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耀輝(納西族)
庚寅年,大嬤整整74歲,大部分頭發(fā)已經白了,但身體硬朗,目光有神,精氣十足,走起路來腳下生風,結滿老繭的雙手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大嬤的耳聾是因為年輕時得了一場疾病,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期。后來跟她說話的聲音得提高八度,還要不停地比手勢,不明事理的人,還以為家里天天在吵架呢。但她朗朗的笑聲,就像村寨里老核桃樹上的花喜鵲,早出晚歸嘰嘰喳喳,深深感染著村子里的每一個人,乍看上去,她要比同齡人年輕許多,如同村子里的那幾棵柿子樹,紅黃相間的色彩,在夕陽里泛著一層光,總讓人久久迷戀。
悠悠的金沙江水承載著兩岸古往今來的夢,滋潤著去歲經年的日出與黃昏。七十多年的風雨歷程里,大嬤走過的山路,比我們跌過的跤還多;吃過的苦水,比家門口的溝水還長。她的笑容像田埂上的太陽花,總把苦難的日子照得通亮。
大嬤有一個她一輩子也不會寫出來但卻能讓人記住的名字——和翠蓮。在“大鍋飯”和包產到戶的那些年,她家是村里出了名的倒刮戶和特困戶。2005年春節(jié)回家,看到她家里的喜人變化,我興致高昂地拍攝了自己的第一個電視專題片——《鄉(xiāng)村新年》!有朋友打來電話問我,和翠蓮家在何處?我如實說在香格里拉市上江鄉(xiāng)格蘭村一組,順便告訴他在上江街子上,就有她親自釀制的青稞麥子酒!
閑時八下或逢年過節(jié),除了拜見母親,總免不了去跟大嬤閑聊。一般七十多歲的人了,勞累奔波一生,只會圍在火塘邊和鍋頭灶腦轉轉,亦或是領著兒孫看護一下家里家外,這是農家人自古以來最本分的守望啊??墒敲棵恳姷酱髬?,總會叫你大吃一驚,剛從田地里回來,卸下一大籃豬草或牛草,然后在火塘上架壺燒水,在大銻盆中兌好溫水,把泥猴似的孫子洗得像蔥白一樣,為他擦上雪花膏,換上嶄新的衣服,隨手把剛洗的衣服曬到院壩里,再把一籃子豬草沖洗在水龍頭下,自己隨便抹幾把冷水臉,用圍腰開開就行了。
此時,兒媳婦已經從山上扒了一背松毛回來,剛歇過氣,喝一碗大嬤煨好的釅茶,就忙著拾綴起家務來。大嬤則領著孫子去逛街了。孫子總是跑上躥下,不停地指著店鋪里琳瑯滿目的東西,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可大嬤自有分寸和原則,不能把孫子膩慣了,不然小小年紀就會吃壞腸胃和牙齒。平時一日三餐多吃些沒有污染的五谷雜糧以及房前屋后的果子菜蔬,睡覺好,少打針吃藥,那就是最好的育兒方法。每每這樣的時候,大嬤總會自豪地說,還是她那把老骨頭硬朗,很少得病,平時頂多也就是風寒感冒頭痛之類的事,在山根腳或田壩中找些草藥,裝進銻鍋在火塘邊煨漲,喝上幾碗就好了,這樣的傳統(tǒng)良方,一直陪著她走到今天。
說到鄉(xiāng)街,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從解放初期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從金江到上江沒有一寸柏油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歷史傳承了幾代人。在老家,拿著自家的土特產到集市上買賣,更是稀罕事,都覺得丟人現眼,給祖宗抹黑。當時的木板房、土基房和泥巴路就是故鄉(xiāng)最真實的寫照。后來,村寨里陸續(xù)出現了自行車、拖拉機、手表、錄音機、黑白電視機和洗衣機之類的時尚新鮮玩意兒,著實鬧熱了封閉沉悶的鄉(xiāng)村,特別是老老少少點著明子火把到張三李四家輪流看電視的情景歷歷在目,即便看得調壓器冒煙歇火,眼睛被黑白的“雪花”刺得生疼也樂此不彼。記得生產隊里放映黑白電影的年代,人們對幾十公里的山路不在話下,小孩子屁顛屁顛地跟在大人后面,聽著山梁子上的山歌小調,摸著黑黢黢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到另一個山寨去看已經放過了無數遍的電影。無論天寒地凍,還是刮風下雨,成群結隊的人流像趕集一樣,很多時候到達目的地,電影已經接近尾聲,或被放映員拿錯了膠片,首尾顛倒地亂看一遍。有些時候愣頭愣腦地擠在放映員身旁,有種自豪感會油然而生,大有小兵張嘎的風采。這時,已然忘記了不吃晚飯在打場院壩里劃線把“座位”的辛勞,這種充滿童稚的浪漫情趣,在當時真是一種毫無憂慮顧忌的甜蜜與幸福。
多年后,我才發(fā)覺,大嬤有別于她的同齡人,她會看日升月落、寒雪飛雨,看炊煙的時辰、田野的豐盈、豐收的喜慶……這些自然的景象和人物的的表情,對她而言已經足夠,因為,在她看到的同時,就已經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做。就像《塵埃落地》中的二少爺,這個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他傻嗎?實則是大智若愚,聰智過人。他憨嗎?卻是心聰目慧,懂得二十四節(jié)氣,懂得人情世故,更懂得如何當家理財和做人。作為一名普通的農人而言,懂得一輩子如何做人和略善好施是多么的不易。
說起來,大嬤她們值得懷念和記掛的事物,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記得1996年我在鄉(xiāng)里當秘書,當時不足一公里的街上冷落蕭條,偶爾有一兩個賣涼粉和青白菜的大娘大爹,買東西的除了機關單位的干部外,村民們無人問津,大家都在說自家菜園里有的是青菜蘿卜,何必去花錢?這“花錢”一語實則是困難,家里沒有錢文。后來,鄉(xiāng)里的領導集思廣益,以每個攤位獎勵一元錢的辦法,鼓勵當地農戶擺攤設點,與此同時,各種騾馬物資交流會和群眾性的文娛活動接踵而來,三山五嶺的山里人像一群群麻雀,集結在鄉(xiāng)街集市,他們不圖家里的特產賣幾個錢,只求湊湊熱鬧,隔三差五與親朋好友聚一聚。1997年,全州首家鄉(xiāng)鎮(zhèn)開通了程控電話,1998年,鄉(xiāng)街修好了水泥路面……漸漸地,各種商鋪、小吃店、招待所等等,如雨后的蘑菇開滿了街頭寨尾,貫穿金沙江沿岸的柏油路圓了幾代人的夢,青磚紅瓦掩隱在青山綠水之間,科技與信息敲開了山里人致富的門窗。
大嬤好像大夢初醒,一夜之間在鄉(xiāng)街做起了小生意。每個街天前坐出租車到渡口,然后渡機動船到江對岸的集鎮(zhèn)囤來草煙等貨物,再到本鄉(xiāng)的集鎮(zhèn)去變賣。說來也怪,她的草煙買的人特別多,有時供不應求,漸漸地與江對岸集市上的大媽大爹成了老朋友。每次從江對面的集鎮(zhèn)囤貨物搭乘出租車回到家里,老人就閑不住了,忙乎著把草煙在太陽下曬曬。然后輕輕擰開曬在屋檐下的大土缸蓋子,抓一把已經拌好酒藥的青稞、麥子、高粱、包谷看看聞聞,發(fā)酵了沒有,直至一個院子飄滿了醇香的酒味,隨即重新密封好蓋子,拍拍手神秘地說:“這一缸肯定又是好酒!”
每逢街子前一天,大嬤起得比平時還早,喝上一罐酥油茶,就忙乎著在酒坊里架好鐵鍋和木蒸子,把大土缸里發(fā)酵的五糧谷物慢慢舀進蒸子里,頂上再架上鐵鍋裝滿清水,用紗布面團密封好,不讓酒氣漏出來,然后燒好火,在酒槽口接好酒罐,來回添柴看火候換蒸腳水,直至汩汩的五糧純盡數滴落盡酒罐里,醇香綿甜的“江邊五糧純”就這樣釀制出來了。
鄉(xiāng)村的街子就像家麻雀做的窩,太陽才冒出山間,隔江渡河的各類擔客早早搭好了貨架,緊接著就是村寨里的農戶紛紛拉運著土特產到各自的攤位,隨即就是一撥又一撥的人流和車隊,把個逼仄的鄉(xiāng)街擠兌得水泄不通。大嬤的攤位上撐了一把紅紅的遮陽傘,擺滿了草煙、掃把、核桃、雞蛋等零碎的土特產,她坐在凳子上,悠閑地抽著旱煙,與前來購買的人們討價還價。一條街逛下來,老人家做生意的還真不少!人說七十古來稀,我則認為是七十今逢春了!到下午街子漸漸恢復平靜,大嬤才慢慢收拾東西,回到家里細數成本,這樣一年下來,至少有幾千塊錢的進帳,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但家人從來不要她賺來的辛苦錢。原先一家人認為讓老人“鍛煉身體”無妨,實則老人是在為家里的前景和兒孫考慮呢。講起大道理來,家人只好退讓三分,也覺得老人勞逸結合成了她個人生活的歡樂時光。
作為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一天之中不到田里轉轉或做點家務活,好像丟了魂似的全身酸疼,大嬤就是這樣的人,兒媳從阻止、勸解到最終的妥協(xié)和支持。大嬤早年失夫,領著三個兒女相依為命,過去家境貧困,住的全是四面透風的木板房,兩個長子沒有進過一天學校,從小擔起了家務農活,又壯著膽子走南闖北做起了小生意,但錢文還是不夠家里的開支。2000年,老大終于娶了一個藏族媳婦,大嬤為兒子唯一的一臺婚事跑上跑下,好像年輕了幾十歲,婚宴舉行得特別隆重,在熊熊篝火和跳葫蘆笙的歡聲笑語中,她沒喝幾盅就醉了,醉得像雨后的山茶花。
幾年時間,家里全變了模樣,新建了樓房和灶房,黃泥巴院落打成了水泥地皮,隨著養(yǎng)雞養(yǎng)豬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又新建了一幢衛(wèi)生圈。過去的刺籬笆換成了高高的圍墻,還安裝了對開的紅色鐵大門,琉璃瓦蓋頂,氣派十足,農用車進出寬松自如。煥然一新的四合院里,人畜分開,其樂融融,房前屋后和承包地里的大棚蔬菜,一年四季青青郁郁,瓜果飄香。每年賣上幾千斤的大米和幾十頭肥豬,已經是常事。彩電、洗衣機等家電為家里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凡逢節(jié)慶或街天,她家的DVD影碟機里總播放著納西打跳和葫蘆笙之類的樂曲,因為家里離公路邊也只有三十多米的距離,過路的行人和車隊大老遠就能聽得見。老庚朋友往往會避開巨龍一樣的車隊,把自駕車或農用車寄停到她家院落里,然后盡興地趕集,午間或晚上再來上一頓大會餐。
這幾年,家里的日子一天一變樣,大嬤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四季常青的羅漢果藤蔓在屋檐下郁郁青青,還有絢麗的玫瑰、火紅的火把花、幽香的金銀花……把整個院落裝點成了一個玲瓏秀氣的花園!前年,隊里結合國家家電補貼政策,家家戶戶以補貼加自籌的方式建洗澡池、水池,安裝太陽能,大嬤拿出了一筆不小的積蓄,幫忙家里完成了相關修建工作??粗鐢导艺涞刂v述現在的美好生活,愜意和幸福感溢滿心頭。
每次見到大嬤,她總是眉開眼笑,神采奕奕。一有空閑,大嬤總會領著兒孫,到一臂之隔的阿婆家里閑坐,抽上一鍋旱煙,偶爾呷上一口農家樂,紅光滿面的她總會用納西語感慨地說:“現在的政策就是好,日子不消說呢扎實好過了,一樣都不消想羅,連讀小學的孫女還可以領到百十塊的補貼,不要說我們這把‘老骨頭’,就連老母豬都有補貼!啊嘖嘖,這世道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了嘎,這樣的日子我還想多過幾年!”說完,臉上樂開了花。
2007年香格里拉傳統(tǒng)賽馬節(jié)期間,大嬤跟著阿婆第一次到香格里拉縣城,老人用驚奇的目光和愉悅的心境靜靜地打量著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看著沸騰的人潮車流和歡慶的場面,老人不停地問這問那。到夜深人靜,大嬤興奮得一點也沒有睡意,與阿婆侃侃而談,大嬤說眼里看到的一切,比電視里放的還要好看!兩個老人的身體和血壓都出奇的正常,也不會暈車,這讓村妯鄰里羨慕不已,都說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每天早晨五六點鐘,兩個老人已經坐在廚房里,燒好爐火,待我們起床時,已經蒸好了饅頭,打好了酥油茶,把熱水壺里的開水裝得滿滿的,她倆已經從小區(qū)的院子里轉悠幾圈回來了。她們已經習慣于每天的勞作,一閑下來,渾身上下就感覺到螞蟻子在鉆爬一樣,都說城里如果能有一塊菜地,養(yǎng)上豬雞該多好,她們一刻都不想將身子骨閑著。我想,這是農人與土地永遠無法割舍的感情吧,就像牽掛自己的女兒健康茁壯地成長一樣,在任何時候,都不愿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經歷了逆來順受的風雨歷程,翻手為麥,覆手為雨,一刻也無法忘卻大山江河和故土哺育的根脈,那是由來已久的感恩情結啊。
如今,家鄉(xiāng)有了臨時的小站,集市繁華異常,四通八達的公路上奔跑著準點的班車和隨叫隨停的出租車隊,農用車載著農家人脫貧致富的夢駛向天南海北。金沙江上浪楫飛舟,漁歌晚唱,萬家燈火定格成盛世吉祥的福音。如流的歲月里,大嬤的身影穿行在茫茫的人海中,莫道桑榆晚,最美夕陽紅!她們的黃金時光才剛剛開始,我在心里祈禱著這普天之下的良辰美景,年年桃花艷,歲歲人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