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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舞蹈

2019-11-14 14:46:29牛余和
山東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廚師夫人濟南

牛余和

1

想想就讓她頭皮發(fā)麻,更別說還得去濟南登門拜訪,去求他恭維他跟他套近乎,和他攜手涉險生死相托。

他是胖夫人。濟南城芙蓉街卓袱小館的大掌柜,一個平常素日就穿青衣戲裝,邁臺步翹蘭花指的胖男人。她聽哥哥何如山說,胖夫人的爺爺是有名的京戲票友,小時候的胖夫人長得眉清目秀,經(jīng)常跟著爺爺出入劇院、堂會,迷戀上青衣角色,長大后活在戲里就出不來了,聲音做派都著了女人相,后來就干脆把自己當成了女人,在濟南的三教九流中混得很開,漸漸叫響了胖夫人的名頭。日本鬼子占領濟南后,他把經(jīng)營了多年的芙蓉小館改名為卓袱小館,專做日本卓袱料理。啥叫卓袱料理?哥哥回答得不很自信:就是圍著一張鋪了花邊桌布的桌子坐著,吃魚片、壽司,喝清酒。哥哥咂咂嘴,這胖夫人牛氣得很,每天只做兩桌,中午一桌,晚上一桌。那菜做的,真叫一個夠味。想去芙蓉街胖夫人菜館吃頓飯,得至少提前十天預定。哥哥可以隨去隨吃,胖夫人給他在客廳里單獨加一桌,這可是好大的面子。哥哥用拇指按按銅煙袋鍋蓬起的煙絲。

她是何葦杭,章丘縣長嶺山抗日游擊隊的政委。作為濟南普利門何家的大小姐,她也曾經(jīng)很另類過,在濟南女師鬧學潮時,和領導學運的老師戀愛得轟轟烈烈,出獄后被父親連同支持學運的哥哥一塊趕回老家章丘。在長嶺山前的長嶺村,她在失意和失戀中愛上廟里的小和尚,追著小和尚的蹤跡遠下大理,在那里加入了共產(chǎn)黨?!捌咂呤伦儭焙蟊唤M織派回長嶺山組建抗日武裝。哥哥對胖夫人的介紹讓葦杭聽得直皺眉頭。這樣一個背景斑駁不男不女、把日本人的胃口料理得熨熨帖帖的人,即便是跟哥哥交情頗深,也實在難說會冒殺頭的危險,幫助她從日本特務嘴里掏出絕密情報。哥哥偏說他可以生死托付,所舉的例證卻只是他那次去濟南給游擊隊買藥,為甩開特務盯梢拐進卓袱小館,碰上了幾個濼源公館的日本人,他們過來盤問,讓胖夫人幾句話就支開了。打那次往后,去濟南賣藥的人一時出不了城,大都會去他的小菜館躲一躲。要知道胖夫人心里很清楚這些藥是給誰用的。哥哥強調(diào)說。她知道哥哥一向看人很準,可這次讓人咋想都不靠譜。嗨,不然呢,還有別的路子嗎?

事情是這樣的:今年入秋以后,游擊隊抓獲了潛伏在長嶺山多年的日本特務“梟”,利用梟和游擊隊打入縣城日本特務機構的“更夫”里應外合,以假情報布下迷惑陣,聯(lián)合長嶺山上另兩支抗日武裝,制定了重創(chuàng)章丘日軍的作戰(zhàn)計劃。就在敵人的秋季掃蕩馬上開始的節(jié)骨眼上,更夫送來緊急情報,在游擊隊還一直冬眠著一個日本特務,這個特務是由濟南的日本特務機關濼源公館直接安插和掌控的,跟梟完全是兩條線,縣城的特務機構連他的代號都不知道。

敵人肯定是要在展開掃蕩前喚醒這個特務,利用他的情報打游擊隊一個措手不及。

緊急關頭何葦杭腦子里閃出一道縫,想起哥哥說過,前幾年他去濟南弄藥,在朋友開的菜館里碰上了濼源公館的日本特務。聽那說法,菜館的掌柜好像在那些日本人面前兜得很轉。

大隊長急喊“打住”。他知道這是能夠接觸濼源公館的唯一門徑,但更知道葦杭是長嶺山游擊隊唯一能憑著何如山親妹妹身份進入門徑的人。他這個曾經(jīng)的學生哪里都好,就是忒大膽。由于她有做地下工作的經(jīng)歷,游擊隊成立后就兼管了除奸反特這一攤子,這可得了她的勁,動不動就鉆到敵人的眼皮底下去,為這他可沒少挨上級批。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由著她性子來,濟南可不是縣城。

葦杭還是來了。走出火車站,她抬頭看看太陽,太陽又大又圓。巴洛克建筑風格的車站依舊優(yōu)雅在陽光下,厚重堅實又勻稱諧調(diào)。濟南哪里就像大隊長說得那么可怕了?雖然德國建筑設計師的作品下站著忽搭著豬耳朵帽的日本兵,但在葦杭眼里,那不過是一群惡狠狠的瞎子。她被自己獨創(chuàng)的句子逗樂了,牙齒在陽光下閃耀。目光落在旁邊的胖廚師身上,好心情立刻邋遢了。他是胖夫人的侄子,哥哥被攆回家時,胖夫人讓他跟來專門伺候哥哥那張饞嘴的。一想到那道縫里站著一個扭捏作態(tài)的男扮女裝,她就感到滑稽和不踏實,覺得自己就像個義無反顧的肉包子,正在扔向一群饑餓的狗。她笑出聲,這個比喻可不太恰當。大隊長就好打這樣的比方。呸。

2

“咱們現(xiàn)在走的是西花墻子街,街南口就到芙蓉街了?!?/p>

胖廚師晃著腦袋,一臉我從小在這里長大的自得。十來歲就把這里跑得爛熟的何葦杭點著頭,回應著他的得意。胖廚師一見她的笑容,話就更收不?。骸拔艺f,這芙蓉街一帶可是藏龍臥虎捎帶著魚鱉蝦蟹,哎——你這樣的神情動作可不對,得收一收?!?/p>

“收什么收?”何葦杭不耐煩地斜一眼胖廚師。真是個話簍子,叨嘮叨嘮不住聲不住氣,一路上聒噪得她心里直拱火,好幾次想踹他一腳,可眼下正用得著人家,踹是踹不得,臉上掛點顏色,讓他歇歇這張嘴總是他該得的懲戒吧,我可是何家的大小姐呢,姑奶奶級別的,可這胖家伙這點賬也不買,板起油光光的臉指點道:“瞧瞧,瞧瞧,咋還火了?收什么還用問呀,把眼神呀舉止呀,都收進這身少奶奶衣裳里,尤其是對我的態(tài)度,得有個夫唱婦隨的樣子才行。假扮夫妻可是你說的?!迸謴N師扭頭問跟在身后扮作仆人的小李 ,“你說對吧。”“這話可不該問我這個下人。”渾身上下透著憨氣的小李笑笑:“那就露餡了,老爺?!迸謴N師噗嗤笑了:“是呀是呀,本老爺這身份,是不應當不恥下問?!?/p>

何葦杭欣賞地沖小李笑笑。本來她是要帶著江小慧和小胖來的,胖廚師說他叔不愿跟女人打交道,尤其不待見年輕的女孩子,這才挑選了個適合裝扮作仆人的偵察員。

昨天晚上葦杭從后門悄悄溜進家,把喘氣像拉風箱似的胖廚師從被窩里掏出來。本來想試試能否說服他,讓他找個由頭背著哥哥領著她去見他叔。畢竟這次風險太大,最好不讓哥哥知道。誰知這胖家伙一聽就毛了:不行不行。這明擺著是要把我們爺倆往火坑里推,這我不能干。她把覺得能打動他的話都說盡了,他還是搖頭。沒辦法,只好闖進哥哥臥室,直截了當?shù)靥裘髁?。哥哥看著她不說話。她也不說話,眼里漸漸濕潤。哥哥慢慢抽完一袋煙,長嘆一聲:誰讓你是政委呢,匆匆寫了封短信,說讓廚師帶上這封信,要不胖夫人是不會輕易見生人的。他對著信封吹口氣,把折好的信箋放進去,摁上火漆封印交給葦杭,說胖夫人近乎崇拜地喜歡這種封緘方式,認為這是一種鄭重交托的儀式。這胖夫人吶,許多人僅憑傳言就說他妖異。其實他只異不妖,不過是異于常人罷了。如若不是透徹他的性情,我是不會答應你去的。天亮起程時胖廚師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沒有,說我的命是東家給的,我只聽命老爺一人。到我父親這一輩,老兄弟仨就我這一個男孩。我叔就是為這個跟東家成了莫逆之交。她問我哥哥咋救過你一命,他沒作聲。這么好說話的人能忍住不說,看來是確實不便讓我這個外人知道,這家伙還是很有分寸的。原來還擔心他進了城就會轉腿肚子呢,沒想到人胖膽子也不瘦,一路上碰到盤問的,不管是日本兵還是偽軍,他都能應付自如。真得服哥哥的氣,他那雙看人的眼睛賊準。

小李跟在兩人身后心里暗暗好笑,對這個嘴碎的胖廚師,政委可真夠好脾氣。不過他們這么嘁嘁喳喳的邊走邊聊,看起來倒挺像一對恩愛夫妻,就是年齡和相貌不是很般配,有點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意思。但在街上或閑或忙的人的眼里,這很正常。這年頭鮮花大都奔著牛糞去了。

胖廚師終于不再叨嘰,雙手提起灰布長袍,一只腳小心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踏實,另一只腳才慢慢抬起來,不一會喘氣就不勻和了。何葦杭噗地吐出口氣,看著青石板縫里淙淙的泉水,芙蓉街到了。不斷有酒足飯飽的人從兩邊的飯館里出來,勾肩搭背的橫進人流,本就不寬的街道忽然擁擠起來,長長短短的腿的影子斜向東北方向。小李緊走幾步,跟在何葦杭身后。

南北不足一里地的短街走了不到一半,鞋子就差不多全濕了。何葦杭瞥一眼“卓袱小館”的匾額,見胖廚師不時用胖腚抵住著急的人,還在高抬腿慢放腳地受長袍馬褂的罪,就輕輕扯了她一把,小聲說“到了”,他頭也不回,“跟著”,聲音被喘息擠得短促又細軟,語氣頗不耐煩。待走過菜館門臉,拐進向東的小胡同,站在路北一家小磚門樓子門口,敲敲生滿暗綠銹斑的銅門環(huán),才說:“老爺讓先到這家落落腳,一個年輕女人進了胖夫人的菜館,會引起人家注意?!薄澳阏Σ辉缯f?”“老爺沒讓我早說?!毙±钊滩蛔〉闪伺謴N師一眼。何葦杭卻笑了,這張能炒個盤子的胖嘴唇,可不只是品菜刁鉆。

“誰呀?”未脫凈章丘口音的女人聲音。

“我,胖三?!?/p>

門里邊傳出卸下頂門杠、拉開門栓、摘去鎖鏈的聲響。一個俏俏靜靜的中年女人側身讓進大家。何葦杭把胖廚師拉到一邊,將哥哥的信塞給他,附在他耳邊小聲囑咐幾句,胖廚師點點頭,又退了出去。她轉身和女主人目光相碰,兩人同時“咦”地一驚。女主人眉心那顆黑痣,閃電般照亮了葦航一直模模糊糊的記憶。記憶深處是那個捧著山野花低頭輕嗅的大姐姐。她眉心的黑痣亮如點漆。

“你是葦杭小妹?”

“你是大姐姐!”

3

女主人噙著兩朵被一聲“大姐姐”叫出的淚花,帶領何葦航走出門洞。

小院不大,就北面一座四間磚瓦房,東西兩側各一溜風雨連廊,與北屋的前出廈廊臺相接,院中間一個青石欄桿圍起的泉池,噴涌的泉水像朵碩大的墨菊。泉池邊一個茶幾一把舊竹椅,茶幾上一把拳頭大的茶壺、一個比酒盅略大的茶杯,紫砂色澤暗沉。

居中兩間房屋的布置一如城里中等人家的堂屋,由于兼做會客室和餐廳,家具擺設得有些擁塞。不同的是東墻靠窗戶的拐角放了一張美人榻。榻上臥著一只肥貓,懶懶地掀開眼皮看了看何葦杭,張開嘴打了個深長的哈欠,弓弓腰把自己弄得更舒服些,發(fā)出痰喘一樣疙疙瘩瘩的呼吸?!柏堃泊蚝魢#俊焙稳敽己苁求@訝?!八狭??!贝蠼憬阏f,淡淡地一笑。何葦杭感到喉嚨有點發(fā)堵,這堂屋空洞得像不著一物。她瞥一眼條幾上小巧的西洋座鐘,胖廚師才去了不足半小時。盡管明白他要是很快就回來反而不好,可心里還是懸懸的。

小李再次經(jīng)過窗口,何葦杭伸手擺住,示意他不要來回晃。

大姐姐的目光始終追著葦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眼神里滿是掩飾不住的親切?!叭敽?,沉住氣?!贝蠼憬阏f話了:“不管啥事,有你哥哥的信,胖夫人肯定會辦好?!?/p>

“你咋知道我哥哥寫了信?”

大姐姐摸起身邊即將收針的淺駝色羊毛坎肩,勾下頭將毛線往小拇指上纏繞了幾圈,雙手靈動地穿針勾線。那只肥貓蹣跚地搖晃過來,趴在她的腿上。大姐姐的脖頸刺痛了葦航的眼睛,細長的脖子白得毫無雜質(zhì),被低垂的花白腦袋拉扯出幾道松弛的折皺,腐蝕了曾經(jīng)的圓潤。這是一段經(jīng)不起觸碰的幽居歲月,剛才的話問得唐突了。淺駝色是哥哥喜愛的顏色,只是從沒見他穿過這種顏色的手工毛坎肩。

她又看了眼座鐘。

“胖夫人這會兒一定是在點上香琢磨,不把事情想透徹,他是不會讓你過去的?!贝蠼憬惴畔旅?,拍拍肥貓的腦袋,說:“我說說跟你哥哥的事吧?!狈守埑稳敽挤籽郏瑯O不情愿地爬到地上,又搖晃回美人榻。

葦航跟著她起身走進西側的臥室,一縷香火味隨著開門的風縈繞起來,她微微抽動了幾下鼻翼,香氣淡淡的,比寺廟里的清幽,來自床邊小書架上的一尊小觀音瓷像,腳下的香籠里正有細微的煙氣逸出。書架的東側墻角豎著一個衣架,掛著件哥哥在濟南時常穿的淺駝色長袍,背上的折痕還在,看得出是件還沒過水的手工制作。大姐姐取下長袍輕輕抖了抖又掛上,說:“這還是剛住進這座小院時做的,那年我二十三歲,剛立夏不久。你哥哥試了試就不想脫下來了,我硬讓他脫下,就一直掛在這里,布料都透光了。”她讓葦航坐屋里唯一一把舊竹椅,自己一條腿盤屈在床上一條腿搭拉到床下坐在床沿上:“做了這件長袍,我就開始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一不留神就五十歲了。如山是個有家室的人,我不能讓他身上有一點我的東西。夫人可是個好人呢。”

竹椅子吱吱悠悠,葦杭的脊背一陣發(fā)涼。在這座風聲和水聲交集的院子里,一個人,守著日出日落,將一地寂寥和說不清的心緒織成結又拆解開,拆解開又織成結,從二十三歲織到五十歲,頭發(fā)都織白了,卻從不讓心愛的男人穿上自己編織的毛坎肩。

“小妹呀,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挺知足的,要不是你哥把我接出來,也許我早就成了繡惠老鎮(zhèn)街頭的瘋女人。你剛進院子時叫我聲大姐姐,看見我眼里有淚,就一直為我難過,其實那是我心里高興。你們兄妹可真像?!?/p>

接下來大姐姐的話就有些凌亂了。葦杭按捺住焦慮,聽完大姐姐和哥哥的一段情史。他倆是在葦杭姑姑家認識的,至于怎么就互生愛意了,大姐姐語焉不詳,只說他們的關系得到了姑姑的暗中支持。葦杭小時候模糊的記憶至此清晰起來,那次跟著哥哥走姑姑家,哥哥特意從長嶺山上采了兩把野花,給她的是順便,給大姐姐的才是心意。那時父親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哥哥和大姐姐的事情,所以才會罰他在院子里站了半宿。大姐姐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她從小跟著讀了不少詩文,言談舉止也浸染了不少文氣,認識哥哥時,他父親已經(jīng)窮困潦倒。葦航的父親自然不會答應這樣一樁門第懸殊的親事,更何況還是私定終身呢,當年就給哥哥把嫂子娶回家。結婚前哥哥曾讓姑姑約大姐姐見一面,當面向她道歉,作為何家的長子,他違拗不了父親的意志。姑姑說大姐姐的父親也已經(jīng)將她許配了人家,你們都是要結婚的人了,再見面不合適,她可以把話傳給大姐姐。等到有了第一個孩子,哥哥才從姑姑那里得知大姐姐一直沒出嫁,人也變得有些恍恍惚惚。哥哥跟嫂子實話實說,背著父親把已經(jīng)是孤女的大姐姐接到這個小院。被父親趕回老家之前,哥哥時常來這里。大姐姐說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的話多,哥哥話少。偶爾嫂子也會陪哥哥一塊來,總是嫂子話多,她的話少,哥哥不說話。葦杭由此推斷,哥哥將大姐姐接到濟南來,應該是為了給當年的青春孟浪還債,道義多于情感,所以嫂子才會那么大度。

葦杭忽然覺得時間又過去了很久,起身出門瞅一眼小座鐘,才過了不到二十分鐘,心里稍稍安穩(wěn)了些,不好意思地回頭向大姐姐笑笑。床頭那個孤寂地在淺色床單上飄零的枕頭,又讓她胸口一堵。大姐姐抱住她肩頭:“看你,又替我難過。我說知足是心里話,本來我在老家都打好出家的譜了,如山把我接到濟南,還安置得這么好,我就當是居家修行了,不覺得孤單,也不覺得日子難熬,清清靜靜的,真的挺好?!?/p>

“胖夫人究竟是個啥樣的人?”

“咋說呢?”大姐姐習慣地摸起毛坎肩,往小拇指上繞了圈毛線又放下,想了想說:“我輕易不出院門,他除了你哥哥單獨過來時偶爾來坐坐,平時也輕易不進院門。他的事都是聽你哥哥零零碎碎說的。你哥哥說他是女兒心腸男人骨血。如山跟他交往,是因為嘴饞,因為好聽京戲吧。這是我瞎猜的,要不以如山的脾氣,咋能瞧得上一個娘們兒似的胖男人。聽菜館里的伙計說,胖夫人道上的朋友挺多,這條街上的商家都靠他給罩著。日本人用得著他那些朋友,也得給他個面子。他們說,你哥哥救過他侄子一命。這事我問過你哥哥,他不想說,我也就沒再問。胖夫人的伙計告訴我,他兄弟倆就這么一個男孩,他因為沒娶妻生子,覺得對不起祖上,把這個侄子親得跟命根子似的。你就放心吧,如山托他辦的事落不了空的。”

葦杭心里反而更不踏實了,看來大隊長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胖夫人的背景太過復雜。他那些黑道朋友能為日本人所用,那他呢?要知道性情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生死關頭瞬間就會變形。

大姐姐又開始編織毛坎肩。肥貓瞄一眼何葦杭,猶豫著過來,趴在她的腿上。如山離開濟南前,把她托付給胖夫人。胖夫人搖著白白胖胖指節(jié)凹下豆窩的手,說這話你這當小弟的就不用說,放心吧,保證如夫人她連根汗毛也不會受損,飲食起居更不須她操半點心。如山起身施禮,胖夫人也起身雙手在腹胯間搖了搖:今后你在濟南但凡有事,只需一張信箋,我自會盡心竭力。這就是她知道如山肯定有信帶給胖夫人的原因,她沒有告訴葦杭,不知道為啥,就是不想說。

院門的銅環(huán)吧嗒吧嗒扣了兩下,不是三根手指捏著是拍不出這個動靜的,她把肥貓放在地上:“胖夫人來了。”

4

一襲介于戲裝和家常衣著的青素長裙,外罩一件米色坎肩,左手撫于腹胯,右手輕搖蘭花,胖夫人就這樣步態(tài)嫻靜地走過來,微微一笑,眼神溫婉而又清泠透徹地一凝,隱含在嫵媚后面的凜然直抵葦航內(nèi)心,讓她不由怦然一動。只這一個照面,瞬間就顛覆了想象過多少遍的那個不男不女的形象,這哪里是一個扭捏作態(tài)的胖男人,分明是在世間磨煉和舞臺濡染中養(yǎng)出包漿的,一位風雅而通透的豐腴女子。

“果然有令兄之風?!甭渥笈址蛉穗p手蘭花輕輕一湊一舉,頷首贊道。葦杭起身答謝問候,剛說“這次的事,家兄……”就被胖夫人立掌打?。骸拔腋缟街g從不客套,也請小妹不必多說?!比敽悸杂X尷尬,攥攥拳頭又舒展開。

“聽聽我這兄弟咋說的?!迸址蛉藦拈L坎肩里面取出何如山那張信箋,中指彈了幾下,念道:“弟之所托乃出于家國大義,若屬私情斷不會讓夫人冒此大險,也不會叫小妹身涉險境。內(nèi)奸不除,長嶺山萬余抗日戰(zhàn)士和六十多個村莊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會付出慘重代價。深知夫人性情,弟自無須多言?!弊x罷,他輕抬右手做了個沒有水袖的小抖袖動作,悠悠長嘆一聲:“知我者,如山也。”

他細長的眼睛里霎時水波流轉,顧盼間隱含著無盡的柔魅和絲絲幽怨。葦杭腦子里響起悠長明亮、委婉纏綿、回環(huán)往復的京胡伴奏,鼓板聲如小鹿踏碎石,時急時緩地穿插其間,胖夫人咿咿呀呀的一腔心事,隨著舒卷自如的水袖百轉千回,云水般拋向旁邊若有所思的哥哥,哦然沉吟余音裊裊蘭花如雪……

忽然當?shù)囊宦暎址蛉藢⒉柰敕旁谧郎希骸澳愀绺缪?,他的率性從不為世俗所羈絆,可他的義氣和硬氣又總是收著掖著,藏在儒雅的長衫下的,這才可以當?shù)闷鹉腥诉@兩個字。只可惜……”只可惜什么,胖夫人抿嘴含住了,眼角露出一抹潮濕。

“在我認識的我哥哥的幾位好友中,您是他的知音?!比敽家恢便枫吩谛睦锏囊蓱]忽然就平復了,不覺向胖夫人粲然一笑。

“這話我愛聽?!迸址蛉搜鄄ɡ镩W過一絲羞澀,撩手指指窗戶,讓葦杭將仆人叫了進來,仔細打量他一番,說:“進門時一打眼我就知道這是個練家子。今晚的局怕是很難以文戲收場,道上的人是靠不住的,他們的人只能做些外圍的活,我身邊需要一個短打武生,等會兒讓他跟我回菜館,叫我侄子在這里陪你?!比敽键c頭:“一切聽你的?!?/p>

“那邊一得手,我就叫仆人回來,你們立馬從后墻走人,外邊有人接應。菜館那邊要是不順手,到八點他還不回來,你們也要準時走。菜館和這里,濼源公館都一直在監(jiān)視,稍一拖拉就難以脫身了?!迸址蛉擞粋€盤腕,沉吟片刻,說:“你們也不必太擔心,客人已經(jīng)答應了我今晚的邀請,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好了,我得趕緊過去?!彼冶弁弦粨P,順勢站起,念道:“走了?!蹦_步搖搖曳曳,徑直走出堂屋。小李看看何葦杭跟了出去。

葦杭沒有跟隨相送,她從一聲綿長如縷的吟哦中,聽出了冰雪般的決絕。“等天黑后,你把我送到卓袱小館?!薄吧??”胖廚師撐開縫眼:“你可是剛說了一切聽我叔的?!薄皠e啰嗦,從特務嘴里掏東西我有經(jīng)驗。坐在這里讓夫人孤身涉險,我還來干啥?!迸謴N師脖子脹得通紅:“我……”葦杭趕緊安撫:“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送下我你就回來,想清楚撤離路線。這次行動你是功臣。”

胖廚師不好意思了,揉搓著脖頸“嘿”了聲:“這話說的,好像我要讓誰支付人情似的?!?/p>

大姐姐暗暗盯著葦杭看了會,拉住她的手,說:“跟我去換身衣裳,你這身在濟南早就不時興了?!彼_臥室的衣櫥:“這些都是你哥哥在一九三八年陰歷初八,七夕節(jié)的第二天,來濟南買藥時給我置辦的,他眼光年輕,我也沒穿過,整天呆在家里,穿這么好的衣裳給誰看呢。打那他也沒再來過。日頭長的時候,真想見見他?!比敽贾浪恍枰貞?,就挑了身素淡些的換上,別說還挺合身。哥哥還真是夠操心的。大姐姐前前后后地給她整理了一番,嘆口氣:“你們兄妹都一樣的脾氣。我看出來了,你比你哥哥又多了一股犟勁,想干的事怕是誰也攔不住。”

天黑后葦杭在胖廚師一再勸阻下,耐著性子等到快七點半,胖廚師才把她領進菜館通往胡同的小便門,指指假山旁邊的餐廳就彎腰跑了出去??磥磉@個滿嘴牛氣哄哄的胖子是真怕他叔。

葦杭剛邁上餐廳臺階,正門門口就一陣吵嚷,兩個被門衛(wèi)追趕的小伙計慌慌張張的跑過來。從餐廳急匆匆出來的小李躍下臺階,截住跑向小便門的倆小伙計,一手抓住一個交給門衛(wèi)。門衛(wèi)把他倆推進餐廳,喊道:“掌柜的,小馬哥說有一隊日本憲兵往芙蓉街這邊來了。這倆家伙想從小便門出去,碰到您侄子又踅往大門,我看他們神色不對,還以為又要偷偷溜出去賭博,剛一攔截,他們扭頭又往小便門跑,八成是他們把鬼子引來的?!迸址蛉俗鴽]動,擺手讓他沉住氣,去街口把把風,然后優(yōu)雅地拍拍手,對應聲進來的二掌柜吩咐道:“把這倆東西先綁到酒窖里,告送大家該干嘛干嘛?!彼粷M地看一眼葦杭,瞪一眼小李:“還不快走?!毙±钋穆晫θ敽颊f:“得手了,咱們走?!?/p>

葦杭站著不動。

胖夫人招手把二掌柜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又說,“凡是見過這兩位的,”他指指葦杭和小李,“都打發(fā)出去辦事,告訴他們不準說今晚上來過生人。找人去替換那個門衛(wèi),讓他也躲出去?!?/p>

“咱們一塊走?!比敽忌焓秩ダ址蛉?。胖夫人擰身躲開:“那隊憲兵要是沖著這里來的,發(fā)現(xiàn)我不在,必定會調(diào)兵對附近大肆搜查,那就誰也走不了。”“那就讓小李留在你身邊。”胖夫人急了,豁地站起來:“這里多一個生人就多一分麻煩,虧你還是帶兵的,這是濟南,你留下一百個人也沒用?!彼莺萃屏诵±钜话眩骸翱熳撸 ?/p>

倆人剛走出小便門,就聽到大門那邊涌進沉重的皮靴聲。

小院門無聲拉開,大姐姐抱著肥貓迎上來:“快走,芙蓉街那邊的胡同口站上黑狗子了?!闭f著閃身出門,葦杭發(fā)現(xiàn)她穿著自己的衣裳,急忙伸手拉門,門外已咔嗒落鎖。芙蓉街那邊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接著是雜亂的喊叫:“誰?站??!”

胖廚師拽著葦杭往后墻跑。葦杭和小李跳下墻頭,胖廚師還趴在墻頭上猶豫,踹門聲砰砰響起。他朝何葦杭揮揮手,拋下一個鼓囊囊的大信封:“我叔讓交給東家的。快走,我得回去收拾一下?!睕]等葦杭反應過來,就順梯子溜回小院,嗨嗨吆吆爬起來,將梯子藏進院墻和屋后墻之間的夾壁,嘟念著:“豁出命換來的東西,說啥也得讓大小姐帶回去。東家,今晚我把這條命還給你了?!彼饓K甜瓜大小的煤塊,不慌不忙地拉著門栓,罵道:“急他娘的個啥勁,又不是來接新媳婦,老子沒有紅包給你們這幫龜孫?!遍T嘩啦被推開,他猛地舉起煤塊:“炸彈!”

槍彈爭先恐后地撞進他胸膛。

槍聲響起之前,憲兵小隊長已叉開雙腿,隔著桌子站在胖夫人面前?!胺蛉耍裢淼木瓶山o我留了一壺?”小隊長的漢語純正流利,眼角的笑意像是遇上了久別重逢的故人。胖夫人微微頷首,慢慢站起來,渾身輕松長袖垂落:“今晚喝的是中國的烈酒,怕是不太合閣下的胃口?!闭Z音間帶著點青衣韻白,眼波里流動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嫵媚?!澳蔷驼埛蛉烁胰T源公館?!毙£犻L斂起笑容:“我請你喝一壺日本大關清酒?!迸址蛉俗竽_悄悄往外一撇,右腳暗暗蓄力,笑道:“多謝閣下了,確實是好酒,可惜我這身子骨怕是消受不了你那里的刑具呀。”突然一個側旋身,衣袂飄飄長袖流云,一道寒光劃出炫目的清輝,血花如雨繽紛灑落……

5

太陽正一頓一頓地墜向西邊的山頭。何葦杭坐在長嶺村背后的臥牛山頂,望著家里灰色屋脊上飄動的炊煙。

昨天晚上脫離險境后,她讓小李抓緊去車站買到普集站的車票,上山直接抓捕警衛(wèi)隊副隊長袁勇,然后就坐上黃包車返往芙蓉街。剛進西花墻子街就被往回跑的人流堵住,黃包車夫一聽戒嚴,撂下她就調(diào)轉車頭,連錢也沒要。她拉住一個商人模樣的問:出啥事了?那人倒不怎么驚慌,說卓袱小館門口站滿了憲兵,警備隊正押著伙計們往外拖尸體。胖夫人和他侄子,還有一個女人,都死了。聽人說那女的被好幾把刺刀從后背捅穿到前胸,連她抱著的貓也被刺死了。葦杭想起大姐姐讓自己換衣裳時的眼神,她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她想干的事是悄無聲息地埋在心里的。

太陽又一頓就挨住了山頭。咋跟哥哥說呢,我這個被他們舍命掩護的,連胖夫人和他侄子咋死的都不清楚。青衣如夢,胖夫人是他精神世界里一個旖旎的夢,照顧好胖廚師是他回報胖夫人難以著落的一片繾綣,一腔幽怨的唯一依托,現(xiàn)在夢碎了,撫慰內(nèi)心歉疚的依托也碎了。還有大姐姐,那個為一份初戀空寂一生的人,也走了。他何以承受。

太陽終究還是落在了山后面。小李和幾個戰(zhàn)士站起來:“政委,天黑了。”

哥哥拆開胖夫人的信封,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他寫的信箋。此刻這可都是二人交往過程中,一些刀子一樣鋒利的往事。哥哥臉色平靜得讓葦杭心疼。信箋攤了一桌子,他拈起唯一一頁淡粉色的,推到妹妹面前。

“如山吾弟,把這些信捎給你,你將我寫給你的那些一并保存吧,作為咱們姐弟二人十多年交往的一個念想。完成你之所托,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弟不必難過。我這一生大都耗于玩樂了,想來每每慚愧。近年在異族淫威下茍延殘喘已是生不如死,夜深人靜之時,戲曲里那些忠肝義膽的唱腔常折磨得我難以入眠,臨了能為長嶺山的抗日隊伍和弟之父老鄉(xiāng)親灑了這腔血,我這一生就值了。謝謝你,我的弟弟。就此別過,祈請珍重。”

“我知道會有危險的?!备绺绾鋈粶I流滿面不能自已。葦杭腦子里響起胖夫人那句“程腔”韻味十足的念白:“走——了——”

一搖三曳的裊裊遺韻里,一只貓蹣跚的影子被院子里突然亮起的燈光映在窗戶上。葦杭霍地站起來:這分明是大姐姐那只肥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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