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楊 荻
我所抵達(dá)的九姓漁村為建德市三都鎮(zhèn)所轄,位于水天相接、波光浩渺的三江口——新安江、蘭江、富春江浩蕩匯流之處——的東南一角,正對富春江北岸綿亙東西的烏龍山及其上的北峰塔。數(shù)十戶人家坐落于一個南狹北寬、后高前低的小山塢中,一條當(dāng)中的山澗,貫穿著前后兩口池塘,村前還有兩個水面達(dá)二百畝和一百五十畝的由堤堰圍成的上、下湖。站在間隔江、湖的長堤上遙望,湖水、隱現(xiàn)樹叢中的白墻黑瓦、背后白云纏繞的大山和灰暗云影,構(gòu)成一幅氣韻生動的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
正值立冬時節(jié),杏黃的銀杏葉鋪階。天色陰晦,雨云飄移,不時下起霡霂雨,帶來深秋的寒涼,村子的氛圍略顯蕭索。人居隨著地勢高低而錯落,有著古徽派建筑的韻致,不少白墻上勾畫著水墨畫和唐詩,我看到其中有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孟浩然所目擊的正是梅城古城墻之外三江口左近的江天夜景。因為農(nóng)家游的開發(fā),村子許多人做著民宿和魚館的生意,不時可見“三江魚莊”“子陵魚莊”這些黑底金字的店牌,以及擺著魚干、干面、筍干的特產(chǎn)店。一個年輕婦女正在石臼旁制作售賣麻糍,裹了芝麻粉的溫軟麻糍入口香、甜而糯。嵌著卵石的村道很短,從南面的停車場幾分鐘就走到村口的池塘邊。塘中并列泊著兩艘?guī)楉斉竦哪局葡泊t掛彩,用于為游客表演漁家婚俗。但眼下,并沒有幾個游客。
在村西山麓湖畔,我見證了兩株枝密葉繁的黃連木,不少葉子被秋風(fēng)漸染成橙黃或鮮紅,其中一株已逾一百八十年,它們已遠(yuǎn)遠(yuǎn)逾越了這座村莊的歷史——只有短短半個世紀(jì)。
所謂“九姓”,是指“陳、錢、林、李、袁、孫、葉、許、何”九家。九姓漁民原是浙江疍民,一個源遠(yuǎn)流長的水上部落。據(jù)當(dāng)?shù)貍髡f和地方史志,九姓原是元末陳友諒部屬,陳被朱元璋擊敗后,部屬被貶為漁戶,“明太祖錮元,不齒諸民,故其子孫無寸土,惟船于家,男作船戶,女多流娼……”(范宗《越諺》),“相傳陳友諒明初抗師,子孫九族家屬貶入舟居,使之身為賤業(yè),幾無異于校坊之設(shè)也。由明至今數(shù)百年來,漁課照完,舟中所居之婦女,名為眷屬,實則官妓”(清同治嚴(yán)州知府戴槃《裁嚴(yán)郡九姓漁課并令改賤為良碑記》);亦說陳友諒兵敗鄱陽湖,散兵游勇多數(shù)定居湖區(qū),部分將士攜帶眷屬輾轉(zhuǎn)贛北皖南,來到新安江畔。他們順流而下,在漁獲最豐的嚴(yán)州“三江口”定居下來。當(dāng)?shù)毓俑槊髌鋪須v,上報朝廷,朱元璋恐其反明,即下旨貶其為“賤民”,逐入漁舟?!跋鄠鞴赎愃娨病S颜彅∷?,水軍散走東下,其后雜隸衢、婺、睦三郡,為舟師所隸之”(清·方楘如《百五歲老嫗》)。這些賤民在錢塘江流域浮家泛宅(以建德為中心,活動范圍遍及錢塘江上中下游,溯河而上可達(dá)蘭溪、金華、江山、常山,順流而下可抵桐廬、富陽和杭州城外),男子從事捕撈、撐船、背纖等種種苦活,不準(zhǔn)陸居、與岸上人通婚,上岸不能穿鞋和長衫,不準(zhǔn)科舉應(yīng)試,漁稅照收,官家有事還須應(yīng)召服役。九姓漁民婦女則在船上侍奉客人并賣淫。“其家屬隨船者,皆習(xí)絲弦大小曲以侑觴為寢,名為眷屬,實則官妓,日久年深,演變成為茭白船”(《兩浙宦游紀(jì)略》)。因多數(shù)以捕魚為生,故有“九姓漁船”或“九姓漁戶”之稱。史載建德縣原編不入地丁征科之船戶、有九姓大小船只二千另三十一條,船編“伏仁義禮智信捕”七字;至清道光、咸豐年間,尚有一千余只;太平天國以后僅剩三百多只。
時光倏忽過去四五百年,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嚴(yán)州知府戴槃?wù)J為“各船購買婦女作為眷屬,以此營生。船以奉官為名,官吏既征錢糧,即有不能禁止之勢。漁課雖征,銀兩無多”,且傷風(fēng)敗俗,所以奏請裁革九姓漁民課稅,并準(zhǔn)予改賤為良。是年七月,朝廷下旨恩準(zhǔn)。但事實上,一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這個封閉的水上部族依然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涯,“一根竹竿撐破船,既無地位又無權(quán);隨水漂泊無定居,妻離子散不團(tuán)圓”。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新安江一帶水上漁民分兩批上岸定居,落腳于梅城、三都和大洋,其中三都的這個九姓漁民村原先有一個村莊,因富春江水庫建成時水位高漲,遷走了,漁民們上岸建房,定居于此。但如今,這個只有六七十戶人家的村子只殘存三姓:陳、錢、許,其他姓氏已經(jīng)遷徙或消亡。
陳樟生營生的“陳老大魚莊”位于村西山麓,可眺望廣闊湖景。他身材敦實、矮小,臉上皺紋深刻,穿著一件藏青色西裝,在忙活著準(zhǔn)備食材。他生于一九五七年,十二歲前都在水上生活,已不清楚祖籍何處。他講從前漁戶都有一只大船、三兩只小船。大船是住家船,叫“娘船”,他父母和五個兄弟吃喝拉撒睡都在娘船上;用于放釣、撒網(wǎng)的捕魚船,因其造型修長、兩頭尖削恰似蚱蜢,故稱為“蚱蜢舟”。漁戶兒子長大了,父母就另打一條船讓他自立門戶,闖蕩江湖。娘船其實并不固定,也到處漂游,遇到魚多的水域可能守上十天半月。魚少了,就轉(zhuǎn)移他處,待落腳后小船再來會合,但游移的范圍基本限于建德至桐廬一帶。漁民們原先使用油絲網(wǎng)、打網(wǎng)等小型網(wǎng)具,后改為尼龍膠絲高網(wǎng)、三層刺網(wǎng),還有大拖網(wǎng)、雙翼回攏網(wǎng);傳統(tǒng)釣具有滾釣、劃釣、彈弓釣、輪盤釣等。打魚一般要有對手,即一人劃船一人撒網(wǎng)。一般都是晚上撒網(wǎng),白天收網(wǎng)。何處下網(wǎng),要憑借對水下地形的印象,有的地方是魚群經(jīng)過的交叉路口,就是魚窩,容易打到魚。在水上打魚,雷電、風(fēng)浪是最大威脅,所以要祭拜雷公、潮神;“九姓漁民”最信仰周宣靈王,認(rèn)為他是專司風(fēng)雨之神,其法力無邊,每條船上都供奉著這位“保護(hù)神”的畫像。實在遇到雷電交加狂風(fēng)驟雨之時,只有逃命要緊,等風(fēng)平浪靜時再去撿網(wǎng)。舊時不抓鳡魚和鰻魚,認(rèn)為細(xì)長的鳡魚如棺材杠,鰻魚則像棺材索。也不抓從岸邊跳入船艙的魚,以為食之不吉,應(yīng)該放生,因為這是向江心逃難之魚;而從江心跳入船艙之魚則無妨。不撈鯰魚、黃刺魚等五種無鱗片的死魚;如果要撈,須先丟一把銅錢,表示是以錢買的,方可去掉晦氣。有些漁家養(yǎng)有鸕鶿。鸕鶿能下潛到七里瀧二十余米深的巖縫里捉魚,也能聽清江面二百多米遠(yuǎn)同伴的捕魚聲,趕去協(xié)助,有時竟能追趕二十余里將魚擒獲。老陳回憶早前魚不值錢,拿到集市上換米和紅薯(岸上的人們沒有多少現(xiàn)金),一斤或一斤半魚換一斤米。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魚莊,打魚已變成了副業(yè),今年最多打到過一網(wǎng)七百多斤。時下最貴重的是白鱸魚,七八十塊一斤,其次是石斑魚、鱖魚、草包魚、野生白鰷魚和野生蝦,最常見的有鳊魚、草魚、鯉魚、花鰱和白鰱。白鰱魚最賤,才二元一斤,花鰱五元,他今年捕到一條白鰱三十多斤重。漁民打來的魚都賣給魚販子,七、八、九這三個月是捕撈旺季,魚一多就滯銷,天氣炎熱易腐爛發(fā)臭,有時只好成批倒掉。陳樟生只有一個獨子,現(xiàn)在深圳打工,已婚,兒媳是建德蓮花鎮(zhèn)人。他并不希望兒子回到漁村來。
薄暮,遠(yuǎn)處山巒間雨霧如激流奔瀉。起風(fēng)了,動蕩的湖水有節(jié)律地吞吐著岸石,發(fā)出汩汩的聲響。過池塘岸的長廊,從湖水中間覆著紫藤花樹的修長堰堤走出去,就來到富春江畔。岸堤旁種著柳樹、楓樹、樟樹和楓楊,已經(jīng)高挺豐茂,路面鋪著潔凈的瀝青,是一條無限延伸的綠道。越過綠道,就看見壯闊的江面,反映著幽暗的天光,讓人一剎那有種眩暈感。一塊突入水面的空地便于船舶靠岸,長著一株高大枳椇、兩株密密簇生著青黃不一樹葉的銀杏。水湄漂浮著大片綠茵茵的大葉浮萍和水葫蘆,叢生著水生植物,更遠(yuǎn)處,有一隊水鴨鳧游著,或有水鳥扎猛子覓食,幾艘式樣不一、設(shè)施不同的柳葉舟橫七豎八地停在江邊。天空中孤獨的白鷺在無聲翱翔,最后融入低垂的云層。瞭望不遠(yuǎn)處的下游,一條伸向江心的護(hù)堤下有間破舊的船屋,周圍雜沓簇?fù)碇鴿O船,那就是漁村碼頭,靜悄悄的。濃重的暮色中,一個叫許國良的老漁民開著三輪車來布放蝦籠。他說每夜可以捕獲兩斤蝦,大的野生蝦每斤賣價八九十元。
今年六十二歲、頭發(fā)花白的老許祖上三四代都以打魚為生,他從十五歲開始打魚,大半生風(fēng)里來浪里去。他指著江面說,富春江水庫建成以前,江水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寬,現(xiàn)在的淺灘那時是莊稼地,種著玉米、紅薯、土豆;那時急流灘險,貨船上行要擱住,需要拉纖,許多人就以此謀生。許家有七個兄弟,一九六九年上岸招工招走一批,現(xiàn)在星散于杭州、建德、梅城,不過每年要聚會。“以前在水上過年沒有定所,提前定好一個地點,親朋劃船去赴約,完了又各分東西。生產(chǎn)隊開會也一樣,比如在梅城城外找一塊空地,大家前去集中?!绷硗猓判諠O民和疍民一樣,歷來都嚴(yán)格實行族群內(nèi)部通婚,其婚俗很奇特。比如新娘到男船上去有兩種方式:其一“置新婦于盤,由女船舁至男船,便成佳禮焉”;其二是“拋新娘”,在女船上,有一位父母雙全、夫妻和睦、有子有女、經(jīng)濟(jì)較好的男“利市人”,身穿新衣、動作敏捷地拖住新娘,一手托其背部、一手托其臀部,用力向接親船上拋去。拜天地后,新人要雙雙爬上船篷背,到船尾下來進(jìn)入洞房。
從江畔返回小村,天已深黑,燈火寥落,人氣黯淡。偏處一隅的陳樟生的魚莊亮著燈,他正在招呼一桌客人,于是我與同伴阿寶在他莊里喝一杯。廚房里,陳的妻子在土灶旁忙碌,燒的是干柴,火焰的赤紅長舌不時伸出灶膛,映紅人臉。一旁的魚池養(yǎng)著花鰱、白鰷、鱖魚和鳊魚,我便點了一條鳊魚,一斤半重,二十八元一斤,其他就是豆腐、螺螄、蔬菜。鳊魚在大鍋內(nèi)煮熟后盛在小鍋仔里端上,用酒精爐繼續(xù)加熱,汁濃味鮮。阿寶帶來了已存放六年的梅江燒,他也真誠邀請老陳一起喝點。老陳忙完事務(wù)才坐下來,卻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杯,說不能多喝。他送上一鍋豆腐干燉牛雜,說我們請他喝酒他要表示一下,我就覺得他是個心思細(xì)膩的人。喝酒,聽他說些舊事。說以前貨船走蘭溪需要二到四個纖夫,險灘處篙夫要喊號子,我就想起梅城一帶早年流傳的漁歌:“嬌小吳娃攏髻年,輕衫窄袖舵樓邊。搶風(fēng)打槳生來慣,儂是嚴(yán)州九姓船?!眴査晔杖?,他說有十幾萬,但他心中有一種隱憂,“剛才那桌客人就是下游來考察的村干部,他們也要辦魚莊,那時生意就不好做了?!币拱它c,喝完酒,老陳只收了八十元。天又飄起霏霏細(xì)雨,整個村子黑暗岑寂,了無人影。我們摸黑回到有花魚莊宿夜。有花魚莊是一處民宿,早年的小洋樓格局,地處洼坳,背靠竹樹蒼郁的山坡,今夜只有我和阿寶兩個住客。臉上綴著麻點的女主人有花已經(jīng)睡下,聞聲起來給我們開門。半夢半醒的水鄉(xiāng)之夜,一切都沉入暗黑深淵,只有雨聲像嚙木的鼠類,窸窸窣窣,一夜無休。
拂曉時分,聽見雞鳴,起床去看鮮魚收購。四野黢黑悄寂,我與阿寶像兩個鬼影晃出村口,走到江堤,只覺江風(fēng)浩蕩,寒氣襲人。魚碼頭沉寂無聲,借著微光,看見靠泊著許多柳葉小船,江面一片昏黑,遠(yuǎn)方閃爍著幾點暗紅的漁火,偶爾劃過來幾道白亮光束。船屋上的狗聽見聲響警覺地沖著我們狂吠。慢慢的,原先迷蒙的水面明晰開朗起來,遠(yuǎn)處的水天呈現(xiàn)淡青色,但近岸的漁舟依然蜷縮在幽暗之中——多像一幅靜謐的油畫。突然,水紋擴大了,一葉孤舟正在悄然入港。船上是一對中年漁民夫妻,男的姓許,他說昨夜十二點出港,去了蘭江,有風(fēng),收獲不大。他抽掉船艙的隔板,我看見里面活躍著四條魚,其中一條草魚有十斤重。等待的空隙,許師傅帶我們看船屋旁的魚池,他一拉漁網(wǎng),一尾碩大的白鰷忽地躥起,其他鳊魚、草魚、鰱魚也躍躍欲試,鱗光閃閃。許師傅有兩張網(wǎng),兩百米長,十五米高,他說立冬魚少了,上個月還打到過三四百斤一船。問起年收入,他說不多,只有兩三萬,不如打工。說話間,又有兩條漁船靠攏。因為起風(fēng),昨夜只有這三條船出港。隨后,一個五十多歲、神情干練的女魚販開著電動車到來。所有的漁獲被一一抬起過秤,倒入裝水的塑料箱。付錢。我瞥見許師傅的四尾魚賣得一百四十六元錢。今天的行情:花鰱、草魚六元一斤,鯉魚、白鰱二元,鳊魚十二元。最大的是一尾草魚,二十斤。整個交易只持續(xù)了十幾分鐘,魚販開著車子沿江堤而去,她要送往飯店魚莊。碼頭又冷清下來,幾只白鷺在低空滑翔。而接近一帶暗綠江渚的水域,一個穿戴紅衣紅帽的婦女,站在漁舟上有力劃著雙槳駛向下游,在青灰、空蒙而寥廓的山水之間顯得非常醒目。有一霎,我認(rèn)定她是九姓漁民的化身。是的,在歲月的長河上,她越劃越遠(yuǎn),越來越淡,終將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