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龍
一
我考慮過了,如果今天晚上她還是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我就去敲她的門。
“你好,我是住在你隔壁的那個人?!蔽疑踔料牒昧饲瞄T后要說的第一句話。她可能會冷冷地說:哦,有事嗎?一般像她這樣的女人,常會擺出一副冰美人的模樣,以為這樣才顯得有地位、有身份。
當然也說不一定。她會眨巴著眼睛,擠出一個膩人的假笑,就肯定能讓別人覺得是我做的不對,八成還認定我是上門道歉來了呢。
我想她應該是這樣的人。我沒別的本事,可看人還是一看一個準的。我也要退休了,遇到個事兒或人就愛琢磨琢磨。常常做著手上的事兒,心里想著的卻是另外一件,還會把兩件完全不搭界的事兒摻和到一起,推敲哪個是因哪個是果,總把人或事兒想得特別糟糕。反正把事情刨根問底了都好不到哪兒去。
我正在趕稿件,中午也不敢休息。一連幾天陪焦副局長參加市里的文化藝術節(jié)。說累也不累。要像焦副局長那樣,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發(fā)發(fā)名片握握手,拍拍照片合合影,肯定不累。這次出差,我蹭到的唯一好處就是陪他四處閑逛。但我得隨時準備舉起相機抓拍他最好的形象,這是我的主職工作。
有一次,焦副局長的一套動作我沒拍下來,就把我冷落了一番。你知道冷落的意思吧?他也不好直接批評我,就“嗯哦”的應付了我大半天。我說焦局這個做得真不錯,他就“哦”。我又說焦局這里留個影吧?他就“嗯”一聲,側(cè)著身子站幾秒,也不管我拍沒拍到,他扭身就走了。
可這不怪我啊,要我說要怪就怪他姓焦。那天,焦局在展區(qū)遇見一個迎面走來的女士(至于什么頭銜和來歷,我還真不清楚),他小聲對我問我“那個女的,是不是開會的時候和我坐在一排,左邊第二個?”你聽聽他問的,我哪記得那么清楚呢。我還陷在回憶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滿臉堆笑地伸出雙手,準備和別人打招呼了。那女人也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了。我猜,焦局已經(jīng)弄清楚了,或者那個女人也想起來什么了,反正對上就好了,就趕緊湊近準備拍個特寫。焦局自我介紹了一番后,兩雙手就握在一起了。那個女人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就問他“您貴姓?”焦局反應倒是挺快的,說“姓焦”。那個女人的臉唰得一下就紅了。我在心里發(fā)笑。明明我們局長已經(jīng)介紹了是文化局的焦副局長,你說你問啥不好呢。她抽出手,捂著嘴堵住笑,扭頭走了。我還老老實實地對著別人的背影拍個不停,直到焦局往另外一個展柜走去,我才反應過來。我就是這么一個木訥的人,還好領導覺得我是天生愚笨,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來一個屁來的苕貨,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容忍我這一點。
這次藝術節(jié)是我們新萊市花了很大勁兒才爭取到的一個大型文化展覽活動,已經(jīng)開幕幾天了。凡是與文化可以搭配組合的東西都可以展覽,有雅的有俗的,書展、影視展、民間藝術等,就連性文化也占了好大一塊地兒,擺了好多古代和現(xiàn)在的玩意兒,連焦局長都說:太厲害了,看得讓人受不了。我也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真稀奇。
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起碼不會這樣迎合誰。有時整天板著臉不說一句話,誰都欠我錢似的。后來,領導找我談過幾次心,夸我工作踏實,做了很多不可替代的貢獻,爭取利用下半年晉升的機會給我提個正科。這事兒要落誰頭上都得高興。退休前解決一塊心病,我也好揚眉吐氣地拍屁股走人了。
我們單位是市里的直管部門。局長去北京開會了,焦副局長是單位二把手,也只有他能代替局長參加這次活動了。對于他來說,這絕對是個立馬揚威的好機會。這么大的一個活動,文化圈名流眾多、各級政府領導肯定不少。焦副局長還是有些想法的,自己頭上騎個人肯定不舒服。再說了,單位也有些傳言。連我都這么覺得,要不我咋會開始鸚鵡學舌般地說些領導愛聽的話了呢?
二
寫完稿件已經(jīng)是下午時光了,我想躺著小瞇一會兒。焦局中午有個重要的飯局,沒讓我陪,電話里叮囑我抓緊時間把稿子寫出來。他是從來不會關心我這樣的下屬,來了幾天沒喊我吃過一頓飯,就連我住哪層哪個房間都不知道。他需要的時候就會讓我出現(xiàn),不需要的時候我自行離開,就算我告訴他我住哪個房間,他也未必記得住。
我還要選一張照片,和文字稿件一起發(fā)回單位。哪張照片才會合乎焦局的心意呢?
走廊上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聲音。如果沒有猜錯,肯定是她回來了。這個聲音是前天才出現(xiàn)的,單調(diào)而枯燥,像被編排過的步調(diào),讓人心神不寧。
腳步聲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應該是在找房卡之類的東西。
這個酒店幾乎住的都是來參加文化節(jié)的人,官大的有派頭的可能住的高一些,上面都有大套房,像我這樣的都安排在七樓以下,方便為領導跑腿。我偷看過焦局長公文包里的參會人員名單,老長一串,好幾頁。這女人絕對不是像我這樣身份的人,跑腿的還穿高跟鞋?像我關鍵時候還要追著領導飛跑,高跟鞋能行么?
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然后關門,噔噔噔…….
又“噔噔噔”地走過去,可能拿什么東西,然后又“噔噔噔”的走幾步,把什么東西放下。
我越是厭煩這個聲音,卻越聽得仔細,非得這個聲音消失了才可。好吧,我再堅持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她應該要出去的。在這種大型活動場合,交際是最重要的,認識一個大領導,就多了一條捷徑,要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傍上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效果會更明顯一些。商人們忙著展覽、宴請,名流和政客忙著出席各種聚會,這是完美的組合。女人們在夜晚降臨的時候,會變得格外緊俏,像打折的奢侈品,很搶手。我盼著她早點被搶走。
噔噔噔…….
我干脆什么都不干了,專心聽著吧。選個照片按理說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就是從一堆領導合影的照片里,挑選來頭大一點兒的人物,還要看領導當時的神態(tài)夠不夠瀟灑,多半就選這樣的??蛇@次,我覺得有些棘手,和焦局長握手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官大官小的,怎么數(shù)也得有五十來個吧,并且我一個也不認識,更別說如何甄別職務了,要是挑選哪個女的漂亮,倒是可以挑出幾個來。
“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死去……”是手機鈴聲,隔壁傳來的,真夠時髦的。
她一邊接著電話,一邊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聲音還很大,像開著免提。
噔噔噔……她來來回回地走了十來分鐘。
什么重要的電話如此這般?我連抽了兩支煙。女兒平時一直勸我少抽,反正盡著她的孝心說了一大堆理由。我已經(jīng)習慣了有事沒事叼著煙,看著一閃一閃的火星。然后騰起的煙霧把我包裹起來,像神仙置于云端。再說了,我總得找點什么東西或樂子打發(fā)時光吧。我這把年紀了,陪領導打麻將還不敢贏,去夜總會害臊,就抽抽煙還好。
我掐滅了第二支煙,在煙缸里使勁碾了碾。
隔壁安靜了,應該是電話打完了。噔噔噔地走了幾步,然后聽見開門的聲音,她要出了門。
我長舒了一口氣,聽著走廊上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遠,仿佛沒有什么事可干了一樣,一身的輕松。
“叮鈴鈴……叮鈴鈴”是我那老掉牙的手機鈴聲,是焦局長打來的。
不管他看不看得見,我依然畢恭畢敬的立即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焦局,您有何吩咐?”
……
“嗯,我知道了……稿件已經(jīng)寫好了,您看照片……”
“你怎么不開竅啊,就選那張照片,那張嘛!”焦局長有些不耐煩地拖長了音調(diào),估計他一時也描述不出來是哪張照片。
“局長,您是說哪一張???”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著。
“別怪我說你是書呆子,就我和王副老總會面的那次,記得吧,個挺高的…….”還好,局長沒罵我是豬,僅僅說我是書呆子,起碼書呆子是個中性詞,也有些符合我的氣質(zhì)。
“哦,是穿紅色夾襖的那位吧,胸前一朵大牡丹花…對,對,真漂亮,和您很配……”我那會兒的反應挺快的,馬上就猜到焦副局長說的是她。
“你呀,算是開了一回竅,我給你說,她可是大名鼎鼎的XX出版集團副老總,要是和他們集團搭上關系,別說是我們辦的宣傳刊物,就連局里每年出的文化年鑒,對了,還有你手上抓的那雜志,以后肯定用得著她,我這是舍了老命替你著想呢!”
“您……太偉大了,要是我那雜志有什么發(fā)展,絕對比給我個正科待遇還高興?!蔽仪鞍刖涫羌僭?,“偉大”兩字是我能想到的最恭維的詞語了??珊蟀刖涫钦嬖挘狭诉@么多年的班,說實在的,如果說還有一點兒精神寄托的話,那就是我負責的那本雜志了,像愛護我女兒一樣,我肯定是盼著她有個好歸宿。
“別的不多說了,你要有什么心思也得提前謀劃謀劃,如果這次咱倆……如果這次搞得好的話,你的正科我擔保可以落實?!苯咕珠L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竟然把我和他說成了“咱倆”。我有些受寵若驚。雖然他可能意識到了這樣稱呼并不太妥當,多少有失他的身份,可畢竟他說了。
原來如此。
一瞬間,我對她那高跟鞋的聲音有了新的理解,原來我一直是在渴望這種聲音,難怪會心神不寧。真恨不得馬上讓她回來走上兩步,聽著那聲音才覺得踏實,怕跑了似的。
我一時忘記向焦副局長匯報我就住在王副老總的隔壁,或者如果焦副局長知道,就不用這么麻煩說了半天,直接說“住你隔壁的女副老總”——讓我肅然起敬的名號,多簡單明了。
三
第二天,我特意買了一份都市報,里面有我那篇稿件。倒不是覺得發(fā)了篇稿件才去買的,而是因為昨天一整晚都沒聽見隔壁高跟鞋的聲音。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還特意在她門口停了一會兒,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有些擔心她不會再出現(xiàn)了。我留著報紙,到了萬一的時候,撕破老臉去找她去,說不一定她愿意賞臉。我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折好,如獲至寶。
那篇稿子的亮點是那張照片。我抓拍的是焦局長和副老總美女握手的瞬間,一個笑容滿面,另一個還有些含情脈脈。焦局長很滿意這張照片,還讓我洗一張10寸的,用精美的相框裝裱起來,以后放他辦公桌上。我當時還在心里使壞,自言自語地說“最好擺你家床頭去”。
那次焦局長和女副老總的手握了好久。我早已連拍了好幾張,但他還握著,像在把玩自己的手,怎么捏都可以。那只纖細的手如果再被他捏一下,肯定會冒出油脂來。他像握著一塊溫潤的玉,這一點兒都不夸張。她一臉的微笑,笑得像她胸前衣服上牡丹花。
我換成了豎拍。焦局長還握著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高聳的胸脯上。焦局長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著,連吞了幾腔口水。我也連拍了幾張,這樣的照片是絕對不敢被焦局長看見的。我喜歡這樣的照片,那是我的藝術,和我的雜志一樣重要。
焦局長的長相我實在不敢恭維,甚至描述不出來,就是覺得丑。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她站在旁邊,好比是在丑字前面加了一個修飾限定詞。當然,她的美絕對不是靠他太丑的長相襯托出來的。她身上每一個器官對男人都是一個極大的誘惑,發(fā)顫的胸脯時刻要拯救某個飽脹的靈魂似的,大小適中卻向上翹起的屁股,連著兩條修長的腿,像我這樣的老頭子,只配低著頭看她腳上的高跟鞋了。
焦局長和她站在一起,絕對不是可以簡單歸結(jié)為美與丑的,更不是什么黑與白,起碼黑與白還可以搭配。我又按了一次快門,連拍了好幾張,簡直想摔相機。真好意思湊上去,我呸!
我正無聊地盯著那張照片出神,手機響了,是焦局長打來的。
他讓我下午去百貨專柜買某品牌的化妝品,是我從來沒聽說過的牌子,我連問了好幾遍才寫下來。
我吃過午飯就出去了。剛出酒店,碰見我的高中同學馬海軍,現(xiàn)在是堂堂經(jīng)偵大隊的大隊長。
“我的天啊,你親自出馬為我們保駕護航,有勞有勞了!”我有些討好的主動向他打招呼,畢竟人家混得好一些,還比我小好幾歲,說不定以后還有什么事兒麻煩到他。
“你這話說的,你老同學都來了,我這為人民服務的芝麻官能不來嗎?”馬海軍說完,嘿嘿一笑。
“為人民服務”的口號我也喊了幾十年了,也多多少少為人民服務了。馬海軍自稱是芝麻官,那我只能是一粒必須不折不扣地按照領導指示做事的小芝麻粒兒了。
寒暄完畢,我急沖沖地趕到百貨商場,像大戶人家辦年貨似的,買了一大堆回來,放在焦局長說的那個房間,就我隔壁。
我從沒這樣逛過街,也沒這么大手大腳地花過錢,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場簡直把我弄成了無頭蒼蠅,好在按規(guī)定時間完成了焦局長的任務。
累,真累,怎么花錢都這么累呢?
完成任務后,我如釋重擔地長舒一口氣,倒在床上,想著什么。
昨天晚上沒聽見高跟鞋的聲音,說明她根本就沒回房間,她沒回房間可能是走了,焦局長讓我把東西放她房間,萬一她真的走了,那東西不是白買了嗎?主要還耽誤了事兒,不行!我得向焦副局長匯報。
打了一遍,焦局長沒接。我想了一會兒,認為還是得匯報匯報,畢竟這事兒太重要了。要是不匯報清楚,萬一以后出了差錯,全局的人都會怪罪于我。我又撥了一遍,焦局長還是沒有接。
我心里像貓抓一樣,怎么不接電話呢?我很想念那個高跟鞋的聲音,它是奏響未來的樂章,是我們?nèi)值母R簟?赡苁抢哿?,我竟然睡著了?/p>
“噔噔噔”是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
“咚咚”是一種新聲音,像鞋子丟在地上的聲音。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
好像有人對話,我太累了,懶得去細聽。
又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那是大事兒,睡覺算個屁啊,我得趕緊報告焦局長,一切讓他定奪。
啊啊…哦啊…
隔壁傳來的聲音,把我嚇得屏住了呼吸,難不成她在……?還可以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是酒店的床受到震動后發(fā)出的聲音。
我像當初那個問焦局長貴姓的女人那樣漲紅著臉。我緊張地握著手機,打還是不打?隔壁的喘息聲越來越強烈,時不時發(fā)出殺豬般的吼叫。
我的手心冒出了汗,像在做一個重大的而又艱難的決定。
還是不要告訴焦局長好了,別人的關系都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還有什么意義?如果那個人是焦局長多好啊,這對我們?nèi)稚舷露加泻锰帯?/p>
喘息聲變成了一聲沉悶的吼叫,終于戛然而止了。
我有些失望。我恨焦局長,真他媽的沒用。給別人買什么化妝品啊,轉(zhuǎn)彎抹角地討好,你看別人多直接。
真他媽的沒用,難怪是個副局長。
過了好一會兒,我的內(nèi)心也平靜了。焦局長肯定知道自己的弱點,你看,握個手別人都給多大的面子,憑他那長相,肯定會被拒之門外。我轉(zhuǎn)而同情起他來。焦副局長比我小不了多少,如果這次換屆上不了臺,也就和我一樣熬著退休了。他以前還是做了不少實事的,比如在偏遠一點的地方建文化館,后來還開設了鄉(xiāng)村圖書漂流室,頗受當?shù)剞r(nóng)民歡迎,媒體也爭相報道過,他也因此被提拔為副局長。
噔噔噔……
高跟鞋的聲音。然后門打開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笑得讓人骨頭都能化成水。
門又關上了。走廊上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地遠了。
噔噔噔……
她又恢復了來來回回地走動。我卻聽著不那么悅耳,那是已經(jīng)不屬于我的聲音了。
她像故意踩給我聽的。就不能換成一次性拖鞋嗎,就不累腳嗎?
我躺了好一會兒,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半天。
滴滴滴……
是我破手機發(fā)出的聲音,一條短信:今天喝了很多酒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連標點符號都沒打!無能!絕對的腐敗無能!只知道喝酒,還爛醉如泥。我又激動起來。
我氣惱地給他回了短信:
“焦局,您得抓緊時間和王副老總拉近關系”,我準備說的直白一點兒,但怕刺激到他,只好以一句“辛苦您了”結(jié)尾,希望他能猜出暗含的意思。
等了半天,他沒有回復,肯定不會回復了,醉得一塌糊涂了。
我像失去了什么,心里空空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連罵他的心都沒有了。
噔噔噔……
她還是那么高傲地來來回回的走著。
不行,焦局長喝醉了,我得幫忙做點什么事兒,不能就這么窩在酒店里,眼睜睜地看著機會流失。
我終于敲響了隔壁的門。
我低著頭等著房門打開,不是想顯得謙虛一點,只是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特別是知道她已經(jīng)和別人好到那個份上之后,我已經(jīng)喪失了原本可以理直氣壯的那種優(yōu)勢。我不僅不敢指責她打擾了我,還得做一個虔誠的懺悔者,來找受人尊敬的神父傾訴,祈求得到上帝的原諒,祈求得到幫助。
一雙紅色高跟鞋出現(xiàn)在半開的門縫里。我的目的達到了,我沒有說話,也不敢說什么話。現(xiàn)在只想看看她腳上的那雙高跟鞋,是怎么發(fā)出那種攝人心魄的聲響的。
她一只手扶在門框上,就是和焦局長握過的那只手。她那猩紅的指甲像嵌在我的肉里,痛得我動也不敢動。
我沒有聽見她說話,慢慢地抬起頭,想近距離地看看她那張惹人喜愛的臉,目光掃過她那兩個打著顫的肉球,也禁不住地吞了一次口水。
她要關上房門了。我猛地抬起頭,看見了一張嚇人的臉。我真以為撞見鬼了,瞅見了一張敷著面膜的臉,白得可怕。
四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焦局長的電話。
“哈哈,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熱心了起來,昨天讓你買的東西都送了吧?”他一開口就是一陣哈哈大笑,我聽得毛骨悚然。
“焦局,我都按您的吩咐送到她房間了,您不記得了嗎?”
“哦,對對,昨天我太累……喝醉了,看我把你說的給忘了,不過,我今天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女副總今天答應見我一面,他們出版社最近要搞一次活動,叫我們局里帶頭在政府部門幫忙宣傳宣傳,你今天再去買點什么東西,晚上再提過去,花這點兒小錢算不了什么……”
我的心情稍好了一點,因為那女人
終于答應要見焦局長一面了,還主動提出與我們合作,取得了這么大的實質(zhì)性的進展,當然要高興了。
我又像打年貨似的,買回了一大堆,然后請前臺服務員把東西送到隔壁房間。
我又累得像只哈巴狗。一切辦妥之后,癱軟在床上,無聊地等待著高跟鞋的聲音出現(xiàn)。
過了一陣子,走廊上傳來噔噔噔的聲音,還有一個沉重的腳步聲,應該是個男的。
果真,聲音在隔壁門口停住了。
門開了,隔壁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聽得不太清楚的聲音,像信號不強時傳來的無線電波。
噔噔噔……她來回走了兩下,發(fā)出一連串的嬌笑。
咚咚,丟鞋子的聲音。
“昨天……”是個老男人的聲音,我豎起耳朵開始偵聽,只能隱約聽到幾個詞。
真不害臊!我得告訴焦局長,千萬別上了她的當。
啊啊…哦啊
那邊又重復起來了,我一定要告訴焦局長。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是一串熟悉的手機鈴聲,比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還熟悉。
是焦局長!我興奮得差點跳了起來。
隔壁發(fā)出了最后的吼聲,比頭發(fā)絲還細的吼叫,嗓子都啞了。不對,還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然后,聽見隔壁的門被打開了。
人聲嘈雜,不對勁!我急忙沖出門去。
我愣愣得站在門口。
焦局長正光著屁股癱在那女人身上,壓癟了那兩顆飽滿的肉球。房間里除了焦局長和他身下的女人,還齊刷刷地站了五六個警察。
我只認識其中一個警察——馬海軍大隊長。
“還不趕緊穿上衣服,害不害臊!”馬海軍像家長訓斥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無非聲音大了一點。
可能焦局長太勞累了,撐了一下,想爬起來,結(jié)果又像僵尸一樣壓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悶哼了一聲。
“王曉露!這次你跑不掉了吧!”馬海軍好像抓住了獵物,喜上眉梢。
她掀開焦局長,自己爬了起來。
馬海軍看見了我站在門口,朝我走了過來。我面如死灰,他卻像個了不起的大腕明星,和我當時考中全縣文科狀元時一樣,得意洋洋。
“知道吧,這女人是D市人,冒充某著名出版集團副老總,販賣盜版光碟、書籍、流竄多省詐騙……”
我聽蒙了,比先前還呆。
“這次,還多虧了你的那篇報道,不然,我們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我市,只是沒想到你們焦局長羊入虎口啊。據(jù)我所知,他已經(jīng)簽了十五萬的購買訂單,全是盜版書籍。”
我渾身冒著冷汗,臉色絕對比前晚貼在她臉上的那張面膜還要慘白。
“改天我得請你吃飯!”馬海軍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是一陣哈哈大笑。
后來,因為這事兒,我提前三個月退休了。
臨走那天,我關著辦公室的門,像剛來單位報到那天一樣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只是比當年擦得緩慢多了。畢竟是老了。
我點了一支煙,抽完這支煙以后就不再抽了。女兒還在樓下等我,接我去他們單位編輯室——省出版集團報到。她比我早去那里半年,是她托她的老師推薦我在那里做了一份與文字有關的臨雜工。
是該戒煙了啊。我嘆了一口氣,把焦局長和王曉露的那張合影鎖在抽屜里,鑰匙放在桌上,走出了那間困了我三十多年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