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小鎮(zhèn),一座喧鬧的東北小城讓她覓不到一點昔日的影子,甚至嗅不到一絲鄉(xiāng)土氣息,只有山坡上這條羊腸小道還是那樣窄,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蘇子河邊。蘇子河在初秋的晨曦里波光粼粼,她兒時的記憶從河邊彎彎曲曲地走上來。
十二歲,父親帶她來到這里,她看見松樹下有一座墳,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便撲在墳前“哇”的一聲哭起來。這一天,她從父親嘴里得知,母親生前是她讀書那所小學的校長,在她兩歲那年病故了。
外婆,我揪心!欦欦叫起來。
潛英老師給外孫女欦欦講這段往事的時候,窗外春雨瀟瀟。她告訴欦欦,自己的記憶里找不出兩歲的內(nèi)容,卻能感覺到母親抱過她,親吻過她。
外婆,您真能感覺到嗎?欦欦追問。
她給欦欦講,小時候過年,鄰里孩子都穿上了母親做的新衣裳,她也穿上了父親親手做的新衣裳。父親說,他的針線活兒是媽媽手把手教的,所以她就感覺自己的新衣裳是媽媽給她縫的。她還告訴欦欦,我生下你媽媽后,感受到了更強烈的母愛。她親吻女兒肉嘟嘟的小臉蛋,捏女兒胖乎乎的小腳丫,就能感覺到母親也在親她的臉蛋,捏她的腳丫;在漫長的冬夜,她至少要兩次給女兒換尿布,仿佛聽到母親用嘴“嘶——嘶——”打著口哨兒,埋怨她說,不聽話的小乖乖,把你尿尿你總是不尿,看看,把小屁屁熥濕了吧?早上做飯,她用布兜將女兒馱在背上,女兒總是用小手抓她脖子,還把口水涂在她后背上,她似乎看到了母親當年為她擦口水的樣子。工間休息,她跑到單位托兒所,把女兒抱在懷里,敞開懷,讓女兒咂起她的乳頭,感覺就是自己吸吮母親的乳汁。多年來母親就像她的影子,她怎么親撫女兒,母親就怎么親撫她。最后,她給外孫女說出自己的遺憾,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在母親面前撒過嬌兒。這話是故意說給欦欦聽的。
欦欦是潛英老師一手帶大的,跟外婆親,對自己的媽媽卻有一點疏遠。女兒不惜花掉幾十萬元去美國坐月子生下欦欦,從欦欦記事起就一再向她灌輸,她是在美國出生的,十八歲后要去美國拿綠卡。這件事讓欦欦很反感,認為媽媽討厭她才會把她送到美國去。
欦欦早就說好了,國慶長假要來跟外婆住幾天。可媽媽卻執(zhí)意要帶她去一次美國,叫她去那邊熟悉熟悉生活。欦欦跟媽媽頂牛,媽媽要去美國,她偏要去加拿大,去加拿大的舒斯瓦普湖,她從電視里看過舒斯瓦普湖的電視片,要在這個季節(jié)去看回游的大馬哈魚。媽媽拗不過欦欦,只好依了欦欦。欦欦要求帶外婆一起去,潛英老師卻被民政部門的人接回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處理母親的遺留問題。欦欦一家經(jīng)過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抵達溫哥華,欦欦剛剛用過晚餐回到房間就撥通了外婆的手機。潛英老師這時正好一個人坐在山坡上,頭上晨霧繚繞。
外婆,曾外婆有新消息嗎?欦欦問。
你曾外婆的遺骸找到了,她說,政府還在核實一些事情,后續(xù)安排還沒有最后確定。她沒有說自己正在等DNA鑒定結(jié)果,怕女兒一家為她擔心。
潛英老師這次回故鄉(xiāng)是她寫給政府的那封信有了結(jié)果。七年前,欦欦的外公去世,潛英老師考慮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周邊找一個地方,將分在兩地的父母遺骸遷過來合葬,待她百年后與父母團聚。她在七年前那個秋天獨自回到故鄉(xiāng)小鎮(zhèn),沿蘇子河邊的羊腸小道來到這面山坡,在那棵松樹前找到母親荒蕪的墳。雇人挖開之后,結(jié)果把她驚呆,這是一座空墳。
母親的遺骸哪里去了?七年來潛英老師一直渴望找到答案。
外婆,我們明天要去羅德里克·海格·布朗省立公園,欦欦說,導游告訴我們,在公園的觀看臺上就能看到大馬哈魚在亞當斯河上回游。噢,對了,你后來不是隨曾外公遷到渤海灣一個小漁村生活嗎,我想問你,渤海里有回游的大馬哈魚嗎?
她告訴欦欦,渤海灣不是大馬哈魚的回游路線。黑龍江的大馬哈魚是從俄羅斯的阿穆爾河回游來的。欦欦說,好的外婆,等我見到回游的大馬哈魚再給您打電話。
電話里欦欦的聲音很像當年的她,她隨父親返回原籍那一年正好是欦欦現(xiàn)在的年紀,十三歲。父親突然做出返回原籍的決定,讓她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抱住父親的大腿嗚嗚大哭起來。她舍不得離開小鎮(zhèn),更舍不得離開躺在山坡上的母親,又隱約感覺到正是她對母親過分的思念促使父親做出了離開這里的決定。自從知道了母親的名字和身世后,她就變得不安分了,問父親要母親的照片,父親說他和母親有一張結(jié)婚照,有了她之后一家三口還有一張合影,后來蘇子河發(fā)洪水,沖毀了河邊的房屋,照片在洪水中遺失了。她背著父親悄悄去找母親的照片,想看看母親的容顏,她四處打聽母親的過去,想更多的了解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坐到母親墳前,忘了回家。父親擔心她再這樣下去身心會受到影響,執(zhí)意帶她返回原籍,臨行前滿足了她日后回來看望母親這個愿望,又雇石匠鏟一塊矮小的石碑立在母親的墳前,碑上刻了母親的名字:水裔。
父親帶著她返回原籍——渤海灣的一個小漁村,帶她來到海邊,莫名其妙地對著大海說了一句:你遲早有一天會回來的。她問,你說的是媽媽?父親“哦哦”兩聲,沒有正面回答她。她那時還不知道蘇子河流入渾河,渾河入遼河,遼河從遼東灣進入渤海。父親這句話里似乎隱含著什么,不諳世事的她卻沒有追問下去?,F(xiàn)在回過頭去想,小漁村很可能不是父親的原籍,海邊沒有他一個血緣親。父親在小鎮(zhèn)的時候是學校里的校工,肩膀上常年套著用縫紉機扎了一圈一圈的墊肩,回到小漁村后他做了漁民,每次出海他都在船上做飯。父親回到小漁村好像是為了完成一項既定的任務(wù),他變得心神不寧,做事恍惚,直至出海打魚遇到強臺風,葬身大海。父親走了,把她后來想知道的一切都帶走了。在渤海灣那個小漁村,父親變成了海邊的一座衣冠冢。
這次回到故鄉(xiāng)小鎮(zhèn),山坡上不見了母親的墳包,她在雜草中尋找那塊很小的墓碑也沒找到。記得十三歲那年春天她來這里,母親的墳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這種不起眼的花叫點地梅,蓮座狀的葉子,開花的時候花葶會從葉子中間伸出來,十幾朵小花呈傘狀開在一起,每朵五個花瓣,中間有黃色的小圓芯。點地梅是報春花,綻開在陽光充足的荒草地上,秋天里只剩下的花莖花秧。她蹲下身子,拔了一株點地梅花秧,用手絹包裹好根部,拿在手里。她想將花秧帶回家,種在自家的陽臺上。手機再度響起,這一次是接待她的史主任打來的。史主任有事要見她,她匆忙站起身,沿著身前的這條羊腸小道朝山坡下走去。
一群白色的鴿子從南山崗上起飛,掠過一排高高的白楊樹,似一支支降落傘向山崗下面那一大片褐色的屋頂滑翔而去。鴿子起飛的地方是文物管理所,院子原是一塊小操場——她當年讀書的小學校,也是母親生前做校長的地方。后來學校遷走,文管所遷了過來。
潛英老師回到故鄉(xiāng)的次日,史主任一行便陪著她登上南山崗,走進文管所。所里的負責人打開一間像倉庫的房子,開亮房間內(nèi)許久未開過的燈。她隨史主任一行人走進房間,史主任抬手指給她看。一架用紅布蒙蓋著的人體骨胳默立在墻角下。史主任給她說,這就是水裔校長。在水裔校長病重期間,學校開設(shè)了人體生理課,當時學校條件有限,沒有人體骨骼教具,她就向組織申請,死后獻出骨骼做教具。檔案里記錄了她當時說的話,她說她想一直站在講臺上,不想倒下去。
潛英老師感到身體一陣劇烈的顫動,僵在那里,簡直不敢相信。史主任接著說,后來學校用上人造教具,不知該如何處理水裔校長的骨骼。學校搬遷后,水裔校長的骨骼一直存放在這里,漸漸被遺忘了。
原來是這樣!她聽到自己內(nèi)心在喊叫,父親知道這一切,卻又狠心地瞞著女兒。記憶告訴她,她在這所學校里上過人體生理課,是男同學和女同學分開上的,她見過“母親”。
上課的鐘聲敲響了。
扎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孫老師走進教室。隨后進來的是父親,學校的校工除上下課敲鐘,做雜務(wù),還負責搬運教具。父親將懷里抱著的一架用紅布蒙蓋著的人體骨骼放在講臺上,便走出教室。她記起來了,父親臨出教室時掃了一下課堂上的女生,看見了她,眼神里的內(nèi)容很復雜,而她當時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應(yīng)。
“今天,我給同學們上《人體生理》課。”小孫老師將一張人體骨骼圖掛在黑板上,“人體生理學是生物學的一個學科,是一門研究人體生物功能的科學。今天,我上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叫同學們認識一下人體……”
課堂上變得鴉雀無聲。
小孫老師在眾目睽睽下將紅布輕輕揭開,一架女性骨骼展現(xiàn)在十六名女生面前,女生們屏住呼吸,剎那間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同學們,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個人體骨骼標本。骨骼是支持人和動物體形、保護內(nèi)臟器官、供肌肉附著和作為肌肉運動杠桿作用的支架。一句話,骨骼對人體起著支架的作用。一個人的骨骼又分中軸骨與附肢骨兩部分。人體內(nèi)有19種共206塊骨頭。下面,我就按照人體骨骼圖的排列順序,帶領(lǐng)大家逐一去認識它們……”
幾十年過去了,小孫老師的聲音猶如在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踉踉蹌蹌走過去,抱住被紅布蒙蓋的人體骨骼,連叫了兩聲媽,積蓄了幾十年的感情瞬間化成淚水。
她沒有注意到史主任一行人在這一刻面色凝重。
那天傍晚,史主任等人陪同她回到下榻的賓館,用過晚餐,送她回到房間。她的情緒剛剛平復,史主任便告訴她,組織上通過核查歷史檔案,派人到水裔校長原籍調(diào)查核實,確認水裔校長一生沒有結(jié)婚,所以她沒有女兒。
不,這不可能!潛英老師的情緒有些失控。我父親與母親有結(jié)婚照,我們一家三口還有一張合影,可惜照片被洪水沖走了。父親怎么可能對我說謊呢?
史主任接著說,據(jù)我們查證,你父親同樣一生沒結(jié)過婚,你是他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關(guān)于水裔校長和你父親的核實材料我們分別建立了檔案,您可以去查閱。如果您的疑問還不能消除,我們可以為您和水裔校長做DNA鑒定。
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秋夜蕭瑟,坐在賓館房間里能聽到外面夜風吹得樹葉簌簌而落的聲音。史主任將水裔校長與父親的核查檔案抱進她的房間,陪著她一直看到凌晨時分。淚水從她的老花鏡下流下來,嘴角邊掛著一絲絲苦澀。她實在不甘心,她做了一輩子水裔的女兒,到頭來水裔卻不是她的母親。她決定做DNA鑒定。她對史主任說,無論結(jié)果怎樣,她都是我的母親。
潛英老師從史主任的辦公室里走出來,用手絹拭去眼角的淚水,獨自一人回到房間里靜靜地坐下來,一直坐在傍晚,連晚餐也沒有去吃。故鄉(xiāng)的夜變得不一樣,遠處傳來轟轟烈烈的廣場舞曲,沿街兩側(cè)燒烤攤上人聲嘈雜,她什么也聽不到。
DNA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她在感情上坐了一次過山車,心情沉重。
壁燈下,花瓶里插著她從山坡上采回的點地梅花秧。她閉目靜坐,能感覺到眼前站著一個女子——鴨蛋形的臉龐,柳葉眉,目光深邃,面帶微笑;短發(fā),身穿那種雙排扣大翻領(lǐng)女裝,這是她從檔案里翻拍的水裔校長的黑白照片,存在她手機相冊里。
時間在房間里似乎靜止了,靜謐中,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下意識地觸碰了接聽鍵,手機里即刻傳來欦欦興奮的聲音,外婆,我看見大馬哈魚啦,太偉大啦!
欦欦的興奮讓潛英老師瞬間從惺忪狀態(tài)中跳出來,哦,你們到了亞當斯河?
外婆,我先給你發(fā)一段我拍的視頻,過一會再跟您聊。
哦,好的,好的。
視頻來了,亞當斯河來了,大馬哈魚來了——櫻桃紅身體,苔綠色腦袋,擁擠著堵塞了亞當斯河淺灘,艱難躍出水面,你爭我搶;一隊隊大馬哈魚依靠磁場和家鄉(xiāng)水的味道,在太平洋上游了4000千米里程,還要完成逆流而上的最后一步,回到故鄉(xiāng)“筑臥”產(chǎn)卵,產(chǎn)卵之后,體力消耗殆盡的它們會在七至十四天內(nèi)死亡。
“嘀”的一聲,進來一條微信。
外婆,曾外婆有什么消息?
她回了一條:她也要回游了。
回游?
她從手機里翻出水裔校長的照片,發(fā)給欦欦。
水裔,滿族,國立女子中學學生,十七歲隨東北干部團來到小鎮(zhèn),做了教師,從1949年10月起擔任小學校長;父親,一個負傷留下來的老兵,被分配到小學校做了校工。也許兩個人在感情上并沒有交集,是她這個孤兒一直喊著要媽媽,父親被逼無奈才在她十二歲時將她帶到一座孤墳前,讓已故的同事水裔做了她的母親,將三個人合成一家人。還有另一種可能,父親一直暗戀著女教師水裔,知道水裔的一切,在她去世之后,故意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與水裔組成了三人“家庭”。水裔原籍在渤海灣的一座小城,父親帶她去的漁村就在這座小城的上游。在讀完水裔校長留在檔案里的遺囑之后,她猜出了父親的心思。
如果有一天學校用上新教具,請組織上將我的骨骼火化,將骨灰撒入蘇子河,讓我入渾河,遼河,回到渤海灣的故鄉(xiāng),與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團聚。
在潛英老師的想象里,父親還在渤海灣那片湛藍的海水里等候,套著墊肩,抽著老旱煙。明天,她和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人們將用鮮花歡送水裔校長,讓她從蘇子河出發(fā),去渾河,遼河,最后抵達渤海灣。此時,她也草擬出自己給女兒的遺囑,將來有一天她也會從蘇子河出發(fā),抵達渤海灣那片湛藍的海域。許多年前三個人就約定好了,他們還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