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昌惠
一
老鷹巖失去了它的村民,山坡上的一草一木肯定曉得它的悲歡離合,無論遷移有多么的情不由衷,起始點和目的地終歸是腳步的踏程,家的落成。
自村民第一批搬遷出去后,最后留下的三家人,張必聰、張必花、莫名寬家天天看著山梁上,看有沒有人影子。事實是,連只山羊也不曾看見,不要說看見人影子了。他們只好蹲在老鷹巖邊,盯著天上的云變樹,樹變牛,牛變羊,恨不得變出只老鷹來把他們叼走算了。
這個被嫌棄的村莊,變得失魂落魄,一天比一天沉默,它空洞的身軀,開始變得荒蕪,雜草蓬生,麻蛇成團,雞不鳴狗不叫,只有門口不知疲倦的硝廠河訴說著它們是淌過老鷹巖的脈流。
可是,無論這條河流怎么提示,呼喚,他們再也抵擋不住來自山外的勢力,這股勢力促使身強力壯的他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白天盼天黑,天黑盼天亮,豬不喂,牛不養(yǎng),一天兩頓飯,煎熬在他們心頭長出了枝丫亂攪。他們在復(fù)雜的心理矛盾中報怨,如果生活不被安排,不是一方水土難養(yǎng)一方人,誰又會輕易要離開祖宗的埋骨之地。
二
以前老鷹巖的人住的是巖洞。不過久遠了,他們只記得左面是莫家?guī)r洞,右面是楊家?guī)r洞。莫家?guī)r洞曾經(jīng)住著36 口人,掌家的是個女老奶,傳說饑餓時連小孩肉都敢吃。這故事的演繹,讓我聯(lián)想到小時候大人恐嚇小孩,說不聽話,不聽話就送給老變婆,吃掉!
莫家?guī)r洞現(xiàn)已成為老鷹巖小組的會議集結(jié)點,原因是在張家梁子開會,莫家說莫家遠了,不來。在莫家梁子開會,張家說張家遠了,也不來。最后就選在張家梁子和莫家梁子中間的莫家?guī)r洞!也就是那棵刺花樹附近。
只要是熱心關(guān)注者都有所熟知,會澤縣是全省深度貧困縣之一,而“引導(dǎo)10 萬人搬遷進城,再造一座新城”則是近年來的上層部署。事實也如此,在會澤縣城西面,大約有10 多平方公里的建筑工地正緊鑼密鼓地進行中,這塊新的領(lǐng)地就是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安置對象主要是建檔立卡貧困戶、一方水土難養(yǎng)一家人、滑坡地段的村民和村莊。此項工作正以神的速度進行,自2018年3月啟動建設(shè)后,一天一個樣,于2019年1月29日起已分批分期搬遷入住。
老鷹巖屬會澤縣火紅鄉(xiāng)格枝村委會的一個小組,全村23 戶,98 人。這地方,一個山頭一個姓,一個姓就是一個梁子。莫家梁子就住著莫姓人家,張家梁子就住著張姓人家,一個梁子以一條溝為界。如今老鷹巖的人早已不住巖洞了,但是它還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它被納入會澤縣脫貧攻堅整體易地搬遷貧困村。
這些梁子的純凈,不像那些來路復(fù)雜的城市居民,信息流,商流,物流四通八達,眼界寬,視覺廣,點子多,想也想得到,做也做得到。像老鷹巖這個交通死角,沒有商品的契約,經(jīng)濟蕭條,單薄無力,地緣的純居如同近親結(jié)婚帶來的危害,讓人擔憂。
不過人們常說,樹挪死,人挪活,他們要挪到城市,與城市聯(lián)姻,摩擦出新的生命,到時候,曾經(jīng)的刁鉆古怪,險惡,堅韌,善良,悲歡離合,前世和今生,不在時間中湮滅,就在時間中沉淀。
他們不知道時代在變遷,生活在延展,需求已不同,搬遷已是個定局。有的人想不通,對著天空,對著流云責問,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為什么現(xiàn)在就要嫌棄了,這也貧窮,那也困難,難道搬到城市就好了。可是,天空也不語,流云也不答,只好跟著時間走了。
三
張必花老人和他的老伴做好第二天搬遷的準備。
他的老伴什么都不忙,就忙她的食物,她實實在在塞滿了袋子。包谷面、黃豆面、甜白酒,這些在城市的超市隨時可以買到的食品,卻成了拴縛她最牢固的一根繩,她認為是出錢也買不到的,就像將要失去的老鷹巖,聽說搬遷后房屋被拆除,就再也回不來了。她嫌袋子太小,不管袋子會不會撐破,拼命往里面湊。她一心,要把家里所有食物全部塞進去。
張必花老人不像他的老伴只顧忙食物,他要忙的是他的蜜蜂。他說,他的窩倒是有人給他做好了,它也要把蜜蜂的窩做好了才走。他提著一袋牛屎,牛屎的氣味熏得我腸胃翻江倒海,他卻把它當稀有之物,說牛屎是出錢買回來的,他要用它為蜜蜂修補一次蜂箱。說這一走,也許就是一輩子。
他戴著罩子,點燃火草,在蜂箱里一熏,蜂兒就乖了,不亂飛,停在他手上自由爬行。這位快八十歲的老人,彎下腰,跪在地上,用小刷子刷著蜂箱的旮旮角角!一列列整齊的蜂列上,蜜蜂低鳴,有序攢動,它們安然打理著家務(wù),卻不知道它的主人正在用這種方式與它們告別。他講,蜂列里白色部分是蜂蜜,留著給它們自己吃,黃色部分是幼蜂在里面。有幼蜂的時候不能取蜂蜜,會傷害幼蜂。蜂蜜要等秋季幼蜂出窩后才能取。他把蜂箱里的灰塵刷干凈,合上蜂門,牛屎混著柴灰拌均勻,兩個指頭挑起牛屎敷著縫隙,就連針線般的縫隙都不放過。敷完之后,把一塊木板搭在蜂箱門口,他擔心下雨的時候蜜蜂掉在水里。他搭好木板,又找來一些很輕的干草、葉子撒在地面,說大雨來的時候可以當作蜂兒的船,救它。
我只知道蜜蜂會釀蜜,卻不知道它怕水,掉進水里就出不來,是個笨蟲,是個脆弱的生命。其實,它同樣需要呵護,救助。這些隱藏在角落里的情感,讓心變得柔軟,他不管處于何種境地,在內(nèi)心深處,不管走向何方,在他不被安排的細微中仍然不忘來處!
這根植在他們心中的村莊,哪能說走就走,說丟就丟。不要說人有情感,就連牛羊也是有情感的。
提到牛,我好像聽到那頭牛深厚的叫聲。那是老鷹巖的第一批搬遷戶處理的牛。那天繩子套在牛脖子上,兩個莊稼漢一個朝前拉,一個朝后吆,牛頭犟來犟去,鼻孔噴著粗氣,就是不出來。那女人心一軟,端來一簸箕苞谷子喂它,它一顆不吃。不吃,她又去割幾顆大白菜,把黃葉子全部撇掉,剩下菜心,她勸牛:“我們要搬進城了,帶又帶不走你,留在家又沒人照管你,左挑右挑給你挑了個好人家。我都問過了,他家只是養(yǎng)著你犁地,又不拿你去宰。你看我也舍不得你走,要是我不走,留下來單家獨戶過日子,也是過不成的,今天事情是這樣生的了,就給你從新找個好人家。也是我們最后喂你一頓,你吃飽了就安安心心跟著你的人家走。”她摸摸牛脖子,喂它白菜,??粗?,開始吃白菜了!吃完,牽出圈門,在山坡上回了幾次頭,就越走越遠了!
張必花老兩口收拾完食物,把蜜蜂的窩做好之后,把掛在墻上的一副花樣年華的照片,調(diào)個面,臉朝墻面掛著,那是她失足摔下懸崖而早逝的兒媳婦,她要讓她永遠留在老鷹巖,留在這個老房子,魂歸故鄉(xiāng)。
說到這些非正常失去的生命,無論過了多少年,這種失去親人的憂傷還暗暗藏在他們的語氣中。看到這種憂傷,第一批搬出去的杜枝枝說過的話似乎就在我耳邊。
杜枝枝說,她原來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十二歲就在門口陡坡上玩耍時拋撒掉了?,F(xiàn)在唯有大兒子在她身邊。大兒子家已經(jīng)有了三個兒子,在上小學,兒媳婦是她親妹妹家的姑娘。
她摸著她孫子的腦袋說:“我這代人歲數(shù)也大了,在慣的山坡不嫌陡,搬到城市摸頭不著腦,大字不識,擔心到了城市,出門就找不到回家。如果可以不搬,窮點就窮點,我就不搬了??墒沁@是政策啊,轉(zhuǎn)過來仔細想想,我這輩人倒是在這也過得了,我們也要為小下的想想,為后輩子孫想想。他們搬進城去,又不擔心石頭掉下來打著。在這些地方生活,天天都擔心怕石頭滾下來打著,晚上要等三個孫子好腳好手回來才放心??!我進城,種不了地,做不了活,早早晚晚就做個飯,兩個娃兒打個工還是勉強能淘了。管他的,莫說上面還給我老兩個40 平方房子住,就是一分錢不給,我又能咋個辦。管他的,這日子過得了?!?/p>
我不敢輕易對她發(fā)表看法,至于要怎么過好日子,什么是幸福生活,那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不能一廂情愿斷言。也許,幸福的程度真的就是一個變動的指數(shù)。我看著光禿禿的房前屋后問她,這個冬天的菜吃什么。她指著土墻釘子上掛著的一串串干豆皮:“噶!就吃這些骨尸?!彼恼Z言拓展了我的想法,等進城了,人也城市化,生活也城市化,語言自然跟著城市化,標準化。這種融進了泥土,與大地緊緊相擁的語言會不會也漸漸消失。
四
三家人頭晚必須把所有家具用品裝上貨車,準備第二天早上出發(fā)。
張必聰這位老鷹巖最后的小組長接到裝貨電話,一行人放下碗筷,停下即將開始的晚飯,趕到裝貨地。
有的人,有的事,需要留存。我作為生活的體驗者隨同縣文聯(lián)、縣攝影協(xié)會,會澤縣新城建設(shè)指揮部的幾位熱心人士全程見證。一行人,用拍攝的方式為他們?nèi)胰肆舸媪擞篮愕挠洃?。要是在以前,攝影師鏡頭對準他們,他們準會躲開,生怕有損他們的面子,總是不耐煩地問拍了做什么,讓攝影師解釋不了那么多。遇到能言善辯的還要發(fā)出一聲警告:不要亂拍!他們動不動就是肖像權(quán)。有的人更會抓關(guān)鍵,只要相機一對準他,他就要求幫他辦個低保呀、殘疾證呀什么的。一聽到這些話,哪還敢拍照,不躲開,就成了光著腦袋鉆刺棵的人,哪怕有造飛機的本事也無能為力??山裉?,幫他們拍照,怎么拍他們就怎么配合。特別是為莫名寬家拍全家福時,他們一家八口人特別珍惜這次拍照的機會,也不問為什么,像撿了個大便宜,說了無數(shù)次感激的話。好像他們今天才明白他們將要永遠離開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才曉得照片能夠幫助他們記住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三家人的家具裝在一輛貨車上,已經(jīng)簡單多了,不像四個月前第一批搬遷時那么龐大和復(fù)雜了。
四個月前,也就是2019年1月29日,老鷹巖第一批搬遷進城。那次搬遷,各大媒體的車子、裝貨的車子、載客的客車,大車小車擁擠在村委會門口,都有安排,車子編上小組的名字,村民們忙著裝貨,床板,桌椅板凳,鍋,油桶,肉,柜子,雜七雜八的,在各家的東西上標注好姓名裝上貨車。
五
夜間11 點,三家人所有家具裝完了。
不管夜有多深,他們都得繼續(xù)在老鷹巖吃最后一頓飯。第二天就要把窩挪進城了,這頓晚飯自然就意味深長,或喜或憂或聚或離,他們是不會草草打發(fā)自己,得有自己的儀式。小村里的老白干永遠是情意最深的表達,喝多喝少不勉強,祝福是必須有的。
五月的夜空,早已寒意消失。張必聰?shù)挠H友團聚在一起,為他們的搬遷辭別,祝福。不同的時間,相同的地方,我想起張必聰家最后一年宰年豬的情景,那也是最后一次全村人的聚會。
那天,酒是他家最好的酒,人是村子里的人。村民們再也用不著他這個小組長扯開嗓門對著山梁喊話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會議要開,再沒有事情要交代,再也不提小組內(nèi)的事務(wù)了,他再也不說任何一個村民的不是了。他只想讓大家在搬進縣城之前聚在一起,斯斯文文坐下來吃頓飯,喝臺酒,忘記以前的所有得罪,所有的不是。
整條豬身上的寶都做出來了,桌子支滿堂屋,院壩。無聲無息是潛在的召喚,村民不請自來,一起動手,大家做大家吃。夜晚,張必聰在自家院壩燃起了大火。小院壩亮了。圍在柴火邊的臉在火光中柔潤起來。晚飯后的話題總是輕松,閑話無邊無際,說他們的土地,他們的牛羊,他們的女人,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父輩,他們的擔心。只不過他們的樂趣更能提神,興趣高時他們就唱起了山歌。張必聰表面上唱著輕松的歌,講著村民感興趣的故事,可是離愁別緒已經(jīng)自然靠過來了,就在他不自覺的嘆息中。
山歌是他苦悶的宣泄,生活的表達。當然,唱起山歌來沒有人唱得過張必聰。他看到啥就唱啥,一唱就唱十二首,每首不重復(fù)。他在大伙面前借著酒意坦誠,那年他正值壯年,一心想討個媳婦,說連蟲蟲螞蟻輕易做到的事,為啥自己那么窩囊。他再也不坐地等花開了,一趟就從家門口下到硝廠河邊,順著硝廠河下游跑到貴州唱山歌,他要唱個媳婦回來。唱山歌的人多得數(shù)不清,男男女女,白天黑夜通天唱,一唱就唱三天三夜。他講到這時,媳婦坐在他身旁笑著使勁捶了他一個大拳頭。他轉(zhuǎn)過臉,對他媳婦說,以前真沒有閑工夫沖這個殼子,今天就想逗大家笑一個。
他偏了偏肩膀接著講,那次他唱得個女人帶回來,女人一到他家就喊爹喊媽。他媽一聽,難辦了!一聲爹媽喊出來就得打發(fā)禮物,思來想去只有把壓在箱子里的一丈二陰丹藍布拿出來,說撕六尺送給那女人。那女人一把搶過說不要撕了,剛好夠做一身一套。這時他突然看到那女人嘴唇邊長滿了黑胡子,他的心涼了。最后舍了布匹,費了周折總算把那女人退回去。他講到這時又被他媳婦狠狠地掐了一把說,人家得了一丈二陰丹藍,她一根紗都沒得。他回她,你得個人了還想要啥。這下終于把圍在火邊的人逗笑了。
最后講的是坐在他身邊的媳婦。他把那女的送回家后,在昆明建筑工地遇到了他媳婦,先是兩個人在工地上吵架,天天吵,一見就吵,想著法子吵,繞著彎彎吵,吵著吵著就對上號了。對上號當然要帶回來見父母。他媳婦跟著來到老鷹巖,走在山路上就哭起來,她沒想到他平時對她說的老巖老坎真的就是這樣子。她罵這路不是人走的,這地方不是人住的。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待她,賭咒發(fā)誓一輩子對她好。終于不哭了,說留下來了和他過日子。以后就再也沒有出去打工了。這時圍在火邊的人問他是不是出去打工怕媳婦跑了,他大笑而不答。只見他媳婦又使勁掐他的臂膀。
冬天的夜?jié)饽髿猓瑧驯角f,讓彼此更近,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故事。他們說的對,離開土地,離開村莊,等進城住了高樓,各家門獨家戶,得為新的生計奔波,尋找生存出路,誰還會有這閑功夫湊在一起擺這龍門陣。
夜越來越深,柴火添了又添,村鄰們誰都不離開,圍著大火講憂愁,講快樂,講過去,設(shè)想未來!
說到未來,所有人都沉默了,只聽到柴火炸開的聲音,這聲音讓人惶惑!有人打破沉默,他們圍在火邊說了各種設(shè)想,有的人三句話離不開本行,說要去承包土地來種。年輕人說他們要去廣州打工,要去昆明打工。老人無可奈何搖頭嘆息,他們只能在家做飯看孩子。一位沉默少語的年輕女人突然抬起頭問:“聽說看風水最賺錢?!闭f她怕是要去學看風水,幫人算個命。說完連她自己都跟著大家笑起來!我問她讀過書沒有?她搖頭,連扁擔大的字都不識。我算是安慰她說,那些忽悠人的算命先生多少也得知道一些天文地理,江湖魚蝦的事,要不然他面對心有惶惑不安的人也怕是鋪不出來的。她張著嘴巴,像喘氣的魚兒瞪著我,似乎騙人的是我!有的小年輕啥話都不說,像是藏著天大的秘密,只字不漏。不說話恰恰是種擔心,誰知道他們會干什么鬼事去!
六
夜越來越深,離開老鷹巖的時間越來越短。張必聰這位老鷹巖最后的小組長,酒喝再多都不會忘記第二天要離開,黯然銷魂的別離就在他的酒杯里。他有說不完的話,恨不得要把在老鷹巖的腳跡窩都數(shù)清楚。不知不覺話題跑到了懸掛在老鷹巖的那條之字形路上。提起路,那種百味具雜的心情就在他激動的言語和表情中。他把酒使勁滋了一口,思路清晰,從頭說到尾。
一說修路,那段到那段,用多少錢,修多少天,有那些細節(jié),發(fā)生了什么事,說過什么話,他清清楚楚不打阻隔。
他說,他們從2005年開始修人馬驛道,心想只要修了夠毛驢走就行了,五年大約修了五公里,后來“一事一議”政策就來了。一事一議政策一來,他們在2010年開始修鄉(xiāng)村道路。
為了表示修路的決心!上面答應(yīng)只要他們每個人湊出18 元,就補助每個小組1.6 萬元修路。他們商量四個能受益的小組,火畢羅梁子、李家梁子、余家梁子、老鷹巖的莫家梁子、張家梁子,一起修路??墒呛皽?8 元時,莫家梁子有人開始不同意,說有如把錢拿去修路,還不如買幾個大騾子。
他看著酒杯問:“你想想,就因為少數(shù)幾個人不簽字,事情就卡著辦不了。欺祖的,拉子有時也得順著他們,在他們面前承認自己是孫子,嘴巴說酸了,才同意湊出18 元錢。可是要每家每天安排一個勞動力來配合老板修路時,莫家梁子又不來了,說除非路要從莫家梁子的大巖上過。拉子說,上面測過了,必須走中間凹槽里修起。他們好話歹話都不聽,我只好以刺花樹為界,莫家梁子不修就算球了。最后他們看著路修著下梁子來了,才來說要參加修路。我當時在氣頭上說要他們一輩子騎騾子好了。他們就故意說慪氣話氣我。拉子想來想去,算球了,多份力量是一份力量的事,樹尖樹枝樹根根,砍斷枝丫還連著根。還是把路從刺花樹修到莫家梁子去?!?/p>
他把酒杯用力頓在桌子上,頭使勁往地上點,又猛地彈起來算著帳:
“ 四個小組合起來修路。一四得四萬,四六二萬四,六萬四加上每個人投資的18 元湊足七萬四千多元。結(jié)果從花石頭修到李家梁子錢就不夠用了,不夠用又到上面要錢,要來的錢修到刺花樹又沒有了。為了省錢,最后返過來商量老板幫我們兩個梁子修通路,老板修路的伙食費由我們每家人承擔,輪著每家吃三天?!?/p>
他說:“欺祖的,兩個梁子的人為吃的倒是好商量,但是在決定先修莫家梁子還是張家梁子時,兩個梁子又吵了,先修莫家梁子,張家梁子的不同意,先修張家梁子莫家梁子不同意。最后商量,一個梁子修一個星期,輪到修哪個梁子,哪個梁子的人就要提前打好炮眼。莫家梁子的人平時你見不得我,我見不得你,到了修他們那段路的時候一個也不吵架了,話是不講,埋頭干活。張家這邊的人懶惰了,拉子指著那些年輕人罵,你這些張氏門中的爹,你給拉子好好看看莫家梁子的人是咋個做事的。這時張家梁子的人也學著莫家梁子,老早把炮眼打好,老早就去對面等著抬修路的設(shè)備。之后兩邊的人都干勁十足。整整三個月,兩個梁子的路都同時修通了?!彼f完,眼眶都紅了!
當他講完后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媽的,我連張摩托都有不起,天天喊修路,修路。費死天大的力,可是這個路,一點不爭氣,一到夏天雨水一來沖得個稀趴爛,這點不堵那點堵,經(jīng)常在垮塌,年年修年年補,財力物力人力都出了還是這個鬼樣子。只不過,以后把人搬出去,再也不用操心老鷹巖的事了。還有,等搬進城,各淘各的生活,有的人一年到頭連面都見不到,以前的那些不順心事也就不提了,不提了。”
張必聰激動的時候就會說個“欺祖的”,稱自己是“拉子”,后來我才明白他稱自己“拉子”其實就是稱“老子”的意思,它并沒有實在意義,他只是想通過這種口氣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憤懣。他說完了幾個欺祖的,稱完幾個拉子,氣消了,情緒平復(fù)下來。我看到他表情里的解脫,也看到他滿臉的疲憊。
此時,我仿佛聽到山坡上鋤頭鐵錘一起一落的聲音,聽到這個生存在上下夾縫里的人與村民那些爭吵聲,我對著這個有著雙重身份的人,這個介于百姓與現(xiàn)實中最小的官,無話可說。但是他的講述讓我想起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一句話“有一部分先進群眾,講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莊稼人,要看事實哩!”。瞬間我的心中跳出了兩個詞,“覺悟”和“感恩”。在覺悟和感恩這兩個詞中實實在在隱含著無比艱辛的行動力。
七
老鷹巖最后搬遷出來的三家人上完梁子,爬完坡時幾個月不下一滴雨的老天突然下起了雨。他們看著梁子下的村莊同聲感嘆:“終于爬上來了!”心隨時想,云如花,雨如油,一切早有安排,走是必須得走,只是不能帶走的就只有把它永遠留在記憶中。
此時,老鷹巖第一批搬遷的龐大并沒有在我的眼前模糊。
那天,天還不亮,各個山頭搬遷的人,打著手電筒,像螢火蟲一樣在夜空中漫山遍梁子低飛。他們要在八點以前趕到村委會,等著上大客車。
他們在模糊不清的山梁上喘息著。這梁子上的老老小小,他們的腳像是被土地死死拖住了,重得提不起來。齁出來的這口氣,只為要掙脫這大山的挽留。
趁著夜色走,看不到自家的房子,看不清那些土地,看不清全村那個標志性的柿子樹。他們要試圖著遺忘。他們再也不湊在一起擺龍門陣,沖殼子,也不吹胡子瞪眼睛,比雞罵狗了。
年輕人痛下決心,絕不反悔,要趕快離開老鷹巖。老人實在走不動,她們坐在地上,想對年輕人說他們再也不想走了,只是這話一出口會打落想要起飛的翅膀。
到了村委會,從村委會主任到鄉(xiāng)長做了交代,說了祝福語,這如同農(nóng)村嫁姑娘,出門時父母親交代,到了婆家要如何如何過好日子。這一天也是,最好的祝福語都說了。
所有人坐上七輛大客車后,太陽已經(jīng)照在這支山梁上了。大客車編著號,帶著大紅花,貼著扶貧搬遷的標語,緩緩出發(fā)了。七輛大客車到達搬遷新生活區(qū)時,周圍已經(jīng)人山人海,彩帶飄舞,敲鑼打鼓了。
八
一路上,他們還在想那些將要變成廢鐵爛銅的鋤頭,擔心土墻上已經(jīng)曬得裂開的耕索時,三家人已經(jīng)來到了縣城。無論路程有多顛簸,還是結(jié)束了他們的農(nóng)耕生活,從鄉(xiāng)村走到了城市。
最后的三家人于2019年5月27日搬遷到會澤縣城。他們看著這個陌生的新生活區(qū),那些從來沒到過城市的老人看著比老鷹巖還陡峭的高樓,恐懼的眼神打出問號,從嘴皮下噓出一句:“這個筆直的家到底從哪點上?”當有人把鑰匙交到他們手中,引導(dǎo)著走進他們的新家時,他們看著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掛在門頭上的那朵大紅花,鄒巴巴的臉如同輕風吹開了一道小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