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禾章
四十年前,因籌建杜甫學會,我到開揚先生紅墻巷舊居拜見先生而相識。此后數(shù)十年間,我有幸聆聽先生教誨甚多。先生生前,為人極其低調,不重生日慶典之類的形式。當他九十壽誕時,草堂及學會擬為其祝壽,卻被先生婉辭了。今值先生百年誕辰,草堂和學會舉辦此會,以表對先生的緬懷之情,甚有必要。我聊為小文,略記先生二三事,以資紀念,乃是我的初衷。
1981年春,《杜甫研究學刊》(原名《草堂》)創(chuàng)刊之后,稿源奇缺。為提高刊物質量,獲得高質稿源,遂由先生率我和周維揚于1983年秋赴京、寧、滬、蘇組稿。雖然不少往事我也曾撰文敘及,但仍有若干軼事,乃彰顯先生樸實作風和不畏艱苦之精神,值得我們后輩學習,故略述于此。
記得我們在北京組稿的首到之處是中華書局。因為該局有開揚先生早年在蜀的故交,中華書局的黨組書記張先疇先生。我們來京組稿,的確想得到他的幫助。有先疇先生的斡旋,中華書局的著名專家,諸如周振甫、傅璇琮、程毅中等都欣然應允為《杜甫研究學刊》撰稿。
唯京中我們要登門拜訪的專家學者如馮至、林庚、陳貽焮、袁行霈、聶石樵、鄧魁英、啟功、廖仲安、裴斐、鄧紹基等,由于他們散居于北京各處,我們不熟悉其家庭住址,確實困難重重。在這種情況下,中華書局的總編傅璇琮先生向張先疇先生建議,由中華書局派一輛專車供我們使用??墒?,開揚先生卻婉言謝絕了。當然,張先疇先生是深知開揚先生為人狷介的個性的。故對傅璇琮先生說:“我是中華書局的黨組書記(當時就是十級高干),由我陪同他們去約稿,的確有權派車,但是不符合局里的規(guī)定,故不能這樣辦?!庇纱丝梢?,先疇先生亦是一位克己奉公,很守規(guī)矩之人也。此后,先疇先生向書局告假數(shù)日為我們當向導,搭乘公交車東奔西跑拜訪了上文所列的專家學者。況且,先疇先生每在出發(fā)前,都做足了功課,把要去拜訪的專家、學者的家庭住址都了解得十分清楚,甚至該乘哪路車,何處轉車都標記下來。因此,我們在北京的組稿很順利。當然,亦與開揚先生當年曾在人民出版社當過文史類圖書編輯有關,因上列專家中好些人都與開揚先生有過交往,此次會見更為親切。他們對草堂、學會及學刊都備加贊賞,對開揚先生亦甚為敬重?!拔母铩焙平俸螅茉诒本┲胤?,其愉悅的心情,可想而知。后來,我們赴京拜訪過的專家、學者大都來草堂出席過杜甫年會,亦有高質量的論文在學刊發(fā)表。對提高學刊的學術質量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F(xiàn)任會長、主編張志烈先生曾不無感慨地說:“《草堂》前十期的學術質量是相當之高的”,“是近六年來杜甫研究和杜學發(fā)展的一個側影”。
當年,我們在京組稿,開揚、先疇先生寧肯擠公交,不用專車之事,在今天的人們看來,實為小事一樁。但在當時,交通不便,出租車稀有難覓,“北京又大得不近人情”(開揚先生之語),我們的差旅費又非常有限(僅4000元)的情況下,那就非常難得了。實實在在地彰顯了兩位老先生克己奉公的精神,值得我們緬懷和學習。
從京赴寧,臥票難求,幸得裴斐先生相助,方才購得,且是隔日兩硬臥,當日一軟臥。開揚先生要我先期坐軟臥至寧安排住宿。這也是我一生中首次乘軟臥。我至寧后,在秦淮河邊訂了旅館,為開揚先生訂了單間,我和周維揚住雙人間。次日,先生和維揚抵寧,遂對我說:“旅差費如此緊張,我住單間,何其寂寞,退了吧!三個人住一間足矣!給周維揚加一張活動床即可。”由此可見,先生為節(jié)省經(jīng)費,又是何其簡樸。
我們在南京時,連日陰雨,幸有南京大學許永璋教授為我們當向導,冒雨乘公交車拜訪了程千帆、吳調公、金啟華、孫望、周勛初等專家學者。他們都欣然允諾為學刊撰稿,還表示愿為學刊代為約稿,以提高學刊的學術質量。
我們在滬組稿,有張國灜先生相助,頗為順利。張國灜先生系五金采購站職員,酷愛文史,因讀開揚先生著述,常與開揚先生通信討教。文革后,開揚先生至滬游賞,國灜全程陪同,相助甚多,故儼然故交也。國灜先生常在海外華文報刊發(fā)表介紹滬上學人的文章,故非常熟悉滬上學界人士的住址。使我至今記憶深刻的一件小事,是國灜先生引領我們去拜訪美稱“補白大王”的鄭逸梅先生。開揚先生早年就熟知逸梅先生的大名,所以晤談甚歡。逸梅先生的居室,雖系一樓一底,但極其逼仄,內有小梯相通。逸梅先生年事已高,亦能上下靈活自如,的確是居陋巷亦不改其樂也。后來,逸梅先生為學刊寫了好幾篇短文,至今讀之都情趣盎然。
我們在上海拜訪了朱東潤、馬茂元、徐中玉、顧廷龍、蘇仲翔、王運熙等著名專家學者,都是由張國灜先生當向導,一般都是擠公交車,唯獨拜訪在遠郊居住的朱東潤先生,好不容易才叫到了一輛出租車??墒牵庐吅?,如不是東潤先生有特約乘車證供我們使用,險些兒回不了旅舍。
我們在滬組稿,卻要返回蘇州,是因當時草堂園林部主任張遠信已托他的園林業(yè)務好友為我們買好了回成都的臥鋪票。如果我們直接從滬返蓉,則無法買到臥鋪票。當然,更直接的原因是我們的差旅費已經(jīng)花光了,也只好請張遠信的好友墊支票款,才能返蓉,真是何其尷尬。再則我們還可到蘇州大學向錢仲聯(lián)、吳企明等專家組稿。后來,有錢仲聯(lián)先生的論文發(fā)表于學刊,即此次組稿的收獲之一??傊?,此次由北到南的組稿之行,歷時一月有余,開揚先生不僅充分調動了他的人脈關系,而且和我們一起甘苦備嘗,較好地完成了任務。然而,當時的草堂卻是個窮單位。開揚先生如此辛勞,一月有余,卻無分文酬金。這就是開揚先生對學會及學刊的無私奉獻。
我在杜甫學會任秘書長及學刊主編期間,經(jīng)常與劉開揚、鐘樹梁、白敦仁等諸位先生有個不定期、不定人選的茶會。周維揚亦經(jīng)常參與,張志烈、祁和暉、吳明賢、許世榮、吳英智等都曾參加過。那時,他們就說過,在他們過世后,要把他們收藏的圖書、字畫、手稿等捐贈給草堂,而今均已實現(xiàn)了。其實,這種小型茶會,實乃是他們傳道授業(yè)的雅聚。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深受教益的課堂。他們講人生哲學、治學經(jīng)驗、某一個學術問題的爭論等等都是在輕松活潑的氛圍中實現(xiàn)的,只不過茶資多是由開揚先生支付的。當然,因我家離開揚先生家甚近,一起到街邊茶館喝茶談事的機會尤其多,故受先生教益甚多。開揚先生常對我說:“草堂圖書資料極其豐富,是一個做學問的好地方,應當珍惜?!边€語重心長地要求我:“要多讀書、勤思考、多寫文章,才能提高自己的治學能力?!碑敃r,即1984年初,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所擬編《中國古代著名文學家評傳》一書。其中各評傳都是特約名家撰稿,故約請開揚先生撰寫《范仲淹評傳》。開揚先生在回信中,極力向主編呂慧娟推薦由我撰稿,并應允說:“濮禾章來寫,我來審閱”。在得到主編認可后,開揚先生遂要求我一定要努力把評傳寫好。而我呢?確曾猶豫。雖然我畢業(yè)于川大中國古代史專業(yè),分配到海軍院校卻教的是中共黨史,轉業(yè)到工廠又是管生產,且遭遇“文革”浩劫,荒廢了不少歲月。近不惑之年,才重拾文史舊業(yè)。
因此,要撰寫這個評傳,深感力不從心,但是,經(jīng)開揚先生一再鼓勵,我確實當了一回勇夫。我在開揚先生指導下,亦如當年寫畢業(yè)論文一般,先把有關書籍通讀,再到市圖書館查閱資料,然后摘寫了若干張卡片。經(jīng)過不懈努力,總算對宋代文學、范仲淹其人其事、其詩其文,有了一些研究心得。動起筆來,幾易其稿,方送給開揚先生審讀,經(jīng)開揚先生修改后,由我抄錄寄出。該書于1984年5月由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由于該書的權威性和學術性,得到了當時教育部教材司的肯定,被列為全國高校文科教材參考書,后經(jīng)多次再版,獲得第二屆中國政府出版獎。1987年秋,我參評副高職稱時,開揚先生對我非常關心,他說,在報送論文中,一定要把這篇《評傳》列在首位,由于是開揚先生和我共同署名,開揚先生還特意去西南財大基礎部說明情況,請領導在他開的證明上簽注“情況屬實”,并蓋上公章,開揚先生在證明中寫到:“濮禾章同志所寫《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中的《范仲淹評傳》《中國古代著名文學家》的《范仲淹》二文,系他收集資料并撰寫全文,由我審閱共同署名發(fā)表,實際上是他一人執(zhí)筆,特此證明?!碑斎唬@個證明是確切而有力的,我的副高職稱順利評定,僅就這件事而言,我對開揚先生就非常感激,更何況多年來,開揚先生對我的教誨和幫助又何其多也。由此可見開揚先生在獎掖后學方面是何等盡心盡力。落一葉而知秋,開揚先生獎掖后學的事例甚多,在先生過世后我寫的紀念文章中已列舉了不少(見《杜甫研究學刊》2014年4期《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劉開揚先生與四川省杜甫學會》),這里就不贅述了。
總之,我們今天來紀念開揚先生的百歲誕辰,憶及先生的美德善行、高風亮節(jié),我對先生充滿感佩之情。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怎不令我們后學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