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 凡
(阿壩師范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四川阿壩州 汶川 623002)
《希望的另一面》是導演阿基·考里斯馬基又一部極具個人風格的電影。這位芬蘭的國寶級導演又一次選擇了人文主義題材,他將鏡頭聚焦到難民問題上,用兩條故事線講述了難民偷渡到芬蘭后尋求庇護的故事。電影通過觀察難民與當?shù)夭煌巳旱慕佑|,帶領觀眾進入難民與當?shù)厝说膬?nèi)心世界,表達了導演以及每一個個體作為人本身的悲憫之心。但電影不只傳遞人性溫情,在更深層面上,它向觀眾傳遞了“世界大同”這一理念。
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學會了抱團取暖,由此也衍生了各自的群體意識。所謂群體,大到國家,小到黨派、社區(qū)。在難民問題上,人們大多站在群體的立場看待問題。以德國為首的發(fā)達國家放寬了難民接收政策后,當?shù)仉y民搶劫、傷人的惡行見諸報端,自歐洲爆發(fā)難民危機、美國驅(qū)除非法移民后,越來越多的國家和人民不愿意接納難民。即使許多國家設置移民中心應對難民問題,但要想取得庇護,對難民來說還是難上加難。人類一旦被劃分成了不同的群體,因利益相關,往往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希望的另一面》這個故事中,最大的一個特點就在于政府作為大群體與平民作為個體在立場上的不同。面對難民危機,芬蘭當?shù)卣龀龅臎Q策意在保護人民、維持國家的安定,但當一個難民真的出現(xiàn)在民眾眼前,大部分人做不到視而不見,尤其是在具體了解了難民身上悲慘的故事后。但如果沒有接觸到哈立德這個難民,大家在對是否應當為難民提供庇護的問題上,往往會給出否定答案,因為作為一個群體,他們首先看到的是難民到來帶給整個群體的負面影響。因而,他們忽視了戰(zhàn)火中發(fā)生在個體身上的苦難,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理由,將拒絕難民這件事排除在道德之外。正像向平民發(fā)射導彈的那些人,他們遠離人群,只隨手按下一個按鈕就完成了軍事任務,而不必面對自己造成的血淋淋的后果,更不用遭受內(nèi)心的譴責。哈立德說,他根本不知道是誰向他們家發(fā)射的導彈,“可能是政府軍、反對派、美國、俄羅斯、真主黨或者伊斯蘭國”。隱藏在各個群體背后,人們不用面對自己犯下的惡行。
敘利亞難民哈立德剛剛進入芬蘭時,他站在一個個體的角度,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家園遭遇戰(zhàn)火后需要被幫助的人,他是在向另一群處在和平中的人類尋求幫助,因此他充滿希望地踏進了警察局,被安排入住了難民接待處。但警察們見慣了來尋求庇護的難民,機械化地對他做了安排。在警察局遇見的伊拉克難民馬茲達克告訴哈立德:這是他今年來過的第五個難民接待處,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一切并未得到解決。兩人因為共同的處境,立即建立了友誼。人性本就如此,警察輕易地把他們劃分成難民群體,他們自己也下意識地以難民的共同身份走到了一起。導演選擇了以哈立德為主角,將一個具象的難民故事細致入微地呈現(xiàn)給觀眾,這樣更能刺痛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從而引導大眾把每一個難民都當作一個個體來看,而不是冷漠地把他們劃分成一個備受排斥的群體。
正是這一故事設定,也讓觀眾看到了人性本善的那一面。一路走來,哈立德先后遇到的人們,大都為他提供了援助。被判決遣返后,難民接待處的工作人員拖住前來押送哈立德的警察,幫助哈立德從接待處逃走;走在芬蘭的街上,哈立德被排外的光頭黨欺辱,一群流浪漢站了出來,驅(qū)趕了光頭黨;在走投無路時,絕望的哈立德在情緒的爆發(fā)中揍了餐館老板一拳,卻被餐館老板收留。老板為他提供了住所、工作,花錢幫他辦身份證,甚至最后冒著風險把哈立德的妹妹偷渡過來,帶到哈立德的身邊。餐館的其他伙伴也對他很好,默默地給他添飯加衣。導演采用了話劇式的表演形式,在復古的畫面中,電影中的每個人都冷靜克制、面無表情,人物的語言、行為都采取了簡化處理,一切的善意與冷漠,盡在不言中。
哈立德在難民接待處吃飯時,眾人一起觀看了國際新聞,原來哈立德的家鄉(xiāng)——敘利亞的阿勒坡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襲擊,當?shù)氐膬和t(yī)院遭到轟炸,瞬間被夷為平地。但就算爆出了這樣的新聞,芬蘭政府還是以阿勒坡不存在軍事襲擊為由,拒絕了哈立德的居留申請,并判決他次日遣返原住地。這樣的判決無異于將好不容易逃生的哈立德捆綁住送回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這一事實極其殘忍,而這也是難民尋求庇護的現(xiàn)實場景。導演通過細節(jié)把這些現(xiàn)實問題攤開給觀眾看,讓每一個關注著哈立德的觀眾看清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殘忍故事,而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那個把活生生的人推向戰(zhàn)火的劊子手。讓觀眾于無聲處聽驚雷,這也是電影的不尋常之處。
最具敵意的障礙,不是背井離鄉(xiāng)路上的艱難險阻,而是人類自己,包括庇護國和戰(zhàn)亂國雙方的人民。為難民提供庇護的國家不想為一個可能隨時變成情緒炸彈的難民承擔風險,正如電影中的伊拉克難民馬茲達克對哈立德的勸說:你要假裝開心,表現(xiàn)出開心滿足的人才不會被遣返,但我自己知道,我并不開心。
難民難以融入當?shù)厣?,因為沒有歸屬感。對難民來說,他作為一個異鄉(xiāng)異國的逃難者,在心理上總是低人一等,盡管他曾在自己的國家是一個生活優(yōu)渥的富人。為了做一名當?shù)卣蟮暮细?、無害的難民,哈立德冷靜理智,在與芬蘭移民中心的職員面談中,講述自己家園被毀、妹妹走失、自己穿越多個國家邊界線的事情時,他沒有掉一滴眼淚,連眼眶都不曾紅過。為了能得到庇護,他還在陳述中極力夸贊芬蘭如何安全、繁榮與人道。在等待結(jié)果的那段時間,他小心翼翼,面對當?shù)匾恍┡磐馊后w的欺辱,他能忍則忍,能逃則逃,生活得就像一只見不得光、時刻驚恐著準備落荒而逃的老鼠。他羨慕在酒吧里用芬蘭語點酒的馬茲達克,因為在他看來,只有變得像當?shù)厝艘粯尤ド?,才能擠進芬蘭這個大群體,并從中獲得一點歸屬感、安全感。在心理上,難民終究不是本地人,他們表面上在快樂地融入當?shù)厣?,但心底卻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一個外人,并且要在失去至親、失去家園的痛苦中對芬蘭人違心地笑著。這種對立情緒就這樣一直縈繞心底,難以消除。
對提供庇護的國家和人民來說,外來的難民享受了很多福利,搶奪了原本屬于他們的資源。難民們不用工作就可以每個月免費領到一筆救濟金,在許多社會事務上也有政府提供的福利政策來保障他們的利益。大家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跟一群可能永無交集的陌生人共享土地與資源,那更像是“和平的侵占”。
對難民提供福利政策,本是一方的好意,但鬧到最后反而加劇了雙方人民的對立情緒。而《希望的另一面》選擇用兩條明線來講述故事,也正是基于這一點考慮,讓雙方明白大家都只是討生活的個體,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電影在講述難民哈立德搭乘煤船偷渡過來的那個夜晚時,芬蘭本地人也就是電影的另一條故事線的主人公——維克斯特倫也一起登場。維克斯特倫遭遇中年危機,襯衫銷路不佳,妻子整天抽煙喝酒頹廢不堪,他的生活支離破碎。哈立德和維克斯特倫兩個人的步調(diào)基本相同,在同一個夜晚,兩個各自不堪的人從各自的困境中掙扎著逃出來。哈立德從煤船跑出來后,在大眾浴室洗掉一身的煤灰,梳著油油的、干凈利落的大背頭,穿著整潔的襯衫,前往警察局尋求庇護,他相信自己的生活可以在這里重新開始。維克斯特倫同樣如此,摘掉結(jié)婚對戒后離開家,他半價銷掉所有服裝庫存,拿僅有的一點錢去夜間賭場翻本,他一次次地贏錢引起了賭場老板的注意,但他還是一把梭哈贏走了賭場老板桌上所有的賭金。國產(chǎn)電影中贏了賭場太多錢的人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這家賭場老板同樣心有不甘,但也只是憤懣地警告維克斯特倫:拿了錢以后不要再來了。維克斯特倫的新生活也從今晚展開了一個新篇章,他用這筆錢盤下了一個餐廳,做起了他一直以來都很喜歡的餐飲生意。兩個故事線上的人似乎步調(diào)一致,各有各的不幸,又都通過冒險,在這個黑夜里重新找回希望的曙光。但天亮后現(xiàn)實也被照亮了,哈德立滿心希望被荷蘭移民中心的遣返判決打碎了,維克斯特倫盤下的餐廳欠著員工好幾個月的工資,生意慘淡。這樣看來,兩個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以兩人為代表的難民、本地人都一樣,生而為人,各有各的不堪,正像哈立德的妹妹所說 :“死多容易,但我想活著。”每個人都只是想活在人世間而已。
音樂的獨特性也是導演阿基·考里斯馬基電影的另一個特色。他曾經(jīng)說過 :“當面對一種情感手足無措時,我都會用音樂來緩解尷尬?!睂嶋H上,導演選擇的音樂都極具特色。
電影中的音樂并不是簡單地作為背景音樂插入電影中。音樂響起后,觀眾沉浸其中,跟隨音樂感受劇情,但不一會兒,鏡頭一轉(zhuǎn),導演直接將音樂無縫銜接到電影中的街頭搖滾歌手。每一段音樂都是電影鏡頭中的搖滾歌手在街頭、酒吧的演出。其中最溫暖人心的一首歌出現(xiàn)在電影第45分鐘。許多觀眾重看電影,就是為了反復聽這一首歌 :“在湖邊有一片土地,有間帶壁爐的小屋,在湖邊有一片土地,一個男人站在田間……無畏的玉米高高挺立,男人在內(nèi)心悄悄祈愿,愿作物保收無恙,卻不知未來怎樣……”拿著吉他彈唱這首歌的是兩位芬蘭老人。作為男人,他們共同的、最樸素的愿望就是在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帶著壁爐的溫暖的家,人們可以通過勞作獲得糧食,養(yǎng)活一家老小。但就是這樣一個樸素的愿望,對難民來說卻遙不可及,他們難以立足,即使找到工作,也沒有足夠的錢把仍在戰(zhàn)火中的父母妻兒接過來。觀眾如果不看電影,閉上眼睛單獨聽這首歌,呈現(xiàn)在腦海里的就會是一番溫暖的景象:陽光灑在稻田上,從金燦燦的稻田上折射出的光又映照在站在田間地頭的男人臉上,不遠處是他們的房屋,妻子倚靠在門框上看著自己的丈夫在辛勤勞作,他們在這平淡的生活中感受幸福。這也正是音樂的另一重用途——音樂聯(lián)結(jié)不同的人群,給予我們溫暖,拯救大眾的靈魂。
知道自己被判遣返的那一夜,哈立德拿起樂器,獨奏了一曲,鏡頭掃過房間內(nèi)每一個難民的臉,他們不言不語,眼神絕望卻又無奈,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結(jié)果,或者被庇護,或者被遣返。這些難民來自不同的戰(zhàn)亂國家,但此刻,大家在同一個心境下聽這一首歌。
后來,哈立德在餐館老板的幫助下,獲得了一張偽造的居留證,以一個餐廳員工的身份生活在這個社會里。也正是因為在芬蘭有了一個明確的社會角色——餐廳員工,他慢慢地進入這個社會角色里,最終融入芬蘭這個大群體中。他告訴馬茲達克,他不需要偽裝成快樂的樣子,他已經(jīng)開始喜歡芬蘭這個地方了。人本身就是一個將多面融合于一身的生命體,它可以優(yōu)雅而狂野,也可以冷淡又熱烈,在與芬蘭這個社會融合之后,哈立德開始變得快樂起來。電影中角色冷峻、疏離的情感與整個電影風格相得益彰,在話劇式的黑色幽默中,導演要表達的理念反而更有張力。
在感受了那么多芬蘭人的善意后,希望的另一面不再是絕望,而是需要漫長等待的“世界大同”,是人人摒棄群體偏見、用善意擁抱每一個人的時代。導演舉重若輕地講述了難民關懷的本質(zhì),整部電影正像電影的色調(diào)一樣,外表冷漠,內(nèi)里卻如此溫暖,而要真正地達到“世界大同”,任重而道遠,阿基·考里斯馬基已經(jīng)用這部電影,交出了自己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