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
(鄭州大學,河南鄭州 450000)
從沈從文《談寫字(一)》一文中,我們可以窺見他對書法藝術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看法。同時,他站在一定的高度審視書法藝術的現狀,為書法藝術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獻出良策:第一是提高書法的地位,把它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讓“玩票”無法插手;第二是把書法家的地位降低,讓“玩票”不屑于從事此道。這樣才可能多點賞心悅目、便利流動的字。他對畫家喜好在畫上題字這一現象,做了以下的深入批判。
畫家歡喜寫美術字,這種字給人視覺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風眠先生,可說是近代中國畫家態(tài)度誠實用力勤苦的一個模范,他那有創(chuàng)造性的中國畫,雖近于一種試驗,成就尚有待于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試驗我們得承認它是一條可能的新路。不幸他還想把那點創(chuàng)造性轉用在題畫的文字上,因此一來,一幅好畫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記得他那繪畫展覽時,還有個批評家,特別稱贊他題在畫上的字,以為一部分用水沖淡,能給人一種新的印象。很顯然,這種稱贊是荒謬可笑的。林先生所寫的字,所用的沖淡方法,都因為他對于寫字并不當行。林先生若還有一個諍友,就應當勸他把那些美麗畫上的文字,盡可能的去掉。
沈從文認為畫家林風眠先生的字并不當行,卻仍然有“不懂裝懂”的批評者附庸風雅,大加贊賞。如此書者不懂書,評者也不懂書的現象助長了畫家歡喜題字的風氣。沈從文不人云亦云,敢于說出實話,維護了書法藝術的“專業(yè)性”。他提出雖然書法可能被認為是誰都知道一兩手的玩意兒,但是真正“當行”的并不多。當下社會中,總有三兩畫家似乎容易對“書畫同源”深有體會,興致所至就在畫中題字,其實書與畫并不和諧。這些畫家多是沒有在書法學習上下過“工夫”,只求創(chuàng)新,并無繼承的人,所以他認為“林先生若還有一個諍友,就應當勸他把那些美麗畫上的文字,盡可能的去掉?!辈⑶摇芭瓮F代畫家再莫題跋。尤其是幾位歡喜題跋的畫家,題跋常破壞了畫的完美!”同時,他提到林風眠先生的字是一部分用水沖淡,能給人一種新的印象。這是畫家自認為追求“自出新意”的表現。書法的創(chuàng)新應該以繼承為前提,只在形式上做工夫,而不懂書法的真正要義,實在是舍本逐末,不入正道。他對這種現象的批評,在新時代書法創(chuàng)新中,仍然有重要的啟示作用。沈從文對如何“出新”有精辟的見解:專家何嘗不多,但所謂專家,也不過是會寫寫字,多學幾種帖,能模仿某種名跡的形似那么一種人吧。欣賞者不懂字,專家也不怎么懂字。不明白字的藝術,應有的限度,折衷人,綜合其長處,方能給人一點新的驚訝,新的啟示。欲獨辟蹊徑,必理解它在點線疏密分布間,如何得來方可以得到一種官感上的愉快,一種從視覺上給人雕塑、圖畫兼音樂的效果。這種專家當然不多。另一種專家,就是有繼往開來的野心,卻無繼往開來的能力,終日胡亂涂抹自得其樂,批評鑒賞者不外僚屬朋輩以及強充風雅的市儈,各以糊涂而兼阿諛口吻行為,贊嘆愛好,因此這人便成一家。
沈從文認為欲獨辟蹊徑,給人一點新的驚訝,必須是在深入理解它在點畫疏密變化之間如何打動觀賞者后。創(chuàng)新并非易事,可以說“無具體了解,難說創(chuàng)造;無較深認識,絕不能產生奇跡?!辈滔逭摃疲骸皩W之深淺,古人有筆冢、墨池之說,當非虛也?!痹跁ㄉ嫌兴煸劚仨毣ㄙM時間與精力,古今皆是。朱光潛解釋靈感時談到:“我們在初練習寫字時,天天覺得自己在進步,過幾個月之后,進步就猛然停頓起來,覺得字越寫越壞。但是再過些時候,自己又猛然覺得進步。進步之后又停頓,停頓之后又進步,如此輾轉幾次,字才寫得好”。朱光潛先生舉寫字的例子,借以說明意識中思索的東西應該讓它在潛意識中醞釀一些時候才會成熟,學書也是如此。簡而言之,學習書法并沒有很多玄之又玄的道理,勤于練習,加以時間的沉淀和領悟,就能漸入佳境,但是卻沒有捷徑可走,古今皆是。近代書法大師陸維釗晚年還在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他曾在早年臨的《蘭亭序》上跋云:“余臨《蘭亭序》第一百五十通以后稍有所會,此為初學時所寫,形神俱失,作為垂戒可也?!笨梢娕R池不輟,學習傳統(tǒng)的重要性。即使是在書法上已有所成就的書家,也會堅持臨摹經典作品,從其點畫之間汲取營養(yǎng),如此才可能在書法創(chuàng)新的道路上走得長遠。歐陽修《與石推官第二書》中道:“書雖末事,而當從常法?!比绻麜冶畴x常法,卻以“創(chuàng)新”為名頭自得其樂,久而久之,便會以庸俗代替美麗。從對畫家林風眠的批判,可見沈從文對書法創(chuàng)作中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精辟認識。
沈從文對古人的學習取法上也有獨特的論斷,他所撰寫的《談寫字二》中談到了對宋四家的評價,記載了他對書法進行的思考和探究,形成了獨特的書法觀點。他對宋四家作了如下論述:即以四大家而論,米稱俊爽豪放,蘇稱嫵媚溫潤,黃號秀挺老成,蔡號獨得大王草法;其實則多以巧取勢,實學不足,去本日遠。
他道出了各家的優(yōu)勢,同時認為:“蘇黃米蔡這幾個人的成就,若律以晉唐法度規(guī)模,便見得結體用筆無不帶點權譎霸氣,少端麗莊雅,能奔放而不能蘊藉。就蔡襄楷書雖努力學古,也并不成功。功夫即下得多,作字結體用筆,都呆俗無精神。米芾書稱從蘭亭出,去蘭亭從容和婉可多遠!”所以總的來說,沈從文對宋人的字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他甚至說:“說宋人已不能如歐虞褚顏認真寫字,實不為過?!痹谒磥?,宋人豪放有余而秀麗不足,蔡書學古而無精神,米芾集古而無溫和氣。唐宋相較,沈從文更加推崇唐代書家的法度與創(chuàng)造力,宋人在他眼里則是“以巧取勢,實學不足,去本日遠?!睍ㄅu史上認為蘇黃肆意變法,不可收拾的人大有人在,而其中大部分書家會推崇蔡襄,認為其字有法度,顯示出端人正士的風范。而沈從文對蔡襄的評價為“呆俗無精神”,可以說是“惟有形質,不見神采”??梢娚驈奈恼摃兄恕靶巍敝獾母咭?。大畫家顧愷之在繪畫領域首先提出“以形寫神”的理論主張,在書論史上,張懷瓘喜論“神采”“風神”,他認為“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鄙驈奈恼f“功夫下得多,作字結體用筆,都呆俗無精神?!睆拇颂幙?,沈從文和張懷瓘同樣重視字的“神采”,筆者認為沈從文所重之“神”應該有此兩個方面:一是師法自然的“生命力”。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書法應該師法大自然中的生氣,才能有動人心弦的生命力;二是表現書家的主體精神。沈從文認為:蔡襄因為過于專注學古而缺失師法自然的洞察力以及表達自我情感的創(chuàng)造力。就如袁昂曾評羊欣“似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有東施效顰,扭捏之態(tài),終是沒有天真自然的趣味。從這里來看,沈從文的學書觀點可總結為“崇尚神采,追求天真”。
上文論及沈從文對“繼承和創(chuàng)新”以及“論古代書家”的一些觀點,體現了他好“古意”和重“天真”的學書祈尚。他深知即使“看起來自由方便”的藝術也需要“工夫”的累積,半點不能馬虎,在學書的任何階段都不應該忘記“臨古”的重要性。對宋四家的評價,體現了他對于“神采”“境界”的重視,這是他文人身份的顯著體現。馮友蘭先生曾說:“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它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積極的知識(積極的知識,我是指關于實際的信息),而在于提高精神的境界,達到超乎現世的境界,獲得高于道德價值的價值?!闭軐W是書法藝術的母體,書法中蘊含了豐富的哲學思想,因此我們在學習書法的過程中也應該有更高的追求,去獲得高于書法技法的知識。如此才能得書法之“神采”,達書法之“真境界”。
注釋
①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31卷·物質文化史)[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②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③朱光潛.談美[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④刑秀華,鮑士杰.藝術人生—走進大師陸維釗[M].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
⑤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