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稱(藏族)
那是在初夏,地里的莊稼成熟了,鳥雀們飛進(jìn)田里啄食麥穗。村里的年輕人整天跑在田野里驅(qū)趕害鳥,一面等著曲吉老爺通知開割。有天早上,某個嗓門尖銳的男子站到村子對面的土坡上,對著全村人喊道:“今早可以開割啦!開割時要面向東南方向,其后可以隨意行事?!痹捯魟偮洌腥私腥轮娂姳纪锢?。一片又一片金黃的麥子,紛紛在田地里倒下了。
曲吉老爺選擇開割吉日不需要去圣洞里,他是看藏歷本決定的。如果天氣不配合歷本,想在收割前下場暴雨的話,曲吉老爺背著手站到屋頂看看天,而后把歷本丟到一邊,對旁邊的人說:“去通知吧,怎么方便怎么割,如果有人熬夜收割,要注意安全。”
幾天后,割完了所有麥子,人們又馬不停蹄地牽來耕牛,扛上犁具開耕了,干燥的田地里揚(yáng)起陣陣灰塵。
有人坐在田埂邊,向著另外的人家閑聊,正在田里忙活的家人看不下去了,大聲說道:“我看見一只禿頭的長角麝子跑在沼澤地里,揚(yáng)起一陣陣灰塵?。 币馑际遣灰蹬A?。閑聊的人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拿上農(nóng)具繼續(xù)干活。
傍晚時,人們把田間的雜草堆積一處點火焚燒?;鹕喔邠P(yáng),照亮了微暗的村莊,火星在村子里四處亂竄。有人坐在屋頂,觀看著在田間舞動的火苗。也有人看著火海激動起來,在一邊嚎叫不止,像野狼見著明月。
半夜時,村莊更亮了,還能聽見火苗呼呼的聲音,正在睡覺的曲吉老爺感覺有些怪異,叫兒子出外察看。不過一會兒就聽見兒子在外面大喊著火了。
村里挨近山腳的一家著火了。沒過多久,全村人都起了床,有些拿上木桶、有些拿上銅瓢奔往事發(fā)人家。男人們悶聲不坑地往火海里不斷灌水,女人們拿著銅瓢在火光中努力尖叫著,脾性不好的男人對著她們厲聲喝道:“閉上嘴巴滾回家里吧!”女人們立馬停住,隨著又一波火苗升起,又繼續(xù)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有些還在原地蹦跳著,似乎燒到的是她們的褲腳。
過后,大火終于被澆滅了,這家人的木瓦和木瓦下的飼草全被燒光了,陽臺上曬著的麥穗也被燒光了。人們癱在地上,喘著粗氣紛紛祝賀主人,說損失不大,一沒害命二沒毀房,實在是幸運(yùn)!要主人拿酒伺候!
正在抽泣的女主人突然對著一個男人喊道:“都是你家害的!我家房子后面就是你家田地,傍晚焚燒雜草后為什么不收拾好,賠來我家的木瓦和飼草!”人們又紛紛走到陽臺的另一邊去看那塊田,田里果然還有火星!很多人家焚燒完雜草后,會拿水澆滅火星,這一家似乎確實是這起火災(zāi)的罪魁禍?zhǔn)住?/p>
“先別激動!咱們重新蓋上木瓦就可以!”男人說。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是我家的火星燒了你家的房子!”這個男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他身板清瘦,左手還有輕度殘疾,干起活來時,看著十分費勁。但脾氣卻非?;鸨?,稍微話不投機(jī)就會暴跳如雷。在村里沒少與人爭執(zhí)。村里的人對他敬畏有加,卻沒人真正同他處到一塊去。
“天啊!地??!母親和神靈??!……”女主語無倫次,氣成一團(tuán)火苗,又確實揪不出那個肇事的火星來,只能在原地跺腳。
這樣爭執(zhí)一會兒后,眾人勸雙方去找曲吉老爺。
第二天曲吉老爺拿上一條哈達(dá)深入村子旁邊的圣洞里面,過半個小時后就出來了。村人張著嘴巴聽他發(fā)話,他卻坐下來倒上一撮鼻煙吸起來,人們又不敢催他開口,只好干咽口水等著他?!?/p>
“事情是這樣的?!彼K于說話了?!盎鸸硎菦]有主人的,但責(zé)任是整個村莊的!”
“什么意思?”幾個人同時問道。
“木瓦、飼草、麥穗,要全村人賠給她家,這場火里有每個人的火星!”
眾人沉默,有些不屑地看向田地,有些撅著嘴巴表示納悶。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又不是曲吉老爺自己的意思,誰敢把洞內(nèi)的神靈不放在眼里。一陣罪惡感油然升起,眾人收拾一下表情,開始商議具體賠償方式。
人們又高高興興地去到田里,照料那些剛埋進(jìn)土地里的種子。幾天后,下了一場小雨。之后,嬌嫩的麥芽冒出泥土,懵懂地仰望著天空。
央覺村不像其它村子,沒有任何山神、沒有一座寺廟。
村子周邊盡是低矮的土坡,土坡上長滿各種灌木,到了夏天時,灌木枝葉繁茂,卻結(jié)不出任何果實。初冬時,枯黃的細(xì)葉被風(fēng)卷走,僅留下一片嶙峋的枝干,看著非常蕭索。
村子左側(cè)有條溝谷,深度約有百尺,谷底除了幾棵野桃樹,其余的全是灌木。每至傍晚,鳥雀們遁入灌叢;到了清晨時,它們又在灌叢中喧鬧不止。溝谷一側(cè)有個山洞,洞口長有一顆粗實的柏樹,枝椏垂向洞口,村人在上面掛滿了經(jīng)幡和哈達(dá),以致洞口完全被遮藏住了。這是央覺村唯一敬拜的圣地,每到良辰吉日,村人在洞前燒香祈福。但去過洞內(nèi)的,只有曲吉老爺。
村里每有災(zāi)禍和爭執(zhí)時,曲吉老爺就會拿上一條哈達(dá)深入洞內(nèi),他出來后事情總能順利解決。至于他在洞里干了些什么,村里沒人知道,也沒人會前去探問,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除了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守洞人,健在的曲吉老爺是唯一進(jìn)過洞內(nèi)的人,其余的村人一律不得入內(nèi)。
如果有人因為好奇闖進(jìn)洞內(nèi),將被逐出圣洞守護(hù)的名單,往后碰上任何糟心事,只能自己設(shè)法解決。不僅不會得到圣洞的守護(hù),鄰里也不得相助。所以,幾百年來,除了上屆守洞人的接班者,其余的人都沒有去過洞內(nèi)。人們站在谷底多看一眼洞口,都感覺冒犯到了神靈。
曲吉老爺已經(jīng)70多歲了,個頭矮瘦,經(jīng)常穿著一件黑色的氆氌藏裝。尖瘦的面龐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唯有雙眼炯炯有神,跟他對視時,沒人能撐過三分鐘,他的眼神似乎已經(jīng)看穿了所有人的心事。年輕時,曲吉老爺很健談,村里的所有男人喜歡同他喝酒。但上任守洞者過世后,他就在田邊發(fā)瘋了,他先是對著親妹開起黃腔,其后脫下所有衣物在田里裸奔著。他被村人在背后議論紛紛,說上任守洞者指定他為接班人,或許是錯誤的,一個瘋子怎么能夠與洞神溝通呢?但幾天后他醒了過來,并徑自走向圣洞里呆上一天。出來后,說出很多來自洞神的啟示。這之后,曲吉老爺變得沉默寡言了,經(jīng)常一個人走在自家周邊自言自語。嬉笑成慣的村人在他面前也會變得拘謹(jǐn)起來,沒人敢對他胡言亂語。聽說歷任守洞人都是這種狀態(tài),除了解決紛爭時,其余的時間都是瘋瘋癲癲的。除了面臨紛爭時,其余的時間沒人愿意與他們接觸。
村里每有紛爭時,曲吉老爺才會恢復(fù)正常,他細(xì)致探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左手托著一個陶制的香爐,右手拿著一條白色的哈達(dá)去往洞內(nèi)。出來后,仰仗洞神的啟示,再棘手的紛爭他都能順利解決。
有些人說,他們見過曲吉老爺進(jìn)去洞里的時候,一道白光從洞口射出,曲吉老爺在里面對著什么東西講話;也有人說,每次曲吉老爺進(jìn)入洞里后,要在里面睡上一覺,醒來時他會得到解決問題的答案。但具體情況沒人清楚,如果冒昧向曲吉老爺詢問這些情況,將會折壽五年半,實在是得不償失。
曲吉老爺只講過一次洞內(nèi)的情景,他說洞內(nèi)沒有泥土、沒有石頭、沒有泉水和草木,沒有光明和黑暗!
聽的人追問:“那還能有什么呢?”
曲吉老爺說:“對了,就只有你想不到的那些。”
聽的人一臉驚愕,忙問:“萬不該聽到這些,老爺,能免我折壽嗎?”
“不會折壽的,因為是我主動講的。”
布谷鳥開鳴了,山外的蟲草長起來了。村人收拾盤纏紛紛去往山上。雨水失調(diào),那年的蟲草并不多產(chǎn),膝蓋都磨出繭子了,一天下來只能找著幾根。求洞不靈,求神不應(yīng),讓人非常著急。
過些日子后,村里的人干脆待在住處休息,人們集資買下一頭犏牛,宰了后在草壩上玩耍。女人們忙著煮肉、烤肉。男人們忙著砍柴,取水。等火燒旺了,肉煮熟后,人們一邊大口吃肉,一邊在草壩上跳起舞來。肉香彌漫開來,歌聲悠揚(yáng)飛舞,有酒的男人已經(jīng)要醉了,對著暗戀的女人唱起情歌,嬌羞的女子受他不了,背對人群啃著牛蹄,沒人看見大片粉紅的云群,在她的天空中翻騰著。
肉沒吃完,酒沒喝盡的時候,天上飄起雪花來。雪越下越大了,但眾人并沒散場的意思,還在草壩上跳著弦子舞,腳下的草地逐漸被雪覆蓋,人們頂著白色的頭顱,拿一些火熱的弦子詞取暖著。直到天色微暗的時候,才拿上吃剩的骨頭走回住處。喝酒的男人們意猶未盡,認(rèn)為自己就是一片來自天空的雪花,今晚可以落到任何一個人的懷抱里。
第二天,天放晴了,人們吃過早飯后,結(jié)伴前往山上找蟲草。有些男人感冒了,一路干咳不止,雙眼沒精打采,一副要死的樣子。到了山上時,另外一個村子的34個年輕人正向他們走來,其中領(lǐng)頭的人對著他們大喊:“快滾回你們的地盤吧,這里是我們村的!”
“我們年年在這里撿蟲草呀,怎么突然變成你們的了?”其中一個男人說,表情顯得非常無辜。
“以前是看在大家是鄰村的份上,才共同分享這座山。這里自古以來是我們村的土地,現(xiàn)在是時候讓你們知道這些了。如果你們想撿也可以,但每年要交200斤酥油作為山本費?!鳖I(lǐng)頭的年輕人說。說完后用手摸了摸腰間的藏刀,刀鞘有些殘破,露出寒亮的刀刃來,再細(xì)看時,何止刀鞘,布褲也破了個大洞,露出一塊腿肉來。寒風(fēng)吹進(jìn)他的破褲里,讓他停不住發(fā)抖。
“如果我們不走會怎么樣?”一位年輕男人問道。話一出口,對面的年輕人群摩拳擦掌,面色猙獰,似乎隨時要撲向他們。而且看這架勢,不像是在嚇唬,活像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惡狗。
斗毆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蟲草還沒找到前,人廢在這座山下的話實在是劃不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站了出來對年輕人說:“明天各方派出三個人談判吧,地點就在這里,如果哪方在理,以后這座山就歸誰了!你們先回去吧。”
“要派出對地界了解的人、理智的人、能說話的人。”他補(bǔ)充道,面色嚴(yán)肅。
對面的年輕人還是沒走開。他們就沒再搭理了,徑自走回住處,一面走著,一面不時往后偷窺著,挺擔(dān)心這群毛躁小伙趁人不備給人當(dāng)頭一棒。但終究是沒追來。
回到住處后,一整天個個都悶悶不樂。其中有人說對方蓄謀已久了,聽說還備著三噸軍用炸藥,想必是要硬搶這座山了。還有人說,對方備著14把AK47突擊步槍,能弄到這種槍的人,說不定還會有迫擊炮!
“瞎說什么呢!腦子進(jìn)尿水了嗎!現(xiàn)在哪有這種東西,你們當(dāng)這里是伊拉克?。 币幻晕⒛觊L的人呵斥道。
第二天,照約派去兩人參加談判。到山上時,對方也派來兩名中年男人。雙方客客氣氣地坐到一塊,然后開始談判。
對方說:“……這座山的確是我們村的,我們村對自己的土地有古老的說法:上至日尼東拉,下至古根河水。日尼東拉不就是這座山的名字嘛……”
“我們對自己的地界也有古老的說法:日尼東拉以西,贊日梅布以東,央覺村之土地,若有外人侵犯,鬼神亦當(dāng)誅之?!?/p>
對方聽了后一怔,像是被詛咒。但真是古老說法的話,就不能指責(zé)眼前的人了。
雙方就咬定自己的說辭,不說出任何跑題的話來,就怕因為話多了,失掉眼前的這座大山,世代在村里背上罵名。就這樣,每日談判無果,次日繼續(xù)談判,持續(xù)了20來天。到最后,很多年輕人說開打吧,就算山丟了,這口氣絕然不能咽下。反正今年蟲草也少,打打殺殺過去算了吧。
正如我們猜到的。看情勢危急時,有些人提議請曲吉老爺解決,或者說,請圣洞解決。雖然說曲吉老爺是央覺村的,如果參與這種談判必定有失公允,但圣洞是大家的?。『芏嗄陙?,別說央覺村,其它好多村子的棘手問題都是靠圣洞解決的,大家都很信任神洞的,愛屋及烏嘛,對曲吉老爺?shù)男湃我膊畈坏侥睦锶サ摹?/p>
對方接受了這個提議。都派去一個人去村里找曲吉老爺,曲吉老爺又拿上一條哈達(dá)走進(jìn)洞里。這次不像以往,聽說老爺在洞內(nèi)整整呆了半天,出來后還是沒有說出圣洞的啟示,喝下三碗酥油茶后,再次進(jìn)入洞內(nèi),過一會兒出來后,終于說出來了。他說:“明天早上,雙方各派一名年紀(jì)一樣、身高一樣、智慧一樣的年輕人,從自己的村子跑向?qū)Ψ降南x草地,在哪里會面,地界就在哪里?!?/p>
第二天兩個村子的人照做了,派兩名年輕人往對方山里跑,到了三小時后,兩個年輕人會面了,會面地點跟以前的地界分毫不差。兩名年輕人面面相覷,紛紛暈倒了。其中一個醒得早,看對方還口吐白沫暈在地上,想把他拖回去一點,爭回八寸土地時,雙方村子的人都來了。大家看著會面地點,有些人高興,有些人沮喪,但通過這種方式?jīng)Q定了,誰還能有異議呢?再胡鬧下去,就算被殺也是活該了。
不管怎樣,蟲草季已經(jīng)過去了,草壩上沒有一根蟲草了,人們兩手空空回到自己的村莊里。
這些事過去幾年后,曲吉老爺因病去世了。他走得極其倉促,某天晚上吃飯后,還在對著小孫子講阿古敦巴去尼姑寺的故事。早上時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床上。他臉色安詳、沒有絲毫痛苦的跡象,就像是睡著了,只是沒了心跳和呼吸而已。
悲傷過后,村里的人紛紛議論起來。他死了,誰來當(dāng)守洞人呢?一般來說,前任守洞人臨死前,會指定下一任。但他死得太倉促,不可能說過什么。沒了他的指定,任何人都沒資格當(dāng)守洞人。是不是村莊要和圣洞斷開聯(lián)結(jié)了?往后,央覺人民該如何是好啊!
曲吉老爺?shù)膬鹤舆€在為父親難過著,聽到人們的議論,他站起來,帶著哭腔說道:“16天前,他跟我說過一次,說如果他死了,要我接替他的位置!當(dāng)時我還以為他亂說的,誰想到。”說完又抽泣起來。
眾人沒有異議!曲吉老爺指定的,誰還敢違抗呢?
過了幾年后,人家漸漸忘記曲吉老爺了,有些時候提到時,眾人都得費力地回想著他的模樣來,有些人說實在想不起來,他像是每一位普通的老年人;另外一些人說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記曲吉老爺,他那泛著金光的頭顱、垂到肩膀上的耳朵,以及長在眉心的第三只眼睛,一切都?xì)v歷在目!對了,那次他還命令一塊石頭立馬開花,那石頭就開出綠色的花朵來!這一切怎么可能遺忘了呢?說完后不禁流下悲傷的淚水。
新的守洞人已經(jīng)是曲吉老爺?shù)膬鹤恿?,但他不像他父親和傳說中的那些守洞人??瓷先ナ终#€是像從前那樣精明能干,既沒發(fā)瘋也沒有做出任何令人費解的事情來。
某年春天,央覺村的男人們上山砍柴,大家在一片櫟樹林中四散開去,各自找好一棵粗壯的櫟樹砍了起來,年長的男人精力有限,一聲不響地砍著櫟樹;年輕的男人卻在一旁邊砍樹邊唱著號子,聲音洪亮,蓋過斧頭砍在樹上的聲音,似乎他們是在割下路邊的青草。這情景讓旁邊的年長者更加疲累。
中午時,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到一棵樹下聊起天來。
年輕男人說:“你砍了幾棵?”
“3棵。”
“我砍了23棵?!?/p>
“年輕人嘛,應(yīng)該的。”
“你年輕時砍過這么多嗎?”
“沒有!你什么意思?”
“為什么沒有砍過這么多?”
“不為什么。你什么意思?”
“哈哈,為什么不說因為你的左手是半癱的。”
“你什么意思,你今天一早就在跟我找茬,現(xiàn)在叫我過來聊天,又跟我說這些話?!?/p>
“哪里對不起我?你自己想吧。上個月末,你在村長家外的蕎麥地里怎么說的我?以為我沒聽見嗎?”
“反正你一個半癱的人,別在我旁邊亂砍可以嗎?我害怕砍倒的大樹會讓你變得更殘。”年輕男人補(bǔ)充道。他說的這個男人,就是曲吉老爺在世時,起火事故的當(dāng)事者。
中年男人氣得滿臉通紅,他喘著粗氣站了起來,從一旁拿上一塊石頭砸向?qū)Ψ?,正好砸在對方眼睛上,年輕人哀叫著在地上打滾。
沒過多久在周圍砍柴的人都圍過來了,大家紛紛上前勸架。曲吉老爺?shù)膬鹤右苍冢吹侥贻p人臉上流著血,他呵斥了中年男人,并說道:“村里20幾年沒人打過架了。我要求你賠償他100斤酥油、三袋青稞作為賠禮?!?/p>
“您知道的,我家是全村最窮的人,我只有一頭不產(chǎn)奶的耕牛,哪里有酥油。再說是他侮辱我這個殘疾人的。”
“自己去想辦法吧,這是規(guī)矩?!?/p>
“您是不是先去圣洞后再做決定呢?”旁邊一個男人勸曲吉老爺?shù)膬鹤印?/p>
“我就是圣洞! 五天后賠付,不然還要加倍!”他冷冷地說道。
肇事的男人哭了,他說自己愿意讓對方砸過來,只要能抵消100斤酥油,砸兩次也可以。但最終沒能說過曲吉老爺?shù)膬鹤?。這件事也就這么定了。聽說肇事的男人去找6個親戚,半年后才賠完這些東西。等他全部賠完后,年輕男人又把50斤酥油返還給他,說態(tài)度到了,酥油只是個可以吃的泥巴而已。只要往后嘴巴放干凈點,什么都好說。
那一年央覺村出了好些事,其中最重要的當(dāng)屬扎西家的綿羊偷吃了卓瑪家的莊稼。這事雖不算什么大事,卻引出不少別的事情來。
扎西是村里第一個出外求學(xué)的,他9歲時,跟著一名和尚到寺院學(xué)習(xí)藏文,等他學(xué)到三年后,快要決定出家時,有個好心人資助他去公立學(xué)校讀書,一直供他考入大學(xué)。他讀的是法律專業(yè)。經(jīng)常在村里為人解決紛爭。這些年來,村里的人遇到紛爭時,一半人去找曲吉老爺?shù)膬鹤?,另一半人會去找扎西。為此,曲吉老爺?shù)膬鹤用鎸υ鲿r總沒好氣,有時候甚至當(dāng)面跟他說,憑著自己的一己之力解決紛爭,是要遭到圣洞的遺棄的。
那年扎西才大二,假期回來時,他被家人派去放羊。他趕著30只綿羊,順便帶上一本書去村邊放羊。他埋頭看著書,羊群一下逃脫了他的視線。過了很久后,他聽見同村的卓瑪在田里驅(qū)趕著羊群,連忙放下書本跑去看時,自己的羊群把卓瑪家的一塊田地吃精光了。卓瑪正在撿起石頭向羊群猛砸著。
“卓瑪大姐,實在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沒看好羊群。”
卓瑪沒有搭理他,繼續(xù)從地上抓來碎石驅(qū)趕羊群。
“卓瑪大姐,實在不好意思。我會跟家人商量,賠給你這塊地的青稞的?!?/p>
“不用啦,綿羊畢竟是畜牲嘛!你又不是故意的?!弊楷斦f道。
正在這時,曲吉老爺?shù)膬鹤幼咴谔镩g,他聞聲趕了過來。問詢清楚后,他對扎西說:“你要賠給她家12袋青稞!明天就拿給她家吧?!?/p>
“真的不用了,這不是他的錯?!弊楷敳遄斓?。
“這不是我說的,是圣洞的意思!”曲吉老爺?shù)膬鹤诱f。
這些年來,曲吉老爺?shù)膬鹤記]少找過扎西的麻煩,扎西也有些受他不了。扎西面色通紅,緊捏著拳頭惡狠狠地看向守洞人。
“我愿意賠,但不用您來多管閑事!”扎西說。他很少說這種話。在村里,人人都說扎西是個懂事、成熟的孩子。男女老少都覺得以后他肯定是個智者。遇上任何糟心事,他都能條理清楚地解決好。
“你可真行,現(xiàn)在都不把圣洞放在眼里了?!笔囟慈苏f。正說著時,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也聞聲湊攏過來了。
“好吧,今天我就看看洞神到底跟您說了什么!”說完后,扎西往溝谷邊走去,他打算進(jìn)入洞內(nèi)一探究竟。
幾個年輕人跟他到洞口。使盡力氣拽著他,說別去洞里,為了一群羊,不值得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不就幾袋青稞的事情嘛。但最后沒能勸住他。
扎西從一條木梯爬了上去。
他撥開了洞口的哈達(dá)和經(jīng)幡走了進(jìn)去。
洞內(nèi)有兩塊大石頭,幾只地鼠倉皇地躲進(jìn)石縫里。石頭旁邊長著一叢艾草,一雙破舊的布鞋干巴巴地丟在一旁,想必是曲吉老爺?shù)?,或者是他兒子的吧。扎西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坐下,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開始陷入沉思了。直到兩個小時后,他才從洞內(nèi)出來。
一群年輕人等在谷底,見他出來后,異口同聲地問道:“里面有些什么呢?”
扎西默不作聲。他用右手指向空中的一朵白云,說道:“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孤獨的獅子?”
年輕人們怔怔地看著扎西,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問道:“扎西,你沒事吧?”
“洞內(nèi)到底有些什么呢?”另一個年輕人補(bǔ)充道。
扎西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面色嚴(yán)肅地說:“洞內(nèi)沒有泥土、沒有石頭、沒有泉水和草木,沒有光明和黑暗!”
聽的人追問:“那還能有什么呢?”
“對了,就只有你想不到的那些?!痹髡f道。說完后,慢吞吞地走回家里。他說他要盡快準(zhǔn)備青稞賠給卓瑪家了。
在谷底的灌叢中,一群年輕人還沒散去,他們一臉驚奇,看著被哈達(dá)和經(jīng)幡遮藏的洞口。山風(fēng)吹進(jìn)狹長的溝谷里,洞口的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竄動著。藏在灌叢中的鳥雀們,倏地飛出灌叢,黑壓壓地飛往央覺村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