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五月的一個周末,是上午,我正在羅馬的街頭閑逛,和我一起閑逛的是羅馬第四大學的漢語老師羅斯。我對她說:“你這名字不怎么樣,中國北方的村姑嘛,類似于紅艷或翠花。”她說:“我知道?!蔽艺f:“你也別羅斯了,那我就叫你翠花吧?!彼f:“必須的?!?/p>
還沒有來得及上酸菜,翠花的手機卻響了。她接聽手機的同時瞥了我一眼,直覺告訴我,這個電話和我有關。等她聽完了,她把手機握在手上,很遺憾地望著我,說:“逛不成了,現(xiàn)在就送你去火車站?!?/p>
電話是威尼斯打來的,電話的那一頭要求我下午五點之前“必須”回到威尼斯。附帶說一句,我是從威尼斯偷偷跑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用兩天的時間好好看看這個不是用一天建成的城市?!裁词隆氨仨殹弊屛一氐酵崴鼓??打仗呢?我又能干什么?
還是先說一點別的吧。我是作為“威尼斯博物館聯(lián)盟”的客人來到威尼斯的,為期一個月。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參觀威尼斯的博物館。當然,每年的五月,威尼斯還有一個作家節(jié),我需要參加他們的一兩個活動。事實上,在我抵達威尼斯的當天,威尼斯方面就給了我一張時間表,所有的行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晌沂且粋€來自中國的鄉(xiāng)下人,有幾個鄉(xiāng)下人是按照“時間表”過日子的?那還活不活了?我們鄉(xiāng)巴佬有我們鄉(xiāng)巴佬的生活方式,就一個字,“混”,而那張行程表也不知道被我“混”到哪里去了。如果日程表還健在,我斷不可能答應翠花去羅馬的?,F(xiàn)在好了,給抓回來了。
作家節(jié)的開幕式安排在一個疑似教堂的大廳里。大廳很古老了,巍峨、肅穆、莊嚴,正上方有一個穹頂。也許就是一個教堂。七點不到,大廳里就擠滿了人。我是被威尼斯大學的一個大學生從火車站接到這里的,就在我進入大廳的同時,那個卷發(fā)的意大利小伙就消失了。這我是知道的,意大利的小伙子們玩的就是失蹤?!疫@是干什么來的呢?好不容易等來了威尼斯大學的那個法語教授,巴拉巴拉巴拉,她高高興興地說。在我看來,她的高興是夸張的和盲目的。我想把她的表情翻譯一下:你到底還是趕回來了,好!
阿多尼斯就是在法語教授巴拉巴拉的過程中走進大廳的,他們是一個長隊,一共有十來個人。一看到阿多尼斯,我當即明白過來了,是作家節(jié)開始了。從后來的進程來看,所謂的開幕式,其實就是阿多尼斯的詩歌朗誦會。
七點整,我估計是七點整,所有的燈都滅了,大廳里一片漆黑,除了臺上的那盞射燈。射燈照亮了舞臺中央的麥克風,它修長,孤獨。與此同時,大廳靜穆了,鴉雀無聲。我們來到了宇宙。
威尼斯大學的法語教授上臺了,她站在了射燈的下面。她開始講話,用的是法語。我能聽懂一個單詞:阿多尼斯。我想起來了,阿多尼斯平日里是用法語的。我想,這就是詩人的力量,或者說,詩的力量,在某種特殊的場合,為了你,所有的人可以放棄自己的母語。法語教授的講話有些冗長了,也許就是她的論文。她一直在念,念幾句,她就會朝我們這里看一眼。依照我的經(jīng)驗,她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的,但是她知道,阿多尼斯就坐在這個地方。
后來,阿多尼斯登臺了。沒有人鼓掌。鴉雀無聲。阿多尼斯矮小和肥胖的身軀在往上走,先是黑暗的,后來明亮了。他開始朗誦,音色沙啞。我確定,那是法語。鋼琴響了起來,對,在他左側的黑暗里有一架鋼琴的。也就是四五句吧,阿多尼斯右側的射燈也亮了,燈光小心、謹慎,是那種多次彩排、多次訓練所選擇的亮度。不能喧賓奪主。射燈的下面有一張寫字臺,一個男人正在那里書寫。他帶著白色的手套,動作非常非常地慢。寫好了,便把桌面上的紙張拿起來,開始卷,卷成一個圓桶,然后,遞到了一個小姑娘的手里。小姑娘的手上也帶著白色的手套,我估計是威尼斯大學的大學生。然而,此時此刻,她不再是大學生,而是古希臘的女祭司。白裙。無袖。無肩。長下擺。下擺上全是講究的褶皺。我轉(zhuǎn)過臉去,突然看見大廳右側的過道里站立了許多古希臘的女祭司,她們的著裝是統(tǒng)一的,白裙,無袖,無肩,長下擺,相隔五六米一個。她們在傳遞,像傳遞火炬那樣,一個一個地往下傳。
驚人的一幕終于出現(xiàn)了,大廳的頂部突然亮了,嚴格地說,那個凹陷的、或者說凸起的穹頂,突然亮了。地面的一盞射燈把阿多尼斯的詩句投在了穹頂上。射燈在旋轉(zhuǎn),阿多尼斯的詩句就開始在宇宙的邊沿蔓延,像天體在運行。那些字都變形了,變了形的文字相當?shù)卦幃?,已?jīng)不像文字了,具備了輻射或流散的跡象。我確信,所有的人都仰起了腦袋,正如康德所說的那樣,在仰望星空。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只是奇怪,沒有人鼓掌,沒有爆發(fā)56次或65次雷鳴般的掌聲。這是宇宙的深處,闃然無聲。我唯一能聽到的只是阿多尼斯沙啞的法語。我承認我有了錯覺,像失重,有點飄。我微微有一點恐懼。但我是知道的,我在地球上,安全的感覺就這樣傳遍了全身。
我參加過許許多多的朗誦會,我要說,讓我飄起來的,就這么一回。阿多尼斯當然不是神,也沒有人造神。阿多尼斯是我喜愛的詩人,到此為止。感謝阿多尼斯,在威尼斯,他讓我看到了詩歌的輻射,當然,還有迷人的流散。
阿多尼斯后來就從臺上下來了,有些疲憊地和我們握手。在和我握手的時候,他沒能把我認出來。我們在北京見過的,我記住了他,他把我忘了,就這樣。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遺忘他,就算我把他忘了,我也能記得他的詩——
向我襲來的黑暗,讓我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