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總覺得陸小芃有話要和我說,我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可是,她什么也沒說出來,就這樣匆匆離去了,永遠地離去了。我呢,也只好把要說的話深深地埋在心底,這使我這顆痛苦得幾乎都要流血的心更加壓抑和沉重。然而,這些我都顧不得了,擺在我面前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向陸媽媽交待啊!
我懷著負罪的心情在火車站出口處徘徊,瑟瑟秋風卷著殘枝敗葉襲來,我更感到一陣陣悲涼和痛楚。我希望快些見到她,又怕見到她。當廣播員那毫無感情的聲音通知列車就要進站的消息時,我的心禁不住一陣狂跳,以至于往月臺上瞧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是祈求盡快得到老人家的諒解,還是不忍心過早地刺痛老人家的心?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應該說,這次接站,我是做了充分準備和周密計劃的,見面后怎么稱呼,第一句話說什么,我都反復想過多次。我知道,陸媽媽心臟不好,怕她經(jīng)受不住這意外的沉重打擊,還特意申請上級派來兩名醫(yī)生,以防萬一。
我想象不出陸媽媽見到我們時會是什么表情,我曾經(jīng)在陸小芃那里見過她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照:小芃撒嬌地依偎在她的懷里,小芃的哥哥陸小安調(diào)皮地勾著她的脖子,陸媽媽慈祥地笑著,但笑得很適度,既不是大笑,也不是那種為了照像而故意擠出來的做作的笑,這笑是從心里流出來的,仿佛笑的潮水在心里裝滿了,只溢出那么一點點。據(jù)小芃說,這是一九七七年,接到給死去的爸爸平反通知后留下的紀念。不久,她就把兒女都送到部隊當兵了。
小芃還告訴我,媽媽非常喜歡她和哥哥。母親疼愛子女,乃是人之常情,而陸媽媽對小芃和小安的愛,似乎更執(zhí)著。就在爸爸在牛棚里死于非命的那天晚上,十二歲的哥哥拿起菜刀要和他們拼命。媽媽厲聲喝道:“你先把我殺了吧,我不愿意看著你們先我而去!”然后,又用哀求的口氣說:“孩子,媽理解你的心,但媽求求你,你也要理解媽媽的心??!你可以沒有父親,也可以沒有母親,你的父母遲早都要離開你們,可我活著,不能沒有你們呀!”說完,母子三人抱頭大哭。
從陸小芃的介紹中,我完全理解了一顆慈母之心。所以,當她一再來信讓小芃復員時,我仿佛看到一個孤寂的老人倚門望歸的情景。在我的說服下,陸小芃終于同意今年年底就回到媽媽身邊去。可是,她的女兒回不去了,永遠永遠回不去了,她能經(jīng)受得了嗎?
“鳴——”火車進站了。
接站的人們擁圍在鐵欄外面,急切地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一旦相見,有的狂歡,有的流淚,有的握手,有的擁抱。此情此景,更像針扎一樣刺著我的心。假如陸小芃此刻也站在這里,我相信她會比誰都激動,會一下子撲到媽媽懷里撒個嬌,或者摟著媽媽的脖子跳起來,就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樣。
接站的和出站的幾乎都走光了。站前廣場上很快沉靜下來。最后,從月臺上緩緩地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修長的身材,穿一件咖啡色的尼龍衫,整潔、深沉、莊重。我斷定她就是陸媽媽,但比起照片上的陸媽媽明顯地蒼老了。濃密的頭發(fā)已摻進縷縷白絲。面龐清瘦,眼窩微陷,一雙干澀的眼睛周圍,罩著淡淡的黑暈。當我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并且借故拍拍身上的風塵,然后又挪動那疲憊的雙腿向我們走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們就是陸小芃的戰(zhàn)友了?!笨吹贸觯先思冶M力想擠出一絲笑,但臉上的肌肉顫了顫,終于沒有擠出來。
我咬著嘴唇,極力控制著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緊握著老人的手。
陸媽媽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久久地,久久地審視著我。終于,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注熱淚涌出了眼眶,我慌亂扭頭揮去。而老人卻似乎領悟了什么,趕緊將目光移開,步履蹣跚地向車子走去。
二
吉普車沿著崎嶇的山路奔馳。車子里沉默極了,只有發(fā)動機的牽引聲攪得人一陣陣心煩。我好生奇怪,我給陸媽媽發(fā)報的電文明明寫的是“女兒病危,速來隊?!卑粗瞿赣H的正常心理,一下火車就要急不可待地詢問病情如何,住院與否,可是陸媽媽一句都不問,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似的。莫非她……
越是這樣,我的心越是忐忑不安。我索性閉上眼睛,想平靜一下這紛亂的心緒??墒悄潜瘧K而又壯烈的一幕,卻總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
應當承認,陸小芃的死,我是負有完全責任的。昨天下午,按照訓練計劃,我們電話檢修站進行手榴彈實彈考核。我考慮到站里有七八個女兵,特意選了個坡形地,而且事先挖好了兩個掩體。一般情況下,這是萬無一失的。
當我喊到新兵杜欣欣的名字時,在一旁負責記錄的陸小芃對我說:“方站長,杜欣欣是不是就免了吧?”
“為什么?”我問。
“她膽子太小,況且又是第一次,萬一……”陸小芃發(fā)現(xiàn)杜欣欣已經(jīng)走進掩體,臉色緋紅,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陸小芃是老兵,而且是唯一的黨員班長。工作上,她是我的得力助手,業(yè)務上又是全站出色的尖子。她的建議,我總是采納的時候居多。但這一次,我卻沒聽。我想,膽小怕什么,越是膽小越要讓她嘗試一下,體驗體驗,第一次,誰沒有第一次,你陸小芃第一次投彈時還捂耳朵哩。但是,我還是照顧到陸小芃的面子和杜欣欣的虛榮心,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樣吧,先投一枚教練彈試試,如果達到二十米,就給你真家伙?!?/p>
說實在的,在這樣的有利地形上,哪怕扔出五米遠就安然無事。但為了說服陸小芃,我故意把保險系數(shù)擴大了四倍。
杜欣欣也許是為了在她的班長面前證實一下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漲紅了臉,使足了勁,一下子投出二十二米!
“行!”我鼓勵杜欣欣,同時看看陸小芃。陸小芃對我莞爾一笑,不說什么了。
但是,當我把一枚實彈交給杜欣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抖動得厲害。我一面給她壯著膽子,一面替她把手榴彈的尾蓋擰開,勾出圓形環(huán),套在杜欣欣纖細的小手指上。
“站長,不會把手榴彈拉回來吧?”杜欣欣不放心地問,就連聲音也變了樣,只用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著彈柄,小指和無名指顫巍巍的一直不敢握緊。
我笑了:“拉不回來。如果手榴彈能拉回來,兵工廠的工人都該槍斃了。”
但是,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實彈和教練彈雖然在形狀、重量上是相同的,可是對于新同志來說,產(chǎn)生的心理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我真擔心杜欣欣一緊張,把手榴彈扔在腳底下。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于是,我讓陸小芃離開,到后面的掩體中去,如果真的出現(xiàn)意外,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誰料到,事情比我估計的更壞。杜欣欣大概想把手榴彈擲得更遠些,結(jié)果,力用得過猛,而手又握得過松,反倒一下子甩到了后面去,手榴彈“咝咝”地冒著藍煙,沿著相反的方向,搖搖晃晃地在空中劃了個拋物線,落在后面掩體沿上,又順坡滾落在掩體里。我的頭“嗡”地一聲,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散開!”躍出掩體,飛跑過去。在那里隱避的戰(zhàn)士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他們忘記了躲避,不知道呼喊。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一個矯健的身影猛撲過去,接著就是一聲巨響……
我從血泊中把陸小芃抱起來。
“陸小芃,小芃!小芃!”我搖晃著她的肩膀拼命地喊。
“班長!小陸!陸班長!”男女戰(zhàn)士們圍上來哭叫著。
陸小芃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她那血肉模糊的臉上,并沒有英雄們臨終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欣慰的笑容,也沒有說出英雄們臨終時所要說的感人肺腑的話語,更沒有彌留之際那種痛苦、哀怨的神情。她仍然像平時那樣,安詳、沉靜。良久,她慢慢睜開眼睛,看看大伙,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也許是她意識到自己躺在我的懷里,嘴角上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滿足,給了我一個深沉的笑。我看她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但沒發(fā)出聲來。最后,她幾乎拼著全力,輕輕地呼喚著我:
“文杰,都告訴……媽媽吧,……”
不知道是小芃沒有說完呢,還是我沒有聽清,我只覺得耳朵里一片嗡嗡聲,仿佛有一面銅鑼在我頭腦里轟鳴,我感到血液在太陽穴里發(fā)瘋般地悸動,腦袋像被什么東西壓著,快要炸裂了。我后悔當初沒聽小芃的話,后悔不該讓小芃離開我的身邊,后悔以前沒和她推心置腹地談一次心。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來得及和她說呢,她就這樣閉上了眼睛!
過了足有三分鐘,戰(zhàn)士們仿佛一下子從極度的悲痛中猛然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圍上了杜欣欣。
杜欣欣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沒動。神經(jīng)似乎麻木了,沒有眼淚,也不說話。
“膽小鬼!”
“廢物!”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她吼著,有的男兵氣憤得簡直到了發(fā)狂的程度,竟然要動手打欣欣。杜欣欣仍然一動不動。她不恐懼,也不爭辯,那神態(tài),仿佛倒希望大家給她一頓拳腳。
我理解大家的感情,但我還是喝退大伙,給杜欣欣解了圍。
現(xiàn)在杜欣欣怎么樣了?陸媽媽能原諒她嗎?這可都是我的責任啊!
車子眼看就要到檢修站了,我的心又慌亂起來。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與其讓老人家到站里知道,還不如在車上就主動告訴她,至少要給她個思想準備。于是我說:
“陸阿姨,小芃她……”
“同志們都好吧?”陸媽媽卻岔過話題。
我急忙回答:“好,都好。”但是,我實在不忍心再折磨她了,“阿姨,我實在對不起……”
“你叫方文杰是不是?小芃經(jīng)常提到你,我下火車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标憢寢屇樕下冻鲆唤z苦笑,又把我的話截斷了。
哎,陸媽媽呀陸媽媽,事到如今,莫非你是真的蒙在鼓里呢,還是故意……
三
我們電話檢修站設在邊遠但并不偏僻的小山溝里,負責南北六十華里電話線路的檢查、維修工作。站里的屋舍建筑和生活氣息,就像一座學校。紅墻白瓦在翠綠的山林環(huán)抱中,顯得格外醒目。要是在平時,在三百米以外你就會聽到院子里的笑聲、歌聲或者喧鬧聲。然而今天,寬敞的院子冷冷清清,靜若無人,就連院子里的花草樹木也仿佛收起了平時的笑臉,整個檢修站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
這使我自然而然地擔心起今后大伙的思想情緒。站里的人并不多,二十幾個男兵和七八個女兵,雖然來自天南地北,遠離親人,但彼此都能和睦相處,就像兄弟姐妹一樣,儼然是一個大家庭。女兵們多來自城市,她們性格開朗、純真、樂觀,喜歡整潔,但也難免有些嬌氣和優(yōu)越感;男兵來自農(nóng)村的居多,他們樸素能干,性情豪爽,耿直寬容,但也有他們拖拉、倔強的個性。這兩種不同的氣質(zhì)和性格結(jié)合在一起,取長補短,倒把這個大家庭變得更加和諧。女兵們接到家里寄來的糖啊果的,一律“共產(chǎn)”,男兵們探家?guī)淼耐撂禺a(chǎn)也一律“交公”。當然,也有矛盾,但多半都是由男兵們吸煙引起的。他們受不了女兵們的監(jiān)督和管制,因為一旦有誰違犯了戒煙公約而被女兵們發(fā)現(xiàn),會立即被沒收,并施以諸如買糖請客之類的懲罰。所以,盡管這里生活艱苦一些,工作繁重一些,但誰都不愿離開這個集體。如果有誰復員或調(diào)走,不管是男兵還是女兵,不管是剛強的還是脆弱的,臨走都免不了要哭鼻子??墒且院筮€能這樣嗎?昨天大家對杜欣欣的態(tài)度就是一個不祥之兆??!
車子剛一停下,同志們都迎出來,沒有寒暄,沒有問候,只是默默地垂手而立,遠遠投來敬畏的目光。
專程趕來做善后工作的總站政治處唐主任,把陸媽媽讓進剛剛收拾出來的臨時客房。進屋時,唐主任悄悄拉住我的衣角,小聲問:
“都知道了?”
“還沒呢?!蔽艺f。
唐主任也立刻緊張起來,又是倒水,又是讓茶,又是剝糖果。他的動作是機械的,機械得近乎可笑;他的表情是尷尬的,尷尬得有些可憐。幾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沉默,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陸小芃同志,是個好同志……”唐主任終于鼓足勇氣開口了。
“請您不要說了,我……都知道了。”陸媽媽面部一陣痛苦的痙攣。唐主任疑惑地看看我,意思是說:“怎么搞的!”
陸媽媽眼噙淚花,接著說:
“電報是從這里發(fā)出的,病危而不住院,我就懷疑,這次來,可能見不到我的芃芃了。下車后,小方同志的表情更證實了我的判斷?!闭f完,一串淚珠順著她那憔悴的臉上彎彎曲曲地流下來。
多么精明的老人?。∠氩坏竭@樣難于啟齒的問題就這樣順利地點破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老人接到電報時那種悲痛欲絕的情景,一路上背著別人淚流不止的樣子。說實在的,我真希望陸媽媽放聲慟哭一場,把內(nèi)心的痛苦和悲哀全都傾吐出來,這樣我也許會更好受一些。
然而,陸媽媽把眼淚一擦,靜靜地聽我匯報陸小芃犧牲的經(jīng)過。末了我說:“陸小芃同志的英雄事跡,已經(jīng)向上級黨委報告了,我們給她請功!”
“不管怎么說,這是一次事故!”陸媽媽不滿意地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嗆了我一句。
屋里的空氣又陡然緊張起來。按照一般的經(jīng)驗,這時該是死者家屬追究事故責任,要求懲處肇事者,提出種種要求的時侯了。有的甚至胡攪蠻纏,借機刁難,接著就是無休止的馬拉松式的善后工作。唐主任似乎預感到形勢的不妙,向我使了個眼色,機敏地說:
“讓陸媽媽休息休息,然后,看看小芃同志的遺容。”
陸媽媽嘴角抽動一下,順從地站起來。
陸小芃的遺體停放在后院的一個房間里。雖然傷勢太重,已經(jīng)近乎體無完膚,但經(jīng)過整容醫(yī)生的一夜努力,基本上恢復了她生前的樣子:安詳、文靜,嶄新的草綠色軍裝和鮮紅的帽徽領章,把那張秀氣的臉襯托得更加美麗。這對親人也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呀。經(jīng)驗證明,往往就在這個問題上處理不好而會引起家屬的傷心,甚至大鬧不止。
陸媽媽走在前面,步子很碎、很亂,毫無規(guī)則,幾乎是踉踉蹌蹌了,看她那急切的心情,恨不得一下?lián)涞脚畠荷砩?,大哭一場,訴說一通,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是最后一別呀!陸媽媽,您哭吧,您說吧,把內(nèi)心的苦水都倒出來,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我們不會攔您的,只是時間不要太長了,別把身體搞垮了??墒亲咧咧?,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了,最后,終于停下來,完全改變了主意:
“我去看看杜欣欣。”
啊——她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閘門呢,還是不愿驚擾安睡的愛女?
“這……”唐主任搓著手,有些為難。
“要不,一會兒叫杜欣欣到您那去。”我陪著小心,怯生生地說。
“不必了,我去看看,現(xiàn)在就去?!标憢寢寯嗳徽f。
從事故發(fā)生到現(xiàn)在,杜欣欣顆粒不沾,滴水不進,只是躺在床上不停地哭,眼睛都哭腫了。當陸媽媽顫巍巍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杜欣欣越發(fā)哭得傷心。兩個瘦小的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著。陸媽媽撫摸著她散亂的頭發(fā),安慰說:“孩子,不要難過了,過失總是難免的,我不怪罪你,我想小芃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罪她的戰(zhàn)友的?!?/p>
這是多么大的諒解和寬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憑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襟,唐主任也轉(zhuǎn)過臉去用手帕一勁擦眼睛。欣欣聽陸媽媽這樣說,更加放開哭聲:
“我該死,我真該死呀!為什么不把我炸死,為什么……”
陸媽媽笑了。這笑,掩住凄楚的痕跡。她拿出自己的手帕,給欣欣擦著眼淚,嗔怪道:“快別說這些傻話,孩子。起來,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大伙去……”
四
大家都集中在會議室,懷著復雜的心情等候著陸媽媽。當陸媽媽拉著欣欣的手出現(xiàn)在大伙面前時,又都沉痛地低下頭。不知道怕引起陸媽媽傷心,還是怕陸媽媽引出自己的淚水,總之誰都不敢正視這位不幸的老人。
陸媽媽略一沉思,從口袋里掏出小本撕下一頁紙,用顫抖的手寫了一張條子交給我:
“小方,你能不能派人去幫我發(fā)一封電報?”
我不明其意,打開條子一看,上面寫道:
局黨委:
事情和我來時預想的一樣。看樣子我要遲歸數(shù)日,這里的孩子們需要我。
高健
一切都明白了,我立即派一個男兵去辦。
陸媽媽示意讓大家坐下,然后沉痛地說:“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女兒先我而去了,這是做母親難以忍受的痛苦……”
這時,不知是誰忍不住抽泣起來,于是引起一片抽抽嗒嗒的哭聲。陸媽媽不得不停下來。我發(fā)現(xiàn)她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煞白的嘴唇咬出來一個血印,淚水在眼圈里打了幾個旋兒,終于沒有流下來。
屋子里漸漸又歸于沉寂,陸媽媽用慈愛的、善良的目光看著大家,緩緩地說:
“你們的媽媽都不在這里,現(xiàn)在,我就以長輩的身份囑咐你們幾句:盡快把這件不幸的事情忘掉,甚至可以把芃芃忘掉,而僅僅需要記住的是教訓,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第二,你們要保守秘密,特別要向你們的母親們保密,寫一封家信,最好寄回一張照片,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你們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理解做母親的心,不能因為這件事給她們帶來不必要的牽掛。第三,欣欣沒有錯,小方站長還年輕,沒有經(jīng)驗,我請求組織上不要給他們處分。這不是我的寬容,我想,這樣做,含笑九泉的芃芃會得到更大的安慰。最后嘛,我希望把小芃的遺休盡快運走、火化,千萬不要就地掩埋。據(jù)我了解,這里的民俗是忌諱這樣做的,芃芃畢竟不是病死的,就連小孩子走到她的旁邊都要害怕,所以,還是運走火化為好……”
陸媽媽這感人肺腑的話,真是催人淚下。這倒不是因為陸媽媽原諒了我,真的,我決不會因此而減少一點心靈上的自我譴責,我是被這位可親可敬的老人的博大胸懷和崇高境界所深深感動。我猜想杜欣欣也是同樣的心情,我們倆幾乎同時撲在她的懷里——
“媽媽,我們的好媽媽!”
五
但是,還有一件難言的事情在苦苦地折磨著我的心。陸小芃不在了,只有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然而,小芃的死,給陸媽媽的打擊已經(jīng)夠重的了,如果把這件事情再告訴她,無論如何是忍受不了的。就像一座橋梁,給它的壓力已經(jīng)遠遠超過它的負荷,如果再成倍地增加,那非斷裂不可。再廣闊的胸懷,也有一定的限度啊。于是,我決定還是暫時不說了吧。
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女兵把陸小芃生前的遺物捧來了,輕輕地放在陸媽媽面前,讓陸媽媽處理。
突然,有一封信從書頁里掉出來,這是陸小芃生前寫給媽媽的,顯然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去。陸媽媽急忙拾起來,展開,揉揉眼睛,但看不清。又揉揉眼睛,把信舉得老遠,仍然看不清。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交給了欣欣:
“你念念吧,我沒帶花鏡。”
杜欣欣雙手接過來,小聲念道:
“親愛的媽媽:
好長時間沒給您寫信了,您一定生我的氣了吧?這段時間,站里工作太忙,訓練任務又重,方站長一個人夠累的。我是個黨員,不幫助他怎么行?
但是,我再告訴你一個使您高興的消息。方站長最近找我談了,他讓我年底復員。開始我不同意,后來他說,媽媽需要你,組織上也需要你回到媽媽身邊去照顧媽媽。不然的話,他就把我押送回去。你看他多有趣!不知為什么,他說啥我都樂意接受。他還讓我轉(zhuǎn)告您,他讓您再耐心等幾個月,那您就等幾個月吧。
媽媽,您也許奇怪我為什么老是提到他,上次探家,也是一提到他您就拿異樣的目光看我。當時,我還不能解釋清,也不敢向您解釋?,F(xiàn)在,我可以不害羞地告訴您了(反正是在寫信,臉紅心跳您也看不見),我喜歡他,從心眼兒里喜歡!
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互相表白我們的心跡,但我憑少女敏感的目光,憑我的心電波已經(jīng)感觸到,他也是愛我的,就像我愛他一樣。我之所以不急于向他披露我的感情,除了部隊這個特珠的環(huán)境外,更主要的,我不愿意結(jié)束我們兄妹般的純真的友誼。就是他,為我盡了兩年哥哥的責任,也為您盡了兩年兒子的義務。
媽媽,寫到這里,我不能不把我隱瞞了兩年的事情告訴您了:我的哥哥陸小安,在兩年前的中越反擊戰(zhàn)中身負重傷,后來犧牲在醫(yī)院里。當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侯,一定難過萬分。但是,媽媽,您應該感到驕傲。哥哥雖然沒有像黃繼光、梁英瑞那樣的英雄壯舉,但他畢竟是為了我們的祖國,為了祖國的人民,為了像您一樣的千千萬萬的母親而捐軀了!他沒有給您丟臉,沒有辜負您的養(yǎng)育之恩,更沒有敗壞爺爺、爸爸留下的忠烈家風……”
杜欣欣哽哽咽咽地再也讀不下去了。整個會議室里一片低低的嗚咽聲。
陸媽媽仿佛沒聽清,或者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機械地把頭轉(zhuǎn)向我,語無倫次地問:
“小安?小安怎么了?……芃芃說的是小安嗎?”
我哭著點點頭。
陸媽媽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我趕緊扶住她。我發(fā)現(xiàn)她那疲憊的身子顫抖著,幾根銀發(fā)也跟著瑟瑟抖動。她沒有眼淚,嘴角抽動著,干澀的雙眼閃著木然的光,她受的打擊太大了!
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隱隱約約傳來莊嚴的歌聲:“再見吧,媽媽,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備好,部隊要出發(fā)……”這歌聲,好像在遠方,又像在心里,朦朦朧朧,飄飄渺渺,但大家都聽到了。歌聲將陸媽媽從呆癡中喚醒了,她凝神靜聽著,靜聽著,漸漸地在歌聲中鎮(zhèn)靜下來。她示意杜欣欣繼續(xù)讀下去:
“……哥哥在住院期間,我去看過他,一直守候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臨終時,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怕您經(jīng)受不住,我?guī)状蜗氚l(fā)電讓您來,都被他制止了。最后,他要我暫時向您保密,直到我找一個像哥哥一樣的男朋友為止。我理解哥哥的心,所以我完全遵照哥哥的遺言去做了。兩年來,哥哥郵給您的信,都是出自文杰的手筆。他為了模仿哥哥的筆跡,照著哥哥以前給我的來信足足練了半年。寫好后寄給哥哥部隊的戰(zhàn)友,再由那個戰(zhàn)友轉(zhuǎn)寄給您。我們之間的友誼也就是在這期間建立起來的。
媽媽,您千萬要想開點,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況且不久我就要回到您的身邊。那時,我把我的新哥哥、您的新兒子方文杰帶到您身邊,他和哥哥一樣,會講好多好多故事,會唱好多好多歌,故事講得非常非常動人,歌也唱得非常非常動聽,您見到他一定會高興的。
媽媽,這封信我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將近一周。聽文杰說,最近幾天,就要進行手榴彈實彈考核,時間很緊,就不寫了。如果您實在寂寞的話,就來部隊住幾天,這里雖然沒有山茶花陪伴著您,但有更好、更美的人!”
杜欣欣讀完這封信的時候,已經(jīng)泣不成聲。同志們再也關不住感情的閘門,嗚嗚啕啕地哭起來。這可是軍人的慟哭啊!男兵的哭,像山崩,似海嘯,驚天動地,女兵的哭,像雨疾、似風鳴,撕心裂腑。陸媽媽幾乎癱坐在椅子上,實在控制不住,終于老淚縱橫了!
那歌聲又時斷時續(xù)地傳來:“你不要悄悄流淚,你不要將兒牽掛,假如我在戰(zhàn)場上光榮犧牲,山茶花會陪伴著媽媽……”這回聽清了,這歌聲不是在遠方,也不是在心里,就是山那邊兒學校里傳來的,陸媽媽收住淚水,靜靜地聽著,聽著,突然,她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問道:
“訓練搞完了嗎?”
“沒有?!?/p>
陸媽媽若有所思地站起來,用異常深沉的語調(diào)說:
“孩子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芃芃說得對,我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都應感到驕傲……小安不需要眼淚,小芃不需要眼淚,他們的媽媽也不需要眼淚,而需要的是你們擦去眼淚,振作起來……包括你們的媽媽在內(nèi),也是這樣希望的!”
哭聲戛然而止,立時,會議室里籠罩著一股莊嚴、神圣的氣氛。一張張掛著淚珠的臉,慢慢抬起來,沒用任何人喊口令,都不約而同地肅然起立,面向陸媽媽,緩緩地,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一九八二年六月于金縣龍王廟《海燕》小說創(chuàng)作班(此篇系作者的處女作)
(原刊于《海燕》1982年第九期,獲得198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