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在旭
他永遠停留在了十歲,留在親人的模糊記憶中。
他的照片,現(xiàn)在已被父親燒毀了吧。大人們都是這樣做的,還有被褥和枕頭,一同燒掉。他悲傷地想。
慶幸的是他還保留著思考的能力,就跟活著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就是:現(xiàn)在他是一具尸體,僵硬地沉在冰冷的河底,被世人遺忘。
他每天看著冰面上的人走過,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他們冒著風雪,從河的這一邊趕去那一邊,在集市散了后再回來。他們匆匆而過,從不看腳下,就像平時走在馬路上一樣輕松自然,不作任何停留,也從不擔心冰面會坍塌。
他們前赴后繼,年復一年,理所當然。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是有座橋該多好。
他又想起了他掉下來的那一天,可能是那個冬天里最冷的一天了,北風呼嘯著,冰面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床坏胶影叮磺卸急灰环N刺眼的白覆沒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永遠到不了彼岸。但他必須過去,就為給父親買個生日禮物。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他為自己能記住父親的生日而感到驕傲。
他還記得他是怎樣偷偷地把儲蓄罐的塞子弄壞,倒出所有的硬幣,然后溜出家門的?,F(xiàn)在這些硬幣就躺在他身邊,和他一樣,沉在河底,變成尸體。
之后就是那場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埋葬了所有線索。當人們再次走上冰面的時候,他看見了他的父親,還有母親。他們眼睛紅紅的,顯然還沒有從失去他的痛苦中走出來。他們四處尋找,臉貼著冰,像動物一樣爬著。他看見父親的臉上多了些皺紋,下巴上也長滿了胡子,就像電影中一夜之間變老那樣,原來這是真的。他看見母親的大粒大粒的淚水掉在冰面上。
但是,他們看不見他。
他多想大聲呼喊,嘴巴卻不能動一下。這條河剝奪了除了眼睛能看到的他的一切。直到太陽西沉,父親攙扶著母親疲憊地離開了。
他知道,他不能閉上眼睛,也不能停止思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維持這種神奇的死亡。
他最后一次在河面上看到他的母親,是在他頭七那天。她和父親一起,執(zhí)著地不放過任何線索。后來他母親瘋了似的捶打冰面,他真的以為她看見了他,但是她又猛地站起來,跑開了。就像每次離家出走時那樣,不顧一切,拋下所有。
父親追了上去,然后他們拉扯著,肯定又吵了起來。
從那天起,他再沒看見他母親在冰面上,哪怕只是路過——到河那邊他姥姥家,也沒有。
他父親一個人搜尋了好多天。
母親去哪了,為什么不來?他有點生氣,有點想哭。
再后來連父親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天氣一天天變暖,陽光射在冰面上的時間也長了,人們還是在每個趕集的日子匆匆走過冰面。只是人群中再也沒有他父母。他盼望著冰面快點融化,那樣他或許就能神奇地游上岸去,然后像平時一樣在母親飯菜剛做好的時候走進屋子。他盼望著再見到父親,盼望著再見到他的小伙伴們。但他突然想到書本上的一句話,太熱了東西會腐爛,于是他又害怕起來。這種折磨在冷與熱之間,在生與死之間,流浪。
不知又過了多少天,人們依舊還能在冰面上行走,但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么多了。他看到了冰面上走來三個人,他們手牽著手,男人高大的身影直挺挺的,軍綠色大衣,領子高高地立著,遮擋了大半張臉。女人穿著粉色的羽絨服,沒有戴帽子,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身后,看上去很美。尤其中間的那個洋娃娃般的小女孩,粉嫩的小臉在冬日的陽光下閃亮著,紅色圍巾半披在肩上……
多么幸福的一家?。∷?。
突然起了一陣風,女孩的圍巾被吹落在冰面上,男人連忙彎腰去撿。他看清了這張臉,這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從他出生起就陪伴著他的臉。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依然英俊,胡子刮得很干凈,眼睛里充滿了一個父親的憐愛。他的左手一直拉著小女孩的手,仿佛怕一松開就會把她弄丟了。
河底的男孩,冰封的男孩,曾經(jīng)渴望融化又害怕融化的男孩,在這一瞬間只有一個愿望——永遠沉睡在河底。
“爸爸,祝你幸福。”說完這句話,他用力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