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辛宜
(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有如候鳥》為作家周曉楓的最新作品,在修辭技巧與想象性書寫方面體現(xiàn)出散文發(fā)展的新方向,引發(fā)文壇關(guān)注。在訪談中,周曉楓提到《有如候鳥》書名希望表達的是一種返璞歸真:從個人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出發(fā),飽含對遠方的向往,也經(jīng)歷幻滅、熱望,再度找到力量。其實,在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我們也能看到候鳥式的在不同文體甚至不同領(lǐng)域之間的往返,視角的變化與經(jīng)驗的交織帶來的是形式的獨特與意義上的豐盈。
周曉楓作為張藝謀眾多電影的文學策劃,其散文中也能看出電影表現(xiàn)手法潛移默化的影響。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的手握在一起,嚇了自己一跳。兩只手不僅十指相扣,而且呈垂直方向?!薄抖Z》的開頭就是一幕電影畫面,吸引注意力的同時會讓讀者在其腦海中呈現(xiàn)的畫面中想象兩人的關(guān)系,體會文章中微妙的情趣。
電影有強烈的畫面感,對畫面的感知會觸動我們產(chǎn)生奇異的聯(lián)想,于是文字建構(gòu)的畫面具有了超出文本自身的解讀空間?!恫寂钾垺纷詈蟆胺块g里匯聚著四個雌性:小憐、布布、我,還有砧板上的一條魚。”,這似乎是電影的最后一幕,一切恢復了正常的秩序,但是畫面之外還有余韻,讓讀者思考在親密關(guān)系中常為弱勢一方的女性的命運走向。
同時,電影中近景和遠景的相互配合,以及鏡頭蒙太奇式的切換,這些技巧都被周曉楓運用在散文中?!斑@座建筑物外墻掛了爬山虎,手掌形的綠葉子,被風吹拂,顯得沉墜墜的。新生的除須徒勞地伸在空中,什么都沒抓住。只剩房間里轟然倒下的人,血的流動越來越慢,慢慢地,停了。當司機眼里被灌鑄絕對的黑暗,停運許久的電力系統(tǒng),瞬間恢復。燈亮了;充電器上的指示格閃動;電視自動開啟,頻道里正在播放關(guān)于北京熊生存的紀錄片?!毕冉o出一個遠景,掛滿爬山虎的建筑物外墻,鏡頭拉近,看到爬山虎的綠葉子受風吹拂搖動,寂然、平靜。繼而鏡頭轉(zhuǎn)向屋子里,屋內(nèi)倒下的人與血腥給人視覺上的沖擊。司機死去的過程,鏡頭是靜置的,畫面有一種緩慢的殘酷。而接下來,燈亮、電視自動開啟,將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于是完成了到下一個電影鏡頭的切換。
《禽獸》一篇中,作者更多的是運用近距離的鏡頭,用高分辨率展現(xiàn)昆蟲、鳥類精密的身體結(jié)構(gòu)與動作神態(tài)?!峨x歌》因其明顯的敘事性更像是一部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電影,將倒敘手法、進行時態(tài)相結(jié)合,設(shè)置懸念控制的情節(jié)層次,隨著故事的進一步發(fā)展,讓讀者不斷推翻前面得出的結(jié)論?!队腥绾蝤B》中六個片段六個年份,是一種蒙太奇式的時空轉(zhuǎn)換。
周曉楓散文中的電影表現(xiàn)手法也提醒讀者,在閱讀其作品時,要注意到對畫面的感知以及對其預設(shè)語境的接受,在與作者相同的視角下方能更真切地感受到文字中的銳度與疼痛。
“洛可可派鑲滿碎鉆的臉、多褶的彩色喉囊以及脊椎骨上夸張的鋸齒形旗幟。它的眼神沉著、倨傲、冷冽,氣字不凡?!敝軙詶鲗τ谠~句的組合、修辭的雕琢有著長久的耐心,她難以容忍平淡的表達,追求繁復的巴洛克式風格。她的文字,精致,唯美,有強烈的書面感,同時也具有一定的陌生化的風格。這與她受翻譯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周曉楓的散文中有許多簡短而寓意深刻的句子,如“模仿孩子,就可以免于被審判?!薄皭耗畋壬埔飧占?,復仇比感恩更有力?!保c培根隨筆理性、精煉的語言風格很相似。
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周曉楓在處理恐懼、黑暗、丑惡等題材時體現(xiàn)出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不同的一面。中國的文學一向追求“真善美”,散文講究留白,講究東方的含蓄之美,很少出現(xiàn)對黑暗的細致描寫,而西方中有書寫惡的傳統(tǒng),從最開始的《神曲》直接描寫地獄,到波德萊爾《惡之花》表現(xiàn)人的精神世界中的憂郁、痛苦和病態(tài),艾略特也喜歡用“丑惡”來裝點他的文學世界。在西方文學的影響下,周曉楓在《惡念叢生》中寫壞人,寫受虐致死的男孩,寫少年犯,內(nèi)容上直面黑暗,描寫對象上不同于俗。對于惡的描寫,精準而殘酷,不會在修辭上取媚讀者,而是刺激、冒犯甚至觸怒讀者。但這樣的“強力”而不光滑的修辭,反而彰顯出強大的人格力量與主體理性,使得語言具有持續(xù)的生命力。
翻譯文學不僅是漢語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擴充了漢語表達的邊界。西方文學則帶來不同于漢語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翻譯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影響,讓周曉楓的文字顯出傳統(tǒng)之外的獨特。
在周曉楓的散文中我們能看到豐富的知識儲備,她常常引用醫(yī)學、物理學、化學等多個學科概念,結(jié)合敏銳的個人感受,打磨成精準的比喻。例如《初洗如嬰》中寫女孩的記憶:“沒有什么往事的荊棘能勾住她,摩擦系數(shù)變得越來越低,她從萬事萬物的表層滑過?!睂κ朗赂兄饾u遲鈍的過程比作“摩擦系數(shù)”的降低,新奇而精準。
科普文章與學科知識會帶來現(xiàn)場還原感,帶來修辭的準確性,擴充了散文語言意象的邊界。《惡念叢生》中用醫(yī)學上“內(nèi)毒素”的概念和作用形式論證“惡人的惡在于誘惡”,將善和惡比作“比重相似的液體”,寫人身上含而不露的孤獨和怨憤“隨時可能發(fā)生核變,釋放出惡的鈾能”。還有對人性中善惡交織的描寫,“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從來不是兩個被封存的固體名詞,它們有時就像比重相似的液體,交融得密不可分,人類的智慧尚不能夠提煉兩者,并使之保持在各自的純度里——我們終身需要警惕其中的化學配方,卻又被迫飲鳩止渴。”
《禽獸》一篇,對不同動物的精細刻畫,加上對自然法則的體悟,很像是一部抒情性質(zhì)下的博物考。她了解蜜蜂的生活習性,了解蟻族的家族構(gòu)造,了解海馬獨特的樣貌與習性……將豐富的知識加入一向以抒情為主的散文中,主動進行“學科跨界”,這也是對散文語言邊界的一種延拓。
周曉楓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動開拓與傳統(tǒng)中的積淀和創(chuàng)新,主動的“試錯”實際上帶來了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長。正如周曉楓自己強調(diào)的,“我不知道散文的承載限度,但我懷疑它有超載的能力。說跨界也許只是修辭上的強調(diào),因為我們遠未走到散文的邊界。散文本身并未限制什么,只是我們自己畫地為牢?!币虼宋覀儾槐貫榱松⑽牡某R?guī)尺度,而傷害天然而自由的表達狀態(tài)。在她這里,散文不再單純依靠直覺、共情引領(lǐng)。讀者必然會面對拓展帶來的陌生經(jīng)驗和閱讀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會延長理解的時間、增強感情的強度,文本的意義也在理解的過程中得到豐滿。讀者在小說似的情節(jié)、語言迷宮中摸索中,向外觀照未知領(lǐng)域的同時亦能重新體會散文別樣的魅力。
注釋
[1]周曉楓.有如候鳥[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186.
[2]周曉楓.有如候鳥[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57.
[3]周曉楓.有如候鳥[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64.
[4]周曉楓.有如候鳥[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