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筱
60年前,你們的爺爺奶奶遠離家鄉(xiāng),登上大陳島墾荒創(chuàng)業(yè),用青春和汗水培育了艱苦創(chuàng)業(yè)、奮發(fā)圖強、無私奉獻、開拓進取的墾荒精神。正如你們所說,他們是最可敬的人。
——摘自習近平總書記2016年5月31日給大陳島老墾荒隊員后代張婧怡等小朋友的回信
一
張壽春站在竹嶼北礁簡易的碼頭上,遠處洋面上,一葉舢板正朝著他駛來。
前幾天剛刮過臺風,大陳洋上還留有臺風尾巴,小小的舢板在波谷浪尖穿行,緩慢得像是失去動力而作隨波逐流狀。時值炎炎六月,海島正午的陽光沒遮沒攔地直射下來,讓張壽春覺得有些口干心躁。
張壽春回頭看一眼身后這座小島的最高處,兩股青煙依然飄蕩著。到竹嶼放羊,差不多有一年半時間了吧,這是他唯一一次以約定的燃火方式,向駐守在下大陳島的青年墾荒隊總部發(fā)出求援信號。
在第二批上大陳島的青年志愿墾荒隊員里,張壽春是年齡最大的一位,也是所有墾荒隊員里最大的。上島時,他31歲。其實,在第一次組織溫州青年到大陳島墾荒時,他便報了名。作為一名1948年就加入地下黨的老黨員,張壽春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形勢:大陸解放后,國民黨殘部退守到浙江、福建沿海島嶼,其中一部分占據(jù)了浙江東南臺州灣的大陳列島,在島上布防,試圖作為反攻大陸的跳板。1955年1月,中國人民解放軍實施陸??杖娛状温?lián)合作戰(zhàn),一舉攻克大陳列島的衛(wèi)星島嶼一江山島。2月初,國民黨軍隊從浙江沿海最后的據(jù)點大陳列島撤離時,不僅把島上18000多居民全部帶往臺灣,還實行“焦土政策”,將島上所有房屋和碼頭、水庫進行毀滅性破壞,焚毀漁船333艘,并埋下數(shù)以萬計各式各樣的地雷。這年年底,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到浙江檢查工作,提議在解放大陳列島一周年到來時,組織一支青年志愿墾荒隊,開發(fā)建設偉大祖國的大陳島。
1956年元旦剛過,溫州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委員會和青年團溫州市委發(fā)布關于組建青年志愿墾荒隊的公告,張壽春與一批十六七歲的中學生一起跑到報名點。
“老張呀,你是1948年入黨的老革命,都30歲了,我們招20歲以下的青年,你就不要報名啦!”溫州團市委青年工作部部長王宗楣認識張壽春,拉著他的手說。盡管一再懇求,王宗楣就是不讓他填表。
1月29日清晨,溫州市在人民廣場為第一批奔赴大陳島的227名青年志愿墾荒隊員舉行出征儀式,張壽春只能擠在歡送的人群中,用滿是羨慕的眼神,看著那幾位高舉“建設偉大祖國大陳島”錦旗和“大陳島青年志愿墾荒隊”隊旗的青年。心里想:這旗手要是我該有多好呀!
第二年年初,溫州市動員第二批青年志愿墾荒者,聽到消息后的張壽春撒腿就往溫州團市委跑,直接找到書記葉洪生,叫嚷著一定要去大陳島墾荒。葉洪生也認識張壽春,忙招呼他坐下。
“老張呀,你是有9年黨齡的老同志了,你大哥又在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了,家庭的擔子都壓在你肩上,你去大陳島不合適的?!?/p>
“我家還有幾個姐妹呢,她們能照顧好家里的?!睆垑鄞杭敝f道。
“再說了,這大陳島是個荒島,墾荒任務艱巨,去年上島的隊員有許多說吃不消,想回到溫州城里來呢!你個頭那么小,就不用去啦!”葉洪生繼續(xù)勸說著。
“墾荒艱苦,共產(chǎn)黨員才應該去呀!當年,在敵人眼皮子底下做交通員,那是要冒殺頭危險的,我怕過嗎?更何況,現(xiàn)在解放這么多年了。家里我會安排好的,你就放心吧!”張壽春死纏著葉洪生老半天,終于從這位團市委書記的手中拿到了推薦參加墾荒隊的“手諭”。
1957年2月,張壽春如愿登上距離大陸29海里的大陳島。墾荒隊的隊長就是第一次報名時,不讓張壽春參加墾荒的原溫州團市委青年工作部部長王宗楣。
“老張呀,你終于還是來了,在新隊員名單上看到有你,我興奮了好久呢!”一見面,王宗楣就一把抱住張壽春。
“要不是你,我一年前就來了。都是你,沒讓我揮上墾荒第一鋤!”張壽春用力掙脫他,假裝生氣地說。
“莫急,莫急,有你揮鋤的日子,有你吃苦的日子。”王宗楣笑。
“這就好,這就好,我就是來吃苦的!”
兩人相視一笑,又緊緊擁抱在一起。
當天晚上,新隊員歡迎會一結束,張壽春就攔住王宗楣:“王隊長,分配我啥工作呀?”
“剛才不是已經(jīng)宣布了,新隊員先休息3天,適應適應海島環(huán)境嗎?”王宗楣笑著說。
“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一天也坐不住?!?/p>
“莫急,你就休息幾天,到處走走看看?!蓖踝陂沟恼Z氣堅定,沒有商量余地。
大陳島青年志愿墾荒隊分為農(nóng)業(yè)、漁業(yè)、畜牧業(yè)3個分隊,每隊又分成若干個小隊,墾荒種地、耕海牧漁、養(yǎng)豬養(yǎng)羊,大伙兒個個你追我趕,憋足了勁。
第二天上午,王宗楣到農(nóng)業(yè)分隊第1小隊的東坑基地巡查,正值工間休息,隊員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喝水的喝水,聊天的聊天,看到隊長過來,紛紛站起身來打招呼。突然,王宗楣發(fā)現(xiàn)遠處小山崗上有個人正彎腰鋤地,忙問:“那是誰,怎么不休息一會兒?”有隊員回答:“跟在我們后面來的,不認識,估計是新隊員?!?/p>
“喂,過來歇會兒?!蓖踝陂钩堕_嗓門叫道。那人直起身子轉過臉,回了一句:“你們歇著,我不累。”王宗楣定睛一看,那不是張壽春又是誰!
兩天后,隊部給新隊員分配工作,張壽春跑去跟王宗楣提要求:“王隊長,哪兒最辛苦就把我分哪兒吧!”
“你呀,不是已經(jīng)在農(nóng)業(yè)分隊了嗎?就在那里干活吧!”王宗楣說。
“干農(nóng)活又不苦,還有其他累的活嗎?”
“哪有人專門撿苦的累的活干,真是個傻子!”王宗楣又喜又惱。
“呵呵,我就是個傻子!”張壽春憨笑著。
過了個把月,隊部決定在上、下大陳島養(yǎng)殖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范圍,嘗試在附近衛(wèi)星島嶼養(yǎng)羊養(yǎng)豬,首選草源豐足的竹嶼。
下大陳島西南面的一個荒島——竹嶼,面積不足一平方公里,從下大陳本島乘小舢板到那里需要一個多小時。1955年2月大陳島解放之前,流亡在大陳島的國民黨“浙江省政府”曾在此設立過“竹嶼管理局”,整個大陳列島97個島嶼只有竹嶼對外開放,大陸民眾可以到這個小島上自由貿(mào)易,國民黨軍隊借此得到糧食和蔬菜等物品,解放軍也經(jīng)常派人扮作群眾上島偵查。當時,為了方便陸島民眾貿(mào)易,竹嶼上建造了兩座碼頭、十幾幢石頭房子和蓄水池等設施,國民黨軍隊撤退時,將碼頭、房子和蓄水池盡數(shù)炸毀,只剩下一座十來平方米的四面漏風的破廟;還在島上埋下各種各樣的地雷,解放軍登島后派出掃雷兵,僅在竹嶼就掃出幾百個。
那些畜牧業(yè)分隊的老隊員嫌竹嶼僻遠,沒有一點生活設施,并且可能還有沒掃除的地雷,因此都有了畏難情緒。新隊員大多是十六七歲的小青年,初生牛犢不怕虎,倒是有幾個躍躍欲試,但他們沒絲毫工作和生活經(jīng)驗,隊部自然放心不下。正當王宗楣愁眉不展之際,張壽春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王……王隊長,讓我去竹嶼吧!”一路小跑著過來,張壽春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老張呀,你先坐下,喝口水?!蓖踝陂惯呎f邊往瓷杯里倒水。
“不坐,站著說就行,我就是要去竹嶼養(yǎng)羊?!睆垑鄞侯^一扭,也不接杯。
“不行。你已經(jīng)在農(nóng)業(yè)分隊了,竹嶼養(yǎng)羊是畜牧業(yè)分隊的事?!?王宗楣一口回絕。
“竹嶼是一個小荒島,島上啥都沒有,一般人是吃不了這個苦的,我是一名老黨員,就應該吃苦在前,去那兒最合適不過了?!睆垑鄞赫裾裼性~。
“老張呀,你在農(nóng)業(yè)分隊干得好好的,隊部考慮接下來讓你當小隊長呢!”
“不,我就是要去竹嶼!”張壽春臉漲得通紅。
“一定要去的話,也得等我和其他領導商量一下呀,你先回去吧!”
“我不走!從畜牧業(yè)分隊調(diào)一個人還給農(nóng)業(yè)分隊不就行了,你是隊長,隊里的事你說了算,有什么好商量的。”張壽春干脆一屁股坐下了。
張壽春的那股子傻氣又上來了,王宗楣只得答應。于是給他配備了兩名新隊員,第二天就派出一艘小舢板,連同一個月的米、菜及生活用品一起到了竹嶼,一起上島安家的還有10對剛剛從海門購買來的山羊。
二
張壽春和伙伴們帶著羊上竹嶼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小島上遍地長滿雜草和不知名的野花。
小舢板一靠岸,兩名年輕的新隊友歡呼雀躍著,連跑帶跳地趕著羊群上了山。
看著蔚藍的天空和興奮不已的年輕隊友,張壽春心里喜滋滋的。但他知道,新鮮感是暫時的,接下來的荒島生活,將是枯燥乏味異常艱苦的。他和隊部派來的幾位同志一起,把行李搬進那座只有十來平方米的破廟,里里外外作了清掃,用石塊壘砌好簡易的鍋灶,用舊木板架起3張簡陋的床。隊部的同志乘小舢板離開后,張壽春便拎了兩只鐵桶,開始環(huán)島尋找淡水源。正在小島高處欣賞藍天碧海的兩名年輕隊友,見到在亂石間東張西望的張壽春,便高聲呼叫:“老張,你在干啥?我們在這里呢!”
等張壽春高一腳低一腳地爬到小島高處,隊友迎上來爭先恐后地說:
“老張,沒想到竹嶼風光這么美呀!”
“老張你看,海浪拍打著礁石,濺起朵朵浪花,也好美呀!” 張壽春放下提著的鐵桶,摟著加起來才與自己年齡一般大小的倆小伙子說:“看到你們這么高興,我也很高興,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
“好呀,好呀!”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對了老張,你拎個桶轉悠啥呢?找吃的嗎?”其中一名隊友用手指著鐵桶問道。
“是呀,找吃的,而且必須得找到,要不,我們就活不下去。”張壽春瞇著眼,看著不遠處的洋面若有所思。兩人一怔:“啥東西這么重要呀?”
“水!”張壽春緩緩吐出一個字。
“水?”兩人望了一眼擁抱著小島的大海,似乎有些不解。
“淡水!”直到聽張壽春嘴里吐出這兩個字,兩人才恍然大悟。
“是呀,是呀,沒淡水我們怎么洗臉、刷牙、洗澡呀?”
“沒淡水,我們怎么喝水、做飯呀?”
看到頓時緊張起來的兩人,張壽春笑著說道:“這島上是有淡水的,王隊長告訴了大致的方位,我們一起去找吧!”
“淡水都在地勢低的地方,山頭上哪有呀!來,我們往下面走?!睆垑鄞哼吔凶〈颐Ψ诸^往山頭上尋找的兩人,邊往山下走。
“不管誰到荒島上生活,最最重要的就是找到淡水源了,而且一定要喝流通的水,也就是流動性的水,這些水是活水。絕不能喝不流通的水,這些水稱為“死水”,有細菌和病毒繁殖,喝了身體就會出問題。大一點的海島,一般都有動物,找水源很簡單,盯著要喝水的動物就行。羊,也是要喝水的,但春天的草水分多,它們吸收了草汁,半天甚至一整天都可以不喝水……喏,你們看到那兒開紅花的草了嗎?那叫矮腳紅花,羊的腳如果摔傷了,把這草搗爛了敷在傷口上,沒過幾天,羊就又活蹦亂跳了;喏,這邊的叫做獨腳狼基,清涼解毒、活血化瘀,若是被毒蛇咬了,采一把嫩葉放在嘴里嚼嚼,再捂到傷口上,毒性就不會發(fā)作……”張壽春一路囑咐著。
“老張,你怎么啥都知道呀?”
“我爺爺、父親都是土郎中,也就跟著學了一些。早先我做永嘉地下黨的交通員,給浙南游擊支隊周丕振司令送情報,為了避開敵人,經(jīng)常得躲在大山里面,要自己找吃的、找喝的,慢慢地就摸出門道來了。”張壽春笑笑說。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搜索,他們終于在小島的不同方向找到了兩處淡水源,都是從巖縫里滲出來的。雖然流量不大,但積少成多,勉強也能解決用水問題。
在離小廟不遠處,大家一起搬來散落在島上的磚塊、碎石,搭起大小兩個羊圈,大圈關羊群,小圈是給母羊下崽準備的。白天,他們把羊群趕出圈;傍晚,再把羊群從小島的四面八方找回來,一只只趕進圈內(nèi)。吃過晚飯,大家一起坐在羊圈前高高的礁巖上,兩人一邊觀賞西邊多彩的晚霞,一邊聽張壽春講解放前自己給游擊隊送情報的故事。海風輕拂,暢人心懷。
而入夜后,無邊的孤寂也隨之而來。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兩位年輕隊友終于熬不過去,不到一個月都借故離開了竹嶼。張壽春明白荒島生活的單調(diào)、枯燥和艱辛,因此并沒有責備,而是選擇一個人默默地留下來,守著荒島,陪伴著羊群。
這一天,王宗楣乘著小舢板來到竹嶼。
“老張,你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有什么要求盡管提?!蓖踝陂沟故侵绷?。想著張壽春只有1米50的個頭,要照看那么多羊肯定會有很多困難。
“共產(chǎn)黨員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吃這點苦算啥呢,養(yǎng)這么點羊,我一個人就足夠啦!”
“你在島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小青年是待不住的,要不我派個年紀大點的來給你做個伴?”王宗楣還是不放心。
“沒事,我能克服困難,一個人就行。羊一只都不會丟,王隊長,你就放一百個心吧!”說實在話,張壽春白天只能和羊說話,晚上只能與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對話,自然想有人來做個伴。但他考慮到墾荒隊上島墾荒已經(jīng)一年多了,島上正處于大生產(chǎn)大建設大發(fā)展時期,需要勞動力的地方實在太多。
話別時,王宗楣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與張壽春約定:萬一出現(xiàn)啥情況就燃火報警,他會立馬派船派人前來——沒有米了,就燃一堆火;生病了,就燃兩堆火;遇到壞人或緊急情況,就燃三堆火。
三
就這樣,張壽春獨自一人在荒島上飼養(yǎng)起這20只羊來。
隊部的小舢板每個月來一次,給他送平日里吃的糧食、蔬菜和日常生活用品。
隨著夏秋季節(jié)的來臨,張壽春發(fā)現(xiàn)原來的兩處水源,水越來越小,其中一處干脆斷了流,而另一處也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水滴,于是就用陶瓷杯一杯一杯地接起來備用。水不多,那就省著用,除了人和羊喝的、做飯的水,張壽春經(jīng)常一天只洗一次臉、十天半月的不洗澡也不礙事,惟獨這理發(fā)成了難題。俗話說:自己的頭總得別人剃。起先,張壽春隔兩三個月去下大陳島理一次發(fā),半年過去,他開始擔憂:每次理發(fā),隊部都要派人派船接送,真是費時又費力。再說,人走了,羊群無人看管,萬一出了事怎么辦?于是,他向隊里的女隊員要來一把剪刀和一面小鏡子,自己對著鏡子學理發(fā)。前面的頭發(fā)有鏡子照著,還剪得不錯,后面照不到鏡子,只能是剪得長的長短的短,乍一看像被老鼠啃過一般,隊友們看到都竊竊地笑。
“還是每次派船接到下大陳島上理發(fā)吧!”王宗楣勸他。
“不用,竹嶼上除了我就是羊,又沒有別人。羊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笑我的。”這么說著,逗得一旁的王宗楣直樂呵。
一年多的荒島生活,王宗楣與張壽春“燃火為號”的約定卻是一次也沒用上。
“老張,你都不生病的呀?”有隊友問他。
“我家上兩代都是土郎中,四鄰八村的有點名氣。我從小耳濡目染,也跟著學了點,傷風感冒之類的小毛病,只要拔點草藥就能對付。”張壽春笑著回答。當然,他也用這些中草藥來給羊看病的。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細心觀察,張壽春還挖掘出許多養(yǎng)好羊的竅門:原來用磚塊、石頭搭建的羊圈結實倒是結實,但下雨天羊常常被淋得咩咩直叫,這讓張壽春心疼不已。于是,他把島上的壕溝、貓耳洞踏勘了一遍,把洞的面積挖大,用茅草編成簾子,掛在洞口遮風擋雨;又把壕溝挖深,兩邊用茅草圍住,再在壕溝上面搭建草蓬子,一到下雨天就把羊群趕到山洞、壕溝里去,這樣大大減少了羊群的發(fā)病率。夏天白晝,海島陽光直射,氣溫較高,他學會了“見風使舵”:刮南風,他就把羊群趕到南邊;刮東風,他就把羊群趕到東邊。冬天常刮西北風,小島的西坡、北坡寒冷,他就把羊群趕到背風的東南岙口。對羊群的生活,隨著風向進行“調(diào)度”,促使它們更加健康地生長和繁殖。
在張壽春的精心飼養(yǎng)下,荒島上的羊群一天天發(fā)展壯大。一年多后,已發(fā)展到40多只。竹嶼上的羊越來越多、越來越壯實,也引來了過往漁船上個別人的眼紅。
大陳漁場是我國四大漁場之一,每年秋汛,蘇浙滬閩粵四省一市的漁船云集大陳漁場,進行捕撈帶魚作業(yè),滿海面的船,蔚為壯觀。到了夜晚,竹嶼的小港灣內(nèi)也都泊滿各色各樣的漁船。漁民們經(jīng)過一整天的艱苦勞作,在此休整,有的還上島找張壽春討淡水。
一天黃昏,一艘來自廣東的漁船停泊在竹嶼北礁碼頭邊上,船上下來三四個人,徑直朝張壽春住的破廟走來。此時,張壽春正抱著兩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從山坡上下來。每當有小羊羔出生,晚上張壽春都要抱到破廟里與自己同處一室,生怕小羊羔挨凍,或是被蛇、老鼠之類的咬了,白天再把小羊羔抱回羊媽媽身邊。不少隊友喚他“羊爸爸”,他都會爽爽快快地應答。
向來都是熱情待人的張壽春,見到有人上島,便放下手中的小羊羔迎上前去。他以為那些人要么是沒了淡水,要么是來打聽什么事的。豈料其中一個開口就嚷道:“喂,放羊的,我們用魚來換你的羊吃。”張壽春一聽,立馬沉下臉:“羊是公家的,不換!”
“我們知道你的羊是公家的,那么多羊,少一只誰知道呀,我們船上魚多得很,鮮的、干的都有,你隨便拿!”
“是呀,是呀,魚你隨便拿,我們只要一只羊。出海那么多天,得換換口味?!?/p>
“你們休想!這些羊都是墾荒隊的,我向隊部保證過,不能丟一只羊,你們拿什么東西我都不會換的,想都不要想!”這下,張壽春的氣不打一處來,嗓門提到高八度。
“不換就不換,你也不用這么大喊大叫的?!蹦切┤藳]料到碰上一個滿身冒著傻氣的羊倌,說完,便對同伴使了使眼色,一伙人便下山回到了船上。
晚上,張壽春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是不是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想到那伙想拿魚換羊的人,他一骨碌爬起來,坐到羊圈前高高的礁巖上。
海潮拍打島岸,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嘩嘩聲。
看著小港灣的點點漁火,突然,張壽春發(fā)現(xiàn)靠在碼頭邊的那艘廣東漁船上下來幾條黑影,朝著山上來了。莫非白天換羊不成,晚上摸黑來偷?瞬間,一股熱血往張壽春的腦門上涌,他悄悄爬下礁巖,到羊圈里拿了一根白天挑草用的扁擔,雙手緊握,又悄悄爬回礁巖。
那幾條黑影經(jīng)過礁巖朝羊圈摸去,剛要去開羊圈的門,只聽背后響起一聲悶雷:“不許動!統(tǒng)統(tǒng)給我站住,要不然我就開槍啦!”幾條黑影嚇得魂飛魄散,其中一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們扭頭一看,見礁巖上站著一個人,手里端著一把“槍”。
“別開槍,別開槍,我們走,我們走——”幾人邊說邊連爬帶滾地朝山下去。不一會兒,就聽到“突突突”的馬達聲,那艘廣東漁船連夜逃走了。
保證不丟一只羊,是張壽春對王宗楣立下的軍令狀,但實際上,張壽春丟過羊,還一次就丟了3只。
那是上島放羊第一年的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強臺風襲擊大陳海域。張壽春安身的小廟被吹塌了一面墻,羊圈被風刮倒,羊群被刮得東跑西散,他只能匍匐著去追趕跌跌撞撞的羊,可顧了東邊的顧不到西邊,顧了西邊的顧不到東邊,自己還差一點被刮到海里。風力減弱后,張壽春從島上的角角落落尋回了四散的羊,發(fā)現(xiàn)有的被強風卷起的石頭砸傷了眼,有的摔斷了腿。更讓他揪心的是,數(shù)來數(shù)去少了3只羊,他跑遍全島搜尋了兩次,還是沒有那3只羊的蹤影??粗鴿崂颂咸系拇蠛#@才明白過來:一定是風神,把3只羊作為禮物送給了東海龍王!
恰巧這一天,王宗楣放心不下孤身一人在荒島的張壽春,帶著隊部幾位同志拋風跌浪到竹嶼來察看。
“王隊長呀,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大家,我弄丟了3只羊呀,它們被風刮跑了——”一見到王宗楣,張壽春就嚎啕大哭。
“老張別哭,不是你的錯,這是天災,你我都沒辦法抗拒!”王宗楣摟住張壽春顫抖的肩膀安慰道。
“據(jù)氣象部門說,這是一次50年未遇的強臺風,風速達到每秒63米。不止你這里,整個大陳列島樹倒菜拔、房毀畜散,我們的勞動成果都遭受了重大損失?!?/p>
張壽春還是嗚嗚嗚地哭。
經(jīng)歷了那次強臺風的慘痛教訓,張壽春做起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整修島上的壕溝和貓耳洞,作羊群躲避風雨之所;第二件事,虛心地請教老墾荒隊員和過往的老漁民,積累每年夏季抗臺風的經(jīng)驗。
四
那是張壽春第一次燃火求援,而且燃的是兩堆火。
站在碼頭上,張壽春顯得有些焦慮。他搓著長滿老繭的雙手,一會兒看看遠處的小船,一會兒抬頭觀察天象,嘴里還自言自語:六月十二彭祖暴;六月十九觀音暴;六月廿四雷公暴;七月初八神煞暴……
在浙東沿海,人們稱臺風為“打暴”,而海上的風暴都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漁民們便將其編成了順口溜。
農(nóng)歷六七月份,是海上風暴多發(fā)期,張壽春口中念叨的“六月十二彭祖暴”,是相傳活了800歲的彭祖的忌日,海上往往有大且持久的風暴;“六月十九觀音暴”,是觀音誕辰,這天的風暴大但不持久;“六月廿四雷公暴”,是司雷之神的生日,漁民當天都得入廟拜祭雷神,不然定會雷雨交加;“七月初八神煞暴”,是神煞交會之日,往往風暴潮大作。
上島放羊一年半時間,農(nóng)歷六七月份臺風季是張壽春最擔驚受怕的時光,但他一次也沒燃火向隊部求援過,特別是在掌握了“打暴”的基本規(guī)律后,他總是能提前做好準備:羊圈、壕溝、貓耳洞,該加固的加固,破廟該補漏的補漏,割好足夠的牧草,羊群提前趕回。之后,便再也沒發(fā)生過臺風刮走羊之類的事件。
而這次燃火求援,源于一個叫許阿法的人。
許阿法是大陸海門鎮(zhèn)的漁民,與張壽春差不多年紀。自今年春汛以來,許阿法在大陳漁場捕魚,時不時地會到竹嶼避個風、歇個腳??吹街駧Z地勢平坦,周邊小港灣眾多,風浪小、水質(zhì)好,許阿法便籌劃著在這里養(yǎng)殖海帶,問張壽春能不能與墾荒隊合作。
“發(fā)展生產(chǎn),這是大好事呀!聽說前些日子我們墾荒隊隊長帶著幾個人到大連學習海帶養(yǎng)殖技術去了,等他們回來,我找他問問。”張壽春高興地說。
幾次接觸下來,許阿法眼里的張壽春雖然身材矮小,但結實健壯,又勤懇誠實。不僅能吃苦耐勞,還是一名老黨員,于是就想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紹給他。
“老張,你討過老婆沒有呀?”
“沒有呀,我是個傻子,討不來老婆的?!?/p>
“你人品好、肯吃苦、待人熱情,一點都不傻。我小姨子蓮女還沒有出嫁,我?guī)湍闳ブv一講吧!”許阿法笑笑說。
“不用講,我生活在這個地方,誰都不會嫁給我的?!睆垑鄞翰缓靡馑嫉?。
“我是講真的,我小姨子也很本分、勤勞,做老婆最好了?!?/p>
“她多大呀?”張壽春不禁有些心動。
“十七八歲的大姑娘?!?/p>
“不行不行,我已經(jīng)30多了,差太大。我是個傻子,海島生活又苦,不行的!”張壽春急忙擺手。
“其實你一點都不顯老,看上去頂多二十七八歲。再說,老話講:老夫少妻,肯定恩愛?!痹S阿法誠懇地說。
一番真誠,打動了張壽春的心。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是你真的給我介紹對象,那一定要實事求是說明我的情況;而且,她必須到大陳島來,與我一起參加墾荒勞動的?!?/p>
“大陳島墾荒隊員都是好樣的,我回去做做工作,應該沒有問題的。”許阿法點頭。
開始兩天,張壽春心里還牽掛著這件事,后來就遇上“六月十二彭祖暴”,忙著保護羊群、清理臺風刮過的小島,他就把這事拋到腦后了。
許阿法的漁船經(jīng)過大陳洋,特地把船駛進竹嶼。他告訴張壽春,自己回家后跟老丈人、老丈母和小姨子蓮女說了,都同意見個面。
同意見面,就是正式相親了。張壽春心里樂呵呵的,但嘴上依然重復著上次說過的話:“你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騙人家小姑娘呀。我歲數(shù)那么大,在小島放羊,生活很苦的?!?/p>
“你放心吧,一句假話都沒編。我老丈人說,大陳島墾荒隊員是最讓人放心的?!痹S阿法繼續(xù)笑瞇瞇地說道:“以后做了兩娘姨丈,對我你可要客氣一點哦!”
“八字還沒一撇呢!”張壽春跟著傻笑起來。
這天下午,整個竹嶼上都是張壽春喜滋滋趕羊群的咩咩聲。
晚上,張壽春徹底失眠了。他想象著蓮女的模樣,想象著相親的情景,嘴角都笑彎了。可是,摸摸自己躺著的用破木板搭成的簡易床,看著不足十平方米的漏風破廟,張壽春開始犯愁了:人家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能看得上我這個33歲的小老頭嗎?人家是生活在海門鎮(zhèn)里的人,愿意到這個荒島上來陪我一起吃苦嗎?若是人家看中了,卻要我離開竹嶼怎么辦?唉,普天之下,有哪個女人會像我一樣傻,愿意來這荒島上過苦日子呀!
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墾荒隊員準備結婚,是必須要向隊部報告的。去相親呢還是不去?向隊部報告呢,還是不報告?張壽春心里非常忐忑,整夜沒合眼。
第二天清晨,把羊群趕上山后的張壽春才最后決定:把這事告訴王宗楣,讓隊長來決定。
于是,他在島嶼最高處的礁巖上,燃起了兩堆火。
五
按照約定,燃兩堆火,說明張壽春生病了。王宗楣迅速給漁業(yè)分隊下達命令:派舢板到竹嶼。
隊部派來的小舢板剛一靠岸,張壽春趕忙想往上跳,被兩名隊員擺手阻攔:“別動,別動,我們扶你上來,王隊長說你生病了,接你去醫(yī)院?!?/p>
竹嶼簡易碼頭上毫無遮蓋,夏天的海島陽光直射,加上心中焦急,張壽春滿臉通紅,看上去真像得病一般。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痹捯粑绰?,張壽春就已經(jīng)跳到了舢板上。
“羊爸爸,生病了還這么騷健呀!”
“老張你坐穩(wěn),我們直接開到衛(wèi)生院碼頭,送你去看病?!蓖嫘w玩笑,隊長的囑托不能忘。
“不,開到水產(chǎn)碼頭。”張壽春說。
“怎么去那里?”隊友不解:“水產(chǎn)碼頭離衛(wèi)生院很遠?!?/p>
“我是這里生病了,去找王隊長醫(yī)!”張壽春用手指指腦袋,繼而又不無焦慮地自言自語:“不知王隊長現(xiàn)在在哪?”
“船還要開一個多小時呢,王隊長不是在隊部,就是在海帶育苗場吧!”隊友說。
張壽春的確是在水產(chǎn)碼頭邊上的海帶育苗場里找到王宗楣的,他正與一班人研究海帶苗栽培。
“老張,哪兒不舒服呀?去過醫(yī)院了嗎?”一見到張壽春,王宗楣立馬迎了過來,關切地問。從不燃火的張壽春,今天居然燃起了兩堆火,王宗楣自然很擔心。可張壽春沒搭腔,而是神情非常急切地把他拉出門外,到了碼頭一個角落里。
“王隊長,我……我……”站在王宗楣對面的張壽春舌頭打結,臉漲得通紅。
“老張,出什么事了?別急,慢慢講?!?/p>
“我……我……”張壽春連頭都不敢抬,不停地搓著粗糙的雙手。
王宗楣以為張壽春發(fā)高燒把腦子燒糊涂了,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哎呀,王隊長,幾句話說不清楚,我們還是去隊部吧!” 張壽春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盡管一班人還在等著自己一起研究海帶苗栽培,但考慮到張壽春是一個沒急事、難事絕不會找隊部領導的人,王宗楣與海帶育苗場里的人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張壽春到了隊部辦公室。
滿滿的一瓷杯開水喝下去,張壽春漸漸恢復了平靜,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王宗楣聽罷,高興地跳起來,在張壽春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去,去呀,這是大好事!”
“我擔心……”張壽春又搓起了雙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啥難為情的,大膽地去!不用擔心,墾荒隊就是你堅強的后盾!”王宗楣斬釘截鐵地說。
說罷,王宗楣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12元錢和20斤糧票,遞給張壽春。張壽春說啥也不肯要。
“拿去!該節(jié)約時節(jié)約,該大氣時大氣,這才是墾荒隊員!” 王宗楣邊把錢和糧票硬塞進他的口袋,邊叮囑:下午好好去理個發(fā)、洗個澡,晚上住在隊部招待所,明天就乘船去相親。并強調(diào):這是隊部的命令!
“可是我走了,島上那些羊怎么辦?再說,最近是臺風多發(fā)期,彭祖暴剛過去沒幾天,接下來又是觀音暴、雷公暴……”張壽春開始擔憂。
“這些隊部會安排好的,沒你的事!”
“王隊長,我還是不放心!”
看著自己手下的這位“愛將”,王宗楣又是喜又是憂的。
“張壽春,你聽著: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任務是相親。好好去,好好說,好好表現(xiàn),爭取一次成功,把姑娘給我?guī)Щ貋?!?/p>
說罷,王宗楣拿起電話,接通了海門鎮(zhèn)委,請他們務必轉告漁業(yè)隊的許阿法:墾荒隊員張壽春明天去海門相親。
第二天傍晚,在海門鎮(zhèn)巖嶼街的一家飯店里,張壽春與許阿法夫婦、蓮女及她父親、嫂嫂、妹妹見了面。在許阿法作簡單介紹后,其他人借故離開,為的是讓張壽春和蓮女兩個人單獨聊一會兒。
張壽春此時才正眼瞄了一下對面的姑娘:鵝蛋型的臉龐,兩頰紅撲撲的,梳著兩條長辮子,一直低著頭,用雙手不停地絞著辮子。除了瞄的這一眼,張壽春也只是低著頭,不停地搓著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兩人都不吭聲。
許阿法探頭看了看,見是如此靜默的場景,只好把大家招呼回來。
“大家好。我是個粗人,就有啥講啥。我老家在溫州永嘉,是第二批上島的墾荒隊員,今年虛歲已經(jīng)33了,現(xiàn)在在竹嶼放羊,羊有80多只。墾荒隊員是吃國家供應糧的,每月15塊錢,13塊作伙食費,2塊零用錢,吃了沒剩的、剩了沒吃的。我今天一共帶了14塊錢,只有2塊是自己的,12塊是墾荒隊王隊長給我的。王隊長說這錢不用還,我想以后還是要還給他的,2塊2塊地還,正好半年的零用錢。”待眾人坐定,張壽春像背書一樣一口氣說完了他想說的。
“沒關系,海門人對墾荒隊員都很尊重,不會嫌你窮的?!鄙徟赣H說。
“海島生活很苦的,有人編了個順口溜:走路高低不平,夜里電燈不明,急事電話不靈,遇風航船常停,思想常有苦悶,生活單調(diào)冷清。”
“這也沒關系,我們都是苦出身,蓮女從小就很能吃苦的?!?/p>
“如果她和我成親,是要跟我到小島上參加墾荒,要過苦日子的。我在島上養(yǎng)羊,決心一輩子做大陳人!”張壽春堅定地說。
“墾荒隊好,做大陳人好!”蓮女父親把頭轉向女兒,喚了一聲“蓮女——”
“沒關系,墾荒就墾荒,養(yǎng)羊就養(yǎng)羊。”蓮女紅著臉低下頭說。
“今天我來見你們,穿的毛線衣和褲子都是借來的,吃了這頓飯后,剩下的全部家當只能給蓮女買件衣服了,你們看……”
“只要人好就行,嫁人又不是嫁鈔票!”
“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條:蓮女今年虛歲剛剛18,還不太懂事,你年齡大一點,一定要照顧好她,可不能打,不能罵呀!”
“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怎么會打人、罵人呢?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她!”張壽春嚯地一下站起來,信誓旦旦道。
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張壽春用剩下的錢給蓮女買了一件花布棉襖,作為定親信物。
兩人的婚禮就在竹嶼小島上進行。
那天,天氣異常晴好。許阿法夫婦、蓮女的嫂嫂和妹妹送新娘到了大陳島,嫁妝是2只紅漆木箱、1只紅漆腳桶、1只紅漆馬桶。中午,王宗楣在隊部招待了這支送親的隊伍,并向駐島部隊借了一條船,帶著隊部同志和各分隊派出的代表,把新娘蓮女送到了竹嶼。王宗楣特地吩咐隊部同志帶了4條長凳和一塊新木板,都系著紅綢子。他知道,張壽春是用一塊舊木板架在石頭上做眠床的。
用來招待前來祝賀新婚客人的,是幾杯白開水和蓮女從海門帶來的一斤紙包糖。大家興高采烈地喝罷開水、吃罷喜糖,就都乘船走了。
竹嶼上,只剩下新郎新娘、一張由長凳和木板架成的婚床,還有,在荒島四面八方咩咩直叫喚的80多只羊。
六
張壽春和蓮女結婚后不久,第三批青年志愿墾荒隊員就登上了大陳島,墾荒力量得到壯大,隊部決定在洋岐島上興辦養(yǎng)豬場。
洋岐島位于下大陳島東南方向,由上嶼、中嶼、下嶼等島礁組成,比起竹嶼來,洋岐島路更遠、地更荒、坡更陡、水更缺。隊部在討論派誰去合適時,意見紛紜:
有的認為,應該派幾個新隊員去那兒鍛煉鍛煉。馬上有人反對,說新隊員沒有海島生活和養(yǎng)豬經(jīng)驗,擔不起這個重任。
有的提議,派當年墾荒隊著名的“養(yǎng)豬三姑娘”去,她們有豐富的養(yǎng)豬經(jīng)驗。馬上有人反對,說三姑娘中有已經(jīng)結婚的、有正在談戀愛的,不合適。
有的覺得,張壽春適應能力強,雖沒養(yǎng)過豬,但養(yǎng)羊經(jīng)驗豐富,很合適。馬上有人反對,說張壽春在竹嶼養(yǎng)羊吃了那么多苦,現(xiàn)在剛結婚,怎好意思再派到洋岐去?
“老張就聽王隊長的,讓王隊長去探一下?!?/p>
這就給王宗楣出難題了,剛才有人提出張壽春最合適時,反對的就是他。但作為一隊之長,他也只能去試試。
王宗楣乘船趕到竹嶼,給張壽春帶去了一些糧食、蔬菜,還拎了一斤雞蛋、兩條魚。
“王隊長,今天怎么你親自送來呀?再說,這送糧食的時間也沒到呀!”一見王宗楣,張壽春感到納悶。
“這不是給你的,是送給嫂子的。”王宗楣笑道。
“她不在,娘家有點事,已經(jīng)回去十來天了?!?/p>
這下,王宗楣難以啟齒了。本想先側面聽聽蓮女的意思,做做工作,再正式找張壽春談談的。
“王隊長,有啥指示,你就說吧!”看到王宗楣遲疑的樣子,張壽春感覺到肯定找他有事。王宗楣只得把隊部想在洋岐興辦養(yǎng)豬場的事告訴了他。張壽春聽罷,立馬表態(tài):“我去!”
“蓮女不在,你們剛剛結婚,她會同意你去嗎?”王宗楣試探著問。
“我們結婚前就講好了,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放心吧,組織分配給我的任務,一定完成好!”
兩天后,張壽春把竹嶼的羊群交付給了隊部派來接管的另外兩名隊友,又帶他們在全島走了一圈,對壕溝、貓耳洞、水源等,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當天,張壽春就帶著自家的日用品,乘上隊部派來的船到了洋岐島,同行的還有20頭豬仔。
蓮女從海門回到大陳島時,聽墾荒隊員說張壽春已經(jīng)搬到了洋岐島。她二話沒說,就讓隊部派船將她送上了島。
島上,一座10多平方米的破舊土地廟,成了新婚夫婦的新居。
在蓮女還沒到來的十來天里,張壽春踏遍了上嶼、中嶼、下嶼,精心選擇合適的豬舍地點,一共搭建了5處豬舍。這些豬舍都選在背風的小岙口,旁邊的坡度相對平緩,附近牧草較為豐富。石塊壘砌的豬舍,舍內(nèi)或舍邊都有凹坑,用以屯積豬的糞便;兩處有較大凹坑的地方,搭上草棚頂蓋,用以囤積豬飼料。把豬仔們安排好后,張壽春才將自己的住所——土地廟,里里外外整修了一遍。
而關于淡水源:洋岐島坡陡風大,只找到一處,是從巖縫中滲出的,時值秋季,水流量很小。海中小島上的淡水源基本屬于這種情況:春季、夏季水量稍多一些,秋季水量減少,到了冬季就變成斷斷續(xù)續(xù)、點點滴滴了。張壽春用榔頭和鐵鑿把巖縫開大了一些,又把積水處鑿深鑿平,形成一個微型蓄水池,便于積水、取水。
蓮女來到洋岐島上的那晚,張壽春與她嘮叨了半宿。除了問及老丈人老丈母身體狀況和家里其他親戚的工作、生活情況外,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對不住。
“蓮女,苦了你呀,真對不??!你還那么小,原本應該是在家里享福的,現(xiàn)在卻跟著我吃苦,真對不住!你今天也看到了,在這個島上生活,比在竹嶼上還要辛苦,真對不住……”
“墾荒郎,細思量,姑娘心中有主張,只要你生產(chǎn)勁頭足,姑娘一定會愛上?!鄙徟蕾嗽趶垑鄞旱膽牙?,輕聲念起了當時流傳著的順口溜。
當初在竹嶼,張壽春以為這輩子就只有羊陪伴著他。而如今,居然會有人來荒島上陪伴他,且一陪就是一輩子。
蓮女或許也沒想到,相親時那一句“墾荒就墾荒,養(yǎng)羊就養(yǎng)羊”,便是選擇了自己的后半生。
令兩人都沒想到的是,在洋岐島養(yǎng)豬的困難會那么多、那么大。
七
到洋岐島養(yǎng)豬的第二年夏天,臺風季節(jié)來臨。
那天,海上刮起了超強臺風,雨傾盆而下,受驚后的豬四處亂跑??耧L把小廟的屋頂掀飛了,棉被、蚊帳刮得不知去向,連米壇子也被刮到了海里。張壽春夫婦抓住巖壁上的灌木叢,身體緊貼在山坡上,才沒有被風刮走。
風雨交加,天色漸漸暗下來。兩只“落湯雞”又餓又冷。
“現(xiàn)在怎么辦呀?”已經(jīng)身懷六甲的蓮女問張壽春。
“沒關系,風總會停、雨總會息的,咱們再堅持一下。只要人還在,以后什么東西都會有的?!?/p>
“要不,燃三堆火,向隊部報警吧!”蓮女說。
“不可!一燃火就會驚動墾荒隊領導和駐島部隊,現(xiàn)在風浪那么大,出海太危險了。再說,臺風大雨里他們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我們再堅持會兒吧!”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的。柴草都濕了,火柴都被雨淋了,怎么報警呀?”蓮女苦笑了一下。
是的,想報警也報不了!
張壽春抱著蓮女在破廟墻角躲了一整夜,用體溫,暖著自己的愛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二天臺風漸弱,駐島部隊就用巡邏艇給張壽春夫婦送來了大衣、絨布褲、糧食、蔬菜和日常生活用品。
“老張呀,這次臺風來得猛,是我們沒照顧好你們,實在對不住呀!”隨艇前來的王宗楣,一上島就緊緊抱住張壽春。
“王隊長,千萬別這么說。領導是關心我們的,可老天爺要發(fā)脾氣,誰也沒辦法對付呀。”
看到小島上被臺風肆虐后的情景,王宗楣忍不住熱淚盈眶。
這年秋天,張壽春的大女兒出生,取名海鷗;在接下來的5年里,海鷗的二妹海燕、三弟海勝、四弟海波相繼出生。在蓮女生育第一胎時,張壽春就從大陳島衛(wèi)生院要來了酒精、紗布、棉花等消毒材料,磨好剪刀,準備自己接生。王宗楣知道后堅決反對,還把張壽春大罵一頓,早早的就把蓮女接到了衛(wèi)生院。
這之后,張壽春吸取教訓,干脆不把真實情況告訴隊部,后面的3個孩子都是他自己在洋岐島上的破廟里接生的。雖然每次王宗楣都要痛罵一頓,但他心里很明白:這個傻子張壽春,是擔心送蓮女去醫(yī)院的路上得花不少時間,豬群在島上無人照看。
對豬群,張壽春照顧得比自己的孩子還要細心。每年冬季,洋岐島上淡水奇缺,只能靠一滴一滴積蓄起來。
“我們都盡量節(jié)省著用吧,省一口是一口,省下來的都給豬。豬喝水,又不懂節(jié)約不節(jié)約,喝少了只會嗷嗷叫?!睆垑鄞簩ι徟f。
淡水緊缺的時候,夫妻倆干脆把洗臉水也“免”了,用淘米水沾濕毛巾擦一下了事;他倆還試著用海水煮飯,結果可想而知,咸澀得無法入口。有時,蓮女受不了豬的胡蹦亂撞,拿起竹梢打豬,張壽春就會黑下臉來:“干嘛?豬又不懂事,你打它做啥?你若有氣,就打我吧!”此番情景弄得蓮女哭笑不得。
當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各種物資奇缺,豬肉自然也成了奢侈品。張壽春夫婦從20頭豬仔養(yǎng)起,共繁育了400多頭肥豬賣給國家。
1960年夏,大陳島青年志愿墾荒隊在完成歷史使命后宣布解散,張壽春選擇做永久的大陳人,夫妻倆留在荒島繼續(xù)做“豬爸豬媽”,一待就是6年。
東海潮涌,歲月如歌。在包括張壽春在內(nèi)的467名墾荒隊員和島上軍民的共同努力下,大陳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全國海洋經(jīng)濟開發(fā)建設示范島、國家級紅色旅游經(jīng)典景區(qū)、國家級生態(tài)建設示范鎮(zhèn)、國家一級漁港、中國大黃魚之都、浙江省海上森林公園……一張張金名片讓這顆“東海明珠”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墾荒的歷史雖漸行漸遠,但墾荒的故事卻依然流傳。已過耄耋之年的張壽春早已兒孫滿堂,他依然保持著勤勞、儉樸的本質(zhì),常常與兒孫興奮地說起荒島放羊、養(yǎng)豬的往事。每次,張壽春總是滿臉的自豪、滿臉的驕傲——因為他擁有不一樣的青春,憶的是苦,卻滿是幸福。
更令張壽春老人欣慰的是,大陳島墾荒精神得到胡耀邦、習近平兩任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充分肯定,已成為臺州城市精神,成為感召臺州人民砥礪奮進的動力源泉。
是啊,墾荒隊員會老去,墾荒這個詞或許也會淡出歷史舞臺,但墾荒精神永不磨滅!
注:大陳島位于浙江東部沿海臺州灣之中,距離大陸29海里,由上、下大陳島和竹嶼、洋歧等島礁組成,總面積14.6平方公里,屬臺州市椒江區(qū)管轄。昔日的荒島,如今已成為中國—歐洲經(jīng)濟共同體新能源實驗示范基地、全國海洋經(jīng)濟開發(fā)建設示范島、國家級紅色旅游經(jīng)典景區(qū)、國家級海峽兩岸交流基地、國家級海洋牧場示范區(qū)、國家級生態(tài)建設示范鎮(zhèn)、國家一級漁港、中國大黃魚之都、浙江省首批樣板小城鎮(zhèn)、浙江省海上森林公園。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