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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一些重要的講述

2019-11-13 21:07:02江靜龍
核桃源 2019年2期
關鍵詞:旋耕機公雞

江靜龍

父親的犁

父親是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屬牛,常說自己就是牛,脾氣也是牛脾氣,犟得很。他是長子,祖父母生了他們兄妹9人,父親早早就輟學回家,幫忙苦工分養(yǎng)活弟妹們。書念得極少,苦吃得極多,13歲就學會了耕地,成為祖父的得力助手。

聽他講,包產(chǎn)到戶后,他用的第一架犁是純木頭做的,只有犁尖是鑄鐵。那是櫟木樹的材質,是后來成為我外公的老木匠做的。祖父為買這架犁,錢攢了很久,這是當時家中較為珍貴的勞動工具。犁把手與犁的主梁為通梢一根木,粗的地方有缽頭粗,細的地方只夠手握,離把手約3尺的地方,鑿開一口,安一個彎梁,用于栓牛打腳和犁索,彎梁與主梁間再用一根木頭支撐,形成斜三角形,開口向牛,犁尖就套在主梁上,只需用木楔調(diào)整犁尖的傾斜度,就可以調(diào)整犁地的深淺。

那時候做的犁,木頭都是最好的,足夠硬實,重得很,被木匠刮得如瓷一般平滑細膩,越用得久,越是光滑,特別是把手,隨著老繭與木頭的磨蝕,漸漸地能夠看出木頭的紋理,耕田者的血汗融入其中后,那些紋理尤為明顯。那些年,犁也是貴重的嫁妝,隨著母親一起,嫁進了江氏門中。

我出生后不久,父親與祖父分了家,到楊子棚安家立戶,犁跟著那些零碎的家當,坐著搖晃的老牛車,離開了祖屋。

那架犁一直跟隨著父親。分家時候的小牛,長成大牛,然后父親以這牛為墊本,成了游走于鄉(xiāng)村的牛馬販子,牛換了一撥又一撥。這架犁,犁過多少地、教會多少小牛犁地耙田已記不清了。父親教會牛耕田犁地本領后,牛成了熟牛,再賣出去便升值很多。一次,一頭比父親還犟的牛,被父親抽了幾鞭子后,梗著脖子,在山地里跑了起來,父親跟不上,松了手,牛拖著犁,四處撞,最終,犁把手斷了,犁尖折了,彎梁也拖散了。父親火冒三丈,用絕招擰著牛鼻子,反手一扭,牛本該順勢一倒,殊不知,這牛真犟,沒倒下不算,還虎了父親一下,父親把牛韁繩栓在大樹上,拿著鞭子,嘴里罵著,狠狠地教訓了牛一頓。

但,犁已經(jīng)廢了。這頭馴不熟的牛,第二周便被父親趕往了縣城市場賣了,還貼了本。父親在這頭牛上,傷透了心。外公來看過這架犁,說已無法修復了,關鍵的犁把手,接不了,于是,這架犁一直被掛在檐下,后來,作了母親煮飯的柴,外公又做了一架新的給父親。

千禧之年前后,用鐵管焊犁成了鄉(xiāng)村的時髦貨,隔壁冷大叔焊的犁,大家搶著要,父親也去訂了一架。犁拿回來后,父親又一次趕著牛,拖著鐵犁上山,一路上,石子與犁擦碰的聲音,讓人心里麻酥酥的,像過電一般。鐵犁比木犁要輕很多,犁把手雖然也是木頭的,但斷了能夠重新?lián)Q上。牛還是犟牛,父親的牛脾氣依然沒改,于是,我便常和父親一起,把斷了的犁把手褪出來,再削一根新的裝進去,換犁尖的時候也多。父親只要一將犁握在手里,人、牛一起,整個田地里,只聞大呼小叫,只見泥塵輕揚,直到暮色蒼茫。

我上大學是2006年,村中逐漸出現(xiàn)了“油犁”——旋耕機。初開始,父親不懂那寒冷的鋼鐵之物,什么快檔、慢檔、高速擋、倒擋,離合器、油門,簡直要命,看到村人用著,“吧嗒吧嗒”地在田里滾一圈,吐出陣陣青煙,那泥土就翻碎了起來,覺得很新奇。但他還是習慣他的老鐵犁,牛在前,犁在中間,他在最后,沿著犁溝,用腳底感受泥土的溫度。然而,犁過后,大塊大塊的泥團,還要用踩耙細細地過幾遍,甚至再用鋤頭一點一點地敲,一塊田下來,工序太多太繁瑣。那旋耕機融犁和耙為一體,既犁了地還碎了土塊,是要方便得多。偷懶時,父親便請村人幫忙用機器打田,方便的同時,他又心疼他的錢,于是,在我的一再鼓動下,父親買了一架旋耕機。

那機器震動頻率快,抖得很,父親生怕機器不聽話,用使犁的方法死死地握著把手,學了幾天之后,手酸背疼,骨頭都快散架了,跟我抱怨不已。后來,他摸索出經(jīng)驗來,跟我說,這機器抖有它抖的規(guī)律,不能死勁地握,要跟隨機器的勁道,人才不會太辛苦。他掌握了訣竅,牛脾氣這次終于不犟了。后來,他又以這個旋耕機為車頭,焊了一個兜,臨時組裝下,又成了一輛農(nóng)用車,拉拉糞、拉拉草,順便犁地、抽水,功能還挺多。

于是,那架鐵犁跟老木犁一起,都被掛在了檐下,犁尖泛出深茶色的銹跡,午后的陽光照上,顯出晚景的孤獨。而旋耕機的耙齒,磨得亮堂堂的,像鏡子一樣能夠反光。

夕陽下,父母的身影被越拉越長,鋪滿了整塊田,隨著身影,我看到了一架架收割機舔過田野,一捆捆秸稈變?yōu)榫G肥,一顆顆谷粒被收進口袋??粗l(xiāng)村越來越多的機械化農(nóng)具,所有的農(nóng)事活動都便捷了起來,我堅信,新時代,我們的農(nóng)村生活,肯定是越來越好。

散公雞

孩提時代的家故鄉(xiāng),生活比較困難,每到某一種食物收獲結束后,在收種的土地上,都會有很多人仍在土地上不停翻找著,將主人家收剩下的糧食,一顆一顆地翻出來,成為自己的額外糧食,貼補家用。由于都是自由的、開放的、隨性的、普眾的,沒有拘束,同時也是因為村人們?nèi)缤u一樣在土地中搜羅食物的形象,大家都稱之為散公雞。

散公雞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改革開放初期的農(nóng)村,大家都還不富裕,在剛剛分得的土地里,種出來的糧食比金子都貴,特別是父輩,他們兄妹都比較多,很多時候,吃仍是個很大的問題,于是,作為長子的父親老早就丟下學業(yè),回到家中,跟祖父祖母一起,苦工分養(yǎng)活幾個弟妹,甚至為了多賺點錢,父親趁夜到煤炭洞里與人挖煤,在洞中還被煤塊砸了手,手斷成三截,至今都伸不直。到我出世后不久便分了家,多一口人就多一張嘴,分家后的我們,分得的土地都是箐溝坡地,寡得很,不出種也不涵水,當時的父親想著弟妹還多,該為祖父母分憂,也沒多想什么,隨后搬離了祖宅,開始了單家獨戶的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到我逐漸知事起,這種境況仍沒得到多大改善。于是,每到秋季,我便捏一把小鋤頭,挎一個蛇皮袋改做的小白包,跟祖母和幾個姑姑一起,滿大山尋找吃食,散公雞成了童年的一個獨特記憶。

那時的糧食出產(chǎn)很少,主人家都收得很仔細,要想找到點兒都不容易,況且我還小。長坡嶺的山地里,到處都是挎著蛇皮包的人們,這塊紅薯地里挖出來,又折進去另外的花生地里,要不就是順著玉米墑,挨棵挨棵地檢查,或是在收完的麥地豆地里,弓著身子,仔細地尋找。有時還會被主人家扯著嗓子吼上一通,說剛收完,自己家都還沒來得及撿一遍呢,硬是不準人在地里找,這時大家便都自覺地移出地來,在旁邊的地里再尋一遍,眼光不時地偷瞄著這邊的人家,一旦主人家離開后,便一窩蜂地涌進去。

由于個頭小,力氣也不夠,很多時候都撿不到什么,地也挖不動幾下,便跟在姑姑們后面,她們挖出點東西來,便去搶,免不了要被罵上幾句,好在都是自家人,她們也不會跟我多計較。偶爾,祖母會把她兜里的糧食抓給我?guī)装?,算是對孫子的格外疼護。有時挖到水嫩的紅薯莖,或是饞嘴的花生,抑或是挖缺了一角的地瓜,也會順手拿來在衣服上擦幾下,剝給我解饞,惹得姑姑們眼紅。更多的時候,一天的收獲少得可憐,全部收集起來,也沒多少,但總比在家餓著閑等著要強一些,多少總有收獲,也能勉強糊口,于是,大家都樂此不疲地奔走在長坡嶺的山梁上,翻找著,一塊塊紅土地里,身影被越拉越長,大山被越翻越熟。

這樣的散公雞不單單淘糧食,就連生產(chǎn)隊承包給姨爹家或者高平家的水塘,都成了散公雞的場地。逢過年時,魚塘會來一次大翻塘,將塘中的魚捕捉起來,集中售賣,然后暴曬多天,將塘底的細菌曬死。也只有到過年時,這些魚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賣完,而在主人家放完水,拉完魚后,往往都會喊一聲“散公雞”了,急不可耐的大家便躍入稀泥中,小桶、盆或者是扎起袖子的衣服,都成了裝魚的工具,那些漏網(wǎng)的魚,難逃眾人的眼睛,多數(shù)都下了油鍋,調(diào)劑著鄉(xiāng)村清苦的歲月。有的人家,因為消息不夠靈通或是有事耽擱,沒能在當天參與散公雞,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會卷起褲腿,甚至光著身子,涉入泥淖深處,在稀泥里淘泥鰍捉黃鱔,也會引來一些人的觀看,如果泥鰍多,觀看的人又會脫了衣褲,加入這樣的翻撿之中,這樣的場景也成了那些年過年中一項難忘的競技節(jié)目。

散公雞淘到的東西都是自己的,與勞動成正比,跟運氣緊密聯(lián)系。南瓜、蠶豆、蒜頭、辣椒、土豆、玉米、高粱……凡是大地出產(chǎn)的物品,只要被收后,都是大家的,這樣的共識一直維系著鄉(xiāng)鄰的和諧關系,調(diào)節(jié)著人際間的血脈聯(lián)系,以至于連我這樣的孩童都熟知每一家的土地,哪家的出產(chǎn)豐腴,哪一家的雜草茂盛,從中,也會體悟出些微的人生道理來。

人勤地不懶。散公雞同樣也是這樣,舍得挖舍得找的人,大地都不會虧待他,也總會給他留下想要的東西。

我上學后直到初中,每到假期,都會與一群小伙伴一起,漫山遍野地逐馬放牛,大家漸漸地不再為了吃飽肚子而愁了,散公雞也成了一些如我祖母一樣的老人閑暇時做的事情,偶爾遇到幾個在路上撿糞的老人,我們都希望牛馬能多拉一點糞便。這時候,很多山里的紅薯、花生等物,主人家也沒有以前收得干凈了,我們依然會去刨出來,用土塊砌一個灶,然后把火燒得旺旺的,將土塊燒紅,把紅薯花生丟進去,再把土推倒,用細土嚴嚴實實地焐起來,稍后便可美美地吃上一頓。

那些年煙火熏陶的山野清貧味道,到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會滿口生津,忍不住都要咽一下口水。

后來,參加工作到漾濞,在山間教了幾年書,這時的生活與我童年已相距近二十年了。廣袤的大山中核桃樹漾出濃郁的墨綠,秋后的大山,核桃逐漸咧開嘴在林中笑著,只等著一場山雨的到來,當?shù)厝朔Q為“裂核桃雨”,這雨一過,大山就忙碌了。村人們要趕在下一場雨到來之前將核桃全部收回家,一些人家便要請工來打核桃、撿核桃,一般都是請來的人在前面撿,自家的人在后面再翻撿一遍。但不管怎樣,都會有遺落的,村人俗語道,“一人來有一人份,千人來有千人份,還會留給老鼠一份”,于是,課后我會背上籃子,到核桃林中散公雞,每天下來,都會有十多斤的收益。有的人家,看到我來散公雞,會故意剩下一些,然后匆忙離開,照顧我靦腆的自尊。

大山林深樹密,在雨季,會有很多野生之物供人翻找,讓人“散公雞”。勤勞的人家戶也會趁閑時,進山淘一些,時間久了下來,竟然也會有驚喜。像野生草藥滇重樓,識藥的人都知曉,是云南白藥的主要成分,他們在山中遇到,都會挖回來育在自家林下,久而久之有了一片,某一天,藥商進來,以高價購買去,生活竟得到了極大改觀。另外,還有天麻、三七、金銀花、白芨、秦艽、蕨菜、樹頭菜、香椿、牛肝菌、羊肝菌、雞樅、松茸、紅菌、木耳……各種原生土產(chǎn)的東西,是大地無私的贈與,都登堂入室成為了食藥佳品,相比起我貧瘠的童年故鄉(xiāng)而言,這里的大山實在是太慷慨了。

天野寂靜,空谷幽深,時光總如拉鋸一般,牽扯出諸多思念來.后來,我從山村來到城市,山野的各種散公雞生活又成了我的一大鄉(xiāng)愁,每每憶及,總有萬千的話語想說。

如今,當年散公雞的小孩子已過而立,老人們一茬一茬故去,很多曾經(jīng)很金貴的東西都成了慣常之物,在經(jīng)濟社會高速發(fā)展的同時,散公雞的日子逐漸遠去,散公雞的精神頭淡了下來,而我卻是多么希望能再去多散幾次公雞呀!

抱著媽的腳安然入睡

那天檢查完,醫(yī)生要我住院。

母親在家,陪著已多次昏倒的三外公忙出忙進地料理舅爺?shù)暮笫隆k娫捓?,泣不成聲?/p>

我能想象到那個糟亂而悲傷的場景。然而,更為慘淡的還有我的病情。

“你的指標很高,屬于中度,再不治療,后果不堪?!贬t(yī)生下了通牒。

妻子在旁,如坐針氈,像個接手了黑色包裹的災民。毫無準備的我,要住院了,一向很好的我,正在拆封身體炸彈,一種未知的恐懼如山壓來。在醫(yī)院工作的妻子,排滿了班,醫(yī)院的秩序就是咬合極為嚴密的齒輪,掉不得任何一扣。她只能盡快將我入院的手續(xù)在我輸液結束前辦完,趕上最后一班回程車抵達小城,已是極為辛苦了,看著她穿著高跟出入忙碌,內(nèi)心涌出諸多歉疚和不忍。命運呀,太不公,我們才結婚,為何就要經(jīng)歷這么多磨難?

我極力阻止著自己給家里打電話,舅爺?shù)拟欢?,讓我傷痛不已。這是祖輩皆同出一母一父的至親,是關系極為密切的了。況且,舅爺一生坦蕩,一副俠肝義膽,從派出所到戒毒所,多有功勛,然終難避免這凄苦的命運,那天當同事送飯去時,他栽下來,再沒能起來,丟下須發(fā)皆白的三外公和無依的妻小、親人,我在想,以后誰為我辦身份證呀?誰為我們這一族撐腰呀?母親在喪事上,也許正哭著??匏值?,哭未來的生活。我怕。

在我躊躇著是否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先打了過來,猝不及防的來電讓我惶恐,更讓我相信了血脈相連的信號如此強烈,哪怕百里之外,疼痛猶如加在她身上一般。先罵我,說我連電話都不會打回來安慰下三外公和舅母,然后問我在干什么。我竭力隱藏著窘境,可柔弱的神經(jīng)沒能把控住聲音的低沉,臨末了才說,“媽,你把我的醫(yī)??ㄋ蛠斫o我一下,順便來照顧我兩天,她要回去上班。”“怎么了?”“住院了,沒什么大問題,醫(yī)生說打幾天針就好了。”“在哪里……”然后,我就聽到一些嗚聲,我很后悔自己懦弱了。

后來,我再打電話要她千萬不要忘了帶醫(yī)保卡時,她和爹已經(jīng)回到家,正忙著收拾燒水器、拖鞋之類的必需品。聽得出來,那鼻子里吐出的話語已是又低了三分了。

許是“住院”一詞懾了心魂,這個身強體壯的兒子突然倒下,無異于讓他們心頭挨了沉重一記。

第二天,到車站接她的時候,爹和她站在車站外街口處,媽手抱著肚子,左顧右盼找著什么,爹抽著煙,半蹲在行道樹下,看不到煙升起,風凌亂地吹著他們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的身體,要飛的感覺。滿臉的倦容夾雜著憂慮關切與疲憊,大袋小包的物品就好似遺落街頭的難民剛從不遠處回來。因為怕暈車,一直沒敢吃東西的他們看著越發(fā)瘦弱黧黑,看到我來,緩緩地站起身來,朝我招手。我的鼻子像吸了檸檬一般,在車里我仰著頭,眼睛轉了又轉。

“又沒什么大事,你們急什么!爹在家得了嘛?!?/p>

“來看看你,下午我再回去,你舅爺明天才上山,我明天去送?!?/p>

“媽也是,昨晚肯定沒睡好,眼睛都是泡的?!?/p>

聽我這樣說,她轉過頭急了起來,“睡了睡了,怎么可能不睡。睡了。你問你爹。”

爹含糊其辭地嗯了下。我的眼淚又要來了。我后悔不該昨晚告訴她。我極力控制著,并隨著車內(nèi)音樂哼了起來。這一哼,我感覺車的后部突然沉了一下,好像嗓子眼里堵死的兩塊石頭“咚”一聲落了地。

送爹時,雨一陣緊過一陣,車外灰蒙蒙一片,車站外的出租車、三輪車以及跑黑的的私家車擠了再擠,我無法??吭谶吷?,只能與他們賽擠,好不容易插進去停穩(wěn),媽打開車門,爹跟在后面下車。

“我去幫你爹買票,他找不到,你到前面等我。”然后,便匆匆融入雨中。

“不要急,慢慢調(diào)理,什么事有爹在?!钡邇刹?,回頭說。

我的眼淚終于下來了,在爹扭身的瞬間。

雨那么大。很快,他倆的身子在雨中越來越模糊。雨刮嘩嘩地刷著擋風玻璃,那飛濺的雨,從外面砸了進來。

我還在原地,媽要我去前面等,可她說的前面離車站老遠,需穿過一個十字路,雨這么大。我內(nèi)心里說著,管他呢,即使被拍照罰款也在這,再說那些出租車不也是在這擠嗎?我注視著窗外,我生怕媽出來就往前面跑。

好久了,她還沒有出來。車沒了?不可能。人太多,票沒買到?應該不會。

雨還在下著,遠處,我什么也看不到。

媽從車站出來時,身體大半已濕。說是又找車找座位,爹出門很少,不識字,她怕他找不到。

回到醫(yī)院,雨漸小了,天暗如墨,整個人好像墮進了無邊的空蒙中,飄飄的。

許是真的病了。連老天都病透了。

身上的水汽都沒干,她又急著要去幫我預交錢。

“我們押了好幾千的,夠的?!蔽壹泵φf。

“你爹說讓我把錢全部交進去,你安心治?!?/p>

“夠了。平珍走的時候又交了三千了,不夠再說。”

“你有什么錢。我去交點?!?/p>

其實,他們又有什么錢呢,我結婚時早耗光了他們,還有一屁股外債呢。

不由分說地就跑去收費處,沒人,人早下班了。回到病房,像個沒有完成任務的士兵,滿臉頹喪。

然后從包里拿出東西,放進床頭柜。毛巾、牙刷、紙杯、梳子、水壺、臉盆、毛毯、棉襪……把家搬了半個來的感覺。

“以后不能喝酒了。你看你結婚時,酒醉成那樣,就好像有把刀在我心里絞著?!?/p>

“嗯。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燒水,兌水,讓我洗臉洗腳。臉埋在盆里,水浸著,我的眼淚不自主又來了,直至把水都兌涼了,我才洗完。

待我躺下,她把被子平展展地蓋在我身上,又壓了壓邊角,要我把手放進被子。

媽看著我,我怕與她對視,我怕她看出我心底的柔弱。我讀著胡性能在十月上的小說《如影隨形》。說實話,這個題目吸引了我,雖說畢業(yè)后與家人離多聚少,但媽的脾性、良善、勤勞深深刻在了我骨子里,是這些伴隨著我從下營一步步走進了城市,走向更遠的地方。疾病與離別就像個影子,時時刻刻都伴隨著我們的一生,在我生病的時候,舅爺走了,在舅爺走的時候,我生病了,在工作需要我的時候,我已不能再繼續(xù)工作,在我們想盡孝的時候,雙親等得到嗎?我思緒隨著這個題目遠去了。

就這樣,很多事很難完美。

我翻著書頁,很是認真的樣子,其實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她看了我一陣,見我沒事,輕松了很多。給爹打了個電話,爹已安全到家了,她便燒水洗臉去了。

醫(yī)生查房時,她問得很細,這樣那樣,生怕漏了什么,醫(yī)生都有點煩了。臨睡前,一再囑咐我心寬些,別急之類的。

我有什么好急的呢。工作有我沒我一樣,生活中我影響不了誰,我一個無名小卒,能做什么。再說,命都要沒了,其他的還有什么更重要的呢。

我沒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怕她說我。

她和我分頭睡,我怕熱,每每把腳伸出被外,她睡得很輕,一見我露出腳,就掖緊被子,收攏我的腳,抱在心口。有一會兒,她睡著了,身體抖了一下,像被電擊,嘴里滑出兩個名字,“小五,小寶……小寶,小五……”

小五是剛過世的舅爺?shù)拿帧?/p>

也許這兩天,她沒有一分鐘是屬于她的。就連睡著了,也不屬于她。小五舅爺已走了,在今后的日子里,在她夢里,小寶將占滿所有空間。

后來,我抱著她的腳也睡著了,我抱得很緊,生怕丟了,那覺,是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安然。

父親的秋天

父親用旋耕機犁地,是對大地的不敬。旋耕機生硬冰冷,帶著鋼鐵的寒以及刺鼻柴油臭,泥巴一坨一坨的,抱緊了與機器較真。今天上午,我和母親砍完田里最后一墑洋花菜,收攏來也才兩籃,遺棄的大多數(shù)被表弟背魚塘喂魚去了。這年景,蔬菜難種,種出來又賣不掉,父親苦了一肚子鬼火,便擰大了旋耕機油門,就想著趕緊打完這塊田回家歇歇,殊不知越急越見鬼,殘余的洋花菜莖葉死死纏住了機器刀片,卷裹成圓柱似的一大條,刀片咬不進泥巴,直打滑,父親嘴齜歪了也沒用,只好熄火,拿小鋤頭摳,剔牙一樣的。小鋤頭與刀片碰得叮叮鐺鐺,火星亂躥,像午飯吃了一嘴砂子。

毒日仿佛忘了這是秋季,死命地曬,把夜晚都強按進了膚色里。

四分田的洋花菜楞是賣不到好價。今年前期缺雨,父親火急火燎中與村人吵了兩架才把那水扒進田,還差點打了起來,好在要死要死的菜苗得救了,一夜的工夫“噌”地挺直了腰板,驕傲起來,父親“嘿嘿”笑了下又皺起眉頭來,下次咋辦?

“咋辦?涼拌!”

“洋花菜見了頭就疼,還涼拌,結了送你一籮,看你拌不拌得抻展?!?/p>

“你舍得?要像我這種一樣不整,田管它荒著不消貼錢進去。”

“就怕你不吃!噎死你!”

幸災樂禍的三川子灰頭土臉地走了。懶蛇出洞,天干三年,像你這種懶了曬蛇吃的人,田里不長蛇才怪?老天會照顧你的!父親望著他的背影憤憤地說。

父親邊摳著刀片上的菜葉子,想想曾跟三川子說過的話,一陣心涼。這花菜費了多少心血不說,光水就與村人吵了好幾架,說出去老臉都羞沒了。誰承想現(xiàn)在真大籃大籃背去喂魚,這不是把人丟水塘里讓魚啃嗎?這滋味,凌遲呀!

摳好刀片,父親又扯燃了旋耕機,幾個來回田里的土終于變細了些。父親的怒火在噴,他來砍一次菜心里就不滑溜一次,這菜丟了又覺得可惜,留著又費勁,每天挑兩籮去賣還買不回兩斤肉,我在旁看著心里也挺不是不是的。這四分田一點不規(guī)整,歪去扭來活脫脫是條醉酒的河流沖積出來的,旋耕機得彎來繞去避開埂子,墑肯定開不直了。在鄉(xiāng)村,農(nóng)人的耕種跟賭博無異,一不小心就血本無歸??吹贸鰜砀赣H這一次輸?shù)暮軕K,除了收成外,還有老臉,還有回不來的節(jié)令。我突然間想起王曉莉在《慢》中寫到的“慢就是一心不亂呀”的表述,可我覺得父親的時日、農(nóng)事根本無法慢下來,要是慢了,那虧損的部分該何時才能補滿呢?可見父親的心亂了,在四分田的花菜里,父親操碎了心,傷透了心,誰又能理解他呢?父親要在今早才砍掉花菜的田里種上豌豆,要趕上最近的一波特價扳回一局,這地方寸也亂了,透支了積蓄滿足父親,父親鐵定了心,又花高價買了底肥。

我勸父親不要急,把土翻起來曬兩天,這花菜蟲多得很,土里肯定也多,曬兩天把蟲曬死,豌豆發(fā)出來不用多打藥。他橫了我一眼,你懂什么?早一天種才能早一天收。戧得我都不好說話了。

他把旋耕機的犁板上好,又開始開墑。以前開墑都是先拉秧標線定墑的寬窄,然后用灶灰或者普鈣打上點,順著點開??筛赣H好像急忘了這點,繞來繞去,那機器不比牛,它只撿硬處跑,碰到軟的地方它就在那混著不走,“吭哧——吭哧——”滿吐著黑煙地刨,泥巴高一堆矮一堆,開出來的墑像大腸。我也就順著墑?chuàng)?,大汗淋漓地撈通一墑,父親罵我撈的墑是豬拱的,歪歪扭扭的,我生氣丟了鋤頭,你自己開的墑就是彎的,我能撈直嗎?父親看著墑,有種打自己鼻梁骨的感覺,不過他撿起我丟的鋤頭,看好,老子挖你瞧!硬是取直了墑,只是滿臉的汗,噓噓直喘氣。

在他兒子面前丟了顏面的父親把旋耕機熄火了丟一邊,回家架牛拖著犁鏵來了?!扒坪昧藘鹤樱_直了給你看,再撈不好休怪我罵你日農(nóng)(笨)!”我心里憋著氣不答應他,他便對牛大呼小叫,拉長的聲音像久遠的歷史回聲。使牛對于父親來說,小菜而已。他與牛一前一后,仿佛他成了牛的影子,一人一牛犁出的墑如尺拉過一般,我撈出的也就不那么難看了。他犁完后跟我說,旋耕機就是個驢馬屎蛋,表面光溜溜的里面其實就是一包草,不中用光吃油,還是老牛好用。多自豪,像夸自己一樣。

不多時,墑開好了,他也不休息下,牛放一邊,拿起鋤頭和我一起,要趕在夜幕來臨前,定好墑。剛撈不到半米,他又說我要把墑面拉平,有石頭要揀出來,那些菜葉子要用土蓋起來,溝里的土要清空,溝邊勁不能太大,要不墑就窄了,少種幾顆就少收了糧食……唐僧一般挑我的不是。我拄著鋤頭,看著父親佝僂的腰背、滿臉的汗、皺紋與暮色融為一體,顯得蒼老了些。在我身邊,他不時地跨過來,邊說邊挖,像復印機一樣重復著左一鋤右一鋤平墑清溝的動作,在他身后,一片墑子像被檢閱后的方陣,等待著下一輪播種。我后悔剛才頂撞他了,默默地聽著他教的,對著他我只是把腰彎得更深了。

我再次與父親一起勞作,耳畔依舊是農(nóng)作經(jīng)驗,他把祖父傳給他的東西悉數(shù)傳給了我,這是血脈的傳承,是民間技藝的又一次傳遞。在下營村,我對農(nóng)具產(chǎn)生了親近之意,而我到底是笨拙的,我只會用右手使鋤頭,握住鋤頭把是右手向前的,這在某種程度來看,是不合格的農(nóng)人,而父親,雙手使鋤靈活自如,鋤頭在他左右手間輪換著,墑在他的鋤下如精心熨燙的服飾,有棱有角。我知道,父親不是嫌棄我的勞作,也不會憑空嘮叨我的不是,他要我這樣要我那樣定是為了我,至于為了我什么,我說不清楚。

秋色如金。夕陽余暉中,兩個斜斜的影子拉長在田里,像種進田里的骨頭,長滿了骨刺,一動就疼。父親和我撈出的墑,把身影分成若干段,又像田里挖出的蜈蚣的背,節(jié)次分明。佇立在黑土上,腳下冰涼如水,望著漫天夜色襲來,遠山隱隱綽綽蒼茫如龍,風悠悠吹過原野,一片稻谷又矮了一分,香氣粗淡,惟余父子倆伸縮的身形,還彎曲在這泥土之上,趁著夜色,我暗自祈禱,我只希望這豌豆別再讓父親失望才好!

單位的綠友

前不久,因為籌備活動,單位購置了一批叫“仙客來”的盆花。初看時,那花綻放得嬌艷,紅的紅,紫的紫,開出了花該有的精氣神來,擺上臺,倒也真能夠上得臺面,讓人歡喜。好多同事都說,活動結束后,要把這花搬進辦公室,讓春色永駐桌旁。

后來,這些花從主席臺挪到了走廊中,占著盆多的優(yōu)勢,零散地開在地腳線邊,也開謝了多日的風光。殊不知,這花從溫室出來的這段時間,像剛出門旅行的人兒,興奮勁一過,漸漸地累蔫了下來。先是葉子泛黃,精神頹靡,繼而花桿撐不住花朵的重量,倒伏在盆邊,任怎么挽救,終掩不住厭世的決絕,先后枯萎了十幾盆。剩下的幾盆,成了孤獨的斗士,還在廊中默默地抗爭著,也有寂然枯寞的,但,已沒有了更多關注的眼神了,偶爾澆上些水,這幾盆竟活到了如今。

收羅起那些空落的花盆,拔出根腐的殘枝,這些曾經(jīng)艷驚四座的花兒們,在世間已無任何影像了?;ㄅ瓒言诮锹淅?,反成了一堆垃圾,幾次忍不住想把它們?nèi)恿?。一天,路過農(nóng)貿(mào)市場,看有人賣著蔥頭蒜腦,突發(fā)奇想下,買了一兜來,然后將其掰開,一瓣一瓣地摁在花盆中,澆上水后,便任其自如了。

埋下去整整一周后,它們冒出了滿滿的生機。這十四盆作料作為綠植,活在走廊中的一個小角落里,一天天都變化著屬于它們自己的變化,安靜著它們該有的安靜。每天,路過它們身旁,都不禁要矮身下來,看看這些親愛的小生命,一點點拱土,一點點抽條,一點點發(fā)葉,一個個爭搶著陽光、營養(yǎng),以及不多的泥土。夜師告訴我,說我把蔥栽歪了,發(fā)出的蔥苗全都是歪著長。我一開始也沒太注意,隨著蔥葉的日漸高長,這個態(tài)勢越來越明顯。難道真的跟蔥頭栽正栽歪有關?我不信,在農(nóng)村干活時,看著父母把那些大蒜頭橫著、歪斜著栽,發(fā)出來的蒜苗照樣直溜溜的。仔細一看,原來它們歪著身條,都是朝著窗戶的方向,看來,它們也是很久不見陽光了,甚是想念的呀。

這仿似成了我們的一畝三分地。每天來上班,便多了一份責任和掛牽,上廁所要看一看,掃地要看一看,洗杯子要看一看,有時,手上的事情做完了,休息眼睛的時候,都會蹲在旁邊,拿個小棍,為它們抖落拔節(jié)的風塵,甚至于,在下鄉(xiāng)途中遇到一點牛糞,都想撿回來,為它們施肥助長。

看著它們油油的樣子,?;孟胫诲伱牢兜拿鏃l,或是約上人,涮一頓滿足的火鍋,便得到了某種精神的充盈。它們裝點了冷寂的走廊,馨香著食物的味蕾,不管吃不吃它們,都好像超越了“可以吃”這樣的概念,隱隱地,就有了綠色的希望和掛懷了。

平時,常去各個辦公室交流,看得出來,同事們都是愛花愛草的雅士。仕梅侍弄花草很是在行,一盆將死的仙客來,她硬是讓它重現(xiàn)了生機,裁剪報紙的茶幾上,綠綠地長滿了多肉、一帆風順,多數(shù)都是她在照應。佳燕從小酷愛蘭花,調(diào)來單位后,從家中蘭花棚中抱來一盆“出水芙蓉”,已經(jīng)發(fā)出了四芽,我們都等待著它開花,猶記得上次去他家做客,看著那些蘭草葳蕤地在院中開著,散發(fā)出特有的馨香,涵養(yǎng)著他文秀的脾性。小廖是個粗中有細的男子,主任辦公室中死去的那一大盆發(fā)財樹,他從光明家中挖來野生的金銀花,讓它圍著就木的發(fā)財樹桿,繞了一圈又一圈,爬上了那些枯枝上,重新刺出綠色的旋風。坐我右手邊的李姐,在我過來上班后,送我一盆一帆風順,擺我書架上,時不時地,將我們辦公室的所有綠植,輪番在水中浸泡一遍,她改變了我對澆花水的認識,這種“漫灌”讓綠植保水時間很久很足,這不,眼前的一帆風順,已更替了N次“風帆”了,她說,要把我送出去,跟送畢華軍提拔任職一樣。小何是一個喜歡水培的女子,睡蓮、水竹、銅錢草……從網(wǎng)上購買了很多種子和瓶瓶罐罐,我家中的很多綠植,都是妻子從她家掐過來的。在桂清的小家中,我學到了用過期牛奶澆花的絕招,他家的很多朽木幻化為栽花的美麗器具,讓原本無奇的生活,覺出了詩意。紅玉姐說她是水命,連“不死草”都被她栽死了,不過,在我看來,不管是“水命”還是“火命”,無論栽出什么栽死了什么,美好生活早已經(jīng)在心中生根發(fā)葉了。

要說這些綠植,在每個辦公室肆意迸發(fā)、噴吐出綠意的時候,實際上,它們作為一種心理學的暗示,平衡和調(diào)節(jié)著我們高強度工作下的心態(tài)。每天采訪回來,看著滿室綠色,便有了原野的視感和涼意,本身疲乏難耐的心理,多少有了緩解;有時天晚了回來拷貝音視頻,它們又成了恒久的陪伴,不言不語地,等著我們關燈鎖門;碰著寫稿、趕稿和編輯,它們就在眼前,又像是跳出鏡頭的實物,溫潤著枯澀的眼睛;有時工作壓力太大,暴躁不安,就打理打理這些花草,澆澆水、換換肥、松松土、拭拭塵,心就靜了下來,人也就輕松了許多;有時,精心侍弄的花兒們,突然間蔫了或是死了,內(nèi)心也免不了傷感一番,仿佛身邊少了什么似的,便從此不再養(yǎng)同樣的植物,怕勾起心中脆弱的神經(jīng)。久而久之,這些“綠友”們,成了我們身邊的一片風景,成了我們單位的一地綠洲,成了我們心中一方靈魂的凈土。

它們安靜地,按著它們生命的輪跡,生活在我們周邊,賜予我們微小的力量,讓我們不斷尋找前行的方向,且不斷警醒著我們,生命的強大與弱小,激勵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挖掘和報道身邊的感動,講好中國某一個角落的故事。

慢慢地,我才明白,很多時候,心靜了,人安了,萬物都成了自己擁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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