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華
丁玉瓊的祖父丁萬廷大學畢業(yè)后,就留在重慶工作,婚后帶著曾方怡一起去重慶,曾方怡一路暈車,吐得不知天南地北。在顛簸中,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流產了,曾方怡很是懊悔,但是丁萬廷總是講故事給她聽,安慰她。曾方怡為了陪伴丈夫,逐漸適應了陌生的環(huán)境,每天會把飯菜做好等候丁萬廷一起回來吃飯。他們常常會手牽手的在夕陽西下時,沿著公園里的河邊小道漫步。曾方怡說,“這條河真有點家鄉(xiāng)滾滾河的味道。”
“重慶和武漢本來就是很相似,不過重慶山多?!?/p>
“哎,我還是喜歡我們的滾滾河,出行都是平路,還有親戚朋友?!?/p>
“我就是你的親人啊!”
“那可不一樣,雖然我跟著你走南闖北,但是我還是想念他們?!?/p>
“其實,我挺喜歡這兒,如果你不想待在這兒,我還是調回老家去,免得你大小姐受委屈。”丁萬廷在家里最小,家里知道他倔強,總是遷就他,他也知道曾方怡在家里弟弟們都聽她的,她耍起小姐脾氣,家里人都讓她三分,只是在丁萬廷面前,曾方怡很通情達理,這讓丁萬廷總是很愿意謙讓著她,這也許就是愛。“嫁雞隨雞,只要你覺得好,我能適應。只是看你這么瘦,胃不好,怕你不適應這里的生活?!?/p>
“是啊,我母親去世早,不像你大小姐有人照顧,我從讀書出來后就一直是自己在獨立生活,飽一餐,餓一頓,生活沒規(guī)律?!?/p>
“現(xiàn)在好了,有人一心一意照顧你?!痹解劾锖鴿M滿的柔情。
“有自己的家就是不一樣?!倍∪f廷看著河面上綴著星星點點的船只,陣陣秋風帶著寒意襲來,他回過頭看到曾方怡正看著自己出神,他伸出手把她外面批著的格子外套大領子豎起來,然后從上到下為她把紐扣一粒一??酆茫澳憷洳焕??要不我們回去,別著涼了!”
“還好,我穿著大衣,倒是你的西服上面都敞著,你冷不冷?”然后曾方怡為他把西服領子豎起來,把敞開的部分合上,兩人挽著手邊走邊聊天。
晚上散步回來,丁萬廷在書房看書,曾方怡也會拿著刺繡活安安靜靜的陪在身邊。待到丁萬廷的書看完了,他會選出書本上的文章講給曾方怡聽,曾方怡雖然文化程度不高,有時候也能說出自己的講解,但也有理解錯了的時候,丁萬廷就會糾正她,并告訴她一些典故,還教她認識一些不常見的字,丁萬廷還夸她聰明。
每天早上出門前,曾方怡都會把水燒熱裝進一個大瓷杯里,然后,用杯底的高溫反復熨燙西服和領帶,燙得整整齊齊的掛起來再給丁萬廷穿上。她常說,“男人的衣服一定要講究,不能穿得皺巴巴,讓男人很沒面子,不看男人妻,只看男人衣?!倍∪f廷很是享受這種幸福生活。
轉眼間,已來重慶一年了。丁萬廷說家里來信了,兩個外甥和一個侄子去美國了,曾方怡家也有幾個堂妹和堂弟出國了,他問曾方怡是否愿意隨他們去,曾方怡猶豫了一會兒,“隨你?!倍∪f廷說,“好多同學陸陸續(xù)續(xù)出去了,我不想去?!薄奥犝f武漢局勢也不好,日本人多?!薄熬鸵黄鸹氐綕L滾河老家?!庇谑莾扇嘶氐綕L滾河老家迎接孩子的出生。
第一個兒子的出生,再次給丁家增添了喜氣,曾家人抬著幾十擔禮品熱熱鬧鬧地來慶賀“久祝”,曾方怡的兩個小弟弟也來了,最小的才八歲,穿著長筒皮靴跑到滾滾河幫別人撐船,跟著船夫喊號子,覺得很稀奇。這是他第一次來丁家灣,丁家的大宅院和他們家的不同,到處房間里瞧瞧,覺得一切都有趣。丁家老太爺就逗他,讓管家在紅木圓桌上擺滿銀元,老太爺坐在桌旁,讓他磕頭,磕一次頭,獎勵20個大洋,小弟弟機靈又淘氣,一連給老太爺磕了十個頭,得賞了200塊大洋,他回到曾家就告訴親戚們,姐姐家真有錢,姐夫人又好,又有學問。
丁萬廷在兒子出生后就帶著妻兒和傭人去了東禮市,在一所重點學校教書。孩子一歲時,丁萬廷已經當上了學校教導主任。學校里正缺小學教師,他回到家里提出讓曾方怡去代課,曾方怡很高興,卻又有點兒不自信,“我如果教不好呢?”
“你那么聰明,一定會教好的!”
“那也是?!彼麄兠刻焱砩匣氐郊依铮⒆铀螅∪f廷就會去書房里看看書,寫寫日記,然后和曾方怡一起學習,教她如何備課,講課。自己坐在書桌旁儼然學生聽課,曾方怡穿著旗袍拿著書本站著講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是什么函意……”丁萬廷坐著看她講課的神態(tài)、姿勢,點頭微微笑,還算滿意。然后把自己寫的日記讓曾方怡讀,她深情的讀道:“我們時常踏著落日的余暉,一起在河邊漫步,那純凈的湖面如同一個大照相機,總會留住一天最美好的時刻,天與湖相伴,云和霞相映,還有我和他的牽手,這一切似乎注定就是一個永恒。當我們到了八十歲,頭發(fā)都白了,兒孫滿堂的時候,再相約一起來看夕陽。那時我們老了,也許是她攙著我,或許是我扶著她,夕陽會等著我們吧,還是像現(xiàn)在一樣的溫暖、絢麗……”讀到情深處,曾方怡被日記中的話語感動,伏在丁萬廷肩上留下了幸福的眼淚。他也鼓勵她寫日記。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日子,每天一起學習,一起散步,兒子一天天長大。丁萬廷從來舍不得打兒子,有時候孩子淘氣做了錯事,曾方怡隨手打兒子的頭,丁萬廷看見了就會說,“我兒子的頭不能隨便打,將來要考大學的!”曾方怡聽到這話,氣也消了,不再責怪兒子。下次再生氣時,在她脾氣快要爆發(fā)式,就幽默的提醒,“一定要找到屁股才能打,不能隨便打的?!笨偸窃谠解氚l(fā)脾氣時,他總能把她逗笑,煩惱一溜煙就跑到九霄云外了。
省里推薦丁萬廷到華師去進修一年,只能節(jié)日或放假時才能回來小聚幾天,丁萬廷想念妻子和兒子的時候就給曾方怡寫信。每次學校里的收發(fā)員把信遞給曾方怡時,曾方怡看到熟悉的字跡,心里總會很激動。雖然他們結婚幾年了,還有兒子,卻還是像戀愛一樣。曾方怡看了信后,就寫一封回信寄過去。每次都是厚厚的幾頁紙,這樣曾方怡又習慣了與丈夫通過書信交流,雖然好多意思想表達卻又不會寫那些字,就總是找一些讀音相同的字代替,很多時候,字詞都用錯了。丁萬廷收到信,看了以后就用紅筆劃線做記號,把正確的字改在旁邊。說不通的語句,也是用紅筆做記號,標注在旁邊,再和他寫的信一起寄回來。曾方怡閑暇時會翻開堆積如山的書信重溫往日甜蜜,丈夫關切的眼神,恩愛的情景會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從中感受到丈夫的愛妻心切。她常常也會說一些關心體貼的話語,溫暖丈夫的心。
進修結業(yè)后,學校里發(fā)了結業(yè)證書,丁萬廷提拔為副校長。接著第二個兒子出生了,再后來大女兒出世,家里熱鬧的很。二兒子有一次調皮地追著一只鴨子玩,一不小心掉到一口廢井里,被路過的好心人救上來,從那以后曾方怡再沒有去學校代課,就安心照看孩子。雖然孩子多,但丁萬廷特別疼愛孩子,只要休息日,就帶著孩子們識字,讀書,講故事。當了副校長后,他教學以外的工作越來越忙,但他帶的那個班的學生仍然總是考全校第一,全市第一,特別是數(shù)學總體水平高。
3
局勢惡化,據說日本人占領了武漢。兩邊家族都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丁家先是老太爺去世,其它親戚早早的到臺灣和美國去了,國內的親戚也失散了,老宅子空著。
曾家的大家族中,老一輩兄弟七個都被日本人殘忍的殺害,起因是日本人要曾家和他們合作,加入商會任會長,曾家人堅決不同意,他們對日本人的進駐一直持抵抗態(tài)度,還積極拿出大量的錢財資助抗日。狗日的小日本豈可罷休?把兄弟七個的行蹤打聽得清清楚楚,將他們一一殺害。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大弟弟隨軍抗日,兩個小弟弟沒著落,只有來投靠姐姐姐夫。雖然此時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但還是留下兄弟倆,就在丁萬廷任教的學校就讀。大弟弟上完師范就回老家教書了。小弟弟讀書從來都考第一,丁萬廷就一直供他上大學。一家七口人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在丁萬廷身上,還要負擔兩個妻弟上學,只有自己省吃儉喝,有時晚上開會加班,常常胃疼,他怕妻子擔心,就獨自扛著。
后來老家發(fā)大水,丁家大宅正在滾滾河邊,被大水沖了一部分,聽說老宅里的物件、家具全都被大水沖走,只剩下空殼的屋子。還有受災的人無家可歸,就都借居到丁家老宅中,曾方怡說,“就讓他們住著吧,空著也是空著?!毕胫鴱拇艘患胰瞬粫倩氐嚼霞伊?,從此在東禮市安家落戶了。
在小女兒一歲時,丁萬廷被查出患胃癌,已經到了晚期,當時醫(yī)療條件和醫(yī)療水平都落后,況且他是當?shù)氐谝粋€癌癥病例。丁萬廷先瞞著曾方怡在武漢住院治療,說是在武漢開會。他為了與病魔作斗爭,每天堅持看書,寫日記,他在日記中寫道,“沒想到小弟弟讀書聰明過人,一直供到他考上大學很欣慰。以后讓我的四個孩子都考上大學,只是看不到他們上大學的那一天了。醫(yī)生說我的生命最長不會超過兩個月,我們的孩子都那么小,如果我走了,把這些都扔給方怡是多么殘忍!她雖然有些點兒小姐脾氣,終歸還是知書達理的,她已經無家可歸了,如果我走了,他帶著四個孩子怎么活?上天給予我們的幸福太短暫,我無法想象沒有我的日子,方怡怎么辦?她其實是一個很倔強,很執(zhí)著的女人,勸她改嫁忘了我,也許會減輕她的痛苦,但是以我對他的了解,她不會答應……”第二天,他又在日記本中寫道“如果她不答應,就只能讓她帶著孩子回鄉(xiāng)下丁家灣老宅了,那里會有鄉(xiāng)親們的幫助,起碼種田種地,孩子們可以有飯吃,那里有滾滾河,還可以看夕陽。方怡,我多想牽著你的手,帶著我們的孩子、孫子們一起看絢麗的夕陽,我卻要拋下你先走了,很對不起你……”
后來醫(yī)生讓轉回東禮市醫(yī)院治療,曾方怡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每天抱著小女兒,在病床前照顧丈夫。在她心里,丈夫是無所不能,一個內心很強大的人,她真希望這個結果是誤診,他們的好日子還沒過夠呢,他才三十幾歲呀?她當著他的面總是表現(xiàn)得很樂觀,還安慰他,住院治療好了,就回家休息。說完又忍不住抱著孩子跑到主治醫(yī)生那兒嚎啕大哭。
主治醫(yī)生是一位漂亮女人,和曾方怡年齡相仿,一直沒有生孩子,每逢看到曾方怡抱著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女孩總是接過來抱在懷里逗一逗,有時候特地買一些漂亮衣服和小玩具送給小女孩。曾方怡照顧丁萬廷的時候,女醫(yī)生就幫著照看孩子。
丁萬廷彌留之際,拉著妻子的手說:“對不起,我不能照顧好你和孩子,”曾方怡聽到這樣的話,兩只手緊張地握住丈夫瘦弱的手舍不得松開,這就是曾經教她寫字的手,這就是曾經給她用紅筆做標記的手,這也是曾經給她擦眼淚的手,真不知道沒有他的日子怎么過!曾方怡搖著頭,淚水像斷線的珠子往臉上趟,看著丈夫的臉,她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哭。
“只是我走后,你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待不下去了,還是帶著孩子回老家吧,那有自己家族的人可以幫助你,你和孩子們把我們的門戶撐起來,我們是書香門第,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p>
曾方怡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可在心底。她不停地點頭,還哽咽著說,“我聽你的。但是你怎么能走呢,你不是說還要教我和孩子們寫信嗎,我還有好多東西要你教呢!”
“我也想陪你們啦,我好想讓你做一個幸福的女人,你知道嗎,你在課堂上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真美!我有時候想,等小女兒上學了,你又可以回到課堂了。”曾方怡哭的更厲害了。雖然在曾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為大家庭做出的犧牲很多,當年嫁給丁萬廷,她真的覺得上天賜予她厚愛,自己遇到了一個最優(yōu)秀的人,最值得愛的人。他愛她,寵她,理解她,支持她,鼓勵她,和他在一起,總是很快樂。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有時候還對你使小性子,都是我不好?!痹解呀浧怀陕暋?/p>
“我曾經以為我們在八十歲的時候還要帶著我們的孫子們看夕陽呢,我食言了,對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堅強,我們的四個孩子就靠你了。”女醫(yī)生聽到他們深情的話語,也感動得哭了,說,“如果你一個人養(yǎng)這么多孩子困難,就給這個小女孩送給我吧,我喜歡她,會培養(yǎng)她?!痹解话褤屵^自己的孩子,“不可以,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自己帶在身邊。”丁萬廷微笑著點點頭,似乎放心了。
“丁家人都失散了,我父母親去世的時候,那些家產都托付給大哥大嫂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給他們提分家產的事,因為一直都是他們在照顧我,從讀書到上大學,到成家,都沒找過大嫂。現(xiàn)在局勢不好,你要有什么難處,就找他們幫助?!痹解荒芤灰淮饝5诙?,丁萬廷萬般不舍地離開了心愛的妻子和孩子們,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出差呀,進修呀,他總會給她寫信回來,見字如人,還有盼頭,現(xiàn)在永遠地離開了,再也不會寫信了。曾方怡整個人空了,眼睛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別人和她說話,安慰他,頓時一句話也聽不見,就像傻子一樣看著丈夫生前的照片。學校里安排了老師和家屬專門陪伴曾方怡,同事和朋友去醫(yī)院看望丁萬廷時,曾托付過朋友把妻子孩子們送回家鄉(xiāng)。
第二天鄰居看到曾方怡時很吃驚,突然發(fā)現(xiàn)她變了一個人,一晚上的時間,頭發(fā)眉毛全白了,曾經烏黑亮麗的波浪卷發(fā)全白了,稀稀疏疏的搭在頭上,眼神空洞無神,和以前那個高貴、美麗的曾方怡判若兩人,鄰居意識到曾方怡已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打擊,趕緊讓人去把曾方怡的小弟弟曾方城接回來守在家里安慰這個姐姐。小弟弟曾方城就在曾方怡家里住下來,有什么事好一起商量。
安頓好后事,曾方城就幫忙整理物品回老家。在整理丁萬廷的日記、書籍、字畫時,曾方怡都一一放進箱子里,誰都不讓動。曾方城讓曾方怡休息時,自己曾翻看過姐夫生前的日記,記錄了許多他和姐姐談戀愛以及他教她寫信以及他對曾方怡的愛戀,和后事的交代,也有關于他不出國外的原因,還有工作筆記??吹眯〉苣樕喜恢挥X趟滿淚水。“唉,姐夫真是好,只是可惜走的太早,太年輕了。怪不得姐姐舍不得!”他決定趕緊讓姐姐離開這里,免得觸景生情。回老家重新開始生活也許是件好事,他每天一邊安慰姐姐,一邊催促姐姐,準備回丁家灣,各種能說的理由都說到了,絲毫不敢放松對她的照看,怕她想不開。
他鼓勵姐姐出去轉轉,于是就讓她出門去買早點,結果她把錢給了炸油條的人,卻空著手回來了,油條沒拿,找的零錢也沒拿,人家喊她,她也沒聽見,幸好街上的人都認識她,后來讓學校里另外一位老師將錢和油條送到家里來了。
曾方怡回來以后,繼續(xù)清理帶走的物件,她再次坐在箱子旁邊拿著日記本看,邊看邊哭,她又想到了以前她讀他的日記時的情景,伏在箱子上痛哭。小弟弟看到這情形,覺得這日記遲早會讓她瘋掉,于是下狠心不讓她看,把箱子鎖上。她就死死的抱著箱子。最后出于下下策,小弟弟只得狠心把許多關于姐夫的書本、日記全都燒掉,帶著姐姐和她的孩子們回到丁家灣。
4
曾方怡再次回到丁家灣是誰都沒想到的,在灣里掀起軒然大波。曾方怡再次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十幾年前風風光光嫁過來時,多少人羨慕、妒忌?如今丁家早已人去樓空,中年喪夫還要獨自撫養(yǎng)四個孩子。曾方怡看到破落的、空蕩蕩的丁家老宅,與其說是被水沖跨,不如說是被拆掉的更多,院子里的石凳、桌子都不見蹤影,房子的雕花木柱、青磚布瓦也被拆了,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全都不見蹤影,包括結婚時的衣柜,五斗櫥的抽屜、擺在桌上的青花瓷花瓶,柜子里擺放的青銅器酒壺、四方尊都被拿走了,吃飯的桌子凳子更是不剩一個,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想是哪些人拿走了這些家私,為什么要拿走,不是曾經借給自己家族的人居住的嗎?看看自己的四個孩子,看看這間破落的大屋,她仍然記得丈夫說的話,“回到老家去,把門戶撐起來,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狈路鹫煞蚓驮谏磉叄α送沽汗?,決定振作起來,不能讓這個家族倒下去,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希望在她身上。她要把他們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像丈夫在世時一樣,不能讓別人瞧不起。那一瞬間,她決定開始新的生活,不管多么艱難,都要走下去。
她抹去那不爭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淚水,哽咽著說道,“叔叔伯伯們,哥哥嫂嫂們,我?guī)е⒆踊貋砹?,萬廷不在了,以后還得依靠大家的幫助,我從來沒種過田,但是我會學,請大家不要把我看外,該派我的工,我一樣做,四個孩子還要吃飯,拜托各位了!”大家面面相覷,只有村長老婆搭話,“是的,大家?guī)鸵r一下?!痹解纸又业綆讉€曾經借居過老宅子的人家,寒暄了一翻。然后到村子里走了一圈,一眼就認出了老宅子的房柱,還有青磚布瓦,就知道是哪些人偷偷拆掉老宅子的。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家族的人,既然房子給他們住了,他們卻借水災的機會偷拆房子去給自己搭建小屋用。她轉頭又安慰自己,曾經那么大一棟房子空著也沒人住,拆了也好,重新蓋一個小屋。也許灣子里的人誰也沒想到她會再回來,所以提前刮分了那些財產,她又何嘗想過自己會回來?他帶著小弟弟和十來歲的大兒子商量,決定拆掉老宅子,把多余的木料能變賣的變賣,剩余的磚瓦就放在墻邊,留作以后備用。就這樣,一家人住進了一個大堤邊不起眼的小屋里。曾方城又返回大學上課了。
5
秋天,是收割的季節(jié),滿眼的金黃,夕陽就象掛在天邊的田野,不仔細看,還真不知道田里有人在割谷子,曾方怡學著紅嫂的姿勢,貓著腰,一手抓攏一束稻谷,一手拿著鐮刀割,熟練工紅嫂一會兒就割倒一大片,第一次學著割谷的人曾方怡割了好半天才割倒幾排,而且姿勢不對會傷到腰,手拿鐮刀的角度偏了,會繞到自己腿上,曾方怡第一次體會到,農活也是有技術含量的。一天下來,回到家里就累得半死,她煮了一鍋紅薯粥,孩子們吃完飯,自己做作業(yè),她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她去看記分欄給自己記的公分,和其它女人一樣多,別人家里有男人出工,家里是兩個人,公分就高一些,他找到隊長提出,“我要換工,這樣做一個月,孩子們不夠吃?!?/p>
隊長看著她說,“你能行嗎?公分高是男人干的活!”
“你說說看,什么活是男人干的,我能干?”她固執(zhí)的要干重活。
“要不讓你大兒子不讀書,回家掙工分,你看看你再累出個什么毛病怎么辦?”隊長看他直挺的肩膀和腰桿,不相信她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吃得了苦頭。
“不行,我要讓我兒子讀書,像他爸那樣上大學,我可以干重活,你今天就派我和男人一樣的活。”
“嗯,讀書又有球用,還不是回來種田?”隊長小聲嘀咕道。
“你可別嫌累,他們都是挑草頭?!标犻L又大聲補充道。
“行,說定了?!痹解鋵嵚牭搅岁犻L惡毒的話,如果是以前,定不饒他,讀書么用?跟一個沒文化人說有意思嗎?他在心里鄙視隊長,沒有說出口,他可是掌管著一家人的飯碗,她不想讓他的孩子們餓死。
挑草頭的隊伍里增加了一個女人,那就是曾方怡,男人左右各挑一捆,有的力氣大,為了多掙公分的,左右各挑兩個,她也學著男人一擔挑四捆。挑草頭就是把田里捆好的谷子往稻場里挑,有的田離稻場近,一兩里路,有的田離稻場遠,好幾里路,來回跑。一天下來,曾方怡的肩上都摩起了血泡,第二天,她咬著牙,換另外一邊挑。他看到有的人帶一個肩帶墊在肩上,她也學著做了一個,果然好多了。她走起路來一陣風,還喊著“攆啦、攆啦”,她一邊是為了給自己鼓勁加油,一邊是為了加快速度,回來又可以多挑一次。有的男人學著她喊“攆啦、攆啦”,又關心地提醒,慢一點,別閃了腰。有男人們說一些葷話,她從來不搭訕,默默地走開。她干活總是和男人比公分,一年后,那些村嫂們真的被她的氣勢給壓倒了,見到她,總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她閑下來時,喜歡到滾滾河邊洗衣服,滾滾河的西岸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是原來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那時候,丈夫教她寫毛筆字,用紅筆給他改信上的錯別字,給他講典故,如今他離開她和孩子們快七年了。她望著河邊金色的夕陽,回憶著他們曾經的快樂,不知不覺臉上掛滿了淚水,她把頭埋進背彎里,悄悄地哭泣。擦干淚水,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自語道,“我沒有辜負你的希望,孩子們長大了,都在讀書,我想把原來留的青磚布瓦再賣一些供孩子們交學費,你會同意吧?”滾滾河的河水靜靜地從北往南流淌著,似乎怕驚擾了她的思緒。滾滾河上有一搜小船經過,她還記得他曾說,他和那位周家的女兒見面,就是坐船從這兒經過,不過他不喜歡她的個性?!澳阏f喜歡我,為什么卻又丟下我和孩子呢?我真希望你和你的好友當年出國去了,那樣我就會盼著你回來的那一天?!碧焐珴u漸暗下來,大堤上沒有路人了,回頭望灣子,屋頂上已經炊煙裊裊,她站起身拿著倒衣錘和衣服回家。
6
到門口就聽見家里吵哄哄的,她一進家門,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沉默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兒接過母親手中裝著衣服的桶,拿到外面去涼曬。曾方怡看著兒子怪異的表情問道,“你們剛才在吵什么,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在吵架,都這么大人了,吃不言,睡不語,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說話也要有說話的樣,怎么真的成了一個沒修養(yǎng)的人???”
“我們沒有吵架,我只是,只是,不想——讀書了。妹妹說,她也不讀了?!倍鹤油掏掏峦碌恼f。
聽到孩子們不想讀書的話,曾方怡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打在兒子頭上,“你成績好好的,為什么突然不想讀書?”
“我就是不想讀書?!眱鹤泳髲姷谋尺^臉去。
“你不讀書,你去干什么?”曾方怡提高嗓門道。她剛剛還在想賣磚賣瓦交學費。
“我不去干什么,我像前屋的齊齊一樣到村里去干活掙工分?!?/p>
“你們休息的時候,不是在掙工分嗎,干嘛不讀書去掙工分?我不同意?!痹解鶎鹤犹岢龅南敕ú涣粲嗟氐姆磳Α?/p>
“我就要去干活,不讀書?!?/p>
“我說不行就不行?!?/p>
“還有你,老二說你不想讀書了,我說不行就不行?!痹解粗鴽鐾暌路M來的女兒說。
“媽,我就是想去掙工分,我們也長成大人了,不能再靠你一個人了。”
“你大哥當年也這么說,要輟學去掙工分,我也沒同意,還不是堅持讀完高中了,我們不是熬過來了嗎?”
女兒不敢說,她今天和二哥放學時路過齊齊家門口時,門前蹲著的幾個人正在說他們家的事,“方怡嫂子干活像拼命一樣,別看她一個女人,有些男人都比不過,不容易呀!”齊齊爸說。
“那還不是自找的,孩子都那么大,還讀書,換做我,早把他們都弄回來出工了,這年代讀書有球用?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边@是隊長弟弟說的。
“人家見過世面,想法不一樣,你看她回來這么多年,一個人帶四個孩子,哪次出門不是干干凈凈,你見過她邋遢嗎?走在田里,也還是城里人模樣?!饼R齊媽說。
“當年,萬廷叔那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卻獨獨看上她,她長得漂亮不說,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齊齊爸說。
“那又怎樣,如今還不是死做的命?在農村讀再多書沒用,能干活掙工分有吃有喝就行?!标犻L弟弟說話陰陽怪氣的,仗著他哥哥的勢力,誰都不放在眼里。
“人家命好就命好,你還別紅眼,說不定哪天他們一家又回城了。人啦!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哪個曉得哪一天會么樣,莫笑別人。”二狗娘看不慣隊長弟弟那副嘴臉。二狗娘也是二狗父親去世后回來的,二狗父親原來是一名工人,在一次事故中喪生,二狗娘就帶著一兒一女回到鄉(xiāng)下。二狗和妹妹上完小學就務工了。
隊長弟弟從不干重活,一般就是打雜,打谷場上要照場,配合倉庫保管看門,走到哪里,閑聊到哪里,百家事都知道,百家話都說,村里人說他就是好吃懶做,他說自己身體不好,出力不好使。他老婆就是照看沙場,就不讓人偷沙。
曾方怡的二兒子鼓著眼睛看了隊長弟弟一眼,“我看到這狗日的就想上去揍他?!?/p>
“二哥,我們回去,媽知道了,又說你惹事。”大女兒拽著二兒子的衣服,把他拉回去。
“君,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幫家里掙工分。”
“二哥,你讀書好了。我不讀書,去掙工分供你們上大學?!?/p>
“你是女孩子,我掙的公分高?!?/p>
“還是我不讀書,媽說將來我們都要像爸爸那樣上大學,我來供你們吧。”
“我早就想回來的,媽不同意。如果她又不同意怎辦?”
曾方怡果然不同意。曾方怡還說了,“從今往后不許誰說不讀書,我們家最苦的日子都過去了,你們以為我沒考慮過嗎?你爸走之前說過,一定要讓孩子們讀書。”
“我就是不想這么大還要靠媽養(yǎng)活。你能養(yǎng)活我們,難道我們自己就不能養(yǎng)活自己嗎?”二兒子堅持著。
“不管靠什么方式養(yǎng)活自己,把書讀好最重要,以后不管什么年代都不會被嫌棄,這么大人了,看問題的眼光要看遠些,我們家不會總是這么困難。”曾方怡也堅持不退讓。
“準備吃飯了,我來做飯?!?/p>
孩子們知道拗不過母親。
第二天大早,曾方怡聯(lián)系好買磚瓦的人,答應下午來拖貨付錢。曾方怡又去了一趟村委會找村長說明了家庭困難,大兒子高中畢業(yè)了,希望到村里中學代課。
村長竟然同意了。丁陵村有26個灣,丁家灣是最大最有名氣的灣,村長是丁家灣人,說話有分量。
下午,曾方怡拿到了錢,算計著可以交學費,然后又到供銷社為大兒子扯了布料做衣服,說是當老師要穿體面一點?;貋韽凝R齊家門口路過,隔壁幾個村嫂拉家常聚在齊齊家門口聊天,二狗娘也在,“方嫂,來坐坐。”曾方怡想著夫婦二人還比較厚道,還有二狗娘也是從外面回來的,就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東拉西扯,“方嬸,還是那么漂亮,當初嫁到灣里來,那不論是長相,還是嫁妝,在全村都是數(shù)一的?!蹦鞘驱R齊家隔壁的紅嫂,其實比曾方怡大幾歲,出于尊重,她比著自家孩子的語氣叫。
“哪里,我老多了。”曾方怡笑笑說。
“當年四個孩子那么小,是誰都挺不過呀,孩子們教得好,讀書又聰明?!奔t嫂說。
二狗娘問道,“再找個人過日子,孩子也大了,將來是伴兒?!?/p>
“沒這么想,現(xiàn)在日子也還好過?!痹解恼f。那幾個女人繼續(xù)你一言我一語的大聲說笑,“我家那個死鬼……”曾方怡聽不下去了,起身說,“我先回屋,你們坐哈?!痹解荒苋萑膛私凶约赫煞颉八拦怼保J為粗俗,不尊重丈夫,更不吉利。因為灣子大,人多嘴雜,為是是非非吵架打架的事常有。她不想別人提自己的事,對于善意的人,只是笑笑,她知道大嫂們是關心她。但有些人不懷好意,她不喜歡背后閑話別人的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