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
母親在的時候,
喜歡坐在朝門的石階上,
一則可以在陽光中縫縫補補,
一則可以時刻觀望著
我從遠方回家的路。
母親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
那把椅子的扶手
已被磨得光亮,
座墊被擠壓得如時間的
縫隙一樣薄如蟬翼。
昨天,我很晚才回到家。
母親,顯然沒有坐在
那里。但我感到
布滿塵埃的石階上
有股沉重的虛空向我襲來。
你說,一直向南是大海,
是詩意,是內(nèi)心必讀的經(jīng)文。
我說,我要往北,
往北是大漠,
大漠上生長著青青的草原,
還有雪的款待。
你說,我是一封未曾拆開的
來信,信里充滿秘密。
我說,我敢肯定,
我一定已經(jīng)從寂靜中出走,
那是我偶然出現(xiàn)在
遠方的一隅。
我說,我曾在南方,
想再往南一直走下去,
任赤足被砂礫和貝殼的
體溫包裹。
在大山包,
黑頸鶴沒有如期而至,
跳墩河水庫的銀魚
沒有出現(xiàn)在食客的餐盤,
雞公山下的高原,
也因為大霧的原因
沒有露出應(yīng)有的猙容。
然而,大家都似乎
沒有在意這些。
他們騎馬,
把自己當(dāng)羅炳輝。
他們披著羊氈,
他們就是大山包放牧文字的人。
他們吃著
五塊錢的燒苞谷和
一塊錢的烤洋芋。
他們在游客棧道上,
把一塊塊天邊的巨石
搬進取景框,
并與之合影。
然而,大家都似乎
沒有在意這些。
去過幾次巍山,
每次都有一種虛空的東西
纏繞著我。
有時竟會懷疑,
那么多神靈也會在這安居。
比如,那么多動物
在記憶中的奔跑,
那么多馱馬的遠途,
那么多老爺家中
大小姐的繡樓。
我以為,
那么多的神靈在一起,
他們會不會感覺很擁擠,
會不會像人間一樣
彼此間會發(fā)生一些事情。
兩千年前,秦人從這里騎馬經(jīng)五尺道踢踏進入古滇南中。
后來,漢人從這里順著關(guān)河水路進入了云南大地。
后來,革命大軍從這里經(jīng)川滇公路,踏著紅歌來到云南。
后來,他們從這里乘內(nèi)昆鐵路,呼嘯入滇。
現(xiàn)在,他們從這里上昆渝高速公路,奔向云南,奔向南方。
從川滇公路
向更陡的山崖扭頭走去,
就是五尺道,
作為遺址的五尺道,
作為古代道路的標(biāo)本,
在觀景臺旁,
已然失去了路的功能。
甫一轉(zhuǎn)身,對面萬刃山崖上
懸棺撲面,
誰都可以知道,
誰都可以糊涂,
人死后,
除了天梯可上西天,
僰人是最接近天堂的。
我們像游客一樣,
拾級而上。
磨得光滑的蹄印,
仿佛過往的馬幫
留在大地上的胎痕。
就連這個,你都不需要,
你只需安靜。在這里,
一塊巨石的重量,
和時光等量。
一個戍卒,
一個月下對飲成三的人,
一個僧敲月下之人,
和時代彼此遺棄。
今天的是何庵,
芳草萋萋,杳無人跡。
我輩皆是篷蒿之人,
你自去國我還鄉(xiāng)。
山中已無老虎,
森林橫遭砍伐,
江河被攔腰截斷,
肌膚龜裂,喘息著到處找水。
大地,被火焚為灰燼,
留下片片無法療傷的
墓碑,作為遺址。
一個是火,
一個是百獸之王。
人類已于焦躁中丟失火種,
火塘無法溢出水滴,
老虎已失去了
恣肆奔跑的曠野。
當(dāng)我抵達這里的時候,
祭壇已佇立千年,
火種被收藏,
老虎的身影,
被無數(shù)次描摹,
并賜予神性
供眾生膜拜。
1
神父,
姓姚。
出于對神的敬畏,
我沒有打聽他的名字,
見面時
我直接喊他姚神父。
我們是在午后
抵達茨中教堂的,
在跋涉了近十四個小時以后。
神父站在門前的石階上,
迎接我們的是他和他身后的大山,
他們一道
充滿了蒼茫的暮色。
2
影子更加傾斜,
無限重合著自己。
我們在大地上匍匐多年,
不斷使自己和另一個自己
更加貼近。更加
接近內(nèi)心,
活得更加像自己。
我從這里走過,
有人也不斷
會從這里走過。
像我們一樣,
也不知道
去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