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趙 挺

一

我和她就這樣一起待了很久，吃了一堆燒烤、三斤小龍蝦，還喝了兩罐可樂。夏天的風(fēng)沒完沒了地從身邊吹過。我說喝點(diǎn)啤酒吧。她說，不會。我只能說，我也不會。這些事情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們聊了些什么。東西都快吃完了，我想應(yīng)該再聊點(diǎn)什么吧。

我說，你喜歡什么呢？

她說，你呢？

我說，籃球。

她說，喬丹嗎？

這一看就不懂籃球，不懂籃球的人一說到籃球就想到喬丹，我奶奶也這樣。喬丹都是上個世紀(jì)的人物了。我告訴她，我喜歡博伊金斯，美職籃的小個子，加時賽獨(dú)砍十五分，戲耍奧尼爾等眾球星。她喝了一口可樂。我說，不過幾年前他已經(jīng)退役了，我現(xiàn)在喜歡德?lián)P·泰戴維斯，亞特蘭大老鷹隊的中鋒，每場能得四分。她問，每場四分算多嗎？我說，美職籃的最高紀(jì)錄是一場一百分，最近幾年的最高紀(jì)錄也有八十多分，一般主力球員能有二三十分。她微笑著一臉認(rèn)真地問，那你喜歡他什么呢？一個三流球隊的替補(bǔ)球員，我喜歡他什么？如果不喝點(diǎn)啤酒是很難講的。我說，喜歡他的發(fā)型。她拿著可樂表示驚訝，嗯？我說，一個留著很多小臟辮的二米一的黑人大個子。她繼續(xù)驚訝，兩米多？黑人？這樣的人不多吧？顯然她對籃球一竅不通。我說，在美職籃聯(lián)盟里，到處都是兩米多的黑人肌肉男。她就更加驚訝了。

我按捺不住要了兩瓶啤酒。

她說，你不是不會喝酒嗎？

我說，嘗試一下。

我給她倒了一杯說，你也嘗試一下。說完我就把一杯喝光了。我又倒?jié)M一杯說，忘記干杯了，來。她小嘗一口。我又喝完了。喝完一瓶之后，我就開始大談?wù)麄€美職籃聯(lián)盟。

此時，夏天的風(fēng)變得有點(diǎn)溫暖。

我還在說著，一九九八的夏天，我八歲，因?yàn)槠谀┛荚嚦煽兲?，人生第一次離家出走。走了兩公里，就感覺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還沒來得及感受人生的迷茫，我爸就騎著自行車追上來了，一把把我拎到前杠上帶了回去，回去繼續(xù)罵，我就繼續(xù)玩我的小霸王游戲機(jī)。

此時，她又嘗了一小口啤酒，也沒有問我講的這些他媽的和美職籃聯(lián)盟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喜歡她這種小心翼翼嘗一口，然后靜靜聽我講述的樣子。夏夜的風(fēng)吹動她頭發(fā)的時候，我恨不得從我爺爺?shù)墓适麻_始講起。

我接著說，當(dāng)我在我爸的罵聲中玩小霸王游戲機(jī)的時候，遙遠(yuǎn)的太平洋對岸有個叫奧洛沃坎迪的人成為這一年夏天的美職籃狀元。這家伙十七歲才接觸籃球，而我十二歲就接觸籃球了。就因?yàn)檫@件事，我就一直關(guān)注著他，直到他每場只能得到兩分，最后黯然退役。值得一提的是，他被稱為美職籃歷史上最差的狀元之一。

說到這里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喝干一杯問，你知道，我后來喜歡哪個球員了嗎？

她略微一思考說，博……博伊金斯？

我拿著酒杯瞪著眼睛說，這么快就記住了？

她笑笑說，你說過的我都記得。

這話害得我又連喝了兩杯，順便剝了一只小龍蝦給她，說，既然這樣，我就告訴你猜錯了，我后來喜歡的球員叫，安德烈·羅伯森。

她傾聽的樣子變得越來越溫柔了，眼睛像夏夜的星空。我告訴她，我喜歡安德烈·羅伯森的理由是，有一次快船對陣?yán)做谋荣愔校蠄龆喾昼?，所有?shù)據(jù)都是零，連犯規(guī)都沒有。

我直接用酒瓶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看著她像星空一樣閃爍的眼睛說，這就好比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一段時間，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就好像沒有來過一樣。

她問，你喜歡這樣的人嗎？

我說，喜歡啊。

她問，為什么喜歡這樣的人？

我說，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她托著下巴問，那然后呢？

然后老板就走過來一臉和藹地說，兩點(diǎn)了，我們要收攤了。

二

我?guī)屠峡椎雇昀屠_一罐可樂。昨晚睡太晚了，喝幾口提神，然后將可樂放在桌上，滑開了手機(jī)。深陷在紙燈籠制作中的老孔猛然抬頭說，快拿開，壓到燈籠紙了。老孔作為我們這里著名的傳統(tǒng)手工藝人，這輩子最重要的三件事是，吃飯、睡覺、做紙燈籠。明年元宵節(jié)燈籠大會用的燈籠老孔已經(jīng)在緊張地制作了，而現(xiàn)在是夏天。

我拿過可樂，順便又喝了一口。老孔耷拉著老花鏡說，想不想學(xué)？說實(shí)話我從來就沒有找到過來這里工作的意義，來這里三個月，我完全不懂紙燈籠是怎么一回事，每天最勤快的事情就是倒垃圾。

我只是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傳統(tǒng)手工藝之類和我完全沒有關(guān)系。

我周圍是各種完成或未完成的動物形狀的燈籠。十二生肖我還認(rèn)識，但是有些奇形怪狀的動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有時也會問問老孔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每當(dāng)這時，老孔總會提起興趣，故作神秘不輕易告訴我，然后說一大堆有的沒的。這招對有些人很管用，能圍著老孔聽他講半天。而我完全是無聊之時隨口一問，如果他十個字內(nèi)還沒說出答案，我就感到煩，會拿起可樂喝一口。

偶爾也有當(dāng)?shù)孛襟w來采訪老孔，老孔也會裝模作樣地和對方談紙燈籠的歷史文化藝術(shù)內(nèi)涵等等，能從盤古開天辟地開始談，結(jié)束了要請人家吃飯，再每人送一盞燈籠，告別時不忘告訴人家以后有事可以聯(lián)系他或者他的團(tuán)隊，他的團(tuán)隊負(fù)責(zé)人就是我，我就是每天負(fù)責(zé)給老孔倒垃圾的人。

老孔拿起一只剛做完不久的燈籠問我，知道這是什么動物嗎？

我說，貔貅。

老孔一驚，說，嗯？你怎么知道？

我說，貔貅嘛，能招財、辟邪、鎮(zhèn)宅，哦對了，還有促姻緣。

老孔又拿起一只問，這是什么？

我斜看一眼說，麒麟，能干什么我現(xiàn)在沒空和你說。

老孔繼續(xù)一驚，拿著紙燈籠仔細(xì)打量著我。而我正用手機(jī)的直播軟件，看金州勇士和波特蘭開拓者的西部決賽。我擺擺手，讓老孔別打擾我看比賽。

我們每天的生活日常就是，我看比賽、看電影、聽音樂，刷各種有趣的事情，而老孔就在那邊猛扎紙燈籠。我對于扎紙燈籠的唯一理解就是，這門手藝能產(chǎn)生特別多的垃圾，所以我基本每天要倒五六次垃圾。

老孔又拿著一盞燈籠在我面前晃，讓我差點(diǎn)錯過庫里的個人表演。

我看了一眼說，精衛(wèi)。

老孔得意地笑笑說，錯了，這次猜錯了。

我說，錯了就錯了吧。

老孔說，這是我。

我盯了紙燈籠兩秒又盯了老孔兩秒說，你？

老孔說，對的，什么都能，像不像？

老孔把這盞燈籠放到自己的臉邊說，你覺得呢？

這時候屏幕里傳來解說員激動的聲音，哇哦，又是庫里。

三

我說，那我叫你什么呢？她說，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說，傻X，可以嗎？她說，可以。她今天穿的什么我形容不出來?？傊奶焓且粋€姑娘最好看的時候，我說，你住在附近嗎？

她問，你呢？我說不遠(yuǎn)。我說，你喜歡吃路邊攤？她說，喜歡。

這次我又加了兩條烤秋刀魚。夏天越來越濃烈了，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我不知道這來自于星空還是來自于姑娘。當(dāng)我把這個疑惑告訴她的時候，她說，應(yīng)該來自于燒烤店。這個時候，三十塊彈唱一首的小哥背著吉他走到了我們面前，直接開腔就唱《真的愛你》，主歌部分要開始的時候，他突然停止說，五十塊兩首，可以嗎？說完就遞過來一份歌單。她看了一眼說，要聽盧卡·泰斯塔的Last Weekend。我和吉他小哥面面相覷。

我說，你喜歡聽小眾音樂嗎？

她說，你呢？

我說，說出來你都不信。我抬起頭喊，老板，來兩瓶啤酒。

我邊喝啤酒邊告訴她，我最喜歡的歌手是死神、不死鳥、庫·普拉格和厄瑪。第一個是北歐的組合，第二個和第三個是美國的獨(dú)立音樂人，第四個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我還談了他們各自的音樂風(fēng)格，甚至還談到他們的長相。我拿起啤酒瓶又喝了一口，她的眼睛安靜又認(rèn)真。事實(shí)上，我的確不太喜歡杰克遜、披頭士之類的，但是我對他們卻很了解，因?yàn)榇蠹叶枷矚g，為了和大家盡情地去聊那些人盡皆知的東西，我假裝很喜歡那些。

她吃了口烤魚說，還有呢？

還有就是庫·普拉格的歌詞特別有意思，她有一首歌的歌詞不停地寫道，我沒有什么文采，我的歌詞也很傻，然后用一種即將睡著的聲音不停地唱著。

她笑了笑說，挺好的歌詞，只有這幾句嗎？

我大喝一口啤酒，紅著臉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還有一句，你是唯一懂我的人。

她說，挺傷感的。

我說，不是挺好的嗎？

她說，唯一，就挺傷感的。

我說，懂我，就很好啊。

她說，烤魚都冷了。

我說，我就喜歡吃冷烤魚，一直以來都這樣。

她說，那也沒什么不好的。

我吃了幾口冷烤魚說，這就像一部電影，《南國野獸》看過嗎？

她說，我可以聽你講。

我開始講，這是一個發(fā)生在美國防洪堤外面的小村莊的故事，那里的居民什么困難都自己面對，不肯接受美國政府的幫助，一直到家園被大洪水沖走，他們依舊從政府安排的醫(yī)院里跑出來，里面有個六歲的小女孩就是不停地對抗著這一切，順便尋找失散的媽媽。

我將一瓶啤酒一飲而盡說，這就像我喜歡吃冷烤魚。我抬起頭轉(zhuǎn)身喊道，老板幫我熱一下。又回過頭對她說，我還是要等它冷了再吃。

她竟然很優(yōu)雅地幫我開了瓶啤酒，遞給我說，挺不錯啊。

我有點(diǎn)暈乎乎地說，那你喜歡看什么電影？

她微笑著說，好看的都喜歡。

我說，比如說呢？

這時候，剛才彈吉他的小哥又過來了，撥弄著和弦說，四十塊兩首吧，再送你一首《小蘋果》。

我依舊暈乎乎地說，生病的人的歌給我彈唱一首，給你兩百塊。

吉他小哥說，三十塊兩首吧。

我說，盧卡·泰斯塔的也行，這姑娘喜歡聽。

小哥撥著一根弦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飯。

四

老孔一個人在窗戶邊喃喃自語，偶爾能聽出來是幾句古詩詞。我難以想象老孔不專心做紙燈籠的樣子，然而一整個上午老孔就呆坐著。老孔不做紙燈籠，我自然就不用倒垃圾。我這幾天又很迷一個叫作芬內(nèi)的歌手，反復(fù)聽著她的歌。我喜歡小眾歌手，有時候喜歡到自己都不記得我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們，或者他們到底叫什么，唱過什么歌。我就這樣著迷地聽著隨時可能忘掉的歌曲，這就像我上一個特別喜歡的女朋友一樣。我記得我們最后的話題是關(guān)于林肯公園主唱自殺，她聽了會兒說她要忙了到時候再說，然后就掛了電話。

老孔看了一圈那些栩栩如生的紙燈籠，以及那些待完工的半成品，突然間神色又黯淡了許多。

我終于摘下耳機(jī)說，怎么不做紙燈籠了？

老孔尷尬地來了一句，千山鳥飛絕。

我說，所以你準(zhǔn)備要做鳥嗎？

老孔又來一句，萬徑人蹤滅。

我說，還要做人？

在我的印象里，老孔也只能擺弄這幾句詩了。

老孔又環(huán)視一圈說，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嗎？

我說，五十塊一個吧。

老孔一臉愕然，然后說，俗氣，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化瑰寶，你用現(xiàn)在的價格衡量？

我說，哦，那一百五。

老孔一臉無奈地擺擺手，我關(guān)掉流行音樂說，我知道百年傳統(tǒng)手藝，經(jīng)過幾代人的改良，在你這里得到了很好的傳承，你把這些內(nèi)在的文化藝術(shù)通過紙燈籠的形式，結(jié)合當(dāng)代人的藝術(shù)審美，融合現(xiàn)代社會的……

老孔連連擺手說，行了行了，對內(nèi)八十塊，對外一百八。

我也不知道再說點(diǎn)什么，于是又戴上了耳機(jī)，老孔說，你聽的是什么？

我就給了他一只耳機(jī)，里面在唱一首，I've Changed For You，翻譯成中文就是，我已經(jīng)為你而改變。老孔聽了幾秒鐘，竟然眼眶濕潤。我說，老孔，你怎么了？

老孔盯著其中幾個紙燈籠沒有說話。

我又摘下耳機(jī)說，老孔，你別和我說你聽懂了，我都沒怎么聽懂啊，你英文字母都認(rèn)不全吧……

老孔突然抹了一把臉說，結(jié)膜炎。

我重新戴上耳機(jī)，順口勸一句結(jié)膜炎早點(diǎn)去醫(yī)院。老孔則蹲下來一個一個燈籠地看過去。

我說，你這么仔細(xì)看燈籠干嗎？

老孔蹲著說，不是我看它們，是它們在看我。

我說，老孔，你說話簡單點(diǎn)。

老孔指著那些栩栩如生的紙燈籠說，你仔細(xì)看，它們都是會動的，有靈魂的。

我看著老孔，老孔讓我也過去，一起蹲下，然后指著一只不知道名字的動物燈籠小聲說，仔細(xì)看，用心看。

我在老孔的指引下，凝視著那只紙燈籠。

老孔說，看到它們在動了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看到了。

老孔說，化有形為無形。

我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能理解，把有的變成沒的，遁空一切，深入內(nèi)心。

老孔就像看燈籠一樣看著我說，你懂這些紙燈籠嗎？

我戴著耳機(jī)，聽著不知名樂隊的歌說，略懂。

老孔站起身說，元宵燈會不搞了。

五

我剝著小龍蝦說，你好久沒有來了。她也剝著小龍蝦說，最近有點(diǎn)事。我把剝好的小龍蝦放到她面前說，什么事呢？她拿著剝好的小龍蝦說，要給你嗎？我略微伸過頭說，放我嘴巴里。

她拿起我給她剝好的那只龍蝦，放到我的嘴巴里，說，吃你自己的吧。我說，謝謝啊。她說，謝謝你自己。于是我又給她剝了一只龍蝦。

我說，在國外，小龍蝦泛濫，根本不用錢。

她說，你見過？

我說，在朋友圈見過。

她吃著我給她剝的龍蝦，微微笑著。

我說，別笑啊，我也去了很多國家啊。

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問，哪些國家呢？

我告訴她，東南亞國家全部跑遍了。

她說，印象最深的呢？

我說，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去東南亞，一個人坐著火車從這里出發(fā)，穿越越南，到達(dá)西貢，去尋找瑪格麗特·杜拉斯。

我在燒烤攤昏暗的燈光下說，喜歡瑪格麗特的純凈與自由。

她小心翼翼地將龍蝦體內(nèi)的筋取出，說，不覺得濃郁和清爽嗎？

我想了想說，有，濃郁和清爽的個人主義。

她也想了想說，不應(yīng)該是英雄主義嗎？

我將一盤的龍蝦殼倒進(jìn)旁邊的垃圾桶，說，純凈和自由，濃郁和清爽的個人英雄主義？

她往后順了順長發(fā)說，還有奮不顧身的愛情。

我發(fā)現(xiàn)她從沒有和我聊這么多，以前都是聽我講。

我也繼續(xù)說，還有那種強(qiáng)烈的氣息，東南亞熱烈陽光下，綠色植物腐爛的味道。

她突然主動給我剝了一只小龍蝦，說，還有香甜的味道吧，還有修長的腿，好看的眼睛，金色的頭發(fā)，善良和勇敢。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聊瑪格麗特聊到別人都聽不懂為止。

我說，看來你很了解？

她說，在無憂無慮的國度，做著自己世界里女王的感覺，每個人都很喜歡。

我說，你喜歡做女王嗎？

她說，不喜歡。

我說，你不是說，每個人都喜歡嗎？

她說，我不在“每個人”里面。

我說，那你喜歡瑪格麗特的什么，《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還是《情人》？

她似乎毫不在意我說的這些，脫口而出，少女感，還有那種對愛情最簡單的占卜式的預(yù)感。

我不知道關(guān)于瑪格麗特應(yīng)該再談點(diǎn)什么，于是我又叫了三瓶啤酒，酒一喝關(guān)于瑪格麗特的話題就源源不斷地展開來。

講到最后，她突然說，太晚了，得走了。

我紅著臉暈乎乎地說，我送你吧。

她說，不用了。

我說，你就像瑪格麗特一樣呀。

她起身的時候，我突然從桌子底下抽出一盞紙燈籠，說，這個送給你。

她看了半天說，這什么動物？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趁老孔不在的時候，偷偷拿了一只最好看的。

她拿在手里又看了一會兒說，那就叫它瑪格麗特吧。

我說，下次見面，我們得約個時間了，下周日晚上九點(diǎn)，好嗎？

她毫不猶豫地說，好。

我說，我給你一盞紙燈籠，你給我一個手機(jī)號碼。

她干脆地給了我一串手機(jī)號碼，然后提著那盞燈籠走了。

六

這一次我倒了一上午的垃圾。

還沒來得及打消防電話，老孔就一個人把工作室里的大火撲滅了。那些關(guān)于動物的紙燈籠，死的死，傷的傷，一眼望去全部濕漉漉或者黑乎乎。老孔一臉凝重地蹲著看那些還勉強(qiáng)能看出些形狀來的紙燈籠。

老孔還問我，你知道這個是什么嗎？

我說，是狗吧？

老孔沒有說話。

我說，是貓嗎？

老孔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說，那你看完了嗎？看完我就拿走倒垃圾堆里去了。

老孔站起來，在工作室里來回踱步。我把所有的垃圾都清理完了，換而言之，這工作室里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變成了垃圾。在我努力清理下，除了少部分微微熏黑的墻體，工作室已經(jīng)變得非常干凈整潔，幾乎一無所有。

我終于有空坐下來，把腿蹺到桌子上，打開可樂喝了一口問，怎么就著火了呢？

老孔看著窗外說，煙頭。

我說，你不是從來不抽煙的嗎？

老孔說，解悶。

我說，反正元宵燈會也不搞了，燒了就燒了吧。

老孔突然看著我說，魏晉南北朝的瑰寶……

我一擺手說，行了行了，沒了還可以再做，一次火災(zāi)和一次元宵燈會對于魏晉南北朝的瑰寶來說，不算什么吧。

老孔說，算得上所有了。

我特別拙劣地安慰道，別這樣，沒有燈籠，你還有家啊。

老孔說，我沒有家。

我把擱在桌子上的腿放下來，你下班不是天天回家嗎？也燒了啊？

老孔說，我只是有房子，沒有家。

我拿著可樂，不知道放著好還是喝一口好。

老孔突然自責(zé)地說，我滅火的方式不對，很多紙燈籠都是被我慌亂中用水潑壞的，很多根本沒有燒著。

我拿著可樂猶豫著說，那……難道得像澆花一樣，拿著花灑小心翼翼地去滅火？

老孔一臉嚴(yán)肅地說，對，你這個方法很好。

說完老孔就戴上老花鏡，一臉認(rèn)真地盯著空無一物的桌子。

我說，老孔，你在看什么？

老孔喃喃地說，紙燈籠怕火，也怕水，但最怕的還是我，是我把它們做出來了。

這話聽著有點(diǎn)道理，但又有點(diǎn)聽不懂，老孔自從不做紙燈籠以后經(jīng)常講一些充滿哲理又毫無用處的話。

我起身說，別擔(dān)心，紙燈籠還會有的。

老孔盯著桌面說，一個也沒有了。

我將可樂罐扔進(jìn)垃圾桶說，還有一個。

七

這一天的夏風(fēng)有點(diǎn)涼，我從九點(diǎn)半等到燒烤攤收攤她都沒有來。這期間，我才發(fā)現(xiàn)她給我的手機(jī)號碼少了一位數(shù)。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按照約定出現(xiàn)了。我一個人吃了兩人份的燒烤小龍蝦，喝了啤酒。在吃之前，我還給她發(fā)了信息，讓她記得把那盞動物燈籠帶上，我要給她換一個更好的禮物?，F(xiàn)在發(fā)現(xiàn)，發(fā)給了一個空號，而我手里還捧著一套《杜拉斯全集》。我只是覺得有點(diǎn)對不起老孔，因?yàn)樗f對了，一盞紙燈籠都沒有了。我捧著那套全集，想起之前的那次見面聊天。關(guān)于瑪格麗特我們聊得特別多，也特別開心，并沒有什么不對。她走之前，還為那盞燈籠取名為瑪格麗特。我還說，她像瑪格麗特。

一個月后，我去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在大辦公室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穿著打扮很眼熟，但是因?yàn)榛藠y，我也不是十分確定。

中午的時候，我走過去說，新來的嗎？

她說，半年了。

我說，中午一起吃燒烤嗎？

她微微一笑說，好啊。

在吃燒烤的時候，我吃著烤秋刀魚說，我喜歡吃冷烤魚，這就像《南國野獸》里的人們一樣……

她啃完最后一口烤玉米說，你吃完了嗎？

我說，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我和瑪格麗特也很像啊……

她擦了擦嘴，看著我說，你先慢慢吃吧，我給你買個單，先走了。

我一個人默默吃著燒烤，回想起之前那幾次的對話，其實(shí)除了歡聊瑪格麗特之外，其余幾次，她都沒有提供任何信息，唯一提到的就是她喜歡聽盧卡·泰斯塔的Last Weekend。

下午我在網(wǎng)上搜了盧卡·泰斯塔這個歌手，除了知道是一名來自意大利的歌手之外其他什么資料也沒找到。我又無聊地搜了瑪格麗特，突然發(fā)現(xiàn)瑪格麗特也不僅僅是杜拉斯，是雞尾酒，是電影女主角，是動漫人物，也是一種花……我不知道我們那天聊的是什么，所有的詞匯都能對照任何一個瑪格麗特。

下班之前，我走過那個角落，輕聲說，你好，瑪格麗特。

她優(yōu)雅地白了我一眼，從此以后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