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

文本對我而言，如同音樂，一般聽前三個音律，便知曲子是否喜歡，而這篇小說，稍顯復雜了些，剔除和聲、配樂，會發(fā)現(xiàn)主旋律不過是一把素樸的二弦馬頭琴，努力用一種不被厭倦的方式講述一個群體蕪雜的生長。

從什么角度切入談這篇小說，我糾結(jié)了很久，是現(xiàn)實與夢？還是愛與博弈？無論哪兩個詞，即便算不上對立，也絕談不上統(tǒng)一。寫這篇小說的緣由已經(jīng)模糊，或者說，寫它并非出于本意，而是文字自己找到了我，借助我的手，像小溪，從指尖自然緩慢流淌，而我，只是作為一個局外人，在文中虛幻或真實的情境里膽戰(zhàn)心驚地觀望著，悲憫著，心疼著。

那是2018年深秋，一個下著雨的亞麻色黃昏。當時，電話盲音嗡嗡作響，潰瘍的嘴角在流一種液體，不確定是膿，還是血，我坐在窗邊，目光穿透烏云在空蕩蕩的蒼穹游離，像一條魚。我喜歡這樣，傻子一樣發(fā)呆。陽光是暖的，窗外風是冷的，頭腦是空白的，心情則放飛的無邊無際，比一朵流云飄得更高更遠，以至于手邊翻開的書掉到地上——不看也罷，誰說一定要做點什么才算不辜負。就在身心放空為零時，《魚在天上飛》這個題目一下跳進腦子里，雖然還不確定要寫什么，僅憑直覺，認為該是一篇與夢有關(guān)，與夢想無關(guān)的文字。

我是個少夢的人，屈指可數(shù)的夢便顯得彌足珍貴，把夢或與之相關(guān)的東西演變成文字，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由此便覺得，寫作者，也算是販夢為生的人。

小時候，媽說，遇到噩夢，就把枕頭翻過來，再在木頭上摸三下，仿佛這樣，噩夢就會變成美夢，恐懼也隨著木頭稀釋掉似的。我一度把它當作人生信條來恪守，并將遇到的所有小幸運歸結(jié)于此，雖然噩夢依然會突然造訪，且多以與死亡有關(guān)的形式情節(jié)化呈現(xiàn)。直至某位至親的離世，讓我經(jīng)歷了平生最大的傷痛以后，夢變成了懸而未決的疑案，或隆隆列車駛來，看著敞開的車門卻隔著摩肩接踵的人群進不去;或失足從懸崖掉落，久久在空中漂浮沒有結(jié)局。說來令人不解，隨著時間的流逝，關(guān)于時間衍生的記憶漸漸消褪，而失去親人這件事卻變得鮮活起來，像長在心口的痣。

再次寫到死亡我很沮喪。其實并非死亡更能彰顯深刻或哲思，更不是對痛苦有反芻的嗜好，如果可能，我寧愿把這段記憶從腦海馬體徹底刪除，可惜我做不到，它不可避免地從思想里跳出來，支配著這支從酒店前臺拿來的半截鉛筆，把這段文字呈現(xiàn)在便簽空白的地方。

弗洛伊德說，夢是現(xiàn)實置換反應(yīng)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再狂放不羈的夢也有個堅實的常識性的基礎(chǔ)，從而，把日常中的困頓藝術(shù)性地激發(fā)出來。

但現(xiàn)實又是什么樣子呢？

寫過幾篇人性在現(xiàn)實面前扭曲坍塌的小說，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心是經(jīng)不起試探的?！钡催^來設(shè)想一下，試探本身又何嘗不是欺騙，它不是有理數(shù)口訣“負負得正”，謊言換回的只能是謊言，沒有它解。真誠容不得售賣，即便暫時可能受到蒙蔽，所以，當文中“艾莉”說出“說句真話，就那么難嗎？”，我感受到了她內(nèi)心歇斯底里地憤怒和對人的絕望。

后來，去看望同事患癌晚期的母親。她無視老人的存在，搖著頭說：“不行了，就個把月的事。”倚在床頭的老人無疑聽到了，水杯遮在臉上久久不肯放下，卻看不到喉嚨下咽的蠕動。逼仄的房間，到處是側(cè)目而視、隱晦的低語和模棱兩可的話，每一根投向老人的目光都像蛛網(wǎng)，一扯，線就斷了——她在死亡到來之前，已經(jīng)被人世間殘忍地給拋棄了。

看多了人性薄涼，讓我對現(xiàn)實的人或某種關(guān)系的穩(wěn)定與恒久性充滿懷疑，從而對隱匿在“熱情”背后的一切本能地構(gòu)筑起一道警醒的墻，但假設(shè)所謂的恒久，以標本的形式面無表情地存在也挺恐怖，想想就不寒而栗。而夢，天馬行空，恰好給單調(diào)生活做了有效彌補——時間來歷不明，去向令人生疑，馬踏飛燕地把秦皇漢武跑了個遍，睜開眼，也不過五分鐘的事——在與時間平行的空間里，同時擁有另一種人生體驗，是件多美妙的事啊。

夢，是如此虛幻而真實，但要準確辨析夢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還是需要智慧的，而這種智慧并非人人具備。一位把夢當成夢想追求的朋友說：“我從沒意識到環(huán)境、層次對人的影響會如此之大?！彼伦约鹤兊锚M隘、空洞，會因為爭奪窗縫透下的那道梧桐葉子寬的陽光與人心生嫌隙還不自知，迅速逃離住了一個月的濕冷地下室，而夢想，也像聶魯達的那首詩“遙遠而哀傷，仿佛已經(jīng)死了?！彼f這段話時，聲音低沉得像吱扭作響腐朽潮濕的木門樞，目光卻灼熱得能烤熟一塊地瓜。為此，她去看了心理醫(yī)生，并借助催眠師安撫她被夢驚擾的夜。

了解催眠以后，內(nèi)心忽然惴惴不安，雖然知道醫(yī)生是以尋找心理癥結(jié)為目的，但誰又沒有心理隱疾呢？偏執(zhí)、游離、執(zhí)拗、迎合，哪個人又不曾在自我、本我、超我之間糾結(jié)過，猶疑過，不過是被理智分為顯性或隱性而已。如果連夢，這個世界上唯一客觀的公允之地都將被人為操控，那我們和傀儡、牽線木偶有什么區(qū)別。

后來，她癡迷上心理學，樂此不疲地用思維導圖解讀生命密碼，思想在時間和空間任意穿梭，去破解身邊人形態(tài)各異的心理癥結(jié)。對此我并不意外，甚至認為她本該如此，記得有次我們一起出游，司機在電話里說，卸，送下老李就去接你們。上車后，她很篤定地對司機說，你從前開的是貨車。司機很詫異，說，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她得意地笑了笑。一個口誤“卸”字，出賣了他。于細微處見性情，細膩的天性把她融化成水，依山傾瀉，繞谷順流，或圓，或方，或菱形，她都能熨帖地給予周圍人恰如其分的溫暖，直到所有亢奮被消耗殆盡，她陷入了長久的沉寂，蹙著眉，盯著鞋尖，日夜沉浸在自己虛無世界里苦思冥想，似乎有一扇無形的門，把所有人隔絕在外，連同曾經(jīng)被無視忽略的自己。

身體負重可以有形衡量，而精神抗壓能力卻無法估算。災難來襲，有的一蹶不振，有的越挫越勇，除了所謂的內(nèi)心強大說辭之外，哪一根才是致使精神崩潰的罪惡稻草？可惜，它不是夜與晝，苦與甜，非黑即白，在精神的世界里，誰也無法預知彼時會發(fā)生什么——此時想建造一座百花園，下一秒就想造一所屠宰場，就像一扇沒有窗戶阻隔的陽臺，向內(nèi)看，是主觀強烈的自我微塵意識擴張；向外，則取決于看風景人的心情，或者老天的心情。

用杞人的心態(tài)去憂慮和同情一個群體、一個階層，甚至整個人類的生存尊嚴的事是愚蠢的，尤其對一個寫作者而言，擁有超出能力范圍的祈愿，就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就是癡人說夢。

我喜歡參差觀照或開放式的結(jié)尾，但這并非出于刻意設(shè)計，而是下意識選擇。假如人性注定是自私、陰暗、叵測，是靈與肉劍拔弩張的沖突，是人與人用偽善面具架起的屏障，那我愿意在后面再加注“明媚”二字，給窒息一點空氣，給黑暗一線光明，以求達到某種平衡，讓安穩(wěn)，成為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讓河流舒緩，萬物蓬勃，世界循環(huán)生長有序;或者把結(jié)局擱置，由讀者自己去尋找心有所屬的答案，就像有人問小說結(jié)尾：“艾莉”在溺亡之前看到紅藤木腳環(huán)心里是憤恨、懊悔還是愛。

我想了一下回答，是溫暖吧。

因為我相信，世間一定有些什么是恒久的，比如時間，比如陽光和泥土，比如不死的魂靈。也一定有些是真實的，比如疼痛，比如老去，比如孤獨與別離……而愛，永遠是人類得以延續(xù)的唯一理由，雖然罪惡之事依然發(fā)生，但絕不乏向善的心行走在孜孜以求的道路上。棱角分明的骨頭，已打磨成玉，等待鑲嵌，況且人心呢，用妥協(xié)達成和解也許是種自我解脫的最佳方式——放過自己，也挺好。

最近，常夢到一艘游輪在海上乘風破浪，至于它駛往的方向卻不得而知。這個夢曾困擾了我很久，在“利奇馬”臺風摧枯拉朽的登陸之夜，想明白了：管它呢，沒有什么疑問是一場夢解決不了的，雖然它像剪了翅膀的蝴蝶，美麗，而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