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半,我準備出門。
白鑫躺在床上,無論我干什么,她都盯著。她得了重感冒,一到半夜就胡言亂語。今天,她不得不請半天假,她說她值得休息一下。我告訴她我一會要出門,她用黏滯的嗓音要求我弄點茶來給她喝。
“現(xiàn)在能喝茶嗎?”我提醒她,“你剛吃藥沒多久?!?/p>
“拿茶來!”她叫道,手肘上的銀器把桌子撞得當當響。我瞧了她一眼,她把手抵在胸脯上揉來揉去。當我把茶盤端進屋時,她已經(jīng)坐起來了。
“你是要去上班嗎?”
我點點頭。
“真的?”
陽光越過云層,早晨下了點雪,窗臺上的雪正融化成一攤污水。一輛運白菜的卡車停在窗前,它就在這里拋了錨,白菜都被運走了,陽光消失在生銹的卡車皮上。我又看見一些破碎的塑料袋掛在發(fā)紅的樹杈間。
“看著我!”白鑫盯著我,她厚實的眼瞼看上去出奇地黯淡,“你又來了,是嗎?記得我說過什么嗎?別撒謊,現(xiàn)在我看得出來。”
我把目光放在衣柜把手上,仔細研究上面鏤刻的花紋,想象握住它時的手感。我想起有一天,那時我正在寫什么東西,孩子去上學(xué)了,白鑫在廚房里打破了一只碗。她拿著一把切肉的刀從廚房里出來,站在我面前,質(zhì)問我究竟要寫到什么時候。
她垂手立著,“有時候我真想一走了之。”她說她受夠了我和我的筆。
“你為什么非得寫出來不可!”她低下頭。
“我要的只有這個?!蔽冶硨χf。
沒過多久,她從背后抱住我。
“面對現(xiàn)實吧,”她說,“你面對現(xiàn)實吧!面對現(xiàn)實吧!”她手里緊緊握著那把鋒利的尖刀,刀尖正對著我的喉嚨。牙齒被我咬得咯咯響,那一瞬間我想把刀奪過來,扎進她嘴里。
“別當咬自己尾巴的蛇?!卑做握f。
從那開始,她總在額頭上綁一條緞帶,手上戴著沉重的銀環(huán),在家里四處焚香,買來宣紙和紅色的紙。有一次她差點把家給點著,我看見她在冒煙的屋子里站著,穿著奇怪的長袍。她頭上的帶子松了,從耳朵后面一直垂到胸前。她像看不見我似的,在我加速沖進屋里之前,她慢慢跪下,朝我的方向鄭重地磕了個頭。
“我得去個地方,”我說,“也許去看看楊溢海。”
“又是長得像個老鼠,四處亂鉆的那位是嗎?”她舉著熱茶往嗓子里灌,“我覺得今晚會更糟,你要把我自己丟在這里嗎?你為什么不寫了?或者工作?那個肯定更有意義?!?/p>
“不知道,”我?guī)退股喜?,“他就要走了?!?/p>
“這次又是哪?”
“這次他非走不可。”我看著白鑫。
“你就不能認識一個正常人嗎?”她接過茶杯,見我打開衣柜,她又說,“他走不走關(guān)你什么事?你要給他送行?還是要和他一起?”
天突然暗了下來,屋子也越來越暗。我用力吸了口氣,衣柜里到處都是樟腦丸,但相比于屋里滯濁的空氣,衣柜算是一處休息區(qū)。
我和楊溢海就是在保險大樓的休息區(qū)那認識的。我去找工作,他路過進來歇腳。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當過萬能工、糕點師、司機、程序員,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學(xué)雕塑。我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永遠都在路上。別人會這么說,這種人因為比我們感情熱烈,比我們熱愛藝術(shù)和生活,于是比我們更早也更持久地獲得了活著的快樂。但楊溢海不屬于這種人,他不屬于那種飛到死的無腳鳥,而更像是一只飛越太平洋的麻雀,下面是無邊的洪濤,隨便蹦出來的什么魚就能置它于死地,所以它飛啊飛啊,一刻也不能停。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我問過他,他的回答永遠是“做我自己”??伤呀?jīng)四十八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伴,住在他母親留給他的房子里,隨時隨地,說走就走。他對我說過,“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想要留下?!钡痪?,他又啟程去了別的地方,這里就像一個中轉(zhuǎn)站,一處燈塔,因為在這里,他說,他活不下去。我想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但有的時候,比如現(xiàn)在,我很羨慕他。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艘隨波逐流的巨型貨輪,常年累月,目中無人地在水面上晃悠。
我的船已經(jīng)靠岸。
白鑫鬧不明白。
“你得睜開眼睛看看周圍,這地方不只有你,”她說著,“這就是你寫不下去的原因,你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你自己,不然你會發(fā)現(xiàn)點東西的,不然你會放棄寫作,投奔一條光明大道!”我拿著外衣轉(zhuǎn)過身。她盯著我,“你有什么想說的?”她問。
“我希望你閉嘴?!蔽艺f。
“老混蛋!”我聽見她在那嘟囔,臉頰不知怎么變得通紅。她馬上扶著胸口,身體往床上縮了一點,將被子蓋過肩膀。“不想了,不想了……”她小聲告慰自己,“對不起!”她說這話的時候誠懇地望向天花板。這真夠棒的!我心想,她一定是吸了某種精神嗎啡,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多棒啊!
“你整天在家,卻騙我說你在外頭工作,你怎么不告訴我你找的是個兼職?什么時候我能聽到你說實話?我只要一句實話!”
“到時候,”我穿戴整齊,面對著她,屋子變得更暗了,污水順著樓上的窗臺往下滴?!拔視屇阒赖??!蔽艺f。
白鑫在我身后叫起來,“你還算個男人!”
我扭頭朝她笑了一下,繼續(xù)往外走。
“你們算什么男人?”她趴在床邊,半個身子吊在床側(cè),她還沒完,“告訴他,天下有這么多男人,你們不在其中?!?/p>
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落枝頭的積雪,雪好像又下了起來,地上已經(jīng)有明顯的結(jié)冰。車子小心翼翼地上道,輪胎壓過結(jié)著冰雪的路面時,發(fā)出類似剎車的聲音。時間尚早,我決定去拐角處的烤肉店里坐坐,我認識那的老板。
這原本是一家火爆門店,位于巷子最里面的拐角。來這吃飯的人的車子曾把整個巷口壓縮了五厘米,居民只能側(cè)身通行。老板以前是個畫家,不再賣畫后他開了這家烤肉店,三個月前他父親去世,我還去吊唁,到場的人并不多,屬于他父親的花圈很快被寫滿其他名字的花圈替代。反正從那以后這店就不行了。
我走進巷子,在烤肉店門口站了一會,跺了跺腳,招牌上的紅字褪成磨白的顏色,戳立門邊。墻體兩側(cè)瘋長的藤蔓植物,從灌木叢里出發(fā),占領(lǐng)了掛招牌的鐵架,像帶倒刺的鐵絲電網(wǎng),將充滿水汽的玻璃團團包圍,一起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我進去的時候,老板老板娘和服務(wù)員正在桌子上烤肉,店里一位客人也沒有,他們招呼我過去。
“給這換個篦子?!痹S澤宇喊道。余麗坐在他對面,身邊是店里新雇的服務(wù)員,現(xiàn)在這里有他們?nèi)齻€就夠了。我坐到許澤宇旁邊。
“阿麗。”他拿筷子敲了敲爐子上的鐵管。
那個服務(wù)員霍琪——只有余麗叫她琪琪——還在往烤焦的鐵板上鋪肉。
桌底下放著一箱啤酒,但桌上打開的酒都還沒喝,許澤宇替我撬開一瓶,遞過來。
“我們來把這上面的吃完?!庇帑愓f。她把烤好的牛肉夾出來放到霍琪的盤子里。這個服務(wù)員的手很細,皮膚棕紅透亮,臉像瓜籽瓤,頭發(fā)一直垂到腰;她年紀不算小,但聽說一直在鍛煉,屁股很翹,笑起來嘴角有一圈半圓形弧線,讓你覺得她整個人就像拉弓時候繃緊的弦,有一種天然的反作用力。你會設(shè)想有一天能逮住這樣的一個女人。篦子上剩下的肉開始冒煙。
“你自己吃吧,”許澤宇仍在敲篦子,“只有你們倆才吃得下,入口的東西一定要干凈,這已經(jīng)是最低要求了?!?/p>
“你怎么不自己去換?”余麗把烤焦的肉統(tǒng)統(tǒng)倒進盛剪刀的圓筒?;翮骺戳怂麄z一眼。
我剛要起身,被許澤宇攔住。
“我是老板還是個跑堂?嗯?”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煙,當著我們的面點燃,把濃煙吹向?qū)γ?,霍琪皺了下眉頭,余麗看著她。
我知道他又開始了。他跟我說他戒煙戒了三年,在他看了三個月的心理醫(yī)生以后,他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許澤宇嘴角叼著煙,把桌子拍得當當響,煙灰缸跳了起來。
“我是你的丈夫還是你的小開?嗯?”
我看見墻上掛著一副梵高的杏樹枝,底端的藍天背景被煙油熏得發(fā)黃。我盯著這幅畫看。
余麗起身把新篦子拿來,啪地摔在爐子上。
“這下你滿意了?塞吧!”她站在那看著她丈夫,“新篦子舊篦子對我來說沒差,”她嚷了起來,“吃的不會自己飛過來,懂嗎?吃的、用的,連一個該死的尿盆也不會自己飛起來!”
“你瞧瞧你,哼!呸!”許澤宇朝他那邊的地下吐了口痰,他沖著余麗笑,“你瞧瞧你哪還像個女的?要我說這屋里沒有女人,懂了嗎?”他使勁吸了口煙。
余麗氣得發(fā)抖,霍琪拉她坐下,她把面前酒杯里的酒喝光。
“琪琪,小田,你們看見了,我怎么能跟這種人一起生活呢?過了快二十年,天哪!”
我笑了起來,趕緊端穩(wěn)酒杯。
許澤宇說余麗是一個怨婦,我問他哪個女人不是?她們好像就是奔著那條道上去的。余麗嫁給許澤宇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柜臺小姐,他把她從百貨大樓的柜臺請回了家,從此她不必工作。他父親生病時,余麗在家照顧,后來他們開了這家火爆一時的門店。在我的印象里,他們從沒缺過錢。
“我想要一個寶寶,男孩女孩都好,”余麗說,“現(xiàn)在我一冒出這個想法,我就給我自己一拳?!?/p>
我和許澤宇碰了下酒杯。我有一種預(yù)感,在我們眼前正上演著什么。
“親愛的,別這么想?!被翮鲹崦暮蟊痴f:“真的,別傷害你自己。”她繼續(xù)撫摸她的頭發(fā),我想象她纖細的手指正插向毛發(fā)旺盛的叢林。
“我之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他是屬于我曾經(jīng)最愛的那個,我們愛到了人類不能想象的地步?!被翮髡f,一只手握緊酒杯。我遞給許澤宇一個眼神,他抬起下巴聽著。
“我們是在酒店認識的,在后勤部,我們都是服務(wù)生,然后有一天,我們都覺得生活鉆進了一條死胡同,于是我們一起喝了殺蟲劑。被送到醫(yī)院之前,我以為我們死定了,醫(yī)生給我們洗了胃,”她攥住酒杯的手指骨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但我沒有死,他也沒有。我在病床上醒過來,麻醉劑的勁還沒過,我感覺自己被鎖住了。醫(yī)生走過來看我,我問他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呢?他說他已經(jīng)爬起來走了——他竟然——爬起來,走了。他在乎過我的死活嗎?我付了雙份的醫(yī)藥費后去找他,我們結(jié)了婚,不到一年,我們決定離婚?!?/p>
“哦,天吶!”余麗敞開懷抱。
她接著說:“大概又過了四五年,在街上,老天讓我又碰上了他。他又結(jié)了婚,有一個女孩,十歲了——他后來告訴我的。一開始我們互相都沒認出來,只覺得對方很眼熟,我看著他就像正在參觀一間陌生的房間。他終于熬到了酒店領(lǐng)班的位置,但跟我說他過得并不好,連請求孩子開門都得掏錢,他老婆婚后胖了五十斤,動不動就把他按在地上打。他說他常常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想起我們那時候愛得有夠瘋狂……這么說吧,他一直旁敲側(cè)擊,希望他老婆和孩子能從他身邊消失。那個自私鬼、逃犯,他還想和我重修舊好!”她把手從杯子上拿開,手指抵住桌子,“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們沒離婚呢,我會不會變成那個胖了五十斤的女人,她得多么絕望?。‘斠粋€女人要動手去打一個男人,這和喝下毒藥有什么分別?”
“寶貝,到這來?!庇帑惐е?。
我朝許澤宇聳聳肩,他端起酒杯,我們干了一杯。
“我沒辦法愛上任何男人了?!被翮髡f。
我看見許澤宇靠在椅背上抽煙,仰著臉。這是他的第七根煙。
篦子上有一條烤焦的什么東西,我覺得應(yīng)該是一棵無辜的青菜,它在篦子上留下一片焦黑,使得新放上去的肉立刻冒煙。
“因為和男人在一起,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被翮鞑粮裳蹨I,“他要你做他的情人,做他的妻子,做他孩子的母親,可你永遠做不成他生命里的主角,直到你退出他的生活?!?/p>
“一點沒錯?!庇帑愓f。
她抓住余麗伸過去的手說:“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沒有誰真正關(guān)心別人,生活只有過過過過過……那是什么鬼日子啊!兩個人攜手同行根本不是出于關(guān)心而是因為分開以后大家都沒地方可去,賺很多錢,生很多孩子,留下一大堆遺憾,難道這才叫人生?如果要我選的話,我可以拋開一切。我要跟一個看得見我,不會輕易掉過頭去的人一起,人們應(yīng)該把那個稱作愛情?!?/p>
“瘋了!”許澤宇指著她嚷道,“這有個瘋子!”
余麗把霍琪的頭埋在她胸窩,吻了吻她的頭發(fā),手在她后背上來回摸。
“毒蛇!”許澤宇把煙頭使勁按進煙灰缸,那里已經(jīng)擁擠不堪,煙蒂一直往下掉,順著桌上的啤酒痕向下流,打濕了他的鞋尖。
“她就是你的敵敵畏!”他站起來對余麗說,然后往廁所的方向走,廁所就在廚房旁邊。他把路走得七扭八歪,到廁所門前又點燃一根煙,叼在嘴上,兩只手撐著扶手,他把腦袋貼在自己的手背上。
現(xiàn)在座位上只剩我們?nèi)齻€了,她們盯著我看,我覺得別扭?;翮饕锌恐帑悾眢w的曲線像一條崎嶇的山路。我扭過頭。
“你能理解,對吧?”她突然問。余麗看著我。
我喝了口酒,點點頭。
“愛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蔽艺f。接著,我看見余麗抓起霍琪放在桌邊的手,她倆在我面前十指緊扣。
窗戶上鋪滿了薄紗般的水汽,脆弱的陽光照在上面立馬折回。店里被沉重的煙霧點亮,我看不見原本應(yīng)該纏繞窗子的干枯藤蔓,它們那么有力又那么密集,屋里的人居然毫無覺察。
那天我去接白鑫下班,倒進車庫時,輪胎漏氣了,一路上我們吵個沒完,我使勁按喇叭,白鑫拍著車窗大喊大叫。上樓后,我們圍繞輪胎泄氣這件事繼續(xù)吵,就像鞭炮有一條過長的引信,讓我們把早就看彼此不順眼的事實放在一邊。是她先說的,“離婚吧!”時間停了幾秒,白鑫說:“這么吵下去還有什么意思?不和你吵,繼續(xù)這么過下去還有什么意思?”我點了點頭,好像離婚這個戲碼已經(jīng)在彼此心里排練了上千次,終于可以登臺亮相了。我們坐下來,開始商量財產(chǎn)歸誰,孩子歸誰,以及由誰來通知孩子這件不可挽回的事。等孩子到家,我們已經(jīng)差不多了,我下樓倒垃圾,發(fā)現(xiàn)車門不知又被哪個混蛋劃了一道。
“車子是你買的,由你來修?!蔽艺f。
“說好了車子歸你,孩子歸我。”白鑫說。
“你是要我?guī)е欢涯愕氖掷m(xù)去修理你的破車嗎?難怪你肯把它留給我?!蔽乙笮薷臄M定協(xié)議。
白鑫叫起來:“混蛋,滾出去!你現(xiàn)在就從這滾!”
孩子一進屋就把門反鎖,我們在門外吵個不停。白鑫把她能夠到的東西都往地上摔,酒冒著白沫,浸濕了瓷磚上玻璃的碎片,我們誰也不在乎了,反正一切都會重新開始。就在這個時候——后來白鑫把這稱作天意——我接到一通電話,是養(yǎng)老院打來的,說我母親因為突發(fā)心臟病正被送往醫(yī)院。等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母親走了。醫(yī)生在我們面前轉(zhuǎn)過身,那感覺就像興奮過度之后的片刻,大腦完全麻木。我跪在地上,胳膊抱住雙膝,用頭去撞膝蓋。就在這時,白鑫也跪下來,她開始向我道歉,她說著說著,我們都哭了?,F(xiàn)在想起來,我當時緊緊抱著她,像抓住懸崖上離我最近的一根枝椏,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們將會彼此攙扶。
吵架前,白鑫總擺弄她的筆記本,她會把明明知道的垃圾郵件點開,再放進回收站,可漸漸她有了抵抗力。她每天會先往嘴里塞一片安定然后才起床,她不再加班,也不再催促我出去找工作。兒子的成績?nèi)绻墒斜辣P,一路狂跌。她只是在網(wǎng)上為自己訂制了兩件拖地長袍,在家時換著穿;她還在家作法焚香,給手腕套上沉重的銀環(huán),頭頂扎起緞帶,嘴里念念有詞。就這樣,她蛻變了。我琢磨,她一開始信的應(yīng)該是佛教,但慢慢就有點走樣,在看破了生活的不幸以后,皈依了著魔教,然而這卻成了一個不錯的契機。我們聯(lián)合起來,一個撬開兒子的房門,另一個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那扇該死的門再也鎖不上了。她狀態(tài)不錯的時候,我們會出去散步,朝著一個方向。
有一次不知走了多久,白鑫突然停住,四下看看說:“我們竟一起走了這么遠,”她問我,“你累了嗎?”
“還可以,”我說:“我還能再走一段?!?/p>
“還是回去吧?!卑做握f。
我們沿路返回。天在我們周圍暗下來,就像“愛”這個字,正在逐漸變暗,并被黑暗吞噬。我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拉著白鑫的手,她兩只手都握著我,這讓我想起我們年輕的時候,好像人只有在那個時候才配談愛,才有了那么一點點資格去愛別人,被別人需要。我們一起回家,我知道她的感覺,我也是,有誰不是呢?日子還在繼續(xù),日子不會為你,也不會為我而停下,我們也是一樣。
“你的書寫得怎么樣了?”許澤宇突然問我。
“不寫了。”我說。
“不寫了!什么叫不寫了?”
“寫不出來了,”我把剩下的酒喝光,又重新打開一瓶,“也沒什么好寫的。”
“知道我想要什么嗎?”他看著我,咧開嘴笑了。他的臉圓滾滾的,胡子皺紋應(yīng)有盡有,他長得像他的父親,那個矮小的胖老頭,他活著的時候我見過他一次,那時他蹲守在他兒子家的小區(qū)門口,手插進袖口,禿頭,腦袋上總戴著一頂舊式短舌帽,臉上除了眉毛就是胡子,像從森林里來的人。
“我以前想要一臺寶馬,”他搖頭晃腦地說:“現(xiàn)在就停在后門那。我以前想娶個漂亮的女人,現(xiàn)在她正坐在對面,辛辛苦苦服侍了我將近二十年?!?/p>
我笑了。
“是時候該遭到點報應(yīng)了?!彼f:“你說呢,阿麗?”
余麗一直盯著他。
“別那么叫我,兄弟,碰見你,我想是因為我上輩子殺了人。”她轉(zhuǎn)身正對著霍琪說:“你不知道這有多難,老頭沒走的時候,我連夢也不做。多少次我醒來,拉開窗簾一看,外面還是黑天,時間才過了一個小時,你知道我一晚上要確認多少次黑天,天就像是怎么也亮不起來了?!?/p>
“你不做夢,是因為你不敢做夢。我把財產(chǎn)全都給你了,姐妹,還有這家店,這家店也是你的?!痹S澤宇指著天棚說。
“我得爬起來,繼續(xù)活下去,這就是我的職業(yè)。”余麗撕扯著她的領(lǐng)口,我?guī)缀跄芸匆娝孪莸娜闇?。她是個冷淡的女人,頭發(fā)很短,臉上表情堅硬,笑起來嘴邊的皺紋像兩條深深的刀疤。我想她以前一定不像現(xiàn)在這樣。
“瞧她那不知足的樣兒!”許澤宇對我說。
“你這頭狼!”余麗指著她丈夫,“我什么也不要,我說過我要什么了嗎?”
現(xiàn)在換成霍琪摟著她了,她們的臉頰碰在一塊,又紅又腫,像是在加熱的酒水里燙過了。酒繼續(xù)往許澤宇鞋上滴,攜帶著越來越多的煙蒂,像泥石流,他瞇起眼睛看對面那兩個人。我發(fā)現(xiàn)他酒杯底下也沉淀了一層煙灰渣子,他說沒關(guān)系,這杯子很深。我想這三個人都醉了,余麗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她服過苦役。
“我累了,就這么簡單。”她說她每天都要在那個已經(jīng)不行了的老頭面前裝著一切正常,裝著充滿希望,“真真太他媽難了!”
“他需要你!”許澤宇忍不住大叫起來,“該死的,他需要你!”
“難道他只需要我一個嗎?難道他是因為看見我,才會在日歷上畫圈嗎?”她站了起來,等她坐下時,她肩膀向前聳著,手捂住額頭說:“我真不知道該可憐誰?!?/p>
她把頭靠在霍琪肩膀上,看著許澤宇。他的手握成拳頭,抵住桌角,無名指上的戒指發(fā)出顫抖的黯淡的反光。
“有孩子就會不一樣嗎?”許澤宇問,“有孩子你就不這么來了?”
“和孩子沒關(guān)系?!?/p>
“還是我給你的不夠多?全拿走吧,”許澤宇扯著衣服前襟,“趁著飯店沒黃,看看這還剩些什么?!?/p>
“光有錢就完了?”
“沒錢今天你就不會坐在這,該死的!沒錢你就不敢和我這么嚷嚷,”許澤宇拍著桌子,“阿麗,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可你還嫌這繩子不夠細是怎么的?”他伸手夠到一片菜葉,葉子皺皺巴巴,上面有許多青蟲咬穿的洞,青白色的菜幫像一根骨頭。他甩掉葉上的水珠。
“誰能把菜幫摘掉?怪不得沒人肯來,誰要花錢來吃這些沒人稀罕的東西?我早就說了食材要新鮮,尤其是最容易壞的這些,有人帶耳朵嗎?”他看了看霍琪,對余麗說:“你整天捧著這根老咸菜,不就是為了跟我算賬嗎,這家店倒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閉上你的嘴!”余麗一把拽過他手里的菜葉塞到自己嘴里。窗外一輛紅色轎車不停地按喇叭,輪胎碾過門前沙地的聲音像下雨,那車子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瘋了嗎你?”許澤宇喊道。
“我不在乎,”余麗說:“而你只在乎錢?!?/p>
“現(xiàn)在它們都歸你了,瘋婆子,你還想怎么地吧?”
“我是雙魚座,我的人生要什么都經(jīng)歷一番才不算白活?!彼е翮髡f。
“滾遠點,媽的!”許澤宇罵了起來,“都給我滾遠點!”他一把抓住烤肉架,將烤焦的篦子掀翻,上面黑色的肉都飛了起來,篦子撞向墻壁上的畫作,在杏花瓣上留下兩道陰影。黑色的渣子從爐子里往外冒,煙霧像馱著千斤重的鼎一步一步往天花板上躥。
霍琪起身說要去上廁所,但她走進了廚房。余麗看著她,也起身朝廚房的方向走。
我看了一會畫,又看了看許澤宇,他大喘著氣,看著我眨了眨眼睛。我說我要去廚房瞧瞧,這究竟算怎么回事。簾子卷得高高的,我走到廚房門口。霍琪正在幫余麗系圍裙,余麗雙手撐著桌臺,頭向后仰,霍琪扶著她,頭發(fā)散落下來。余麗轉(zhuǎn)過身,圍裙懸在她脖子那,她把頭埋在她的長發(fā)里,她們就像暴風(fēng)雨里不小心纏在一塊的電線桿。
我折返回來。許澤宇孤身坐著,兩只腳盤住靠近酒箱的桌腿,臉貼在桌子上。
“嗨,你不該在這里喝酒,喝這些摻了狗屎的玩意兒。”我又坐回他身邊。
他歪著脖子對我說:“你什么也沒看見?!?/p>
“我倒情愿我瞎了?!?/p>
許澤宇坐了起來,燃燒的爐子在我們面前,灰燼和火星直往上躥,空氣里黑色的粉末和他酒里的煙蒂一模一樣。他把手擱在爐子正上方,往下移了一寸,又往下移半寸。
“哥們兒,你這是在引火自焚。”
他看了我一眼。
我告訴他廚房里全是家伙,如果他還想當一個男人,就該好好利用。我說如果他需要幫助,我會考慮考慮。
“我不想弄臟我的廚房?!痹S澤宇說,他就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而且還在漏氣。
“你難道把一切都給她了?糊涂??!”我問他,“寶馬還是你的嗎?”
他開始笑,我就當他瘋了。
“你為什么不繼續(xù)看心理醫(yī)生?”我從他上衣口袋里掏出煙盒,空的,我摸了摸另一邊的口袋,然后我在他褲袋里又發(fā)現(xiàn)兩盒黃鶴樓,襯衫里懷那還揣著四盒外國牌子的香煙。我把煙往桌上一攤。
“你難道想靠這些撐著?”我拍了拍他,“你看看你,整個人都頹了!”
他還在那笑,笑得嘴都合不攏。酒從他嘴里直往外涌,他樂得趴在桌上,臉浸在源源不絕的酒水里,我都不知道從他眼睛里冒出來的是什么東西,他哭了?操!這里難道還缺水嗎?我想他一定是被傷透了。
他開始跟我講他的父親。
“上學(xué)時,每次我答不到九十分,我爸就用皮帶抽我;每次抽完,他都要花上大半天時間跟我解釋我挨的每一道傷口的原因,我爸是個大老粗,他的行為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解釋——鞭策。他老是鞭策我。我爸是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痹S澤宇說。
他父親養(yǎng)閹雞。一般小公雞長到一斤多重的時候就可以閹割,閹割后下放到雞棚,等到過年時全部宰殺,新春過后,家里會再買進一批雞崽。他父親不僅養(yǎng)閹雞,還養(yǎng)壯雞,壯雞是把母雞騸了,長大后,模樣像公雞,味道鮮嫩,是他父親從一個武定人那學(xué)來的。父親養(yǎng)雞,每天早早起來往兩撥雞槽子里放谷糠,蹲下身子看它們喝水,它們也都熟悉父親,等他來到棚里,就跟在他腳前腳后擁攘;他父親也愛雞,雖然它們只有很短的生命,而且每年都是如此,新來報道的小雞不免讓人心生憐惜,因為它們注定都要被開膛破肚,而且為了肉質(zhì)鮮美,它們必須以扭曲的樣貌生活,可最后還是難逃一死。他父親從沒吃過一口雞肉,過年的時候,他就喝清酒,挑清淡的菜吃,剩下的時間,他只站在門口抽煙。
村子里只有他父親有這種好手藝,一把手術(shù)刀,正面是生活的希望,背面是生活的陰影。他母親只有許澤宇一個兒子,她希望兒子能盡快繼承父親的絕活,盡快結(jié)婚生子,讓她抱孫子。村里的男孩一到十七歲紛紛成家,但他父親卻要求兒子努力學(xué)習(xí)。他告訴兒子,你早晚都會有個女人。因為這個,他母親和父親在家里大吵。
每天他上學(xué)前,父親早就起來,站在雞棚那。他走過去,父親把手背在身后,回頭看他。他不戴帽子,禿掉的前額上僅剩的幾縷頭發(fā)在晨霧中閃閃發(fā)亮,像涂了油膏。他走過去,和父親看一會雞,他討厭這群雞,其實也說不上討厭,只是在一個孩子心里,沒辦法對這些意義全無的生命抱存歡喜之情,尤其是當他看見雞肉以各種各樣的烹飪方式被端上桌的時候,他不知道那個到底會不會是他曾凝視過的雞雛,這些雞從沒有真正長大過。早上的露水帶著一股渾濁的雞糞味,他走到父親身邊,他父親什么也不說,爺倆看一會拼命啄食的雞以后,父親提醒他時間不早了,他就背好書包出發(fā)。有時候他父親會跟他多說幾句,尤其是當他昨天晚上剛挨過打,他會感慨,這些雞的生命太短了,還沒活個明白就要去死了。他會說:“人的生命也很短,人也會有死掉的一天?!比缓笏嬖V他的兒子,“別浪費,兒子,千萬別浪費?!?/p>
一年四季,他父親就站在雞棚前,看著一批又一批小雞長到合適的尺寸,從左邊的雞棚換到右邊的雞棚,然后在每一個紅色的冬天,父親再親手把它們送走。
他考了兩年大學(xué),第一年沒考上,回到家,對家里人說他決定學(xué)習(xí)養(yǎng)雞。
“即使上了大學(xué),你們也供不起我,”他對父親說:“何必呢?即使上了大學(xué),說不定我還是得回來。”
他父親坐在房間的角落里,抽著他自己卷的煙,默默聽著。他母親抱住他,高興得不行,她終于可以給兒子正式說親了。
“你覺得我供不起你?”他父親開了口,盯著兒子。
母親的肩膀給了他力量。
“沒錯,”他說:“難道不是嗎?”
“那你又憑什么覺得你能供得起你自己?”
他看著父親。
母親站出來替兒子解圍,“別聽他的,他只會養(yǎng)雞,對學(xué)習(xí),他一竅不通?!?/p>
“我不喜歡學(xué)習(xí),我也不是那塊料?!痹S澤宇說。
“你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自甘墮落?你是在為我們著想,還是在給你自己找借口?”
他沒法回答。
他父親等了一會。
“你決定了?”他父親說:“告訴你,我什么也不會教你?!?/p>
“我決定了。”他點點頭:“你不用教我,讓那些雞像個雞樣,它們不會餓死我的?!?/p>
他父親坐著,也點了點頭,抽完煙,他站了起來,提起門邊用來砍木柴的斧子,往屋外走。
雞棚里傳來一陣騷動。
“他把它們都殺了,那一棚雞,春天才剛到,那些雞還沒開始長?!痹S澤宇告訴我說:“全死了!食槽里還有砍斷翅膀,地上沾著碎肉,到處是血,他身上也沾著血,他回過頭看著我,我跪在地上?!?/p>
他說從那以后,他就往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的那條路上去了。因為他一下子明白了他父親為什么大開殺戒,那些砍在雞身上的斧頭,也砍在他父親心上,因為在他父親心里,他對兒子的愛遠遠超過了對雞棚里的生命的熱愛。
第二年,他考上大學(xué),離開了村子。畢業(yè)后沒幾年,趕上下海經(jīng)商潮,他有了房子車子,結(jié)了婚?;楹鬀]幾年,他母親去世,父親得了肺癌,知道時已經(jīng)沒救了,他父親又在家堅持了一陣,最后他把父親接回自己家。
到了城市,父親永遠記不住他家的門牌號。多少次他下班回家時,看見父親蹲在大門口。余麗幫他寫好地址牌,教他如何用手機,可下次他照舊坐在小區(qū)門口的臺階上,脖子上套著門牌號,跑到兒子車窗前,笑瞇瞇的,掀開帽子,叫腦袋透透氣。他總是用手腕蹭一下露在外面的頭皮,跟兒子說他只是出來遛彎。從前在鄉(xiāng)下,他父親母親也是這樣等著他放學(xué)回家。他母親坐在小馬扎上,借著屋里漏出來的光給他們爺倆打毛衣,他父親站在門口,往大路上望。一定等到所有人都回家了,他們才坐在一起吃飯,吃過飯,再一起上床睡覺。剛上大學(xué)的不少個夜晚,他還能聽見雞棚里的雞在窗戶后面咕咕叫,有時早上半睡半醒時,他還能感到他父母正悄悄起床,一個去準備早飯,另一個去喂雞。
他父親搬到他家的第一年,他準備替父親慶生。他父親來的時候除了癌癥,身上什么也沒有。
“我不知道還能給他點什么。”許澤宇抱著腦袋。我不知道他臉上流淌的到底是鼻涕還是眼淚還是啤酒,可能什么都有。
他不想回家。到了家門口,看見父親,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從另一個入口進入地下車庫。每次都是余麗下樓叫父親回家,他則躲在書房不出來,一直等到父親睡著。后來他父親下不了地了,躺在床上,他很少走過去看。最后一天,也是余麗叫的救護車。他父親死后,他去收拾父親的遺物,其實沒有幾件東西是屬于父親的,其中有一本發(fā)黃的舊式日歷,年份不詳,是他父親要余麗替他買的,他翻了翻,發(fā)現(xiàn)有幾頁上面畫著紅圈。
“每次他在門口看見你,回來就往上面畫。”余麗說。
他坐在空空的床邊,盯著面前這本卷邊日歷。他努力瞪大眼睛,有幾個紅圈在同一個日期底下重合,然而盡管如此,那些殷切的圓圈,還是少得可憐。他盯著看啊,看啊,一下子,他捂著胸口,發(fā)瘋似的哭起來。
我摟著他的肩膀。
“唉,別這樣?!蔽艺f。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從盒子里拿出一根香煙塞進嘴里,“抽嗎?”他把開了口的煙盒遞了過來。
我從里面抽出一根煙,裝進口袋。
余麗從廚房里出來,坐到我們對面。她的衣服比剛才整齊,唇邊掛著一絲口水,她喝了一口酒以后,一直往廚房的方向看?;翮鬟€沒出來,她的眼睛離不開廚房,她盯著那扇骯臟的門簾的眼神,就像在親吻她出生的巢。
“廚房里還剩什么?”許澤宇問。
“全是主食,”余麗說:“吃完那些,我們肯定飽了。琪琪在弄,其實我們最需要主食?!彼戳苏煞蛞谎郏澳阍趺戳??”
我往窗外看。天氣很冷,外面大地堅硬。
我也想起了我的母親。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時期,曾跟我說她睡不著,所以我去養(yǎng)老院時,會帶安眠藥給她。有幾次我看見桌上放著一瓶速效救心丸。她和父親從一樓搬到了五樓,住在那里的都是些不能自理的老人,每天兩個看護輪流守在床邊。
“我們走到頭了?!彼紶枙@么跟我說。
“別亂想。”我說。
“這沒什么?!彼f她希望死在父親前頭,因為父親誰也不記得,而她不想記住他死去時的樣子。
那段時間我覺得一切都在坍塌,就像地震,而我被埋在廢墟之下。母親有兩次被送進急救室,我跳上急救車,握住她的手,感覺溫度正在離開她,等她終又活過來,我靠近她床邊,她跟我講她在養(yǎng)老院里的生活。她說沒什么可遺憾的,也沒什么可害怕的,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如果她是和我住在一起,她肯定嚇得要死。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聽著她說。
“希望等我再回去,可以把那里當成家?!蹦赣H說。
我在她床前捂著腦袋,不讓她看見我在哭。
一切都在坍塌。然而我繼續(xù)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不會發(fā)生那樣去養(yǎng)老院看她,我們常常整個下午都坐在一起,凝視著對方,就像明天再也見不到了那樣。沒過幾天,母親就走了。
“想象你可以騰空?!卑做巫谒钠褕F上,我們手拉著手。“想象你無所不能。”
我睜開眼睛。白鑫全副武裝,腰上也綁了緞帶,她沒穿胸罩。夜晚的天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臉正帶著那種痛楚的安詳,離地球越來越遠。
我甩開她的手,站了起來。
白鑫雙手合十。
“告訴你,她想回到子宮的愿望十分強烈。”她說的是我母親,她說她收到了從那邊傳來的消息。
說真的,我想像她一樣瘋狂,如果可以的話。我走到窗前,路燈照亮一小塊圓形的土地,像一個失落多年的舞臺。梧桐葉子在其間投下縮小的陰影,我躲在窗臺后面,感覺自己也很渺小,感覺無論我在這世上怎樣走過,依然無聲無息。我想起母親在世時,她在養(yǎng)老院找到一個同鄉(xiāng),那人器官衰竭,身上到處插著管子,家里人每隔半個月前來探望。母親只走過去一次,那一次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走過去,跟她家里人說說話。我坐在屋里,她很快回來,心里很高興,拉著我的手笑了半天。
“她們說家那頭的合歡樹開花了?!蹦赣H說。
我知道,母親一直想念漁村,想念她自己的家。對于我來說,也許哪里都一樣。我母親的家鄉(xiāng)和一個個生命凄然而逝的養(yǎng)老院一樣,我成長的漁村和令我衰亡的城市一樣,地獄或者天堂,就連白鑫突破想象力的邊疆所抵達的那個地方和眼前的世界,對我來說,也一模一樣。
白鑫張開雙臂,傾斜身體,她扭動起來,像宇航員在失重狀態(tài)下探索未知的宇宙。我離開了房間。
霍琪端來饅頭,分給我們,她穿著帶刺的綠毛衣,出來時精神抖擻,像一朵剛被灌溉充分的野玫瑰。
許澤宇和我站起來。
“你們?nèi)ツ??”余麗問?/p>
“你們吃過海龜嗎?”我說:“海龜被殺死以后,它的心臟還能跳上好一陣。”
霍琪沉下臉。
“我們?nèi)ズ_呣D(zhuǎn)轉(zhuǎn),這里交給你們了?!痹S澤宇對她們倆說:“別浪費。”
我倆在《盛開的杏樹》前站了一會。那個天才,終身飽受才情的折磨,他對藝術(shù)和生命的熱情就像一場霍亂,那些在別人眼里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最終耗盡了他。那一年,他聽說弟弟西奧有了一個兒子,便動手為他畫這些杏樹的大樹枝,他用一種瘋癲式的天真,來與整個世界的無動于衷和解。
“看看這幅畫,我們比這割掉耳朵的瘋子強?!蔽艺f。
“沒錯,”許澤宇點燃煙,“我們在圈外?!?/p>
我盯著旁邊一顆凸出的螺釘,努力回憶之前掛在上面的是哪幅藝術(shù)品。許澤宇是拉斐爾前派迷,他喜歡過豐滿的裸體婦女和那些屁股肥肥的大衛(wèi)們,正如我以前崇拜盛唐詩人李白,或許吧。
“這缺一幅達利的時鐘?!蔽抑钢穷w螺釘說。
許澤宇看了看,他抓起余麗椅背上的羽絨服穿在自己身上,拉上拉鏈。
“沒錯?!彼f。
我們用手機軟件叫車,站在門口等。我在想我們要不要去街道那邊,烤肉店牌子也掉了,干藤遍布,像西北地區(qū)的洞穴住宅,更像一只繭。
許澤宇說就站在這等,沒關(guān)系。
“我們已經(jīng)被定位了,走到哪都一樣。”
不一會,一輛奧迪朝我們開來,我們鉆進后座。開車的是一個年輕人,車內(nèi)鏡一直對準他自己。許澤宇把煙屁股朝煙盒上撞了兩下,點火,我看見副駕駛前面貼著車內(nèi)禁止吸煙的粘貼。太陽下山以后,天氣才放晴,我搖下車窗,讓空氣進來。
“我開了暖氣?!蹦悄贻p人說。
我關(guān)上窗。
“這是我的最后一單?!彼@然有點興奮。
“今天的?”許澤宇問。
“以后都不接了,”他說:“我考上了美術(shù)學(xué)院,再過幾個月就要開學(xué)。”
許澤宇沒吭聲,我祝賀他。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皮膚很干凈,眼睛在后視鏡里泛著光。
“盲人按摩。”許澤宇指著玻璃外面一家亮著紅燈的店面說:“這個城市什么時候全是盲人按摩了?”他告訴年輕人,“離開就對了,不然那就是你將來要去的地方?!?/p>
“我去按摩過一次,一個女盲人,”他說:“從腳趾頭給你按到腦瓜頂,再按回腳丫。門口站著幾個輪流盯梢的服務(wù)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們。她的手就像什么探測儀。那個女盲人,勁夠大的,她一按到不對的地方就提醒我要注意,說哪哪連接著哪塊的臟器,明顯的疼痛就是危機訊號。我旁邊還趴著一個后來的,另一個女盲人幫他按,他一吃痛就嚎叫,兩個小時,他嚷嚷得嗓子都啞了,結(jié)束后他趴在床上,側(cè)過頭跟我說他得救了。她們?nèi)砩舷露际俏淦?!那一次,我全都交給她了。明白嗎?下鐘時她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有她的名字和電話?!?/p>
“一個瞎子,她比所有跟你親近的人還要了解你的身體。我們給這些人的錢太少了,明白嗎?她給我的遠比我需要的還多?!?/p>
但許澤宇說他再也沒去過第二次。
“你當盲人愿意去捏你那發(fā)臭的大屁股嗎?他們又沒失去嗅覺,而且盲人的嗅覺比我們一般人還要靈光?!?/p>
許澤宇呼出一口煙,“他們應(yīng)該去做些他們真正想做的事?!?/p>
“沒錯,”年輕人說:“我同意?!?/p>
“你這個小毛頭!”許澤宇開窗丟掉煙頭,“來說說你為什么要學(xué)藝術(shù)?”
“我喜歡藝術(shù),”他說:“因為我自己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p>
“見鬼了!”許澤宇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學(xué)藝術(shù),”他瞇起眼睛,“你當那是個玩意兒,讓你磨牙,讓你裝大尾巴狼!”
我拉著他。
年輕人兩手握緊方向盤,并線后,加速開上環(huán)山公路。他一直瞄著頭頂?shù)姆垂忡R,摘下帽子。
“他醉了?!蔽艺f。
“真正的藝術(shù)家在這里活不下去?!痹S澤宇叫道。他只在大學(xué)里畫過畫,在大學(xué)里,他才是個畫家,他的寶馬是用倒賣別人的畫的錢買的,房子也是。每一年,他都會把自己的畫印成賀卡,在圣誕節(jié)那天發(fā)給前來烤肉的顧客?!澳隳芟胂蟀衙赡塞惿≡谫R卡背面嗎?沒人這么干,那是藝術(shù)?!彼穆暩嬖V我。
“??思{說過什么來著?”他用手肘捅了我一下,“告訴他?!?/p>
“他還是個孩子呢?!?/p>
“告訴他,你這個作家!”
“我們想達到夢中的完美,我們都失敗了,福克納說?!?/p>
“哈哈。”
“這有什么意思?”我問他。
年輕人把鏡子對準我們,他還是那么興奮,說他的最后一單太值了。
我叫他把電臺廣播打開,車子開過一段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向上行駛。廣播時斷時續(xù),我們在車里顛簸。許澤宇每拿出一根煙,都要先敲一下煙盒,他弄得我也想抽煙了。他靠在窗玻璃上,頭下壓著折過來的連衣帽,閉上眼睛,很快入睡。我把從他指縫間跌落的煙頭扔出窗外。煙絲從他嘴唇下面紛紛逃逸。沉睡中,他咬緊牙關(guān),兩只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衣服有點小,極力反抗著他的身體,線頭繃得緊緊的,他的側(cè)影就像一件失敗的藝術(shù)品。我們離海越來越近。
年輕人把電臺音量調(diào)低。盤山路一側(cè)緊貼懸崖,崖邊屹立的石雕倒塌了,不知道有多久,從雕像的盲瞳里長出冬天的樹枝。
年輕人按下喇叭,“瞧它倒下的樣子,簡直一幅馬蒂斯。嗨,你不知道了吧?這城市到處都有點馬蒂斯??椢?、五環(huán)、米菲兔子,藝術(shù)可以改變世界!”
“藝術(shù)改變了你們的世界。”我說:“可現(xiàn)在一切都在貶值?!?/p>
車子駛下盤山路,海在我們右手邊。傍晚灰色的天空像冰凍的大理石,不遠處的跨海大橋燈火輝煌,將那年輕人坦誠的側(cè)臉反映在車窗上。
“現(xiàn)在學(xué)藝術(shù)都是為了吃飯?!蔽艺f。
他不同意。
“當然了,因為你還年輕,”我告訴他,“有你突然長大的那天,到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是被逼到畫布前面的。”
“我喜歡馬蒂斯,”他說:“好像每個人都是一件藝術(shù)作品。”
我朝他微笑,并想起不久前兒子的生日。他說他想要一部最新的蘋果手機?!鞍嗌蠋缀趺總€人都有。”他說。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不行,我跟他說沒有蘋果手機,因為那會耽誤他的學(xué)習(xí)。我們僵持了幾天,我為他選了另一個禮物,但他說他就想要一部蘋果手機,他可以把它放在家里,或由我替他保管都行。我絲毫不為所動,那是蘋果手機,又不是一個蘋果!最后他說,如果有了那款手機,他會覺得無比快樂,什么也比不上的那種快樂。我搖了搖頭,我說我不希望他變得這么物質(zhì)。
“這僅僅是第一步,”我對他說:“你會向生活要越來越多的東西,這些東西永無止盡,然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拿寶貴的時間換取這些短暫的快樂終會叫人空虛?!?/p>
我告訴兒子,“人真正需要的是在專注中獲得快樂,比如學(xué)習(xí),因為學(xué)習(xí)最干凈?!?/p>
“你真是這么想的嗎?”兒子反問我,“那你為什么不寫了?”
大概一個月以后,我在他的抽屜里翻到一部蘋果手機,上面蓋著作廢的稿紙和亂七八糟的考卷,旁邊還有一只新折的白帆船。我合上抽屜,什么也沒說,但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打開他的抽屜看一眼,每天拉開再關(guān)上,直到那部手機消失,不再出現(xiàn)。
年輕人把我們放在路邊,下車后,我們朝海濱廣場的方向走。廣場中央有塊弧形平臺,四周是音樂噴泉,正在維修,工人在鐵架子間出入;旁邊的游樂場提前關(guān)閉,只剩下旋轉(zhuǎn)的彩色霓虹燈;速食店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但路上行人很少。我們穿過油膩的歌舞樂,走上臺階時,碰上了一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快閃”行動。
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冒出來的,他們都穿著自己的衣服,戴帽子的遮住半張臉,背朝大海,列隊站在平臺上。音樂是從游樂場的方向傳來的,每隔十分鐘,它都會重復(fù)一首亢奮的旋律,這些人就這么行動起來了。他們跳著某種侵略式的舞蹈,嘴張得老大,屁股翹得老高,雙手拍打著地面,等音樂一停,他們像沒事人那樣走開,該干嘛干嘛。
“要是他們敢在我家樓下這么搞,我馬上報警?!蔽艺f。
許澤宇單手撐著欄桿,摸出煙來點燃,沖著黑色的海水吹氣。
“你得看開點,”他說:“報警又能怎么樣?”
我盯著他叼著的煙頭。他每吸一口,頂上就燃起一小團橘黃色的火光,然后很快化作灰色的浮煙。海風(fēng)吹來,像巨大的銅鑼響,耳朵幾乎凍僵了。
“這冷得要死,”我說:“沒想到能碰上這種事?!?/p>
“咱們碰上的還少嗎?”許澤宇叼著煙頭,把兩手揣進外衣口袋,“我這有個真事兒,發(fā)生在醫(yī)院,是一個醫(yī)生講給我聽的?!?/p>
“這家醫(yī)院一天夜里送進來一個囚犯,突發(fā)腦梗,需要馬上動手術(shù)?!痹S澤宇說:“他和老婆離了婚,凈身出戶,但很快反悔了,等他再踏進家門,家里多了個陌生的男人。他是個流氓,整天喝酒打人,賴進家里以后,他先是把他兒子打到離家出走,又把那個男人打成重傷。就在警察要把他的案子移交法院的時候,在拘留所,這小子犯病了。你猜他在醫(yī)院住了幾年?四年!我見過他一次,那時他還躺在病床上,嘴歪眼斜,只有右側(cè)身子會動。
“他老婆恨透了他,親戚也跑光了,除了警察,沒人肯去看他一眼,因為口齒不清,無法立案,判決一直懸著。他本應(yīng)該在手術(shù)十天后轉(zhuǎn)往康復(fù)醫(yī)院,但他只能那么躺著。在醫(yī)院里,他自殺過一次,警察來給他銬在病床上,只有吃飯時才能打開。
“但奇跡出現(xiàn)了,三個月后他開始好轉(zhuǎn),可以自己坐起來。醫(yī)生檢查他意識清楚,于是法院那邊來消息說庭外審判,案子拖得太久,坐牢的也該出獄了。等他接受了判決,就可以擺脫整天把他銬在床上的手銬,然而,就在審判他的頭一天晚上,這個囚犯咬舌自盡了?!?/p>
“死了!”
“死了?!痹S澤宇說:“他有別的選擇嗎?但是還沒完,到了第二天,根本沒有庭外審判,可案子倒是結(jié)了。”
我望著海面。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但天上仍然結(jié)著灰色云霧,仿佛光芒就掩蓋在塊狀的天空之外。有人坐在沙灘上,黑色一點,一動不動,后來那人站了起來,朝岸上走,走了幾步又返回海灘,重新坐下。我們在天快黑的時候出發(fā),從來都沒體驗過,等待天完全黑透,竟然需要這么久。
“怎么能這么干?”我不明白,“就這么結(jié)了?”
“荒唐?。 痹S澤宇說:“但那些醫(yī)生護士都說這小子生前不是好人,他喝酒,抽煙,斗毆,拿錢給人當打手,還把自己親生兒子逼得走投無路,他兒子離家出走的時候才十歲。”
我看了看許澤宇。
“但是他他媽的在醫(yī)院里躺了四年?。 痹S澤宇踩滅煙頭,“誰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了嗎?他根本沒得選!”
“想想他咬斷舌頭的那個晚上,給一個病人帶上手銬,就因為他要傷害他自己。我知道上個世紀在俄羅斯也這么對待囚犯來著,那些倒霉鬼得了傳染病,腳上綁著鐵鏈,死在干草堆上?!?/p>
許澤宇看著我,“這里面有點什么,是吧?”
我點點頭。
“把它寫出來?!彼劾镩W著光,我猜是對面跨海大橋上的燈光映在他眼睛里?!澳阍诘仁裁矗俊?/p>
“你真的不寫了?”他最后問我。
我沒吭聲。
“操!你為什么不寫了呢?”他重新點燃一根煙,“你不是把一切都丟棄了嗎?”
我把凍僵的手指伸進褲兜里,剛好摸到許澤宇遞給我的煙,它現(xiàn)在摸上去就像一根鉛筆。我知道,這就是結(jié)束了。天已經(jīng)黑下來,城市里燈火通明,許多人在其間穿梭,來來往往,作為一座二線城市,這幾年,許多本地人往大城市跑,周邊人口落戶進來,讓整個城市看上去陳跡斑斑。我想起了楊溢海,他也準備離開。
楊溢海能在核桃上雕刻房屋。他用老樹根雕做成一條蛇,我去他家看過,他和蛇站在一塊,那模樣叫人害怕。最近一次他用他的按鍵手機打電話給我時,他人還在外地。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問他。
他那邊像聽不見似的,“我想留在這,什么也不想,就留下來?!彼f:“為什么我不能留下來呢?”
“你每次都這么說,你到底要去哪?”我告訴他,“你不能總這么漂著,兄弟,你的樹需要扎根?!?/p>
“每次回去,我都要在旅館大哭一場?!?/p>
“你需要錢,賺夠了錢你就能出去了,”我說,“每件藝術(shù)品都需要付出代價?!?/p>
“你為什么不肯走呢?”
“太遠了,”我說,“根本到不了啊?!?/p>
“那些到到到到......”信號不好了,我聽見他說,“......到不了的地方,才屬于我們。”
那時候,我想象著他的飛機正慢慢著陸,像天空中的一顆流星,降落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這里是家,是歸宿,也是航班終點。我不知道楊溢海落地的時候會不會流淚。傍晚時分,燈火令這座城市無比美麗,然而,恰恰是這里,充滿著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共同命運,因生活而帶來的不幸正在疾速蔓延。在高處,他能看見跨海大橋,橋體橫貫東西,把整個海面牢牢圍住。若是日出時分,他能看見一條開闊的肉色地平線,有一位作家形容這樣的地平線就像一個男人的脊背。
“我的人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但是我狗屁也寫不出來!”說著,我把煙夾在指尖,對著許澤宇的煙頭點燃,使勁噴出一口氣。
“我拿著一支筆,以為能描繪這個世界。”我笑了,“但最后我的紙上一片空白,我的人生一片空白,我是機器上一顆用廢的螺絲釘,我是盲腸和回腸之間那一節(jié)沒用的闌尾,讓人疼得要命,切得毫不留情!”
許澤宇盯著我,隔了一會,他說:“你說的多好??!”
“我們怎么走這來了?”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