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四百年間,辭賦的發(fā)展迎來了一個高潮,根據《漢書·詩賦略》的記載,西漢有記錄的辭賦,便有千篇的規(guī)模。劉勰也說:“繁積于宣時,校閱于成世,進御之賦,千有余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文心雕龍·詮賦》)加上東漢時的辭賦作者和篇目,整個兩漢的辭賦實際創(chuàng)作數量,肯定是遠過千篇的。可以說,在漢代,寫詩的人少,而作賦的人很多,尤其是散體大賦,或稱騁辭大賦,在漢代尤為盛行,且對后世影響深遠。因此,將辭賦作為漢朝的“一代之文學”是并不為過的。
漢賦有多種體式,整體上以散體大賦和騷體賦為主。如果說先秦辭賦以抒情為主的話,那么漢賦則是以體物為主,是繁采而寡情的。在體物寫貌方面,多描寫帝王宮廷生活或者游獵場景、帝都面貌,鋪張揚厲,以氣勢取勝,但多夸飾成分和堆砌辭藻的現象。所以,也有人覺得漢賦讀起來更像類書或志書,至少它們都起到了這方面的作用。袁枚就說:“嘗謂古無志書,又無類書,是以《三都》《兩京》,欲敘風土物產之美,山則某某,草木、鳥獸、蟲魚則某某,必加窮搜博訪,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而一成之后,傳播遠邇,至于紙貴洛陽。蓋不徒震其才藻之華,且藏之巾笥,作志書、類書讀故也。”(《歷代賦話序》)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善為大賦者,往往需要博覽群書,乃至四處搜羅采訪,這也是“賦兼才學”的一個原因。謝榛便說道:“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又必精于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四溟詩話》)此外,漢賦還有兩個比較鮮明的特點,一個是模擬之風的盛行,另一個就是美與刺的功用,即譎諫與贊美。
漢賦的繁榮及其特色,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其中,帝王對辭賦的提倡起到了關鍵作用。雖然漢高祖劉邦比較輕視儒生,但是他和一幫開國功臣不少都是楚人,客觀上為楚地文學走向全國做了鋪墊。漢初休養(yǎng)生息,尚黃老之學,文、景二帝皆不好辭賦,這個時期賦家更多在藩國活動。到漢武帝時,他很喜歡辭賦,并且自己也是作賦高手,他的《悼李夫人賦》就寫得情真意切。武帝曾安車蒲輪征枚乘,枚乘雖死于進京途中,但是其庶子枚皋卻因此入宮為郎。另一個大賦家司馬相如寫了《子虛賦》,被武帝偶然讀到,大為贊賞,然后被狗監(jiān)楊得意推薦,自此平步青云,深得武帝喜歡。有意思的是,武帝身邊這兩位賦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截然不同,枚皋寫得快,受詔輒成,但是欠工,司馬相如精雕細琢,雖無捷才,但是質量更高,“馬工枚速”即是形容此二人。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帝王的大力提倡和功名利祿的引誘下,一時朝廷上下,作賦、獻賦蔚然成風。武、宣、元、成之際,堪稱漢賦的鼎盛時期。
漢大賦雖然讀起來氣勢磅礴,并且目的多是反對帝王驕奢淫逸的,但其勸百諷一、曲終奏雅的這種諷諫性不強的行文方式,使得效果往往適得其反。究其原因,一方面,大一統(tǒng)造就的大國氣象客觀上需要有相應的文藝作品來歌頌,它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題材和想象空間;另一方面,帝王對辭賦的提倡,更多是出于潤色鴻業(yè)的現實需要,賦家的地位其實并不高,類似俳優(yōu),說到底,對帝王而言,辭賦更多是消遣娛樂的工具?!稘h書》里說到枚皋“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又說“朔、皋不根持論,上(漢武帝)頗俳優(yōu)畜之”。相比之下,漢宣帝倒是更看重些,他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弈遠矣。”但拿辭賦和倡優(yōu)一較高下,本身就說明賦家整體身份高不到哪里去。在帝國大一統(tǒng)的集權統(tǒng)治下,伴君如伴虎,想要身份卑微的賦家去披逆鱗,在文章中表達太多露骨的直諫諍言,也是不現實的。除此之外,漢朝的文學,受先秦儒家詩教思想的影響頗深,加之漢代定儒術于一尊,儒家思想也客觀上要求辭賦創(chuàng)作為它的政治倫理服務,這也是造就漢賦特色的一個重要原因。有學者經過研究就認為,那時的儒家多半皆賦家,而賦家中但凡有諸子著作的,都是儒家。
雖然在具體劃分的時間點上有所出入,但不少學者都主張漢賦的發(fā)展可分四個階段,按照李曰剛的分法:漢初從高祖到景帝這一時期是形成期,代表賦家有陸賈、賈誼、枚乘等;從武帝到元帝,屬于全盛期,這一時期賦作最多,代表賦家有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王褒等人;從西漢成帝到東漢章帝,是模擬期,主要是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模擬之風盛行,賦家以揚雄、班固為代表;東漢和帝到獻帝亡國這個階段,是轉變期,產生了很多批判現實、抨擊黑暗的作品,賦家代表有張衡、王延壽、趙壹、蔡邕、禰衡等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漢賦的發(fā)展過程也有過相關的闡述:“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p>
在這些賦家中,賈誼寫有《吊屈原賦》和《鵩鳥賦》等騷賦名篇,前者借吊屈原表達了賢人不得志的憤慨和“遠濁世而自藏”的想法,后者受道家影響頗深,深刻體現了其被貶后內心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以及自我寬慰、強求解脫的心理。枚乘的《七發(fā)》屬于問答體,肇端了漢代的散體大賦以及賦體“七體”,后世模擬七體者眾,如傅毅《七激》、崔骃《七依》、劉廣世《七興》、張衡《七辯》、崔瑗《七厲》和王粲《七釋》等等。董仲舒的《士不遇賦》是一篇騷體賦,表達了賢士生不逢時的感慨,頗有學者風范,后繼者如司馬遷也寫了一篇《悲士不遇賦》,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十分難得。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皆是文賦,極力鋪陳,程廷祚曾贊言道:“《子虛》《上林》,總眾類而不厭其繁,會群采而不流于靡,高文絕艷,其宋玉之流亞乎!”(《騷賦論》)東方朔的《答客難》為設問體,后來頗多仿者,如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崔骃的《達旨》等。王褒的《洞簫賦》則開了音樂賦的先河,漢宣帝時,王褒等人還通過誦讀奇文和自己的得意之作,治愈了太子的疾病,傳為美談。揚雄以思想見長,作有《甘泉賦》《長楊賦》等,其賦作多有模擬之作,雖少而好賦,晚年卻十分后悔,認為辭賦是“童子雕蟲篆刻”之技,壯夫不為。班固的《兩都賦》是都邑賦的杰出代表。張衡的《二京賦》擬班固的《兩都》,號稱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同樣是漢大賦的代表作,體量上有7000多字,創(chuàng)了長篇的極軌。此外,他的《歸田賦》也開了魏晉駢賦的先聲。趙壹的《刺世疾邪賦》是一篇針砭時弊的現實主義佳作,其中“乘理雖死而非亡,違義雖生而匪存”兩句尤精辟。趙壹學識超群,又是個美男子,但個性剛直不阿,故為人所忌,他的《窮鳥賦》系感激友人救其于危難而作,可謂有情而知恩,風骨亦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