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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李白愛白,亦愛鳥,尤愛白鳥。據(jù)李浩統(tǒng)計,李詩中出現(xiàn)過的鳥類名稱約有60余種,其中大多鳥類形象都具有比興象征的意蘊?!兑膭t格上白鳩拂舞辭》及《古風(fēng)》其四十二《搖裔雙白鷗》篇中,“白鳩”“白鷺”“白鷗”三種白鳥的象征意味尤為明顯。分列兩詩如下:
《李太白全集》卷五載《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
鏗鳴鐘,考朗鼓。歌白鳩,引拂舞。白鳩之白誰與鄰,霜衣雪襟誠可珍。含哺七子能平均。食不噎
,性安
馴。首
農(nóng)政,鳴陽春。天子刻玉杖,鏤形賜耆人。白鷺之
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闕五德,無司晨,胡為啄我葭下之紫鱗。鷹鹯雕鶚,貪而好殺。鳳凰雖大圣,不愿以為臣。卷二《古風(fēng)》其四十二《搖裔雙白鷗》篇:
搖裔雙白鷗,鳴飛滄
江流。宜
與海人狎,豈伊云鶴儔。寄影
宿沙月,沿芳戲春洲。吾亦洗心者,忘機從爾游。但《夷則格》篇的特殊意義在于,通過對“白鳩”熱烈歌頌,而對“白鷺”激烈貶責(zé),向我們昭示了李白又并非愛所有的“白鳥”。與李集其他詩歌中的“白鷺”形象作比,會發(fā)現(xiàn)“白鷺”在此篇中的特殊性,李白對其情感變化顯得尤為極端和矛盾?!稉u裔雙白鷗》篇中,李白又著意刻畫了“白鷗”這一形象?!鞍坐F”“白鷺”“白鷗”三種白鳥,在兩篇作品中通過鮮明的對比形成了一個帶有極端化情感的指向,由惡及善的層進式抒寫,賦予各自不同的人格特質(zhì)和比興象征意味,帶有明顯而強烈的李白個人好惡傾向。結(jié)合兩首作品編年和創(chuàng)作背景,從對意象的隱喻性人格范式的解讀出發(fā),揭示其背后隱藏的李白“否定式”與“進化式”的理想旨歸,可以見出李白對“白”的雙重標準和“白”之于李白的更深層意涵。
“白鳩”“白鷺”“白鷗”三種白鳥形象,在兩篇作品中的寫作手法各有不同,象征了李白潛意識中的三重不同人格范式。
“白鳩”承接傳統(tǒng)寓意,“依題立義”,是李白歌頌的對象。白鳩珍貴罕見,性情溫順善良,用心專一,仁愛有德,歷來被視為祥瑞。《詩經(jīng)》中就有歌頌白鳩的篇章,如《召南·鵲巢》《曹風(fēng)·鸤鳩》等。史書及野史軼事中多載凡有“親喪子孝”之事,則有白鳩來集,如《搜神記》就記載新興劉殷因至孝得神賜粟,西鄰失火不殃,后白鳩來巢,以及“白鳩郎”鄭弘因孝得官等異事?!短屏洹分^其為“中瑞”之一,是子孫孝順的象征,唐代賢相張九齡身上就曾發(fā)生白鳩來巢的靈異事件。民間亦有向朝廷獻白鳩的傳統(tǒng),以此頌揚政治清明,在位者敬老有德。對統(tǒng)治者而言,“白鳩見”更是祥瑞的象征,汪紹煐按孫氏《瑞應(yīng)圖》曰:“‘白鳩,成湯時來,王者養(yǎng)耆老,尊道德,不失舊則至?!薄痘稹份d唐時有“山陽白鳩,京師青雀”的俗諺,并附:“《襄陽耆舊傳》曰:黃穆為山陽太守,有德,白鳩見?!?/p>
白鳩象征“賢人”?!兑膭t格》開篇以鐘鼓齊鳴狀白鳩拂舞之盛大,營造了一個隆重贊頌的環(huán)境。繼而從各個側(cè)面專寫白鳩:外形上,以霜雪盛贊白鳩羽毛之潔白,“白鳩之白誰與鄰,霜衣雪襟誠可珍”,已足令人珍視,有潔身自好之表;然又非徒白,品行端方正直,“含哺七子能平均”,哺育七子,卻能做到平均如一,不偏不倚,有仁愛均一之心;性情溫馴安適,“食不噎,性安馴。天子刻玉杖,鏤形賜耆人”,于是天子將其形象鏤刻于王杖頂端,以賜老人,有重老敬賢之德;更難得的是能“首農(nóng)政,鳴陽春”,暮春時節(jié),到了播種谷物的時候,雌雄相飛,拂羽相鳴,提醒農(nóng)事,有應(yīng)時及物之功。白鳩有如此種種德行,足為“賢人”之代表。李白雖從各個方面極力刻畫贊美白鳩的高尚形象,但這些形象均淵源有自,是承接傳統(tǒng)白鳩形象而來,并未增添新的特別意涵。
《夷則格》篇,從音律上講,題目中的夷則格,即為“親賢臣,遠小人”的君臣關(guān)系隱喻,“夷則”為陽律之一,在樂器上以“磬”為代表 ,“磬”“琴”“瑟”三者主禮之貴賤、尊卑、親疏有別,五音屬宮商,而“商”曲屬臣。李白在題目中用“夷則格”,又于篇末言:“鳳凰雖大圣,不愿以為臣。”明顯提醒在位者及掌權(quán)者宜嚴守君臣之禮,修德尊賢,遠離奸佞。
“白鷺”在《夷則格》篇中乃是奸佞“小人”的象征。李白在后半段開篇便定下了對白鷺進行批判的基調(diào):雖外表潔白,色似白鳩,然性“非純真”。外雖相似,內(nèi)心“匪仁”,伺機延望,暗藏殺機,只為啄食蘆葦下鮮美的游魚,和貪婪嗜殺的鷹、鹯、雕、鶚同屬一類,乃急功近利、迫害無辜的奸佞之徒,是不祥之鳥。
李白以前,傳統(tǒng)的白鷺形象主要有以下幾個層面:一是百官縉紳之象,《禽經(jīng)》曰:“鷺,白鷺也,小不逾大,飛有次序,百官縉紳之象。《詩》以‘振鷺’比百寮雍容,喻朝美。《易》曰:‘鴻漸于干于盤?!ト私砸曾欪樦簲M官師也?!憋@然是贊美之意,并延伸出以白鷺之“延頸遠望”喻求官者的義涵,甚至以之為官名;二是雖寫白鷺捕魚,但并無嗜殺之意,如庾信《寒園即目》“蒼鷹斜望雉,白鷺下看魚”,只屬客觀描寫,不帶有強烈的感情褒貶色彩;三是預(yù)示不祥,《宋書》載“晉成帝咸康八年(342)七月,白鷺集殿屋。是時康帝始即位,此不永之祥也”,但出現(xiàn)次數(shù)不多,亦無對“不祥”之緣由的明確解釋。李白之后,劉禹錫有《白鷺兒》,也無任何負面意涵,反贊美白鷺不諧于俗、遺世獨立的高格。故李白在此篇說白鳩“心匪仁”“闕五德”,與“鷹鹯雕鶚”同屬一類,“貪而好殺”,只是在特殊語境中對以往傳統(tǒng)“白鷺”形象的一個“臨時性”改造。沈德潛也認為此篇“非必有惡于白鷺,借以譏外潔內(nèi)汙者耳”。這從李集其他篇章中出現(xiàn)的“白鷺”形象之迥異不難見出。此篇之外,“白鷺”在李集中還出現(xiàn)過12次之多,大多僅作為普通意象來用,并無明確的情感褒貶指向。其中有3次作為地名以“白鷺洲”的形式出現(xiàn),如《宿白鷺洲寄楊江寧》:“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薄端鸵笫缛住菲涠骸鞍樦耷霸拢烀魉涂突??!薄兜墙鹆犋P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大多時候只作為一個籠統(tǒng)的形象出現(xiàn),主要取其外形之飄逸,姿態(tài)之優(yōu)美,如《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三:“淥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薄兜墙鹆暌背俏鞅敝x安墩》:“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暾?!庇袝r又主要取其顏色之潔白,如《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宣》:“白若白鷺鮮,清如清唳蟬?!睂Ρ瓤梢园l(fā)現(xiàn),《夷則格》篇中“貪婪嗜殺”的“白鷺”與其他詩歌中“白鷺”形象差距之大不啻云泥,乃此篇中所獨有,且在李白集中僅出現(xiàn)這一次,具有極大的偶然性。
此詩中“白鷺”之形象,表面上看似矛盾,內(nèi)在卻有一定特殊性。李白在這兩首詩中,為表達自己明確而清晰的感情褒貶傾向,對白鷺和白鷗做了固定化和類型化處理,在特殊語境中故意突出并放大了白鷺“嗜殺”這一特性,與李白其他詩中“白鷺”形象大相徑庭。與“白鳩”和《古風(fēng)》中的“白鷗”僅指具體的某一種鳥不同,此處的“白鷺”代表的是具有嗜殺屬性的一類鳥,已部分地脫離了其本原形態(tài),向后文“鷹鹯雕鶚”的涵義靠近,與之同類,并一起演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類型化特殊符號,且此涵義只在這一篇中有效,不具有普適性。李白做這樣的處理,只是為了與“白鳩”形象作明顯對比,表達對這類雖外表形似,顏色潔白,卻內(nèi)心“匪仁”,貪婪又嗜殺的虛偽白鳥的痛惡。也就是說此篇中的“白鷺”并不能與現(xiàn)實中的“白鷺”,以及其余李集中的“白鷺”形象畫等號。
這種意象的“矛盾性”不僅出現(xiàn)在李白這一首詩中,也不只針對“白鷺”一個形象。李白在此詩后半段歌頌雞能司晨,有五德,在《古風(fēng)》其四十《鳳饑不啄粟》篇,卻對雞持嘲諷態(tài)度:“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顯然和“白鷺”一樣,屬于在特殊語境中的“臨時性顛覆重塑”,突出其眾多性格中的某一缺陷,并極力使之向極端化方向發(fā)展,以此來申述己意。同樣的例子在李詩中還能找到很多,此不一一。
白鷗屬著重加強寓意。《古風(fēng)》其四十二《搖裔雙白鷗》篇對“白鷗”的描寫,源自《列子·黃帝篇》中的一則寓言: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魅罩I?,漚鳥舞而不下也。
《列子》寓言結(jié)尾只寫到平日里與白鷗在海上相嬉相親的人,有了捕捉的“機心”后,白鷗“飛而不下”。李詩開篇著重描寫白鷗在海上自由翩飛的優(yōu)美姿態(tài),接著通過與“云鶴”的對比寫其自由自在的神韻,以及休歇嬉戲之地的幽美,最后于篇末發(fā)愿:“吾亦洗心者,忘機從爾游”,從原本的“海人相游——萌生機心——白鷗不下”因果模式,拓展到“白鷗翱翔——海人相狎——吾亦洗心——忘機從游”的循環(huán)模式,即在簡單的“海人”“白鷗”之間,加入了一個“我”,延續(xù)到自身,從而完成了對寓言的加強。這既是對“白鷗”形象的強化,也是對自我內(nèi)心渴望成為一個“忘機者”的書寫。
白鷗隱喻“逸人”。其性愛自由,難以被人馴服,終日自在逍遙,在海面遨游,遠離喧囂的人群和是非之地,偶有純潔無機心之人到來,才會與之相互嬉戲。它不像云中之鶴,為了追逐功名被人所乘騎,而是一生追求自由自在。一旦人萌生逮捕它的念頭,就會立刻升起警惕之心,遠遠逃離。它的休歇之處在遠離人群的月色下、沙洲旁,嬉戲游玩的地方也在芳草叢生的幽靜小洲之間,不染塵垢,引來詩人欣羨之情。李白表明自己也愿做一個洗心之人,滌蕩世俗之塵埃,與白鷗忘機遠游。
李白之前的唐詩中以白鷗歌詠高蹈逸人者并非鮮見,陳子昂《感遇》其三十就有“唯應(yīng)白鷗鳥,可為洗心言”,稱贊白鷗為洗心者;《春臺引》也說“恨三山之飛鶴,憶海上之白鷗”,追憶遨游江海之白鷗的閑逸:然皆不及此篇對“白鷗”形象的更深層強化。李白之后,唐人詠白鷗者有許多,如劉長卿《福公塔》:“誰見白鷗鳥,無心洲渚間”;錢起《送包何東游》:“果乘扁舟去,若與白鷗期”;韋莊《婺州屏居蒙右省王拾遺車枉降訪病中延候不得因成寄謝》:“怪得白鷗驚去盡,綠蘿門外有朱輪”;晚唐陸龜蒙也寫過《白鷗并序》,黃滔有《狎鷗賦》等,大都沿著李白“欣羨白鷗——愿與之游”這一線索發(fā)展,使“與白鷗游”成為“忘機者”的象征。
以上,除外形的相似與顏色的“潔白”之外,其余無論是性情品行、生活方式,還是象征寓意,三種白鳥都有較大差別。對白鳩、白鷺、白鷗三種白鳥的刻畫,實際上不僅是寫白鳥本身,而是賦予了其強烈的李白自身潛意識中的三重不同人格范式。白鳥形象本身只是表象,“賢人”“小人”“逸人”才是其實質(zhì)。安旗也認為此篇的創(chuàng)作方法乃“以諸禽類喻人也”。
李白在這里兩首作品中,對“白鳩”“白鷺”“白鷗”的態(tài)度極其明確:直接否定“白鷺”,一生追求成為“白鳩”,功成身退后,希冀成為超脫的“白鷗”。
這兩首詩歌表達的理想與其創(chuàng)作背景、作年息息相關(guān)。然這兩首作品雖寓意甚明,卻通篇比興,引譬連類,無一字能明確聯(lián)系現(xiàn)實,似不好確論。詹锳在《李白詩文系年》中系《夷則格》篇于天寶三載(744),認為“似指貌似君子而陰為訕謗者”。安旗系于天寶六載(747),認為隱射李林甫大權(quán)獨攬,重用酷吏,“屢興大獄,濫殺朝臣”。此詩之作年雖不確,然大抵在天寶年間無疑。如果說外表潔白而內(nèi)心非仁的“白鷺”象征在位之奸相李林甫的話,那么“鷹鹯雕鶚”嗜殺而貪婪的個性則明顯隱喻其手下猙獰的酷吏及貪腐的官員。僅就寓意而言,詹氏與安氏之說似皆有理,但從白鷺“嗜殺”這一李白“臨時性”強加,并顛覆其傳統(tǒng)形象的人格特性來說,明顯有所實指,安氏之說較為可信。如詹氏之論,僅指“讒言者”和“訕謗者”,似不足以當(dāng)“貪而好殺”之惡評。
若依安氏之言,后半段批判白鷺乃激烈指斥李林甫及同黨,則前半段也當(dāng)有所隱喻,非純寫自然界之白鳩。從“白鳩”之寓意來說,似指開元末年最后一位賢相張九齡。前已言,張九齡母喪,曾發(fā)生過白鳩、白雀巢于家樹之異事。其在位期間,聲名顯赫,獎掖后進,直言敢諫,維護了開元盛世最后的繁榮,并預(yù)言安祿山將反。死后玄宗每有任命,便問受任者是否有“九齡風(fēng)度”。后“安史之亂”爆發(fā),其預(yù)言果成讖語,玄宗奔蜀時憶及張九齡之言,追悔莫及,曲江憑吊。張九齡去世于開元二十八年(740),時李白40歲,與此同時,開元盛世結(jié)束,天寶紀年開始。史書中雖不見李白與張九齡有直接交往,李集中也并無直接呈給張九齡之詩文,然張九齡之聲名顯赫,其生前逸聞軼事李白定當(dāng)有所耳聞。二人前后文風(fēng)相繼,皆倡導(dǎo)復(fù)古,李白《古風(fēng)》《感遇》等篇,無論從風(fēng)格、語言,還是敘事、內(nèi)容,與張九齡《感遇》詩都極為相似。張九齡《感遇》其四《孤鴻海上來》篇,以孤鴻自喻,以翠鳥諷刺其政敵李林甫,意存雙關(guān),寄托遙深,可與《夷則格》篇相參讀,且與李白有親密交集的杜甫在《故右仆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中也稱張九齡“千秋滄海南,名系朱鳥影”,亦可作為旁證。由此,先追憶已逝的“賢相”,后指斥在位的“奸臣”,篇末警醒天子任用賢臣,遠離奸佞,前后關(guān)涉,似較為通。
《搖裔雙白鷗》篇,蕭士赟認為乃供奉翰林時所作:“太白少有放逸之志,此詩豈供奉翰林之時,忽動江海之興而作乎?不然,何以曰‘吾亦洗心者,忘機從而游’者哉?飄逸不可羈之氣,白心聲之所發(fā)歟!”徐禎卿則認為不當(dāng)系年,有板滯之嫌:“大抵白志在疏逸,不在祿位,故有是言。至謂供奉翰林之時,忽動江海之興,則滯矣?!卑财煜涤谔鞂毴d(744),正是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之時。若言兩篇皆作于是年,從表述上看,《夷則格》指斥奸佞,情詞激昂,而《搖裔雙白鷗》篇則較為閑蕩舒緩,太白被“賜金放還”之時,似不應(yīng)有如此平和之心境。蕭氏認為供奉翰林之時“忽動江海之興”,不無道理。
不論是天寶三載,還是天寶六載(747),大唐時局已開始滑入亂政的深淵,“安史之亂”一觸即發(fā)。面對如此時局,李白在“白鳩”和“白鷺”之間,做了一個 “肯定”和“否定”的選擇,這是其性格中極端激烈、黑白分明一面的呈現(xiàn)。
白鷗,既是李白人生得意、前途光明之時所期待的圓滿美好結(jié)局,又是李白人生失意、前途晦暗的時候聊以排遣的自我安慰。李白終其一生追求的,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并于詩歌中反復(fù)表達此愿。“身”“名”被深藏之后做些什么?在李白而言,一是煉丹求仙,但這個愿望明顯不具有現(xiàn)實可實現(xiàn)性;二是像范蠡一樣,告別朝堂,泛舟五湖,做一個像白鷗一樣飄逸瀟灑的“逸人”。李白在他的詩歌中一再通過“白鷗”這一形象申述此心愿,《鳴皋歌送岑征君》曰:“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薄顿浲跖泄?,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曰:“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庇少t德于政的“白鳩”到逍遙天地的“白鷗”,由“朝堂”到“江?!?,完成現(xiàn)實人生“入世”的階段,再跳脫出來,進入成功之后“出世”的階段,這是一種“進化式”的理想旨歸。
從“白鷺”“白鳩”到“白鷗”,李白在詩歌中完成了由“否定式”到“進化式”的理想旨歸,這也是李白終其一生所追求的最完美的人生路徑。但李白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明主賢臣”的志愿,徘徊掙扎在“入世”“出世”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在“白鳩”和“白鷗”之間搖曳不定,痛苦抉擇。
李白秉性好潔凈,喜歡一切“白”的事物。白色意味著極致的純潔、高尚,不同流合污,不與現(xiàn)實的黑暗渾濁妥協(xié);意味著一種從身體到精神,由外而內(nèi)的執(zhí)著堅守?!鞍住笔抢畎自姵霈F(xiàn)頻率最高的顏色詞,楊國娟曾統(tǒng)計,在423句詩中出現(xiàn)過425次,其詩中出現(xiàn)過的白色動物就有白龍、白馬、白鹿、白鶴、白雉等,其他如白虹、白雪、白云、白沙、白露等,不勝枚舉。前人研究李白與“白”,只注意到李白愛“白”之一面,全然沒有對不同的“白”加以區(qū)分。
在廣義的層面上,李白對“白”沒有好惡之分,對自然界中沒有生命的事物,如白日、白云、白雪、白羽等,因為它們沒有好壞之分,善惡之別,可以說李白是全部熱愛的,這一部分在李詩中占有相當(dāng)大比例。但這個說法又是不準確或不全面的。
從狹義象征層面來說,正因李白愛“白”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所以其詩中對大部分白色事物的描寫是帶有寓意的。一旦涉及深層性格,在“白”之進一步精神層面上,則有明顯的好賢惡兇、好善厭惡之別。這既表明李白之于“白”有著自己的雙重標準,同時又顯示了“白”之于李白的特殊意義。
尤其是對有生命力的白色動物,李白對其好與壞、是與非、對與錯、賢與惡的強調(diào)和要求,遠遠超越了因其自身天生外表顏色“潔白”而喜愛的層面,更看重其內(nèi)在某些美好品德屬性。李白對這些有生命、有象征意味的白色動物,有著極高的要求和標準,不僅要求外表潔白,而且要內(nèi)在“純真”,有德有仁。徒有表面的潔白,但卻內(nèi)心險惡的白色之物,代表著虛偽和狡詐,是李白所深惡的。白鷺在《夷則格》篇中作為一個反面的兇鳥形象,就是李白所厭惡甚至貶斥的。其他如《行路難》其二“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犬賭梨栗”[2](P168),《贈宣城趙太守悅》“自笑東郭履,側(cè)慚狐白溫”[2](P526),皆屬此類。雖然這類白色的兇惡之物出現(xiàn)不多,但我們卻不能忽視它們的存在,以及李白對他們激烈而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其出現(xiàn)次數(shù)不多的原因,大抵是李白性好賢善,除在某些特殊語境中為了與“仁善”之意象對比,達到批判的效果時才會偶有使用,而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潛意識里對這類白色的惡物作了規(guī)避。
綜上,《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和《古風(fēng)》其四十二《搖裔雙白鷗》篇,李白不僅對白鳩、白鷺、白鷗三種白鳥形象做了不同的傳承、改造和加強,賦予它們明確的人格范式,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隱喻“賢人”“小人”和“逸人”,表達其“否定式—進化式”的理想旨歸。尤其“白鷺”形象的臨時性“顛覆改造”,既提醒我們李白詩歌中對同一意象運用的矛盾性和特殊性,更警惕我們李白對“白”有著雙重標準,并非愛所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