翠蘭說:“還是我們來吧,我都聞到米香了?!彼f著,往廚房里走去。陳小明看看章翠蘭,也跟著王小菊去了。
廚房里的鐵鍋里,米湯又在開花,霧氣彌漫,新米的香氣越來越濃郁。
“好香。”王小菊說。
“好香?!标愋∶髡f。
“來吧,來吧,新米粥好嘍!”王小菊喊著,她又在灶底下塞了一把柴火,廚房里更加熱汽蒸騰,她用白瓷碗盛了幾碗新米粥,端到了堂前桌子上,又炒了一個腌紅辣椒,一個酸黃白菜,一個大蒜臘肉。
李冬梅爬了起來,和章翠蘭她們坐在了一張桌子上,吃著這小年夜的新米粥。
章翠蘭說,“米湯開花了才香?。 狈路鹗窃谧匝宰哉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