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裕(彝族)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立春過后,山上的野花漸次開了。最先開的是刺白花和棠梨。這是云南山間最常見的灌木,細(xì)瘦的枝干布滿硬密的棘刺,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安靜樸素的小白花自荊棘叢中盛開。那些年,農(nóng)村門前屋后都開滿刺白花和棠梨,它們鋒利的硬刺正好成為農(nóng)家小院天然的柵欄,也成為雞狗們玩耍覓食的天地。母雞帶著新孵的小雞崽嘰嘰喳喳在刺蓬窠里自由出入,刨食土里的蟲子,啄食植物的嫩芽。這里是雞群天然的庇護(hù)所,偶爾天空飛來一只老鷹,壓低了翅膀箭似地斜掠過來,母雞就咯咯叫著趕緊招呼小雞們鉆進(jìn)刺蓬窠里去,再迅疾敏銳的鷹也奈何不得,曳著長長的翅膀,慢慢盤旋許久,方才悵然而去。
門前,大黃狗警惕地支棱著耳朵,目光炯炯,昂首而立。偶爾,它懶洋洋地躺在刺蓬蔭里閉目養(yǎng)神。小村荒僻,極難有外人光臨,一年四季,狗都是寂寞的。只有過年的時候,離家的人都回來了,村里陡然熱鬧起來,各家各戶迎來送往,花花綠綠的男女老少走親串戚,小村子通霄燈火通明地喧囂著、沸騰著,人們喝酒唱戲跳左腳舞,談天說地,仿佛要抓緊時間,把肚子里憋了一整年的話都說盡興。家里突然冒出許多陌生的笑臉和聲音,大黃狗聽得懂那些聲音里的快樂和友善,興奮地在人群里竄來竄去,整夜狂吠。它喜歡那樣的熱鬧和嘈雜。然而,在春天,更多時候,它尾著男主人下地干活,在田埂上追逐蝴蝶和螞蚱。或者,跟著女主人到更遠(yuǎn)的山凹里摘更多的棠梨花和刺白花。山凹邊是一條彎彎的小路,三三兩兩的農(nóng)家小院就像樹上的果子,一個一個結(jié)滿小路細(xì)長的枝椏。順著這條小路走出去,小主人到鎮(zhèn)上讀書了,許久才會回來一趟。上次他離家的時候剛過完元宵,等下次回來,棠梨花和刺白花也許開敗了吧?
云南鮮花甚多,本地人亦有食野花的傳統(tǒng)。每年開春采摘野花是農(nóng)婦們的日作,這些素潔的小花,生命繁盛,仿佛天生就是作為食物而存在的。而幼嫩的花苞如此細(xì)碎,憑一雙血肉的手,自荊棘叢中千朵萬朵采摘下來亦不是件容易的事?;ㄩ_的時節(jié),村里婦女們粗糙的雙手上,又添許多傷痕。
這家屋里米飯剛好蒸熟,女主人突然想吃炒棠梨花。徑直出門去,揪住一根沉甸甸的花枝,靈巧的手指翻飛,連摘帶捋,幾上幾下便抹得一大把。新鮮的棠梨花入沸水中焯過,漂洗干凈,油鍋里撒一把糊辣子,和著新割的春韭爆炒,三拌兩拌,一盤雜花相間、清新爽口的時鮮小菜便端上桌了。再煎一盤花生米,三兩片臘肉,待男主人從地里干活回來,兩口子不急不慢對飲幾盅,一直喝到月亮照進(jìn)屋子,滿桌滿地白亮亮的光。酒酣耳熱,男人抱了三弦,女人戴了花冠帽,系上花圍裙,往村子大樹底下去。村里早通了電燈,家家買了電視,然而每晚聚在大樹下跳腳是村里人雷打不動的大事。一曲喜興的山歌倘若缺少了一個快樂的歌手來歌唱,該是多么的遺憾。農(nóng)村人深藏在內(nèi)里的奔放和熱情,倘若沒有這三弦和左腳調(diào)的勾引,如何能這般淋漓盡致地表達(dá)和釋放。弦子一響,腳板發(fā)癢。哪天不跳,這一天就少了點什么,心里總是怏怏不樂的。
跳腳的地方是一大塊平整的圓形空地。月亮底下,這個空曠的圓也像是一個光光的月亮,那些跳動的綽約人影,就是月亮上娑婆的樹影,天上的月亮是孤寂的,而人間的月亮是喧鬧的。
春天野花開得盛,趁花期摘下來,放陰涼處晾干。隆冬時節(jié),萬物枯蕭,抓把干花用水泡開,臘肉湯將花和蠶豆米一起燉煮,湯汁濃儼,豆糯如沙,花香入味,連湯帶飯一口氣可吃三大碗。女主人到縣城里去走親戚,這干白花定是必備的。一大背簍新鮮白花,曬干了變得松松散散,提在手里輕飄飄的。遞到親戚手里的時候,女主人心里有點拘謹(jǐn)和害羞了,她紅著臉,垂著眼,生怕被親戚嫌棄。她不知道,這一大兜白花被親戚全都寄到了北京,女兒在電話里一直跟媽媽念叨想吃家鄉(xiāng)的白花。
刺白花味道微苦,做菜時須提前漂去苦味方顯出花的清香。棠梨花略澀,入口柔韌耐嚼。奶奶最愛摘棠梨花來做粑粑,加老火腿丁炒熟做餡,糯米面揉成一個個白色小餅放在鐵鍋邊緣,用栗炭小火慢慢翻轉(zhuǎn)烘烤,面餅烙得兩面金黃,內(nèi)里有花朵的清香混合著火腿醇厚的肉香,夾雜著一絲絲山野植物的青澀味。俗話說靠山吃山,這農(nóng)家人的一蔬一飯,皆來自土地和自然,原汁原味,就地取材。鮮花飄逸的香氣居然能夠儲存并供人品嘗,這本身就是農(nóng)家人最樸素的生活智慧。
大黃狗趴在廚房門口,看著奶奶忙里忙外。它知道,小主人要回來了。
春風(fēng)回暖,正是摘花好時節(jié)。待小暑悄過,新梨漸垂,前村的小姑娘來邀東鄰女伴,擷果緩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