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兒退休的那天,凌晨四點就醒了。夜里,他夢見自己在蒙蒙細(xì)雨的河邊釣魚,然后被一張從河中突如其來的血盆魚嘴咬去了半截身體。醒來后,他就再也沒有進入到睡眠中。
劇院要舉行一個隆重的歡送儀式,而作為主角的他,需發(fā)表一段離別感言。前一天晚飯后,為了保證能有一個質(zhì)量良好的睡眠,他早早就洗漱完進入了臥室。妻子為了不打擾他,連收拾碗筷時都惦著腳尖走路,到廚房關(guān)閉了門后,又將它們一件一件放在水池慢慢清洗,盡量避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干完這些,她放棄了往日里一直追的韓劇,提著一雙鞋子光腳走出了門外。站在樓道里,她才敢穿上那雙腳跟不足三厘米的鞋子。她的目的地是小區(qū)附近的文化廣場,那里,從早上六點到晚間十二點,一直都有人鍛煉身體。晚間八點到十點,是一天當(dāng)中人流最稠密的時段,有六七個團體聚集在那里跳各種舞蹈,十點以后,人們陸續(xù)離開。那時,他應(yīng)該早就睡著了吧,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又惦著腳尖走到了電梯跟前摁下了向下的按鍵。
她回來的時候是十點半,脫了鞋,剛打開門,她就發(fā)現(xiàn)角兒正坐在沙發(fā)上目視著電視機中的一檔講述文物修復(fù)的紀(jì)錄片節(jié)目。
“我做了一個噩夢,”角兒看著妻子說,“夢見自己被一輛小汽車撞死了,你來給我收尸時,躺在血泊中的我卻變成了一具無頭女尸?!边B續(xù)一周以來,他都被不同的噩夢纏身,不是飛機失事,就是跌入懸崖,要么就是被一頭莫名其妙闖入市區(qū)的犀牛踩個稀巴爛。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苯莾壕趩实貙ζ拮诱f。
“沒事的,”妻子為他倒了一杯檸檬水,把它放在距離他手邊最近的地方,然后坐下來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什么事也不會有的?!?/p>
“那最近為什么總是被噩夢纏身?”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妻子。
妻子遲疑了一會兒,輕輕說:“你就是太留戀舞臺了?!?/p>
他沒有說話,舉起右手放在自己的眉心,用中指尖緩緩地摩挲著。電視中是一位枯瘦的老者,身著酒紅色的中山裝,正襟危坐,對著記者的鏡頭說:“現(xiàn)在真正打骨子里愛這門手藝的年輕人少之又少,簡直比大熊貓還稀有。我修了一輩子鐘表,什么珍奇都見識過了,但臨退休的最大遺憾,是這門手藝的后繼無人。鐘表不走,不是機器壞了,而是時間壞了?!?/p>
妻子愣了一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演了一輩子,該休息了。你弟子眾多,也到了把舞臺交給他們的時候。長江后浪推前浪,咱老了嘛,就得服?!?/p>
角兒沒有接話,放下右手,又換了左手中指在眉心緩緩摩挲。水杯中騰升的那股淡淡的檸檬味鉆進鼻孔中來,讓他感到了一絲的放松。他舉起杯子湊到嘴邊剛要喝,卻又拿開,對妻子說道:“再給我一片安眠藥?!?/p>
他的聲音像是懇求,疲憊中略帶感傷。妻子從中察覺到了一種不安的氣息,她對他撒謊:“沒有了,昨晚你吃完了最后一片?!?/p>
“去取吧,”他用握過杯子的那只手握住妻子的手說,“它們在我心中都有數(shù)的,至少還剩兩片呢?!?/p>
“不該再吃了,對身體不好。”
“這是最后一次。剩下的那一片,我保證,會讓它永遠剩著?!?/p>
妻子不再說話,起身的時候,她才感覺角兒的手心冰涼得可怕,像是死人的一樣。但這個不詳?shù)哪铑^只是閃現(xiàn)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她認(rèn)為自己不該這樣想,否則就是在詛咒角兒。等取來了安眠藥,角兒已經(jīng)不在沙發(fā)上了,她駐足在偌大的客廳里尋找時,卻發(fā)現(xiàn)他正端著那杯檸檬水站在黑漆漆的書房里朝她擺手示意:“今晚我繼續(xù)睡書房?!?/p>
安眠藥很快就發(fā)揮了作用,剛躺下不久,角兒就失去了意識。但是夜里,他又做了噩夢,這次,他夢見自己冒著蒙蒙細(xì)雨坐在河邊釣魚,魚上鉤后,拉了幾次都不動,他站起來,舉著彎曲的魚竿不住地往身后的路邊退去。驟然間,一張血盆大嘴從水面沖了出來,牙齒森白,舌頭猩紅,他還沒弄清楚那是什么魚的嘴巴,就被凌空叼走了。接著,魚頭一甩,他整個人就被攔腰咬斷成了兩半,下半身在魚嘴里,上半身則癱在河邊,姿勢扭曲地朝路邊爬去。
魚嘴劇烈地甩動將他從夢里甩到了現(xiàn)實。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滿身大汗地癱在床上,姿勢扭曲,像極了夢境中朝路邊逃命的那上半截身體。他喘著粗氣,伸出雙手抹去額頭的汗水翻身拿過枕邊的手機看到,上面的時間正好是凌晨四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關(guān)閉手機后,屋里是深不可測的黑,除了自己節(jié)奏凌亂的呼吸聲,他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他靜下來,盡量讓自己與這黑暗和安靜融為一體。有幾次,他隱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和眼皮的眨動聲,但再仔細(xì)捕捉時,卻發(fā)現(xiàn)它們倏忽不見了。
時間尚早,劇院規(guī)定上班在早上九點,他想再睡會兒,至少得到六點,他閉上眼睛,卻再也無法進入睡眠中了。就這樣躺著,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直到他聽到窗外傳來了密密匝匝的沙沙聲,聲音由遠及近,由輕到重。剛開始,他以為是什么蟲子在爬來爬去,后來,當(dāng)一些寒意漸漸蔓延到鬢角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那是在下雨。雨聲不斷,聽動靜,應(yīng)該是小雨。耳邊的雨聲讓他忍不住回到了夢境中蒙蒙細(xì)雨的河邊,但一想到那張迎面而來的血盆大嘴,他就禁不住顫栗起來?,F(xiàn)實與夢境的重合讓他覺得這其中必定有暗合的關(guān)聯(lián),不然呢?他又翻了個身,拿過手機準(zhǔn)備查一查這個夢到底預(yù)示著什么。當(dāng)屏幕亮起來的時候,他看見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五點半,還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手機上,有關(guān)這個夢境的解析有很多種。如果夢見魚,則要發(fā)財,因為“魚”與“余”諧音;如果夢見釣魚,則意味著能抵擋誘惑;如果夢見河邊釣魚,要注意人際關(guān)系;如果夢見魚吃人,則預(yù)示著在財運、愛情和事業(yè)方面都危機四伏,是個大兇之兆。
放下手機,他在心頭仔細(xì)盤算起來。首先是財運,干了一輩子演員,榮譽倒是獲得了無數(shù),但金錢方面,兜真是比臉都干凈;其次是愛情,妻子是一名大學(xué)老師,早就退休了,跟他廝守了大半輩子,都這個年紀(jì)了,能出現(xiàn)什么意外呢?最后是事業(yè),這才是他最擔(dān)憂的。目前,他是劇院的副院長,聲名在外,弟子眾多,人生該有的鮮花和掌聲,他都具有了。但唯一讓他擔(dān)心的是院長,這個比他年紀(jì)整整小了一輪的人。院長并不是表演出身,但在行政方面是一把老手,之前的幾年間,他們在絕大多數(shù)的問題上都存在嚴(yán)重的分歧,比如在年輕干部的任用方面,他當(dāng)然要提拔自己的弟子們,可院長堅決不同意。起初先是討論,之后是爭論,到后來,他直接拍了院長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盆素雅的蘭花,是院長從故鄉(xiāng)的懸崖峭壁上挖回來的,價值不菲,據(jù)說還找一位神秘的法師開過光。院長視它為護身符,一直當(dāng)神仙供著,精心呵護,就差燒香跪拜了,但就是他這一巴掌下去,沒過多久,蘭花就死了。他曾在私底下找過上級領(lǐng)導(dǎo),他們有著多年的交情,一場酣暢的酒后,上級領(lǐng)導(dǎo)拍著胸脯表示,一定讓他滿意。不久,弟子們果然如他所愿悉數(shù)被提拔,這本該是令人高興的,但當(dāng)這個好事伴隨著他一巴掌將院長的蘭花震死的消息一同傳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了。有好幾次,趁著院長不在的時候,他都悄悄透過門上的玻璃沉默地向著空蕩蕩的桌子望去。他考慮過道歉,但一想到自己日漸老邁的年紀(jì)和遐邇皆聞的名氣,他就張不開嘴了。后來某一天,當(dāng)他再次將目光從門上的玻璃投射到桌子上時,他發(fā)現(xiàn)那塊空蕩蕩的地方已經(jīng)擺上了一盆綠油油的俊逸的文竹。他錯誤地以為這個是心安的信號,在一天早上上班的路上,他主動跟院長去打招呼,結(jié)果院長頭也沒太抬地就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了。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如今到了退休的時候,那幫被提拔過的弟子們該怎么辦呢?解夢后的整個早上,角兒都在為這件事而憂心忡忡。
妻子推門進來的時候,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屋里依舊黑漆漆的,到處都充斥著一股消失好久的食物的霉味,她盯著床看了好幾眼,都沒有發(fā)現(xiàn)角兒。她以為他不在,剛準(zhǔn)備把端著的燕麥粥放到桌子上去開燈,就聽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床底升到她的耳朵里來了:“我的腿不聽使喚了。”
因此在那個蒙蒙細(xì)雨的天氣里,角兒是坐著一副輪椅去參加自己的退休歡送儀式的。這是一副黃顏色合金質(zhì)地的輪椅,可高、可低、可坐、可躺,如果角兒有耐心的話,它還可以被折騰成一輛小輪的自行車。這個變形金剛一樣的家伙是多年前角兒親手從一家醫(yī)療器械廣場精心為自己的母親挑選的,那時,正是他母親中風(fēng)的第一天。從夜晚醒來后,老人家就口眼歪斜,臥床不起了,蔫耷耷的,仿佛一根被霜打過的瓜藤。他曾帶母親去過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院治療,可老人家的身體不但沒有康復(fù)的跡象,反而江河日下。也是一場雨后,母親終究沒能捱過去,將一輩子的肉身永恒拋棄在了坐上輪椅的第四個年頭。葬禮當(dāng)日,妻子本來要把這副輪椅燒掉,但被他阻擋了。“天堂沒有疾病,她不再需要了?!苯莾赫f。留下來的輪椅一直被折疊起來放置在陽臺的儲物架上,多年過去,它早已布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妻子曾抱怨過把這家伙放在家里不吉利,但他總是肯定地說:“沒有什么不吉利,那就是一輛自行車而已。”如今,當(dāng)妻子把輪椅從儲物架上取下來將他安放上去的時候,他似乎聞到了一股宿命的味道。這味道沖破厚重的現(xiàn)實和遠去的記憶,像一發(fā)子彈,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了他母親去世的那個雨天。
突發(fā)了這樣的事情,妻子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遠在外地的女兒。接著,她又想打電話給劇院,準(zhǔn)備告訴他們角兒不去參加退休歡送儀式了。當(dāng)然,她知道角兒是堅決不會同意她這么干的,因此她只好背過身去。仿佛如有先知一般,她還沒有把號碼撥完整,角兒的一只手就突襲了她,將她手里的手機一把奪過去迅速關(guān)機了。“你別再想替我做主!”角兒梗著脖子,粗魯?shù)叵蛩叵?/p>
“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妻子委屈地為自己的行為強辯了半句,再說話時,她就哭了,“我當(dāng)初就說它不吉利,你非要留下來……”
“好了好了,”角兒不耐煩地?fù)]著手,“我只是一時站不起來,又不是從此就癱瘓了?!?/p>
“你又不肯去醫(yī)院,誰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逼拮哟蛑耷坏馈?/p>
“就是真癱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奘裁纯蓿迒拾。 ?/p>
角兒這樣說的時候,妻子就不再說什么了。她走過去,握住輪椅的把手,將他推到客廳,又找出一條紫色的牡丹圖案毛毯,疊得整整齊齊后蓋在了他的腿上。她在做這些的時候,眼淚還在啪嗒啪嗒往下掉,容顏就像殘敗的花瓣。角兒想到妻子從二十歲的時候就鐵著心跟了他,那時候,她可真是傾國傾城容貌,有那么多人把她當(dāng)做夢中情人,即便邁入中年,還有人給她寫情書表明心跡,如今過去這么多年,她一直不離不棄,想到這里,他不禁感動得紅了眼眶??粗β档纳碛?,他忍不住想把睡夢里被血盆魚嘴咬掉上半身的事告訴她,可是當(dāng)輪椅被推出門后有幾滴雨從樓道的窗戶迎面被風(fēng)吹落到他的臉頰上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此@么可憐,還是不要折磨她了。角兒想。
進入電梯,角兒習(xí)慣性地將按鍵摁到了負(fù)二層,但很快,他就想到以這副鬼樣子是不能開車去劇院了。妻子沒有駕駛證,也不會開車。他曾勸她學(xué),但被拒絕了?!吧习噙@么近,我學(xué)它干什么?”妻子的理由的確無懈可擊,她上班所在的大學(xué)和小區(qū)就隔著一條馬路,從下樓到進校門,連十分鐘都花不上。妻子也注意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是一層,于是,她迅速將按鍵換了過來。
起初,電梯停到一樓后出了單元門,他們并沒有意識到?jīng)]帶傘。直到看到濕漉漉的地面和對面樓上的落水管不斷有雨嘩啦嘩啦往下淌時,他們才異口同聲地驚叫起來:“呀,忘帶傘了!”
不得已,妻子只得再上去一趟,她本來要和他一同回去的,但他不高興地拒絕了她的好意:“放心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不會丟的?!?/p>
妻子撇撇嘴,只好把輪椅??吭谟昀认旅?,返身走了。不多會兒,她就拎著一柄巨大的黑傘回來了,那也是多年的舊物了。木制的傘柄幾乎有她半個手腕那么粗,傘撐開,可以寬松地為三個人遮擋雨滴呢。她舉著它,再次來到雨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角兒正俯下身子引逗一只土灰色的老狗。狗真的很老了,靠著墻根,耷拉著耳朵,小半個身子都濕透了,也不挪動一下位置,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但等到她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角兒并不是在引逗,而是拍著它的頭部,打算讓它站起來。
“起來!”他發(fā)出命令,老狗并不理會。
她站在他的身旁說:“別拍了,小心咬人?!?/p>
角兒見拍它并不管用,只好直起腰來,嘆了口氣說:“它這么傻,連雨都不會躲,哪里會咬人呢?”聽上去,他的聲音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她不再說話,一只手撐著傘,一只手握著輪椅把手,將他慢慢推走了。走了幾步,他們忽然聽到背后“撲撲撲”有什么動靜,轉(zhuǎn)身去看時,才見那只老狗站起來翻抖掉身上的雨,又閑庭信步地進入漫天的細(xì)雨中,一步一步沉默地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漸漸遠去了。
角兒呵呵地笑了起來。妻子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于是她邊推著輪椅走,邊問他:“你笑什么呢?”
“沒什么?!苯莾赫f。
妻子不再說話,專心地看路,出了小區(qū)門,剛好是八點整。他們來到馬路邊打車,經(jīng)過的出租車很多,但沒有一輛是空的。也有只載了一個乘客的車遠遠地就朝他們沖過來,但在接近時看到他們的狀況后,就又無一例外地加速開走了。路面的雨水濺到他們的鞋上,留下一個一個褐色的印跡。
“他們都在嫌棄我是個累贅?!苯莾旱卣f著,語氣不溫不火,妻子聽不出來他是生氣還是不生氣。
又等了一會兒,終于有一輛出租車肯停到他們眼前。車并不是空的,下了一個姑娘后,司機主動打開了后備箱。之后,她和司機費了很大一些功夫,才把角兒抬到車廂里去。坐穩(wěn)后,她本想開口感謝司機,但司機卻說:“真是謝謝啊,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你們也是我遇到的第一對衣食父母?!?/p>
“剛才不是還下來了一個姑娘嗎?”她問道。
司機哈哈笑起來:“她是我妻子,說我第一天上班,非要陪到遇見第一個乘客她才下車?!?/p>
“把她放在路邊可以嗎?還下著雨呢?!彼龘?dān)憂道。
“沒關(guān)系的,我家就在附近。我把車從車行開出來,一路上誰也沒拉,直奔家里而來,我們有約定的。結(jié)果沒走多遠,就遇上了你們?!彼緳C解釋。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就不再說什么了。路上有點兒堵車,走不了多遠,就得停一會兒。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斓絼≡旱臅r候,已經(jīng)接近九點了。
到劇院門口,她讓司機摁喇叭,但似乎并沒有誰把他們認(rèn)出來。保安從崗?fù)ぬ匠鲱^來看了一眼,就再也沒動過。不得已,她只好下車去說明情況。起初,保安還不信,但等到走出來趴著車窗看到往日里被人人所尊敬的角兒在一夜之間居然真的變成這副模樣時,才一臉惶恐地跑進崗?fù)とチ?。出租車進了大院內(nèi),很快就引起了圍觀。一時間,幾乎整個劇院的人都聚集而來,里里外外把他們堵了個水泄不通。司機弄不清楚他們要干什么,當(dāng)人群涌過來的時候,他警惕地把車門和車窗全部鎖上了。接著,他又一臉堅定地轉(zhuǎn)過身來沖他們說道:“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傷害到你們的!我會把你們安全送走的?!?/p>
她感激地看著司機解釋道:“你誤會了,他們是來迎接我們的?!?/p>
司機尷尬地笑起來。車門被打開的瞬間,一對男女就捷足先登,將兩束鮮花遞了過來,她去收,但他們執(zhí)意要往角兒懷里塞。她不明白地看著他們,他們卻臉色凝重地望著角兒。
角兒瞬間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當(dāng)伸手接觸到鮮花的時候,他順便留了個心眼,果然,他只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那底部還暗藏著一張印滿了密密麻麻宋體字的紙張。在紙張的第一欄上,一行加粗了的標(biāo)題格外引人注目——《討戲子周檄文》。整個劇院只有角兒一個人姓周。戲子周,還能有誰呢?他粗略地瀏覽了一番所謂的檄文內(nèi)容,就迅速把它疊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接著,遞花的那個男的對角兒說:“師父,這就是個陰謀。您老還是別下來了?!?/p>
女的也附和:“對啊師父。我們送您回去吧?!?/p>
妻子不知道角兒的弟子們在跟他說什么,但她猜測,在他們來劇院之前,這里一定發(fā)生了針對角兒不利的事。雨霧迷蒙中,她看見角兒的臉上仿佛掛著一些參不透的笑意,她以為看錯了,再仔細(xì)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看走眼。她不解地問他:“你笑什么呢?”
“你還記得出門時我在雨廊拍的那只老狗嗎?”角兒依舊神秘地笑著,“現(xiàn)在想想,它走路的樣子多么像個曾經(jīng)輝煌過的將軍啊?!?/p>
我是在角兒離去世還有兩年的一個秋日的晌午登門去他家拜訪的。那時,他已退休了整整三年。我?guī)е鴪笊绲牟稍L任務(wù)和一束鮮花敲響了他的家門,來之前,盡管社長告訴我他已經(jīng)跟角兒打過招呼了,但我仍有自己的顧慮。據(jù)傳言,自從退休以后,角兒就謝絕了一切打著關(guān)心的幌子而前去探聽有關(guān)他消息的人。我還聽說,他曾坐在小區(qū)涼亭的長凳上拿著一桿魚竿直戳過往的所有年輕男女,并指著鼻梁惡狠狠地罵他們:“通通都是小人!我遲早割掉你們的舌頭!”事實上,這些傳言讓我心生退意,直到敲響角兒家門的那一刻,我都抱著如果敲三次門還不見有人來開就迅速逃離的想法。我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那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啊,但遺憾的是,我只敲到第二次的時候,角兒的妻子就打開門將我禮貌地請了進去。
她和藹可親,有著大多數(shù)在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所不具有的風(fēng)韻和美麗。當(dāng)初在接受社長安排的采訪任務(wù)的時候,他就以一種散淡的語氣跟我說過:“她可是個絕世美人呢?!蔽也恢浪f這話是什么意思,因此并沒有放在心上??墒蔷驮谝姷剿谝幻娴臅r候,我突然明白了社長這句聽似平常無奇的話里飽含著多少的遺憾和恨意,因為我來報社工作不久,就聽到大家私下里說,我們的社長之所以現(xiàn)在還單身是因為從年輕時候就一直深愛著他的師姐。而他的師姐,正是角兒的妻子,一位在本埠某大學(xué)任教的舞蹈老師。派自己的部下來采訪情人的丈夫,無論如何,這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任務(wù)。在前往角兒家的路上,我一直對社長自稱跟角兒事先打過招呼的話持有懷疑。社長對角兒妻子的心跡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它尚且能傳到我的耳朵里來,何況角兒。因此,當(dāng)角兒的妻子禮貌地請我坐上她家的沙發(fā)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有必要跟她提一提我來這里的原因。我想好了,萬一她有所不快,甚至稍露難色,我就立刻準(zhǔn)備起身告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還沒開口,她就和顏悅色地安慰我:“不要緊張,我們就輕輕松松地說會兒話,有什么問題你就問,我跟我先生和你們社長很熟呢,幾十年的老朋友了?!?/p>
她的話讓我心安下來。在給我端來一杯檸檬水后,她就抱著我?guī)淼哪鞘r花起身了,接著,我看見她把花紙打開,將鮮花一枝一枝取出來,精致地插到了一個淺色的陶甕里。陶甕擺在博古架上,呈現(xiàn)出一種潔凈的樸素之美,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許多。
角兒的妻子告訴我,角兒正在午休。可那時分明才早上十點,距午飯都還很早呢。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微笑著解釋道:“從退休那天起,他的生物鐘就發(fā)生了巨變,三年來,他一直都在凌晨四點準(zhǔn)時醒來。我們的十點鐘,正好是他的午休時刻?!?/p>
“那對他的生活有影響嗎?”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
她回答:“那當(dāng)然,從那以后,他就總覺得我們是生活在兩個時間世界里的人。并且他堅持認(rèn)為,他的那個世界的時間,要比我的早整整八分之一天。在他的手機和手表上,現(xiàn)在的時間是下午一點鐘呢?!?/p>
于此,我突然恍惚起來,也隨即產(chǎn)生了一個感性的想法,脫離社長安排好的的采訪軌道,采取一種隨性的方式去完成這次任務(wù)。時間尚可以更改,還有什么不能呢?我對她說:“阿姨,那我們就從周老師退休的那天談起吧。”
“退休的那天?”她反問我,似乎又在確認(rèn)。
我點點頭,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想法:“嗯,沒錯,就從退休的那天談起吧?!?/p>
她微微仰起頭,做起了回憶狀。我以為時間久遠,她早忘記了角兒退休那天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畢竟她也步入了老年的界限,就算容顏可以永駐,但腦子可是會向著一塊木頭的方向無限靠近的??粗@樣,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殘酷,于是便善意地提醒道:“阿姨您不用回憶得太過詳細(xì),隨便從哪里展開談都可以。我們就隨便談?wù)?。?/p>
然而,我的話好像對她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她不理我,繼續(xù)仰著頭回憶,絲毫不受我的干擾。我舉起那杯檸檬水,將它湊近鼻孔輕輕地呼吸著,從小時候第一次接觸到它時,我就發(fā)現(xiàn)這種清爽的味道能讓我瞬間靜下心來。我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講述。果然,時間大約過了一分多鐘,她才像是咀嚼著一片從逝去的記憶里打撈出來的陳舊的茶葉,緩緩說道:“我先生退休的那天,凌晨四點就醒了。夜里,他夢見自己在蒙蒙細(xì)雨的河邊釣魚,然后被一張從河中突如其來的血盆魚嘴咬去了半截身體。醒來后,他就再也沒有進入到睡眠中?!?/p>
她的講述有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味道,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馬爾克斯鐵粉,這讓我興致盎然。我問她:“您看過《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什么?”她很疑惑地看著我,“電影還是電視?。俊?/p>
“小說。一個堪稱世界文學(xué)大師的哥倫比亞作家的小說?!蔽艺f。
她說:“我不喜歡看小說,我的休閑方式很單調(diào),除了跳舞,就是看韓劇。”
“不會吧?!蔽殷@訝道,“可是您剛才講述故事的方式跟他那個小說的開頭簡直如出一轍。”
“那可能是藝術(shù)家之間的默契吧。哈哈哈,我這樣說,是不是有故意抬高自己藝術(shù)地位的嫌疑呢?”她謙遜地笑。
“您為什么不喜歡看小說呢?”我又問道。
“可以不說嗎?這是一個秘密。”剛說完,她又略帶頑皮地說,“算了,都這把年紀(jì)了,說說也無妨?!?/p>
我接話:“那您說?!?/p>
她說:“這還跟你們的社長有關(guān)系呢,大學(xué)時候他自稱第一才子,瘋狂地為我寫情書,貼滿了整個校園,還揚言得不到我誓不罷休,此事搞得人盡皆知。我一出門就被指指戳戳,當(dāng)時真是怕極了他。從此,我就遠離了一切文學(xué)和搞文學(xué)的人?!?/p>
“那我們社長可真是阻礙了您進入另一種藝術(shù)世界的通途,要是沒有他,說不定您會成為一位世界矚目的作家呢?!蔽艺f。
“那可不嘛?!彼笮χ掝}一轉(zhuǎn)又說道,“不過我和我先生結(jié)婚以后再接觸你們社長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蠻靠譜的人呢?!?/p>
“那究竟是什么事改變了您對他的認(rèn)知呢?”我問。
她又笑起來:“這誰能記得住呢?人老了,腦子也糊涂了。近的還行,遠的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況且,歷史的細(xì)節(jié)永遠無法還原歷史的真相。”
“那您就繼續(xù)談?wù)勚芾蠋熗诵菽翘斓墓适掳??!蔽依@了一圈,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從那個噩夢中醒來后,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不過在那個早上,他并沒有那樣覺得,人哪能預(yù)知后來發(fā)生的事呢。我雖然抱了最壞的打算,但在心底還是存念了一些僥幸。不然這也太荒誕了,哪能夢見被魚嘴咬斷了身子從此以后就真的癱瘓了呢。我們都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多少也對世界的本質(zhì)有一個最基本的判斷與認(rèn)知吧。我勸他不要去參加什么退休歡送儀式,可他就是不聽,否則,他或許真的還有機會再站起來。當(dāng)然,后來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這個噩夢可能也是某種先兆或某種暗示,它試圖將我們阻止在那個雨天的早上。但現(xiàn)在想想,一切都是我粗心大意了,那段時間,他一直被噩夢纏身,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那天醒來,他生平第一次向我隱瞞了做夢的事?!?/p>
自從打開話匣子后,在那個秋日的晌午,角兒的妻子就一直向我講述著角兒退休那天的所有往事。那天發(fā)生的事兒可真是多啊,綿綿長長,一如角兒那日的午睡。角兒一直沒有睡醒,我們談到下午四點,她才完全把那日的故事講述完。在講述中,她并不是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相反,在很多時候,她仿佛和角兒交換了靈魂一樣,以“我”自稱,談起角兒的事,如數(shù)家珍,知根知底,好像她就是角兒本人。這又讓我為之一驚,我問道:“您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甚至連某些細(xì)微的感覺都仿佛親身經(jīng)歷了一般?”
她呵呵笑起來:“姑娘,你要是和一個心心相印的愛人生活一輩子,就會懂得什么叫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p>
我羞赧地報之一笑,正要遺憾地起身告辭時,卻聽到她對著關(guān)閉著的一扇門說道:“都偷聽了四分之一天,也該出來見見客了,不然,人家都要走了。”
隨著門“吱呀”一聲打開,角兒坐在輪椅上終于露面了。我看見,他懷里抱著一個粉色的氣球,歪著頭,將它緊緊地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那模樣,俏皮極了。剛開始,我還以為這是他童心未泯的表現(xiàn),但直到一股拔絲涎水從他嘴角毫無節(jié)制地順著氣球的曲面淌下來滴落到地板上時,我才意識到,輪椅上的角兒近乎是個傻子了。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角兒和她的妻子。兩年后,角兒一個人坐著輪椅出門,過馬路時,被一輛疾馳的白色小汽車撞成了碎肉。不久,她的妻子也服藥自殺。而我,竟成了他們生前接待過的最后一個記者。
有關(guān)角兒身亡的真相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謎團。在其死后,本埠一直有傳言,他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預(yù)謀。而幕后的兇手,則是對他一輩子不離不棄的妻子。
傳言說,角兒被一輛白色的小汽車撞成碎肉的那天,正好是他六十五歲的生日。清早,他的妻子就出去了,直到晌午也沒有回來。期間,她打過一個電話給角兒,之后,角兒就一個人坐上輪椅出了家門,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住在周圍的居民都聽到了一聲巨大的剎車聲響。那聲響尖銳無比,就像凌空發(fā)射了一枚火箭,甚至把離那聲源最近的一戶人家的窗戶都震碎了。之后,人們紛紛追蹤溯源,在馬路中央看到那里橫亙著一輛拖出了一條十來米長的黑色剎車印記的白色小汽車,和一具被撞得七零八碎的尸體。同時,地面上還散落著一些黃顏色合金質(zhì)地的圓管材料,起初,大家都以為那是小汽車上的某些零件,等到警察趕到后,他們才弄清楚,那其實是一架被撞碎的輪椅的組成部分。由于尸體的碎裂程度十分嚴(yán)重,一開始,根本無法確認(rèn)死者身份,直到警察從現(xiàn)場找到了一個棕色的皮夾子,取出里面的身份證,才初步推測被撞碎的就是角兒。但這仍舊令人生疑,一張身份證怎么可以為一具難以辨認(rèn)的尸體做有效的證明呢?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警察打算先帶回尸體碎塊,再想辦法。就在法醫(yī)撿拾尸體碎塊的時候,一個提著蛋糕的女人沖進了車禍現(xiàn)場的警戒線。那時,女人剛一現(xiàn)身,住在周圍附近的居民立刻就認(rèn)出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角兒的妻子。
經(jīng)她確認(rèn),死者就是角兒。而把角兒撞成碎塊的那輛白色小汽車,則屬于本埠某醫(yī)院的一個年輕的未婚女醫(yī)生所有。她曾被有關(guān)部門評為“十大道德模范”之一,并在領(lǐng)獎當(dāng)日與市長握了手。作為那屆評選的十個道德模范中最年輕的一個,她還代表其余的九個人上臺發(fā)表了一段長達五分鐘的發(fā)言,在發(fā)言中,她說過“奉獻一片愛,溫暖無數(shù)人”,就因這句話,她又被推薦為本埠的道德形象大使。有一段時間,本埠的所有公益廣告牌上,都掛著她的照片和這十個字。但在角兒身亡的當(dāng)日,駕駛著這輛白色小汽車的人卻是她的父親。發(fā)生車禍后,他沒有下車也沒有逃逸,就那么一直驚魂未定地手握著方向盤坐在座位上顫抖。當(dāng)警察出示過證件要求他配合調(diào)查時,他滿頭大汗,一直在嘟嘟囔囔地重復(fù)一句話:“在我的律師來之前,我哪里也不去?!本煲埠翢o辦法,他們一直陪著等了足足一個小時,才見到了他的律師和女兒。相遇的那一刻,他們彼此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換,他就主動打開車門走了出來。下車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彎腰脫鞋,警察以為他要掏出什么私藏的武器,全警惕起來,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來。他們看見他扶著車窗交替著脫下鞋,居然從每一只鞋里面都倒出了至少半碗水來?,F(xiàn)場的嚴(yán)肅氣氛就此而消解,很多天以后,仍在關(guān)心這起車禍?zhǔn)鹿实娜瞬胖溃呀莾鹤渤伤閴K的這個人,退休前是本埠某政府機關(guān)的一把手。
很快,這起車禍就有了處理結(jié)果,因為當(dāng)事者都是本埠著名人物,事件又萬人矚目,整個司法過程幾乎透明,人們也如愿看到了一個公正滿意的答案。角兒與肇事者單方面的問題了結(jié)后,人們把所有的焦點都轉(zhuǎn)移到了角兒與他尚在人世的妻子身上。
人們關(guān)心的問題很簡單,其一,一個幾近癡傻的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為什么要選擇在自己平時的午休時間段出門?其二,在角兒妻子打給角兒的那個電話里,她究竟對他說了什么?如果說第一個問題所描述的事件足夠“反?!钡脑?,那么第二個問題所描述的事件則理應(yīng)被冠以“神秘”二字。有人用哲學(xué)的邏輯“盡善盡美”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角兒之所以“反?!钡爻鲩T,是因為他接到了妻子的神秘電話。于此,所有的謎團都積壓在了第二個問題上。
據(jù)角兒的妻子講,在與她先生的那個通話中,她只說了一句話:“我買了好吃的蛋糕回家為你慶生哦?!敝劣诮莾涸诼牭竭@句話后為什么要孤身出門,她不得而知。可是有一部分好事者根本不相信她的一面之詞,他們在被警方拒絕了公布通話記錄檔案的要求后,一致給角兒的妻子安插了一個名為“招魂精”的外號,據(jù)說靈感來源于角兒在臨死之前接到的那個由他妻子打來的被另一部分好事者稱之為“招魂魔音”的電話。
為此,身處輿論漩渦中的角兒的妻子水米不進、晝夜不眠,大有追隨角兒西去之態(tài)勢。那些好事之徒指出這是她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但角兒妻子的那些愛慕者則認(rèn)為,這世界上的語言暴徒簡直可惡至極,將心比心,為什么不能對這個命苦的遲暮美人給予一點人性的暖意呢?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私下里寫信給她,甚至還有人大言不慚地說,“如果需要,我將馬不停蹄地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睋?jù)傳,我們賊心不死的社長是最為活躍的一位,他幾乎天天登門去角兒家向他的遺孀表示親切的慰問。不久,流言蜚語就在本埠的文化圈內(nèi)傳播開來:孤身了大半輩子的社長終于在他的暮年等到了心目中念念不忘的女神,他幾乎用一生的實際行動了詮釋了什么才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就在這消息不辨真假的時刻,角兒的女兒適時出現(xiàn)了。她痛恨極了那些造謠滋事的人,她在一封發(fā)布到新媒體上的公開信中說:“一切都是謠言。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愛情天地可鑒。我父親的去世完全是個不幸的意外,因為就在那天跟我父親通完電話后,我母親又打電話給我說她正在為我父親的六十五生日訂做一個六英寸的小型蛋糕。”但這封公開信剛發(fā)布不久,角兒的女兒立刻就被推上了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有不明身份的好事者指出,她早就跟角兒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無論什么事,必然會站在她母親那邊。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是,五年前角兒退休站不起來的那天,她的母親從千里之外打電話懇求她回家來,但被她無情地拒絕了。這個不明身份的好事者還指出,其實早在十年前,她與角兒就斷絕了一切來往。導(dǎo)致這悲劇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角兒生前曾專橫地阻攔了她與男朋友的愛戀。當(dāng)時,懷恨在心的她直接從大學(xué)輟學(xué),并從此隨同她的那個社會青年身份的男朋友一起四海為家,浪跡天涯。
好事者的爆料真實詳盡,非胡編亂造,若不是離角兒生活圈子很近的人絕不可能知曉。角兒的女兒懷疑這個好事者應(yīng)該是個“內(nèi)鬼”,自從在角兒退休之日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她早就對角兒一手栽培的弟子們嗤之以鼻。如今,這個好事的內(nèi)鬼若非角兒的弟子們,還能有誰呢?
為此,角兒的女兒特意邀請本埠的記者開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接到邀請函之后,我考慮了良久,最終還是缺席了。角兒生前,我登門拜謁與他妻子聊天六個小時后寫就的那篇報道,雖然好評如潮,我也因此獲得了那年本埠宣傳部頒發(fā)的新聞類最高獎,但如今針對角兒妻子的輿論所引起的軒然大波,還是讓我懊悔不已。是我,向社會首次公布了角兒生活的那個世界的時間要比我們的超前八分之一天的秘密,正因如此,心懷歹意的好事者才明確指出角兒身亡那天出門之時正是他一貫的午休時刻。于此,也就讓他的妻子身陷巨大的麻煩。
新聞發(fā)布會召開之前,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角兒的女兒發(fā)短信致歉,并誠惶誠恐地表示沒有臉面再見角兒的家人。短信發(fā)出去好久,我都沒有收到她的回復(fù),為此,我一直坐立不安。后來,就在我躍躍欲試著給她打電話親自說明時,突然收到了受邀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同行的消息。消息說,角兒的女兒就好事者詆毀她母親的惡劣行徑已經(jīng)報警,她還推測,好事者雖不止一人,但十有八九是角兒的那些弟子們。
新聞發(fā)布會上,角兒的女兒還透露,她將賣掉家里的房產(chǎn),攜母遠走,永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對本埠的恨意,讓很多人都無法理解。她越是如此,我就越覺自身罪惡深重。那段日子,我一直醞釀著再次登門。事還未成,就傳來晴天霹靂——她的母親服藥自殺了。
葬禮上,我終于與角兒的女兒見面。那日,我一直都站在角落里默不作聲,事情料理完之后,我約她去墓園僻靜的山巔景亭,當(dāng)我表明意思后,她迎風(fēng)而立對著我們腳下的城市沉思了良久,才輕輕念了一句晚唐詩人李義山那首著名的《錦瑟》中的詩作為答復(fù):“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p>
此事過去很久,當(dāng)偶爾回想起來時,我總覺得角兒的女兒對著山嵐念叨的這句詩不僅是針對我,同樣也針對著她父親。一個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的一生,在她女兒的審視之下,難道只配用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詩來概括?后來,我又把角兒生前我去登門拜訪得來的那篇報道仔細(xì)閱讀了一遍,當(dāng)讀到角兒的妻子說的那句“歷史的細(xì)節(jié)永遠還原不了歷史的真相”時,我突然愣住了。我當(dāng)然知道“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哲學(xué)道理,但仔細(xì)想想,角兒去世后,那些好事者的誹謗為什么都要回避他呢?我想,他的妻子之所以服藥自殺,除了太愛角兒,更大的理由該是承受了太多不應(yīng)承受的惡名吧。那些惡名不盡然是空穴來風(fēng),但絕對與真相相去甚遠。然而,要知道真相就必須去深入挖掘細(xì)節(jié),可我們所共知的細(xì)節(jié)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讀者所了解的角兒形象,全部來自我那篇報道。而我所報道出的角兒,又全部來自于角兒妻子的口述。我雖與角兒有過一面之緣,但他卻沒有對我說過一個字。為此,我寢食不安起來,得承認(rèn),我所報道的退休那天的角兒肯定并不是真實的角兒,但現(xiàn)在我唯一關(guān)心的是,有關(guān)角兒退休那天的細(xì)節(jié),都是真實的細(xì)節(jié)嗎?
弄清事實真相,是一個新聞從業(yè)者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最起碼的道德和良心。從角兒在凌晨四點醒來到遇見第一天上班的出租車司機的那段故事,由于當(dāng)事人均死亡,已不可考。但之后的故事,還是可以再進一步挖掘的,所以,時隔多年,我不得不走訪角兒退休那日與他有過交集的幾個人。我羅列了一下,他們分別是第一天上班的出租車司機、角兒的一雙弟子、角兒生前所在劇院的院長。
但在一開始,我就遇上了難題。本埠現(xiàn)有出租車車行十七個,出租車司機兩萬余人,在他們當(dāng)中尋找多年以前載過角兒的那個司機,并非易事。但好在有公安和電臺的朋友幫忙,四天后,我就見到了司機本人。對于我提出的問題,他的回答和角兒的妻子跟我講的基本一致,但在一點上有出入。他說,當(dāng)天在遇見角兒夫妻時,從車廂里走出來的那個姑娘,其身份并非他的妻子而是女友。她下車的地方離他家其實并不很近,女友因為忘帶傘一路淋雨回去后就高燒不斷,五天后,被醫(yī)生確診為肺炎,住了十天醫(yī)院。他們之所以沒走到一起,是因為女友的母親嫌棄他開出租車,而對方家境相當(dāng)不錯,父親是本埠某私立中學(xué)董事長,母親是公務(wù)員。當(dāng)我唏噓地表示了歉意后,他隨后說出的一段話讓我至今難忘:“其實后來我總覺得,正是那個癱瘓了的老頭為我以后的生活帶來了數(shù)不盡的霉運。那天我遇見的第一個人要不是他,現(xiàn)在也不可能還在開出租車,他毀掉了我這輩子唯一可能出人頭地的機會。那時的我可真傻,竟然為了一個口頭上的允諾還一直試圖保護他們,直到后來又安全把他們帶走?!?/p>
司機的一番肺腑之言讓我心里五味雜陳,可是誰又能提前預(yù)知自己的運勢呢?即便如角兒退休那日做了被血盆魚嘴咬斷身子的噩夢,也終究無法避免他無端癱瘓的命運。
接下來,我又分別走訪了角兒的那兩個弟子。首先是那個男弟子,因為一直有傳言,當(dāng)年他從鮮花底部遞給角兒的那篇打印的《討戲子周檄文》實則出于他之手。他之所以這么干也是授院長之意想一舉搞垮角兒,讓角兒在四面楚歌的退休生涯中凄慘地聊度余生。那篇檄文上羅列了包括貪污、受賄、低能、浮夸、專斷、通奸、諂媚、造假、結(jié)黨、涉黑等在內(nèi)的角兒的十條罪狀,文字翔實,有理有據(jù),條條足以致角兒于萬劫不復(fù)之地。在交談中,當(dāng)我重點對此進行求證時,他一口就否決了,這個結(jié)果是我早有預(yù)料的。我說:“你師父在退休后最深惡痛絕的就是青年男女,因為他在心底認(rèn)定是他最看重的弟子們毀了他,所以后來才經(jīng)常拿著一桿魚竿去戳小區(qū)里的青年男女?!?/p>
但他激動地反駁道:“我?guī)煾钢詴兊萌绱撕恐皇且驗橐簧荚诿乃掀?,他老婆說什么他都會信,不丟了性命才怪!他就是被他老婆的美色迷惑了,所以才會失心瘋?!?/p>
他的激動讓我有所警惕,我試探性地問:“所以在你師父去世后,你用語言暴力攻擊了他的妻子?”
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嘴唇蠕動了好幾次,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終還是以“有個緊急的會要開”為由,結(jié)束了我們之間的對話。
不得已,我又去走訪了角兒的那個女弟子。多年過去,她已放棄了表演事業(yè),辭去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婦,專心相夫教子。她是在角兒退休的第二年遇見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的,那是一個一年有大半年時間在外地工作的研究地理環(huán)境的科學(xué)家。他們的結(jié)合實屬緣分,按慣例,每次表演完謝幕時如果沒有觀眾給演員獻花,劇院工作人員就會臨時安排坐在前排的觀眾上臺去充數(shù),而她的丈夫,恰好被選中了。本來這事過去了也就過了,但他卻執(zhí)意約她出去坐坐,舞臺下,他們相談甚歡、一拍即合,當(dāng)年就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我以為能從她辭職的原因中找尋出有關(guān)角兒的一些信息,但失算了,她絲毫沒有提及角兒。后來我才知道,在我表明來意之前,她竟然一直都認(rèn)為我是去采訪她丈夫的。
“你不知道,我丈夫簡直太出名了。只要一從外地回來,他的身邊就圍滿了記者。有時候我都會恍惚,他到底是個科學(xué)家,還是個明星?!彼荒樧院赖亟忉?。
“不,我是專門為你師父而來的?!彼谧院乐忻黠@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讓我很不舒服。
“哦哦,”她失望地回答,“時間都過去這么久了,誰還能記得清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我本想立刻就離開,但還是忍著心底的不快說:“有傳言說,在你師父去世后,你曾用語言暴力報復(fù)過他的妻子,因為你師父生前,她曾來劇院找過你的茬,理由是你們師徒之間存在不倫之戀?!?/p>
“呵呵,無稽之談?!彼湫χ?,風(fēng)輕云淡。
“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執(zhí)意想問出點什么來。
她站起來,在把我送出門之前說:“到現(xiàn)在我還有印象的只有兩件事,一是那天的雨好大,二是我第一次聽見師父說臟話?!?/p>
境遇如同走訪角兒的男弟子一樣,我從他的女弟子這里也沒能探聽出什么有效的信息來。最后的訪問對象就只有和角兒關(guān)系不睦的院長了,鑒于前三次的空手而歸,這次我沒有貿(mào)然行動,而是回家做了個詳細(xì)的規(guī)劃。
一周以后,我在劇院的院長辦公室見到了院長。面對他,我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讓他評價一下角兒。聽我說完,他一下就愣住了,顯然,角兒的男弟子已然向他報告了一切,包括我提問的套路。在家里做詳細(xì)規(guī)劃的時候,我早就料到角兒的男弟子可能早就已經(jīng)向院長投誠,因此絕不會讓他們摸清我的底牌。
院長想了一會兒,表情嚴(yán)肅地說:“他是一個表演的天才,一個優(yōu)秀的同事,一個謙遜的前輩,一個嚴(yán)格的師父,一個偉大的角兒?!边@倒是出乎意料,我不禁暗自叫絕,他不愧是一把搞行政的好手,官話說得滴水不漏。
當(dāng)我又提到角兒的慘死時,他還是那一套官話:“我們對他的去世表示深深的惋惜,他的離開,是我們劇院,我們本埠,乃至我們整個表演藝術(shù)界的巨大損失。一顆藝術(shù)巨星就這樣隕落了。而對于他妻子的死,我們也深表慚愧,我們沒有盡到保護好一個偉大的角兒的家屬的職責(zé)?!?/p>
真是個老狐貍精。不得已,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套路,向他問了與出租車司機、角兒的男弟子、角兒的女弟子相同的那個問題——關(guān)于角兒退休那天發(fā)生過的事,你都有什么印象?
他想都沒想,就用一種正兒八經(jīng)的語調(diào)回答道:“他退休的那天,我很早就起床了,因為劇院要為他舉行一個盛大的歡送儀式,而我作為一把手,必須要講幾句。發(fā)言稿一早就寫好了,但我總覺得脫稿發(fā)言才最能表達對一個老表演藝術(shù)家的尊重和景仰,因此起床后,我就一直在劇院的屋檐下邊散步邊默背發(fā)言稿上的內(nèi)容。后來,當(dāng)我走到劇院大門的時候,抬頭看見那里貼著很多張白紙,因為正下著雨,天色昏暗,我并不確定那是什么,等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全部是一篇叫做《討戲子周檄文》的檢舉揭發(fā)信?!?/p>
“所以你那時還不知道它究竟是誰寫的?”
“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p>
“那你覺得這篇文章對他有沒有造成什么讓你至今都特別難以忘懷的影響?”
“那是當(dāng)然。他平時從不說臟話,但在那天發(fā)表退休感言時,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他以表演時才用到的腔調(diào)大聲地說了唯一的一句感言——‘我他媽真是老成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