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張曙光是資深的前輩詩人,印象中,他的寫作與“知識分子”“中年寫作”“敘事”“日常生活”等詩學名詞有關,這些概念縈繞在他的名字和一系列文本之上,構(gòu)成當代詩歌的一個不是太耀眼,卻非常穩(wěn)定的存在。確實,他的寫作是非?!熬攀甏钡?,我們對他的追尋、理解,要定位在“九十年代”,要從那一時期開始。在洪子誠的當代詩歌史敘述中,“張曙光”是一個標志性的人物。張?zhí)抑拚f:“張曙光是1990年代詩歌中‘敘事’的主要倡行者之一。”
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熱烈、緊張的總體氛圍有所不同,九十年代“詩歌”“文學”迅速邊緣化了,八十年代人們氛圍圭臬、覺得重要得不得了的某些東西很快就被沖擊到了時代的沙灘上,被人們淡忘了。八十年代詩人所擅長的整體性思維,偏向單面化的感受方式,對“生命”的無限擁抱、對觀念的過度倚重,在九十年代顯得不合時宜了。九十年代由單數(shù)變成了復數(shù),詩人們面對“自我”“世界”“語言”變得空前猶疑、困難重重。詩人由青春的激情、不計后果的投入,似乎一下子步入了“中年狀態(tài)”?!笆闱椤北弧皵⑹隆比〈?,不得不重新調(diào)整詩歌與“歷史”“現(xiàn)實”的關系(孫文波的看法),力求“最大限度地包容日常生活經(jīng)驗”(張曙光語)。“張曙光”就“鑲嵌”在這樣一個散漫不居、游移不定的時代“場域”“語境”中。不確定、懷疑成為他面對世界,體認和言說的基本姿態(tài)。
張曙光之所以是“九十年代”的一個典型,就在于他和蕭開愚等人一道,很早就結(jié)束了對世界“八十年代”式的單一的明亮信仰?!白晕摇痹凇笆澜纭鄙献兊貌惶_定了,沒有明確的起源,沒有可靠的歸宿?!笆澜纭彪y以被“自我”把握,如果有什么是確定的,恰好就是這種“難以把握”本身。讀張曙光,一再使人想起古希臘和柏拉圖、蘇格拉底激動地辯駁的那些懷疑主義者,先秦時期與孔子、莊子爭論的“隱士”“君子”。在張曙光和世界之間,橫亙著一幽暗的、莫可名狀的大澤。面對世界,與詩人自我所必然關聯(lián)的方方面面,“歷史”“日常”“回憶”“時間”“生死”等等,均從原來的場域中脫離了出來,變得陌生、雜蕪,就像籠罩在荒原上空、人內(nèi)心有限空間中的云氣。張曙光就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中、道路上否定著歷史遺留的問題、時代不斷滋長的龐然大物。
“我是否真的這樣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記起”(《1965 年》),這首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詩預示了他九十年代詩歌的基本走向,文本的前半部分是關于童年“雪”“看電影”的記憶,由于“細節(jié)”的插入和精準效果的刻意營造,給讀者帶來強烈的“代入感”,但是末尾直接而粗暴地否定了“記憶”,藝術(shù)化的“記憶”可以說是“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重要方式。“記憶”是不確定的,值得懷疑?!叭欢淮斡忠淮?,我這樣說了/也試圖這樣去做,但有什么意義/當面對著心靈的荒漠/和時間巨大的廢墟?!保ā敦熑巍罚岸赣H平靜而安穩(wěn)地躺著,展示出/死亡莊重而嚴肅的意義/或是毫無意義?!保ā督o女兒》)“你無法揣度它們,有時被時間榨干?!保ā队壤魉埂罚暗覀儫o法返回自身/喘息而閃爍,像一條魚?!保ā断愀荨罚┚攀甏膹埵锕猓弥鴳岩芍髁x的解剖刀,一次次對準時代的神經(jīng),做精準而短促的手術(shù)。這個精神作業(yè)的結(jié)果是,發(fā)現(xiàn)了人生、世界無意義的一面?!爱攺膲糁行褋?,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停泊在一個陌生的島嶼,在這里/我們必須學會重新生活,重新開始”(《陌生的島嶼》),詩人、現(xiàn)代人只不過是“停泊在一個陌生的島嶼”,孤獨無助,四周是茫茫的海水。張曙光借穿著“花格外衣”、被推到“強烈的聚光燈下”的“小丑”的眼睛和心靈,揭示了現(xiàn)代生活的瑣碎和無意義,“生活”既是一個“喜劇”,又是一個“悲劇”,“對這個時代/我能說些什么?那么多的垃圾充斥著/每一片潔凈的天空和港口/或每一座舞臺”,對此他只能“報以微笑”(《小丑的花格外衣》)。奧頓、“荒原”時期的艾略特,在張曙光身上復活了,他們對世界有相近的看法。
連詩歌句式、表達、思維也跟著發(fā)生了顯著改變?!盎颉弊志涞姆磸褪褂茫承└叱辈糠志涠蔚穆印⑼享炒蚱埔回灥膱杂?、簡潔,對禪宗前說面說、后面否定的運思方式,均體現(xiàn)、擴展了他懷疑主義的態(tài)度、精神行為。
懷疑主義再向前走一步,就抵達了虛無。嚴格說來,盡管從自我內(nèi)心、生活開始,張曙光將歷史、時代、時間、生死這些重要問題、重要的“生活項”擦抹了一番,甚至動搖了八十年代詩歌確定的認識論的根基,但我們相信,他并沒有否定一切,他仍有保留,他帶點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gòu)行為仍然是局部性的。例如在詩歌中,他有時還相信童年,顧念親情,有限度地熱愛自然,仍然愿意為生命中的某些階段賦予亮色。但是新世紀之后,尤其是近幾年的寫作,變得日益決絕,“沒有意義”成了它詩歌文本的關鍵詞,一切聲音中分貝最高的聲音。我們可以比較確定地說,經(jīng)過長期的精神勞作,詩人張曙光終于抵達了“意義的終結(jié)”。
張曙光的組詩有一個有趣的命名——“不知不覺已到了老年”,整個詩歌流露著慵懶、冷漠、散亂的氣息,確實由“中年寫作”走向了“老年寫作”,精神上、對待詞與物的態(tài)度上的“老年狀態(tài)”。一般而言,“意義”是動態(tài)的,一事物的意義發(fā)生在此事物和其他相關事物的相互的張力關系中。例如“天空一朵云”的意義,可能源于它為大地帶來雨水,即使如詩人或玄學家所言“云的意義在云本身”,那么對此一意義的體認,也發(fā)生在詩人或哲學家對“云”的思想和言說中。我們很難找到封閉“單子”的“意義”。因此在人文的世界里,一事物的出現(xiàn)總是星云狀的,四周縈繞著多個相關的事物、符號。因此詩人的言說總是充滿奇思妙想的,總是傾向于將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搭配在一起,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我們分明發(fā)現(xiàn),張曙光總是在竭力剝離事物的相關項,出現(xiàn)在他詩中的那些重要的事物、意象,不斷向內(nèi)坍縮,仿佛白矮星一樣,不斷地被“本質(zhì)化”了。“物”即是“詞”,事物只有作為語言才可被認識、言說,所以語詞也相應地向內(nèi)收緊、坍縮,像脫水的細胞那樣干枯,無限地傾向于以本義、詞根義、官方普通話的意義示人,作為特殊話語的語詞陳述行為也越來越古板,失去了表情,不再具有“反諷”的氣質(zhì)。詩歌話語的多種可能性被取消。
比如他的《生命》:
舞者在鋼索上舞蹈
做著各種令人暈眩的
高難度動作
受限于時間
美只在瞬間迸發(fā)
如夜空中的火焰
或炮彈拖曳的
弧光。短暫的一瞬
卻換取了永恒
在這首詩中,不管是“舞”,還是“美”都是教科書式的,標準意義上的,單一、嚴肅,像哲學家所表述的那樣冷冰冰地確鑿不移。即使是用來作比喻、拓展表意空間的“夜空中的火焰”“炮彈拖曳的弧光”,也都義正詞嚴,屬于最正確的想象,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用想象殺死了想象”。在客觀效果上,這樣的比喻反倒終結(jié)了其他的一切可能,閉合了詩意展開的空間。最后出場的“永恒”一詞,仿佛一把鐵鎖鎖住了這首詩。這是一個單調(diào)的、哲學化的“非詩”的世界。
張曙光寫作前期的猶疑、疑問,現(xiàn)在更多地變成了論斷,輕易又毫不留情地宣布著世界和人生的“無意義”。《如你所見》:“日子在錯愕中度過。就是這樣。/盡管無論是雨雪還是晴天/總是不曾溢出我們的預期。風景/因眼睛而存在。反過來也是一樣。/雪淹沒灌木叢,看上去是灰色的。/房屋的影子在緩慢移動。仿佛試圖去挑戰(zhàn)/世界隱秘的秩序。但什么都不曾改變?!彼哪切┍涞年愂觯竺鎺缀醵季Y著一個判斷,“就是這樣”,“反過來也是一樣”,“但什么都不曾改變”,諸如此類,結(jié)論明確,不容置辯。我們看到,他的思緒、感知點,仍然在頭腦和身體的兩個層面上進行,但不管是形而上還是形而下,都變得非常啞默。“就是這樣”,在他這一組詩中反復回響,這仿佛一個不斷強制出現(xiàn)的,取消一切意義的秘密指令。它變成了詩人頭腦中的一個重要密碼。
相應的,文本的展開也變成了對意義的消解、涂抹,而非對意義的捕捉、建構(gòu),整個顯得隨意、凌亂?!把┦嵌斓拿?。它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在我的客廳。我的一只鞋子濕了。/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畫一幅窗簾(像帕拉修斯)/一切就會消失:雪,街景,樹影模糊的天空”(《靜止的畫面》)。“這是我曾經(jīng)的風景,那些死去的日子。/時間被時間埋葬,還有心情,云朵/和日歷。昨天散步時我的一條圍巾丟了。/我很久沒有讀小說了?!保ā丁耙粓龃笱薄罚┻@類詩一般都是由某個暫時的“意念”觸發(fā),然后進入風景,雪、車站、街景之類,伴隨著對某些長期思索的命題(諸如時間、命運、未來)的偶然照亮或低沉絮說,眼看要進入一種情理交錯、沉思型的氣氛中了,但很快轉(zhuǎn)而言其他,轉(zhuǎn)向?qū)ψx書生活的某些印象式記錄,有時是某些身體感覺、日常細節(jié)的突然插入,比如“我的鞋子濕了”,“昨天散步時我的一條圍巾丟了”,直接撕裂了冥思的空間,意義破裂,隨后不同領域、不同類型、不同情感色彩的詞一并涌進了文本的容器。我們感覺到他經(jīng)常思考著意義,在那里做出陳述、下出斷語,但什么也把握不了。
張曙光以自己的言詞給“意義消失”之后的世界做了準確的命名?!盎▓@寂靜。一切都很完美。/月亮按時升起,渾圓,投射下清冷的火?!瓫]有空難,沒有地震,也沒有瘟疫。/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永恒設定的秩序正常運轉(zhuǎn)?!保ā度伞罚┰谌慎然蟮母杪曋?,宇宙竟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呆板的托勒密式的圖景。“有一天,當面對死亡,我們會說些什么?/我們緩緩融入光中,直到一切/失去了意義。大歌劇院的頭顱/沉重地垂下。海在遠處。??奁?誰會在其中領會這永遠的沉寂”(《空白》)。“冬天是一幅靜止的畫面。我用腳步/丈量著這一片孤寂的風景”(《靜止的畫面》),仿佛冬日永遠降臨,“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沒有了其他顏色、其他活動,這難道不是一種末日結(jié)局!連對死亡的預想都變得極為隨意,“然后躺在某張床上(隨便在哪里)/沉沉地睡去,不再醒來”(《如果駕一輛吉普車環(huán)游世界》)。
在這個“死去的世界上”,一切變得可能,一切又都不可能。因為做什么都是一樣的,做和不做也是一樣的。深諳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詩學理論的張曙光,經(jīng)由后現(xiàn)代主義“抹平深度”“取消意義”的訓練以后,卻匪夷所思地走進了一個現(xiàn)代主義世界,這個世界冷寂、荒誕、令人絕望,“尤利西斯”(詩人自己的化身)不斷生出找尋意義的沖動,又一次次地消解了意義。難道走到這一步,就沒有其他救贖之可能了嗎?我們可不可以大膽地做出設想,張曙光也只不過是才開始抵達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可能只是起步,對嚴肅意義上的當代中國詩人而言,由后現(xiàn)代重新走向現(xiàn)代主義是一條可行的崎嶇之路,在美學意義上,文化意義上,更是在生命體驗意義上。
不管怎樣,我們?nèi)匀辉敢庀嘈?,詩歌在當今社會的使命和作用,是去發(fā)現(xiàn)意義、發(fā)明意義,“挑動呆鈍的根”(艾略特詩句),而非消除意義,更不是將一切都弄得冰冷、孤寂,單調(diào)到令人難以忍受(這幾乎是在取消詩歌本身)。盡管在發(fā)現(xiàn)、發(fā)明意義的某些瞬間,可能走向它的反面——終結(jié)意義,存在這種可能,我們在做一個樂觀主義者的同時,不時需要服下某些悲觀主義、虛無主義的藥丸,但這種情況我們愿意只是瞬間。
另外,我們還想到了,張曙光的這些寫作,觸及了九十年代詩歌實驗的某些消極后果,比如對激情、情感的過分壓抑(知情意,本來是不可偏廢的三維認知結(jié)構(gòu)),對“現(xiàn)實”過分臣服,對歷史采取了過分“歷史化”的態(tài)度,等等。作為對“八十年代詩歌”強行糾偏的“九十年代詩歌”,本身不是沒有問題的。在新的歷史文化階段,“賽博空間”“云時代”,我們又該有怎樣的詩歌?
注釋:
①張?zhí)抑蓿骸吨袊敶姼韬喪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018 年版,第140 頁。
②這是禪宗一貫的一種思維方式,即前面暫時提出一個命題,隨后就否定掉,這種否定似乎還指向一種更為深遠的、一時較難把握的終極境界,比如“空”“真如”等。例如“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保ā秹?jīng)》)“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保ā督饎偨?jīng)》)張曙光一度喜歡佛禪,受其影響,不單是受西方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