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當我突然被告知我將成為我的守墓人,我大為驚駭。因為正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曾被欽定為我生命不朽的守護神。
風退避三舍,露出蓬亂屋脊上橘黃色的月亮。于是我的手指指給我看這月亮:
它靜止地在空中行走,
幾乎像一個毋庸置疑的、
發(fā)光的口實。
我想到愛情中迷醉的人。他們錯置花果和霧嵐,以為舉兩人之力,就可將世界填滿。在灰色的享樂中,他們迷信肉體的普世價值,而將死亡視為一粒從未存在的鎮(zhèn)痛藥。
可是當我突然被告知我將成為我的守墓人,一個飄浮在屋脊上的
橘黃色的月亮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站在我的影子中,
一瞬,
思緒像風一樣繚亂,
——我對愛情疑竇叢生。
我開始想起死亡,并著手構建死亡的家譜。我變得如此冷靜,仿佛死是祖先唯一遺傳給我的衣缽。于是,屋脊上的月亮指給我看多年后埋葬我的山岡——
那兒,我的肉體拱起一堆土,
而我,化身為一塊站立的石頭,日夜守護著
這堆土。
那大地的隱隱之力,那原始、勃發(fā)、一再更改萬物進程的洪荒之力,通過生長、枯萎、腐爛,通過改朝換代和移山填海,鏡像般,從自我的生命深處涌現(xiàn)出來。人在其上冥想,冥想也是這力的一部分;
人在其上勞作,勞作也是這力的一部分;
人啊,最后死于其上——死,也是這力的一部分。
此刻。窗外下著雨。雨水拉低了天空。雷聲摩擦著樹梢,仿佛在應和那大地的隱隱之力。我讀著博爾赫斯。幽暗的記憶中傳來布宜諾斯艾利斯某條街道上的馬車聲。那兒,一座圖書館的窗外也下著雨,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薄斑@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博爾赫斯:《雨》)雨水重合了(阿根廷—中國)兩條互不相干的街道,就像時空是一座小徑交岔的花園。然而,花園在哪兒?在一閃而逝的閃電中嗎?
走到廊下,雨水冰涼地打在額上,我奇怪這院中的葡萄是紫色而非黑色的。最近,這兒的人和事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之感。深陷于某類不確定的物質之中,我覺察到來自大地的那股隱隱之力正如镢頭,要挖掘出我體內(nèi)的錯愕和銹蝕的認知。
因為葡萄很快就要下架了。從東方走來的某個人,如果省略一場雨,以及博爾赫斯的另外一本書,毫無疑問將與他自己劈面相遇。
在紫色的
像霧一樣可以走動的
一溜圍墻內(nèi),櫻桃熟了。
那小小的顆粒狀的火焰,那顫跳的心,那曾經(jīng)染紅嘴唇的輕聲誦讀(噢,我少年時代秘密的地下刊物)……多少年了,當我去鄉(xiāng)千里,埋首于無垠的星空趕路,夜將我的臉染黑——櫻桃,只剩下了名字和懷念。
然而,一定有一顆櫻桃核還保存著我最初的輕咬。一定有一顆櫻桃還收藏有我舌尖的體溫。一定有一顆櫻桃樹還記得我慌亂而小心的攀爬。像從未寫出的文字,它們一定留存在這世上,等著一個人再次鋪開湖水,秘密展讀。
一個五月的黃昏。
我打開一封來自故鄉(xiāng)枝頭的
信函,一行幽怨的眼神拂過我的嘴——
櫻桃熟了。
我熟悉時間就像熟悉你的臉。你的臉不在別處,在時間中(一個鐘形罩)。隔著好幾個省份,只要打聽,時間就會告訴我你的臉在做什么。
是這樣:
當你的臉披拂在晨光中,
萬物如從蒙昧中醒來,
我也感知到了時間新生的歡愉。
我熟悉你的臉如熟悉古老的時間。它在你的臉上走動,如撫如摸,如泣如訴。它比鏡子還熟悉你的臉色,比井水,更能燭照出你的臉容。它走在你的臉上,腳步聲卻穿過幾個省份,回蕩在我的四圍——
一只麋鹿越過河面,
變成了石頭。
一塊石頭躍過河面,
變成了另外一塊石頭。
——石頭是時間。而時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