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諾塵站在順義街時,天已是黃昏了。是黃昏的尾聲?;椟S的光線如一盞顫顫微微的煤油燈,輕輕拍打搓揉著諾塵的記憶。
梅城是小城。橫豎就那么幾條街,幾條路。雖然平房沒了,換高樓了;雖然理發(fā)店與百貨大樓沒了,換練歌房美容院購物中心了;但小城的脈絡還在,筋骨還在。諾塵只認認真真地看一眼,便知道這還是那座梅城。
光怎么說沒就徹底沒了呢?如一根火柴掉進了一盆黑水里,發(fā)出“哧”的一聲響。諾塵身體里也發(fā)出了一聲響,如同一只成熟的石榴裂開。更準確地說,那是一種氣息。諾塵嗅到了,感覺到了。那氣息是溫暖的,曖昧的,私密的,當然也是明晃晃的。
這種氣息諾塵有整整十年沒有感受過了。在遠方的那座繁華、喧囂的大都市里,無論諾塵怎么懷想那種氣息,那種氣息都從不回頭,一點點從諾塵的鼻端、腦海煙消云散了。
諾塵在這一刻感動了,想流淚了。但諾塵噙住淚,沒讓淚水滾落下來。
這種氣息對諾塵來說,還是不安、愧疚,和無法面對的。或許正是由于害怕這種氣息,五年前,父親去世時,他都沒有回來。當時他是忙,在國外參加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父親臨閉眼的那一刻都沒有怪他。父親帶給他的最后一句話就是讓他好好開會。
但父親不讓他回,他就不回了嗎。他當時是想走的,帶隊的領導都同意了,但在最后那一刻,他又放棄了。
他從國外回來后,也沒有回去,只是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沒有怪他,讓他以事業(yè)為重。
母親說她還撐得住。他心里的歉疚更重大了。先是對父親的,后是對母親的。那種氣息呢?諾塵隱隱感覺那種氣息像是一塊扔進湖水的石子,讓他內心涌動的不安層層擴散開來。
母親是夏末時決定離開梅城的。母親是喜歡梅城的,幾乎住了一輩子,但她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她腿腳大不如前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越來越空,越來越寂寞。諾塵的大哥兩年前就勸她離開梅城,這樣好有個照應,也算是母親晚年時盡的一份孝心。諾塵也勸。但母親總覺得在梅城和諾塵父親近,和過去的往事近,總是聽不進勸。
人都有虛弱至極的時候。母親又撐了兩年,終于撐不下去了。夏天的那場雨整整下了半個月。那滴答作響的雨是粘稠的,鋒銳的,更是蝕骨寂寞的,幾乎把母親整個人都磨垮了。母親感到了無邊的絕望和冷,一邊哭,一邊給兩個兒子打電話。諾塵哭了,諾塵大哥也哭了。兄弟倆帶著哭腔央求母親,求母親不要再在梅城待了。
思來想去,母親決定到諾塵大哥那里去。
諾塵大哥人厚實,諾塵其實也不差,但兩家的媳婦是不一樣的。諾塵媳婦是有涵養(yǎng)的,也是有品位有格調的,對諾塵母親是客氣的,也是生分的,隔閡著吶;諾塵大哥的媳婦就不一樣了——那顆心熱氣騰騰,不由分說,整個底兒掉地呈在諾塵母親面前——這樣的心面前,母親的心才是踏實的,從里頭一路熱到了外面。大哥媳婦的這份質樸,就像老梅城似的,讓母親有知根知底的敞亮。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但諾塵心里卻沒底地透著惶恐,空了。母親在梅城時,好像一切還都在那里似的,他還可以通過惦記母親去惦記去懷想,去歉疚去展望些什么,可如今母親離開了梅城,整個梅城就被搬空了一樣,什么都沒了。諾塵有種感覺,他從來就不曾在梅城生活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梅城。
十年了,淤積在心底的歉疚與不安翻騰起來,諾塵忍不住。十年過去了,這多少讓諾塵積攢了一些面對的勇氣。諾塵意識到自己該回去了,再不回去,他一生都會不安的。他給母親打電話,在電話里他說,媽,我想回去看看。母親是懂兒子的心思的。母親說,你是該回來看看了,說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梅城的夜晚最終是沒法暗下去的,短暫的一陣黑之后,各種霓虹燈、冷光燈又再度把光亮找補回來。這樣的光放在梅城,對諾塵來說就有些荒誕和不清不楚的意味了。
諾塵有些恍惚,正恍惚著,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影子貼近了。那人遲疑地問了句:你是諾塵?諾塵望著眼前這個像刀削過一般立在自己影子上的人,辨認著。那人是真真切切認出諾塵了。他笑了,說,你是諾塵。沒認出我吧?我是呂林,你高中的同學。
呂林這么一說,諾塵立刻記起來。那張娃娃臉變化并不大,只是落了一層隱約的蛛網。諾塵和呂林握了握手,心里不免有些感慨。自己怎么就沒能認出來呢,看來記憶這東西最是靠不住的。
呂林一臉謙卑,你這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啊,有十年沒回了吧?諾塵倒沒想到呂林會記得這么清楚。諾塵問,你現(xiàn)在還好吧。呂林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生活的艱辛,但他還是故作輕松地說,生活這東西,考驗人呢?,F(xiàn)在我在方成公司里干著,方成是出息了,又開公司又搞娛樂,咱們那幫同學中,除了你,現(xiàn)在就屬方成了。
方成的樣子頃刻間浮在了諾塵眼前:大高個,國字臉,眼睛里有一股子狠勁。
呂林又說,你看巧不巧,前兩天我還和方成說起你呢,說哪天你回來了,無論如何要請你吃頓飯,同你好好聊聊。
諾塵多少有些尷尬地笑了。
母親是第二天早上說起梅子的。母親說她前些天還看見梅子坐在七孔橋上呢。
七孔橋對諾塵來說可是老地方。大學前兩年的每個假期,諾塵都還是回梅城的,一回到梅城便是迫不及待地去七孔橋會梅子。那時的七孔橋下還是有水的,旁邊是綠樹成蔭;那時的七孔橋,每一孔的流水和夜晚的枝葉伸展都是他和梅子綿綿情話、海誓山盟的見證。
如今的七孔橋下沒有水了,水被小城規(guī)劃截流了,樹也被砍了,空出地來蓋化工廠。一堆亂石與荒草橫亙在那兒。
母親說起梅子時,目光是充滿憐惜的。她是知道兒子和梅子的事的。母親喜歡梅子,本以為遲早有一天梅子會成為自己的兒媳。
母親的目光落到諾塵身上時,目光中的粘稠又稀薄了許多。母親對兒子最終還是寬容的,她知道在兒子的心里還有別的東西占據(jù)著,比如事業(yè)、前途。兒子愛的是梅子——母親清楚地知道這點——當母親親眼目睹兒子和兒媳之間的那份疏離的客氣后,就更加明白了。但兒子也是沒有辦法,在那座喧囂的大都市,兒子不過是一粒塵埃罷了,被無形的風吹過來又飄過去。在那風里,兒子是沒有力量反抗的,因為沒有根吶。這就是生活。無論你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便會牢牢地攫住你。
諾塵繞過母親的眼神,背過臉去。這時門響了。母親開了門,門外站著幾個諾塵的高中同學。
接連幾天,諾塵的高中同學紛紛登門拜訪。同學們是真以諾塵為榮的,目光真誠得能打鐵吶。諾塵感覺不到他們中間任何一個有一絲做作,更沒有都市里的那種冷漠,一切仿佛回到了過去,一切又都變得單純起來。但畢竟不是過去了,每當同學們談起現(xiàn)在的光景,那清亮的眼神又變得黯淡,混濁了。一股橫秋老氣彌漫開來,嘆氣一聲連著一聲,傷感的情緒也飛快地成片感染。有的同學不言語了,沉默了,眼圈都發(fā)紅了。同學們都經受著生活的各種困擾,但同學們始終還是樂觀的,并未被困擾擊倒,他們笑出了聲,仍對生活充滿向往。
幾乎每個同學都或多或少地提到梅子。對梅子,諾塵一直還是知道一些情況的,是母親告訴他的。但不同的是,母親說起梅子時,是節(jié)制的隱忍的,細若游絲的;同學們說起梅子,是無所顧忌的,是粗放的。
同學們先是為梅子的婚姻扼腕嘆息。同學們說,梅子怎么會嫁給劉寶那樣的男人呢。劉寶除了人還算老實,哪里能配得上梅子呢。梅子簡直是昏了頭了。
下崗后的梅子更讓同學們疑惑不解。同學們都說梅子怎么會那么果斷地拒絕方成的幫助呢,因為劉寶也下崗了,到處給人打短工呢。她家的日子是萬分艱難的呢。再說方成早不是過去那個不學好的方成了,方成現(xiàn)在是成功人士了,社會的精英吶,多少年輕漂亮的女子追求方成呢,但都被方成毫不客氣地撇清了。方成心里一直裝著梅子,方成對梅子說到底也是一根筋,要一條道走到黑呢。可梅子為什么就那么不甩乎方成呢?就好像方成是一堆臭狗屎。
同學們在感嘆中不覺陷入對梅子不可自拔的無法理解。同學們當然都知道梅子和諾塵從前的事,但同學們都沒有責怪諾塵的意思。同學們是善意的,他們只是各自談談對這事兒的困惑罷了,畢竟,梅子的所作所為太格格不入了,也畢竟,梅子是同學們的同學。
當同學們談論梅子時,諾塵一言不發(fā)。諾塵只是格外仔細地聽,心里已不再愧疚。諾塵渾身冷一陣熱一陣。
回來五天了。第五天時,母親家才靜下來。該來的同學都來完了。但這靜,讓人透不過氣來。那些同學不過是推開諾塵記憶之門的一股風,門敞開了,敞得讓人難受。午后,諾塵坐不住,諾塵對母親說,明天我想去看看梅子。母親平靜地望了兒子一眼,又望向窗外白花花的陽光,沒有說你去吧,也沒說你別去。
第六天一早,諾塵這兒摸摸那里揀揀,裝腔作勢地正準備出門時,梅子來了。母親客客氣氣地把梅子讓進門就出去了。
諾塵整個人都僵硬了。他又萬分真實地感受到了那種氣息。那種氣息從梅子的眉眼間、身體里勻速而堅定地彌漫開來。十五年過去了,歲月不饒人,梅子那張美麗的面孔憔悴了,黯淡了,可盡管如此,梅子的眼睛還是沒有多少變化,明亮,清澈,一望見底。
諾塵只一瞥梅子的眼睛,就什么都篤定了。梅子心里還完完整整地裝著他諾塵。
梅子是偏執(zhí)的。為了完好地保留人生某個階段的情感經歷,她封閉了自己,幾乎搭上了之后全部的熱望和本該有的幸福。
諾塵的心一陣發(fā)緊,他是不配梅子這樣對他的。時光有時也是無力的,哪怕已經過去了十五年。諾塵困惑了,他發(fā)現(xiàn)人生里曾經多么重要的決定,若干年過后再看,也不過爾爾;而那些被放棄的東西,也許會令你追悔一生。
諾塵的眼淚下來了。梅子卻是平靜的。梅子走過來,像十五年前那樣,輕輕往諾塵懷里沾了沾,又湊過臉龐,貼了貼諾塵的臉,一滴淚落下的途中經過了梅子,滲進梅子的唇舌。梅子的眼睛不再像從前擁抱時那樣閉合著,她睜著微腫的、細紋隱約的眼,在如此貼近的距離里,想要努力地和心里有點遙遠了的某個影像重疊。
這樣的距離不過一分鐘,梅子往后退一步,坐在了一只沙發(fā)上,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
諾塵怔怔坐在梅子對面,兩人沉默著。許久,諾塵才說,我本打算一大早去看你的。梅子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將一聲嘆息壓制在喉間,說,誰看誰都是一樣,我今天才來,就是想等一個清靜。
諾塵欲言又止,梅子……為什么會是劉寶?
我不想讓人來打擾,劉寶是最適合的人選。梅子長嘆一口氣,說,說實話,這么多年了,我唯一覺得歉疚的就是他了……他不欠我的……他心里也是落空的。
諾塵站起來,把準備見梅子時帶去的一個小皮包打開來,里面是厚厚的幾沓錢。諾塵一時想伸手把錢拿出來,又覺得這樣赤裸裸的方式可能會刺痛梅子。這些錢諾塵早就準備好了,只是不知道梅子會不會接受。在他看來,這是彌補梅子的最好方式。
猶疑一會,諾塵把包放在茶幾上,低著頭不敢望向梅子的眼睛,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這里有點錢,你拿去,給孩子……
梅子輕輕搖了搖頭,說,你還是把錢拿回去吧。
諾塵愧疚地抬起了頭,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拒絕別人的幫助,難道我們之間還需要那么生分嗎?
梅子笑了,目光里隱隱有淚,也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憤懣。這錢我無論如何是不會收的……但,我還是需要你的幫助……如果可能,我想讓你幫我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梅城環(huán)境比一般城市都好,窗外一只正在抱窩的長尾紅嘴藍鵲發(fā)出刺耳的鳴叫,諾塵的心撕裂一般。從前的梅子那樣好強,一旦在他諾塵面前開了口,背后會有多少難言之痛?
諾塵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辦到!
梅子走后,諾塵一琢磨,發(fā)現(xiàn)這事還是有難度的。他現(xiàn)在雖說有些名氣了,但都只是虛名,加上他十多年沒回梅城,各方面的社會關系還有待平衡。思來想去,他覺得只有去求一個人。不管怎么說,這個人還是老同學。但諾塵回來這些天,也就這個老同學沒有上門了,他現(xiàn)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他會買我諾塵這筆賬嗎。
諾塵的心是虛的,但虛歸虛,為了梅子,他已顧不上臉面。
要不說事情湊巧。諾塵正打算去拜訪方成的時候,呂林登門了,手里還有一封燙金的請柬。呂林是替方成來下請柬的——今晚,方成請諾塵在東海酒樓吃飯。
來之前,呂林很猶豫,他拿捏不準諾塵的心思,諾塵會不會對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而不屑搭理方成?呂林哪里愿意來兩人面前唱這一出,但方成現(xiàn)在是自己的老板,端了幾年的這個飯碗難不成砸自己手里嗎?
呂林堆起的笑,這張臉都擠得要放不下了,語氣也是央求中透著低下,似乎諾塵不去,整個天都會掉下來。
諾塵瞅著這個樣子的呂林,心里百感交集地難受。諾塵說,我去,我一定到。聽到準信,呂林的腰這才直了,臉上五官復位,神情又回到一周前的輕松自然。
諾塵是準時到的。見到方成時,諾塵覺得方成看上去沒有一點暴發(fā)戶的嘴臉,更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相反,方成比過去瘦了,目光里已沒了那股狠勁,平和,但也綿里藏針,被另一種更有力量的東西充滿了。
諾塵愣在那兒,他無法把過去那個打架斗毆不學好的方成和眼前的這個方成聯(lián)系在一起。這難道也是生活?是生活里的什么東西把方成改良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諾塵不得而知,但諾塵心里的那種隱隱的優(yōu)越感一下消失得干干凈凈。諾塵突然有些憤怒,好像他消失數(shù)年所有的努力與付出在這一刻又回到了原地。
看來方成很注重這次宴會。裝修豪華的包間,簡約卻高檔的酒菜,而且沒有多余的人,只有兩名服務員低眉順眼肅立一旁。
方成端起酒杯,你能來,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我還以為你惦記著過去……會不來呢。諾塵和方成碰了一下,故作輕松地說,怎么可能呢,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同學一場也是緣分。
方成一飲而盡,調侃道,那你說說,我當時有事沒事便修理你,你怕嗎。諾塵把酒也一仰脖倒下去,咂著嘴像是回味著,說,我當時心里是真怕呢,說罷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畢竟十幾年過去了,很多事品出的已是另一番滋味。隔著歲月,兩人還是談得來的。
諾塵感覺氣氛差不多了,站起身來主動敬了方成一杯酒,說,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方成愣了,有一種興奮悄悄蓬勃,是那種痛快淋漓、大快人心的興奮。方成說,我的脾氣還是一點沒變,你說吧,只要能辦到的,我一定幫忙。
諾塵說,是梅子的事。方成的目光一下子細了,也亮了,如同一把錐子,向諾塵扎了過去。諾塵鎮(zhèn)定地望著方成說,我想請你給梅子尋一份合適的工作,說完從包里拿出那厚厚的兩沓。
方成遲疑著說,是梅子讓你來找我的?諾塵點了點頭。方成的目光一下子虛弱了,瞳孔里興奮的小火苗忽然黯淡下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苦而懊惱,說,你知道嗎,那會梅子剛下崗,我讓她到我公司來,給她最輕松的工作,最豐厚的薪水,可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回絕了我。
諾塵不想激怒他,小心翼翼地說,我也不知道梅子是怎么想的,但這事……也許她想明白了呢?
方成冷冷地笑,你配不上,配不上梅子這樣待你。諾塵只是沉默。
空氣安靜,方成喝完杯里的酒,說,行,我答應你,但這錢你拿回去。
方成又說,我還有一個條件。
諾塵問,什么條件?
方成說,我想請你和梅子一起,吃頓飯。
諾塵松了口氣,趕忙說了聲“好”。
諾塵和梅子是八點整到東海酒樓的。諾塵沒費什么力氣就說服了梅子,梅子對諾塵還是信賴的,不需要什么理由。
見到方成時,梅子冷冷的,一點沒有買方成賬的意思。方成局促了好半天,才回復應有的風度。
包間里沒有外人,方成卻跟酒較上勁了,頻頻舉杯。梅子不勝酒力,在諾塵的示意下才勉強和方成喝了兩杯。
方成瞅著梅子對諾塵的那份柔情,就回想起了她對自己的決絕。方成不甘心地要求梅子再喝一個,連三杯的,但梅子犯倔了,就是不舉杯子。
方成不樂意了,仗著酒勁過來拍了拍梅子的肩膀。梅子甩開了,但用力過猛,把桌上的一個盤子帶到地毯上了,盤子里的褐色湯汁濺在了方成的皮鞋上。那是一雙看上去普通人不大能買得起的鞋。
方成清醒了。他搖搖晃晃著坐下,瞇著眼,盯住自己的皮鞋看一會,又看看梅子。半晌,方成說,梅子,勞駕你把我皮鞋……給我擦干凈。方成乜斜著醉眼,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
梅子幾乎是不屑地把眼神調轉了一個方向,不看方成一眼,仍慣性地定格在諾塵的方向。方成一聲不吭,坐著一動不動,好整以暇地盯著梅子,也觀望著諾塵。
此時的方成又把過去的那個無賴重新找回來了,但諾塵把怒火壓了下去,他知道這份工作對梅子的重要,他不想因為自己和梅子一時氣盛而再讓梅子在現(xiàn)實中受更多苦難。
方成的眼神追咬著梅子不放,他目光中除了兇狠還有另一種東西,那東西真正地如狼似虎,充滿暴虐。那種暴虐是諾塵無法抵抗的強壓,是為了得到不得不服從的屈辱。諾塵感覺整個人都慢慢浮起來了。
梅子注意到了諾塵的虛弱,然而梅子是不甘的,她緊盯著諾塵不放,眼睛里是疑問,是困惑,是無數(shù)個為什么的追問。然而諾塵目光越發(fā)黯淡,越發(fā)空洞無力,最后竟然多少有些哀求的意味了。
梅子明白了,她的臉一片死灰。
梅子從桌面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捏住,彎下腰去,緩緩跪下一條腿,低頭無聲地擦拭那雙高貴的皮鞋,緩慢,而用力。
看著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梅子,腰背挺直,皓頸修長,正一下一下擦著自己腳上的那雙鞋,方成聽到心底有種仿佛山體崩塌發(fā)出的轟隆巨響。
方成像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