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燕
早春的雪從車窗跌落在我手心,冰冰涼的,一晃眼就融成一顆晶瑩的水珠,我就這樣迎來了這場不期而至的春雪。目光從手機屏幕轉(zhuǎn)向窗外,第一次被故鄉(xiāng)驚艷——“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漫天的雪紛紛揚揚灑下來,穿過樹枝上毛茸茸的銀條,更顯盛大而耀眼。我眼里、腦里全是這冰雪之景,剛想向周圍之人詢問此處是何處,便看到一塊掉了漆的牌子上斑斑駁駁的字樣——“公雞山由此去”,公雞山就這樣歪歪斜斜地扎在我心上。
想來實在是慚愧,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過很多次,卻是第一次記住這個叫“公雞山”的地方,我陌生的不止是這里,還有我的整個家鄉(xiāng)。明明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如今卻總是來去匆匆,像一個過客,每年逗留的日子加起來還不到半月,每一次回來也不曾停下腳步細細看一下這方水土,就像此刻坐車離開我仍然漠然沉浸在手機軟件里。若不是突然飄落的雪花,我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知道故鄉(xiāng)有座公雞山,才知道回過頭來看看我的家鄉(xiāng)。故鄉(xiāng)必然是怨我的,才會在我離家之日安排一朵雪花將它的淚珠傳遞到我手心,以求我能多回家看看。
我拼命在腦子中回想故鄉(xiāng)的模樣,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風一俗,全然只是陌生,生平第一次我因為“故鄉(xiāng)”這個詞語惶恐不安。曾幾何時,我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戲于院,嬉于林,逐于野,將歡笑藏于紅土,把心事寄給春風;曾幾何時,我躲在故鄉(xiāng)的羽翼下不知天高地厚,和太陽賽跑,與流水齊歡,把煙雨當做知己。如今回首,我記住的卻只是鄰人的嫉妒與陷害,只是鄉(xiāng)野的孤荒與貧瘠。
我家的房子坐落在學校的東南角落,周圍全是新建起的小洋房,相形見絀中我家的青瓦房更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蹣跚著茍活,都不敢往回看。其實青瓦房的年紀并不大,只長我一歲,我還在母親腹中日漸成形時,它便捷足先登做了父母的新小孩,一磚一瓦,一梁一柱,都飽含了父母的期許與心血。那時,我家房子的坐落處遠在村子之郊,鮮有人煙,據(jù)說還是盜賊猖獗之地,我父親不顧爺爺?shù)淖钄r堅決要在此處建房,氣得爺爺一度不愿搭理父親。后來父親回憶說遷家于此不過是覺得村子的發(fā)展總不可能永遠局限在一個角落,父親也確有遠見,建好房子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出生那年,學校便遷至我家房后西北方,往后沒幾年,周圍竟熱鬧起來,如今我家更成了整個村子的圓心,原來的老村子反倒成了村郊。我難以想象這所謂的圓心曾經(jīng)竟是荒郊之地,就像村里人很難想象當年村里的第一棟青瓦房如今竟成了格格不入的“古物”,幾經(jīng)修葺也仍然捉襟見肘,趕不上生活向前的浪潮,堵不住街鄰四坊茶余飯后的捕風捉影。
聽爺爺說,這一片水土本是官家之財,家族的老祖先途徑此處歇腳,恰巧遇見官家的祭司(相當于管家)寫字碰到生字寫不出,老祖先便告訴了他,官家賞識其學識便聘請他做祭司,由此塵埃落定于斯,后來官家沒落,時代風起云涌,我們到底也只是土做的農(nóng)民。我難以去考證其真?zhèn)?,這里的三言兩語也只不過是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傳下來了,連當時所寫之字到底是何字也漸漸在口口相傳中銹跡斑斑難以辨認。還記得年前守歲和爺爺理起族譜時那一臉無奈,爺爺說,你們這一代人,心都是往外走的,別說族譜,只怕以后取名字時也再不講究家族字輩了。我看著煙霧朦朧中爺爺落寞的眼神,被一個遲暮老人無奈的沉默刺傷,至今不能結(jié)痂。
祖輩的故事磨損了,一代代傳下來的祖訓卻完整如初,當時的老祖先是因為文字學識而得以在此安居樂業(yè),而后代子孫也始終敬畏文字。再往前的故事我已不得而知,只聽爺爺說當時曾祖父家家徒四壁,仍然想方設法讓爺爺學文識字,曾祖母盡管不識字,她始終相信這一代代傳下來的祖訓必是圣言,于是一個個深夜點一盞孤燈熬鳳尾糖、粘瓜籽糖,憑著一雙巧手將無數(shù)個夜晚的睡眠和美夢熬成一紙毛票,使爺爺在那樣孤荒的年代仍能鼓腹含和,得以求學。
那時的學校其實就是一間寺廟,學制也和現(xiàn)在不同,小學四年,高小兩年,爺爺在朝飛暮卷中完成了廟里的修行,也結(jié)束了走讀時光。1959年,爺爺帶著行李徒步到距家三十多里的板橋鄉(xiāng)就讀初中,開始了一段特殊的學習時光。同樣沒有規(guī)范化的學校和教學設施,學校和宿舍都是用邱家一師長的祠堂改造的,每天的早操便是到距祠堂十里路的鴨子塘村拾磚背瓦(學校在鴨子塘村設有燒磚廠和燒瓦廠,由學生輪流值班燒制磚瓦),學生背回來的磚瓦用于建造新學校;因教學資源匱乏,學習三角形便帶學生看一下房頂上的平梁,若是平行四邊形便帶學生挖一個平形四邊形的地基;吃飯便到集體食堂領餐(1958年后期,家鄉(xiāng)的學校開始辦公共食堂,集體干活,集體吃飯,后來糧管所考慮到學生身體而在學?;I辦營養(yǎng)食堂)……多年后爺爺和我說起這段求學經(jīng)歷時還說他記憶最深的不是鴨子塘村到邱家祠堂的十多里路在日復一日中磨壞了他多少雙草鞋,不是被青磚紅瓦壓得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俯視這一方水土,而是每每放假回家時總能看到曾祖母為爺爺每月要向?qū)W校食堂上交的三十斤大米而無數(shù)次獨坐床前的寒燈孤影,是曾祖父恨不能去劫回日落以耕田犁地多換些糧食的日日狂想。
文字確實值得敬畏。1964年,宣威成立食品公司,各鄉(xiāng)鎮(zhèn)也陸續(xù)成立食品組,得文字之神庇佑,爺爺十年學文識字終承其福,被食品組站長招進食品組,也使得家庭暫時得以衣食無憂。然而文字之鬼又將爺爺圄于家中,蒙冤數(shù)年。同村的沈某因嫉妒用莫須有的罪名將爺爺逼離食品組,十五年的恪盡職守到底也難以發(fā)出一聲嘆息便煙消云散。如今,陷害爺爺?shù)纳蚰尘妥≡诖蹇诘男『谖葑永铮矔r的優(yōu)越?jīng)]能讓他后世安穩(wěn)反而開啟了他的悲慘命運——妻離子散、兒孫盡失,余留他守著七十年代的黑屋子倉皇度日,生不嫌多,死不嫌少。
爺爺始終對祖訓深信不疑,一生渴求文字,一生敬畏文字。莫名的陷害沒能讓爺爺就此被時代狠狠拋棄,反而為爺爺?shù)娜松蜷_了另一扇窗——1985年爺爺被聘請進煙葉站,2002年正式退休,至今也仍能受文字之神眷顧,每月得以數(shù)百元的生活補貼。而爸爸也因文字之神庇佑得以在村委會謀得一官半職,買了第一輛自行車,蓋了村里第一棟青瓦房,曾讓村里人羨慕不已。是的,曾經(jīng)。我的父親因為母親生了三個小孩,不僅失去了工作,還面臨著“知法犯法”的巨額罰款,黃土地上的操勞再難撐起一片天地,父親無奈抽身走進城市的燈火,無數(shù)個夜晚夢到滾沸的鐵水濺在身上,肉一寸一寸地焦進去,或是突然從高樓跌落,還未尖叫腦袋就碎裂而開,遍地血漿。這些噩夢沒能結(jié)束我父親如履薄冰的務工生活,還連帶牽走了我的母親,我就這樣成為了所謂的留守兒童。
少時的我日日守在通向大城市的公路口,等待著有一張車可以磕磕絆絆載回我的父親母親。記得有一次我夢到我不小心從稻田埂上跌落,滿身滿臉都是稀泥,我掙扎著站起來,便看到我的父親從微型面包車上走下來。為此,我悄悄跑到離家很遠的稻田里,向西而望,便是那條如記事的結(jié)繩般歪歪扭扭爬在半山腰上的公路,是父母離家和歸家的必經(jīng)之路,這也是多年后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地方。我鼓足莫大的勇氣從田埂上倒下去,不僅滿身滿臉的稀泥,還伴著觸目驚心的鮮血。我的父親母親當然沒有回來,而我不僅被一直寵愛我的爺爺狠狠抽打,稻草樁子劃傷的臉頰至今仍不肯痊愈。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開始怨恨我的故鄉(xiāng),拼了命地想奔赴遠方。
每每放假后的第二天,我便不顧一切地奔向父親母親寄居的城市,生怕多呆一秒就會困死在這里。父親母親寄居的出租房陰暗而又狹小,常年不見陽光,一張厚重的簾子將房間一分為二,靠里面的是臥室,外面的便是客廳、廚房,說是客廳,除了一張桌子幾條凳子便是一個疊一個的箱子和簸萁。父親母親在多年掙扎后做起了水果生意,房間里的水果箱子恨不能將越簾而入,占領整個房間。后來回想起寄居城市的八年,無數(shù)個日夜守在水果攤前和城管斗智斗勇以幫助父母多掙幾塊錢,無數(shù)次躲在家里偷偷練習普通話以期待不被大城市的孩子嘲笑,然而無論我多么努力仍然未曾真正屬于過這座城市,我仍然是土做的命,難以擺脫土里土氣。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它的喜歡,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說收藏著我所有童年足跡的地方不是家,有父親母親的地方盡管狹小逼仄、盡管人來人往,才是家,才是故鄉(xiāng)。
而真正讓我恨不能與故鄉(xiāng)徹底劃清界限的事件發(fā)生在我讀高一時,那時姐姐在讀大學,弟弟讀初一,父親為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同于別人的未來,堅持供我們讀書。三個人的教育經(jīng)費對于農(nóng)村家庭是個大數(shù)目,父親如巨石在喉,每一呼每一吸都是如此艱難,只能更加賣力地奔走于城市燈火,以致未能如往年在春節(jié)歸家。不想這為兒為女的操勞,卻在旁人嘴里編排得如此不堪,我至今仍清晰的記得年初一的下午,奶奶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家,滿眼淚水,臉色慘白,拉著我的手一直抖,有千言萬語想和我說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許久才緩過來說“你爸爸被抓了,你爸爸被抓了……”我如雷轟頂,才給我們打過電話的父親怎么就被抓了呢?我慌忙撥通媽媽的電話,一個勁追問父親做什么了怎么就被抓了,母親不明所以將電話遞給父親,直到電磁波那邊傳來父親的聲音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場鬧劇。
我安撫著奶奶,第一次意識到人心之惡遠何至于此?隔壁的鄰居是我的姨奶奶,育有五個子女,總是四處奔波難以安身立命,卻又常年不見歸家,平日里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奶奶總要拿些給她,此次的謠言也是由她編排并四處宣揚的。我至今仍未能想明白她為何要如此誣陷我的父親,又為何對著我素心如蓮的奶奶一字一句地重復著她所編撰的故事?我對故鄉(xiāng)徹底失望了,她自小給我的都是離合幻夢,是生老病死,是長久的傷害,我無法想象朝夕相處的鄰居會如此胡言亂語,我無法想象有那么多人會捕風捉影甚至添油加醋的陷害我的父親,更無法想象他們竟是如此回報爺爺那些年的接濟。我更加努力地逃離故鄉(xiāng),向每一個人宣稱我只是出身在那里,并不代表我屬于那里,我努力抹去關于家鄉(xiāng)的所有印記,甚而連口音也在我的堅持中和故鄉(xiāng)反目為仇,至今我仍不會說一句正宗的家鄉(xiāng)方言,很多次和別人的對話后都有人問我老家是不是昆明的 、是不是昭通的……竟無人猜對,而我每次說出出生地時別人都會詫異于口音的迥異。
2013年,我得償所愿逃離了故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市求學。除去按部就班地上課就是為各種兼職奔波勞碌,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把別人的城市當做家,肆無忌憚地張揚。四年時光匆匆而過,我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遇見了昭通作家群,遇見了更好的自己。我從未想過我可以近距離和知名作家談詩論道,更不敢想象我的文章會變成鉛字出現(xiàn)在我面前,而我會成為報紙、雜志或是新媒體編輯,這于我而言是莫大的榮光。我樂于在這座城市生活,即使假期,也不曾回家,我知道昭通最本土的小吃在哪條街哪個角落,看過大山包如夢如幻的云海、黃連河千姿百態(tài)的瀑布、茶馬古道上悠悠千年的馬蹄印,我喝過最烈的酒,講過最真的話,見過最美的新娘。而對于我的故鄉(xiāng),絕口不提。
我似乎和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算不出離家的路有多長,記不清四季的景有多美,連兒時的伙伴也都走失在紛紛擾擾的塵事中,再難尋到歡聲笑語。故鄉(xiāng)也在慢慢遠離我:紅土地上冒出一座又一座小洋樓,再難尋到兒時的印記;收藏了我七年足跡的學校也被蛛絲查封,連回憶也被阻隔在外;遠近的鄉(xiāng)鄰漸漸叫不出我的名字,只剩四目相對的尷尬……
客車一路駛向滇東北,雪花仍然無休無止的落著,我茫然地看著窗外,任由記憶宣告我的背叛。四年了,我終于明白當年離家時父親所說的話:你總是把愛和恨分得太過清楚,總有一天,熾烈的恨會將你所蒙蔽,所傷害。是的,我年少決絕的恨使我不由自主屏蔽了故鄉(xiāng)所有的好,這么多年來也被故鄉(xiāng)狠狠隔開,除了身份證上的寥寥數(shù)字證明我是故鄉(xiāng)的孩子,再沒有什么可以支撐我去辯駁。
離家漸漸遠了,雪也越來越小,我伸出手抓住一片雪花。父親說,姐姐如今已成家立業(yè),弟弟遠在河南軍營“迎曦而作,沐月而息”,為祖國貢獻他的大好青春,我也即將走向社會安身立命,都不需要他們再操心操肺了,是時候回到故鄉(xiāng)找回這些年丟失的東西了,到底根在哪,家就在哪。我也是時候找回故鄉(xiāng)了。
很早就看到楊昭先生的一段文字:“心里最理想不過的安放之處,莫過于曾經(jīng)給寫作者喂過初乳的故土。一個人長大后無論去到哪里,故土與故土情節(jié)的消失都總是一場社會的、道德的與藝術的大災難。”那時未能真正明白其深意,如今方覺生于斯長于斯,無論腳下萬水千山,唯有故鄉(xiāng)生死相依。
“各位旅客,您好,開往昆明的T9023次列車即將進站,請您帶好行李到檢票處檢票進站……”
我將行李一一放好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不是第一次去昆明,不是第一次乘坐這趟列車,心中還是止不住的興奮與緊張。不記得究竟是第幾次去昆明了,從乘坐大巴到火車再到城際列車,時間越來越短,期待越來越濃,不安也越來越強烈。我是到昆明備考研究生的,苦苦糾結(jié)許久后還是宿命般地留在昆明,這個我意識中的第二故鄉(xiāng)。
第一次到昆明時我剛滿三個月,當然,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那時正值家鄉(xiāng)計劃生育政策抓得最緊的時候,父親和母親迫于長輩壓力想要再生一個男孩就不得不逃離故鄉(xiāng)外出打工,成了村里第一批走進城市燈火的人。陌生的車水馬龍,陌生的燈火璀璨,陌生的南腔北調(diào),我已難以去想象父親母親當時是如何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又如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得以寄居在這個城市。
父親說,他到工廠煉過鐵,皮膚被滾燙的鐵水烙上一個又一個印記;在工地上搬磚挑沙,親眼看到從十層樓掉下的工人腦漿噴涌而出;后來做水果生意,被商販騙過,被城管追過,最后終于摸出些技巧靠此維持生計。到昆明的第三年,我的弟弟出生了。父親向來是敢于擔當?shù)娜?,次年十月,弟弟剛滿一歲我們便舉家回鄉(xiāng)了。這一年,也是家里最為窘迫的一年。因父親離家前曾在村委會有過一官半職,屬于“知法犯法”,超生罰款自然更為沉重些,數(shù)年的微薄積蓄貢獻了出去,還欠下了幾多債務。父親未曾有過絲毫怨言,只是盡可能填補那些空洞,盡可能撐起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天總是日未出便作,日落盡還未歸,然而黃土地上的掙扎仍未能養(yǎng)活一家人的明天,生活日漸捉襟見肘,父親無奈再次奔回昆明。兩年后,我的母親帶著弟弟也奔向昆明,姐姐在縣城就讀高中,我正式成為留守兒童。
這一晃就是八年,我已從一個二年級的黃毛丫頭變成了高中生,父親母親也已昆漂十五年了。自我記事起,從故鄉(xiāng)到昆明的三百多里路以及一路的風景,我已來來回回看了近二十次。每年暑假的第二天我便會收拾行李乘車去昆明,兩個月后又乘車回家鄉(xiāng)讀書,年年如此,只有兩次例外。一次是我因想念父母總是哭鬧,時間一長患了眼疾,每天醒來眼睛都被厚厚的眼屎封住,用眼藥水潤開后又不停流出血水,母親得知后匆忙回家將我接到昆明醫(yī)治,前前后后竟在昆明呆了三月有余,以致后來有事沒事我總希望自己生病。還有一次是為了和父親母親一起過一個中秋節(jié)悄悄跑到昆明還騙母親是同學父親開車來昆明順便把我捎帶上來的,為此我整整一個月沒有吃早點,中午飯和晚飯也只吃一個菜。我的同學總是艷羨我能到大城市去過暑假,還總穿著當下時新的衣服,沒人知道我那難以言說的恐懼和刻肌刻骨的想念。
第一次獨自乘大巴去昆明時我只有九歲,辨不清東南西北,只是睜著大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不敢睡覺也不敢吃東西,每每車停下總是反復問司機“叔叔,是不是到昆明了”,等幾番輾轉(zhuǎn)到昆明了,滿眼都是車,滿眼都是人,卻沒有我熟悉的,終于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司機到底是好人,將我送至出站口找到了我的父親,我雙手緊緊拽著父親的衣服,生怕一轉(zhuǎn)身就走失在人群中。諸如此類的事,還有第一次坐火車,不知如何在那長不見尾的車廂中找到自己的座位,便隨意上了一節(jié)車廂在洗手臺處戰(zhàn)戰(zhàn)兢兢縮了五個小時,總擔心因走錯車廂被乘務員趕下車去。還有第一次坐公交車,緊張地豎著八個手指,每到一個站臺就認真地放下一個手指,直到最后一個手指即將放下時跳下車……我恨透了這種恐懼,然而我又感謝這種恐懼讓我可以見到于我而言闊別已久的父親母親。
其實寄居昆明的日子并非像同學想象中那么美好。父親母親租住的房子總是陰暗的狹小單間,常年不見陽光,用一塊厚重的簾子將房間一分為二,靠里面的部分作為臥室,外面的部分就是廚房和客廳,廁所是整棟樓公用的。唯一的電器就是一臺極有歷史感的二手電視,只能接收到少數(shù)幾個頻道。房間里總是很擠,各種各樣的水果箱子一個摞著一個往上爬,柴米油鹽也是一個擠著一個放。到六七月葡萄大量上市的時候是最為難受的,隔夜葡萄的酸味和撲撲直飛的蠓蟲充斥著整個房間,總會讓人有些反胃。當然,也并不都是不好的。我總能吃到隔壁阿姨做的雞蛋煎餅,那是家鄉(xiāng)沒有的味道;或是和弟弟去找同學玩,總能見到些新奇的玩具;而最重要的是可以和父親母親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被太陽曬被雨淋,每每想起這些,嘴角總是上揚著的,這也是很多次放假后我風雨無阻奔向昆明的原因。
許是每年和父親母親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有這有限的兩個月,我總是格外珍惜。弟弟還在睡夢中,我已坐在父親的三輪車上去水果市場拉貨,回來又忙著洗橙子、剪葡萄(把壞葡萄粒用剪刀剪去)。母親挑著簍子沿街去賣水果的時候我也形影不離地跟著,偶有運氣不好被城管抓住的時候我就拿著稱跑(一旦被城管抓住,到城管所交了錢可以取回簍子和水果,但稱是要沒收的),大多數(shù)城管是不會為難小孩的,遇到不通情達理的城管最終也會在我悲戚的哭聲中搖頭走開。這時,我總會有一絲竊喜,到底是能幫到母親的。年歲日漸增長,我也多少學到些東西開始獨立賣水果,也總能賣到好價錢,日積月累后成了父親口中的商業(yè)頭腦,一度讓我的父親不解我為何不讀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而選擇了于他而言百無用處的文學甚而不惜斷絕經(jīng)濟往來以威逼我復讀,也一度讓我在陌生的城市四處奔波疲于生活卻也鼓腹含和得以與父親對抗繼續(xù)學習深愛的文學。
初二那年,父親母親在西山區(qū)工人新村某菜市場租下一個鋪面,售賣核桃和干菜。父親憑借多年摸爬滾打的經(jīng)驗在核桃售賣方面頗有技巧,對核桃市場也有些了解,不久后就在菜市場贏得了“老核桃”的綽號。同為商販的叔叔阿姨們總到鋪子里和父親商量新鮮核桃的挑選和干核桃的存儲。這以后的暑假,我也長時間待在鋪子里,剛開始守鋪子時總是艱難的,六七十種干菜,價錢和名字總難對上號,后來漸漸熟悉了,生意也越來越好,特別是核桃的售賣尤為驚人,于是順理成章得到了“小核桃”的綽號。市場里的阿姨們總愛拿我和孩子對比,大有春耕不好害一春之意。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我讀高二,父親母親因弟弟沒有城市戶口必須回戶口所在地參加高考又怕兩地教材不同影響弟弟考試遂決定轉(zhuǎn)讓鋪子回家鄉(xiāng)縣城。臨行前一天,我用兩個小時賣完了東北三嬸嬸家堆放一個星期無人問津的幾袋核桃,再次鞏固了“小核桃”的地位,以致三嬸嬸裝了滿滿一大袋糖果和堅果給我?guī)Щ丶?,甚而多年后再回市場仍一眼認出我并幾番邀我回家吃飯。
八年的暑假,八年的昆明時光,也因為它收藏了我父親母親十五年的生命足跡,我早已在心中默認了昆明第二故鄉(xiāng)的地位,盡管我只生活在一個狹小逼仄的角落,盡管我對它仍然陌生。如今,時隔五年,我再次來到這個城市,依舊人來人往,依舊新樓層出,好像它從不會為任何人低眉回首,我也恍然與它未曾有過半點關系。只有公交車站牌上依然排列著的八個站臺告訴我,你來過這。再次豎起八個手指,每到一個站臺就認真地放下一個手指,這似乎比年幼時更為艱難,頗有近鄉(xiāng)情怯的意味。最后一個手指赫然放下,我立在站臺上茫然地看著熟悉的景象,是的,我來過這。
收藏著弟弟六年記憶的工人新村小學仍然在收藏著更多人的故事,學校對面鋪子的燜肉米線仍然是原來的味道,巷子口修鞋的叔叔仍然穿著灰大褂,老式錄音機仍然咿咿呀呀放著小曲兒,連“飄香引出洞中仙”的包子鋪的燒麥仍然是一元五角錢兩個,我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進兒時的記憶?;秀敝衼淼讲耸袌?,原先鋪子的被轉(zhuǎn)讓人又將鋪子轉(zhuǎn)讓給一個賣花的女子,隔壁將半生積蓄貢獻給福利彩票卻從未中過大獎的昆明嬸嬸也不在了,東北三嬸嬸的兒子也高過了我半個頭,體態(tài)豐腴的四川胖奶奶也清瘦了不少,到底五年時光過去了。我拒絕了故人們的種種盛情慌忙離開,生怕多停留一秒眼淚就會掉下來。父親母親曾租住的房間又收留了另一對貧窘夫婦,未滿周歲的孩子用哭聲宣告他餓了,像極了多年前的弟弟。如今,父親母親留在家鄉(xiāng)起早貪黑為生活所累,弟弟也遠在河南軍營為祖國貢獻他的大好青春,無論他們曾多么努力的在這座城市生活,都被歲月塵封在記憶中。
公交車一個站一個站將我?guī)С龌貞?,無論這座城市曾給過我怎樣的恐懼和想念,或是將會給我怎樣的挫敗和無助,我都深愛它,愛它給我的記憶,愛它給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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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九月,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或者說認識食堂,其中苦樂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在結(jié)束小學七年走讀時光之后,我不得不到距家五公里遠的鄉(xiāng)鎮(zhèn)第一中學讀書。五公里,已是離鎮(zhèn)上最近的村子,開車不過十分鐘左右,然交通并不方便,只有農(nóng)歷逢一、逢六趕集時才有專門拉客的面包車,可花兩元錢搭乘。對于離鎮(zhèn)較遠而自家又沒有代步工具的孩子而言,寄宿學校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鄉(xiāng)鎮(zhèn)中學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每兩個星期放一次假,每次放假兩天(周五早上十二點放假,周天下午七點收假),除鎮(zhèn)上的走讀生外,學生在校期間不允許出校門,偶有急事可憑班主任簽字的假條臨時出入校門,否則即會受到不同程度的處分。寄宿生每天的生活都是統(tǒng)一的,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時間、方向都不會有意外。
對于第一次寄宿學校的學生而言,最關心的問題無非是住和吃。住是統(tǒng)一安排的學生宿舍,男女生宿舍垂直成“T”字型分布,都位于教室東北側(cè),橫的是女生宿舍,豎的是男生宿舍,每間宿舍大概八至十二張一米二寬的高低床瑟縮在四十平米左右的空間里,除去中間不到一米寬的通道,真的攢不出多余的位置。這樣的宿舍還要擠進二十到三十個高矮胖瘦不等的學生(一般上床一個人睡,下床都是兩個人睡),每天都沒有例外要進行“親密接觸”,脾氣沖一點的自然也免不了口角之爭,打架撒潑也算是固定生活中的唯一裝飾品。一般中間空出的一米寬的空地,大家都會不約而同擺上八九個木質(zhì)的行李箱(一豎排、兩層)用來堆放洗漱用品和各種下飯的作料及干糧。雖然會有各種不適應,但到底還是挨肩并足地過著。
吃比住更好處理,幾乎每一個學生都有自己的秘制佐料用以下飯。鎮(zhèn)一中一共三個食堂,漢族食堂、回族食堂和教師食堂,用餐人數(shù)最多的是漢族食堂,然則也是規(guī)模最小的,只有四個窗口,一個窗口打飯,一個窗口打湯(有時是蔥花湯,有時是米湯),另兩個窗口打菜,菜永遠都是金邊洋芋條和豆腐腦——洋芋是連皮用水煮熟的,切塊,澆一勺油,撒一點鹽和辣椒面;豆腐腦里面有時放蔥花,有時放番茄,都是一樣細碎得黏稠。偶爾豆腐腦會換成紅豆酸菜湯,盡管有些時日的紅豆不是很熟,掉在地上還會彈幾下,但我仍然更樂于期待食堂每天都有紅豆湯,畢竟不會因為飯?zhí)啥y以下咽。雖然食堂有專門的打湯窗口,但我從來不肯去領那勺免費的湯——我曾眼睜睜看著我前面一個同學的碗里在湯倒下去的瞬間赫然多了一只全尸老鼠,僅此一次,卻深深烙在我心上,以致現(xiàn)在我都極少喝湯。
萬古不變的菜,萬古不變的清湯寡水。與其艷羨教師子女飯盒里的佳肴,不如想方設法為自己的飯菜提味,于是研制佐料成了我們整個初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油炸干酸菜、油炸干辣椒、腐乳蘿卜絲、炸陰苞谷(新鮮玉米煮熟,陰干,再用油炸脆,撒上鹽)、炸洋芋片、醬炒青辣椒(應季時才有)、豆豉油渣(每年殺豬時板油煉油后余下的肉渣加豆豉粑煸炒)、酸菜炒棠梨花(棠梨花又叫棠兒花,每逢春季便花開遍野,采摘未開放的花苞,開水漂過,用醬或腌酸菜爆炒,加點青蒜苗,實在鮮嫩清爽)、清炒核桃花(鮮核桃花去掉花蕊,留下花莖,開水焯至八九成熟,用冷水浸泡三至五天,切斷,加干辣椒和蒜泥清炒)、秘制酸蘿卜、糟辣椒……偶爾也會帶些臘肉火腿之類的肉食,那是極少的。起初大家都是各吃各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到一個星期大家的佐料就都沒了,為保證兩個星期都有佐料下飯大家便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佐料全部充公,先吃放不住的,最后再吃相對能長時間儲存的,到底還是能勉強對付兩個星期。
那些年,我們對吃食似乎沒那么講究,只要不餓肚子,就覺得知足,甚而不曾嫌棄食堂的飯菜難吃。
2
初二時,學校整改食堂,不僅要新修學生食堂,還要增加菜品,斷斷續(xù)續(xù)弄了一個學期,終于在九月份升初三時整改結(jié)束?,F(xiàn)在還記得九月入學后,第一天第三四節(jié)課是英語課,英語老師翹著蘭花指尖聲尖氣地說他得到一線情報(他的妻子在食堂幫忙打飯),從今天開始,學生食堂每頓至少有五個菜,而且每頓必須有肉。盡管英語老師一直很不討人喜歡,他卻在說話結(jié)束時收到了初中三年最為熱烈的歡呼和最為活躍的互動氛圍。
反轉(zhuǎn)也常常來得猝不及防。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興奮地奔向食堂,途中一個男生因太過激動腳下踏空從樓梯上跌下,飯盒瞬間癟進去一大塊,邊上的白瓷也簌簌落下,還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就撿起飯盒繼續(xù)跑,好像一點兒也不疼。我們其余人也陸續(xù)跑到食堂,所見之景卻讓我們不知所措——七個窗口,兩個窗口打飯,剩下的五個窗口各放著一大盆洋芋條——原來所謂的五個菜竟是五盆洋芋。我腦海中全是那個跌倒的男孩,肯定很疼。
后來聽說第一天廚師不在,其余人又不是特別會操作新設備,才造成那樣的窘境。往后也確實增加了菜品——小炒肉沫、清炒蓮花白、炒小扁豆芽,還開始提供早點——白饅頭,每個人最多只允許買兩個。之前的早點都是學生從家里帶的干糧(苞谷花、米花、炒面之類的)或者從校外超市買的餅干、面包等,現(xiàn)在至少可以吃熱食了。
期間還有一件囧事。似乎每個階段在食堂打飯都是統(tǒng)一使用各種各樣的飯卡,初中也不例外。我和姐姐是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姐姐大我四屆,一直使用飯票,后來整改,我入學時已是使用飯卡——像一顆放大十數(shù)倍的淚珠形的磁卡。一次早操結(jié)束后去食堂買早點,慣性就去刷卡,也沒注意金額,刷完才反應過來金額不對,一個饅頭五角,一般都是買兩個,卻刷了十元錢。十元對于那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是好大一筆錢,畢竟一個月的零花錢只有不到三十元(伙食費是政府給的寄宿生補助),除去生活用品、學習用品的花費之外,就剩幾塊錢,平時連面包車都舍不得坐,寧愿花兩個小時走回家,盡管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筆直的“鮮花大道”曾是我的噩夢之一。食堂阿姨也覺得很抱歉,但學校又不允許使用現(xiàn)金,退錢是不可能了,我去的晚,饅頭也只剩下四個,阿姨就把四個饅頭都給我,說余下的就每天去拿饅頭,夠了為止,我自是樂意??蓜偟浇淌遥z頭還沒吃完,學校廣播就響了:“通知,通知,請初三年級174班曾同學于明天早上八點整到食堂二樓領取你的二十個饅頭……”全班爆笑,相信其他班的笑聲也不會低于我們班吧。由此聞名全校,也是夠?qū)擂巍?/p>
3
第一次在食堂吃到紅燒肉的感覺真的是很奇妙。五塊錢一份的紅燒肉里三分之二是洋芋塊,三分之零點八是帶皮的肥肉(多數(shù)豬皮上還有一層參差不齊的豬毛),只有余下的三分之零點二是能夠讓人開心一整天的瘦肉。我一直很喜歡吃母親做的紅燒肉,甜味適中,香料適中,即使是肥肉也不醸人,后來還吃過很多人做的紅燒肉,調(diào)料配菜各不相同,上周也和朋友一起嘗試做了一次——上好的五花肉燒制后洗凈過水,切塊,在滾油里炸至金黃撈起;下少許油小火加熱,七成熱時加入糖翻炒至棗紅色,加入五花肉、姜片、香葉、八角、鹽翻炒片許;加水,放入已切塊的蘿卜,老抽生抽少許,小火煲半小時,大火收汁即可。好吃,但始終沒有食堂那一份五花肉那樣讓我感動,原來食堂的肉不全都是油膩細碎的肉沫,終于可以暫時遺忘那黏稠的惡心感。
基于這樣奇怪的好感,整個高中前兩年我都在食堂幫忙打雜(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學時穿上工作服幫學生打菜),一來承包食堂的老板可以為我們提供免費的午餐和晚餐,不用花錢就能吃到比三分之零點二多得多的紅燒肉;二來是為了自己的小私心——因為某些原因,母親總覺得我不聽話,怕我學壞,每周只給我五十塊錢,剛好夠我在學校吃飯,但那時我極愛吃零食,為了兩全其美就只好在食堂幫忙。
高中三年,聽很多人抱怨過食堂飯菜不好吃,我總是閉口不言。菜確實算不上好吃,可我很知足。也許只有持續(xù)嘗過三年的清湯寡水,才能對食物報有更大的包容。
4
大學時我曾帶母親到食堂吃過一頓飯,數(shù)十個菜品使母親興奮又局促。母親是村里同輩中上完高小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至今仍能寫字記賬,但由于學校離家近,她從沒有吃過食堂,自然是好奇的,無論我拿餐盤還是排隊打飯,她都小心翼翼跟在我身旁,我問她比較想吃什么,她緊張地看著我,雙手不停握緊又松開,說都可以的。我給母親和自己打了幾個不同的菜,又把盤里的菜分一些給母親,她一邊吃,一邊喃喃道:“你們現(xiàn)在的生活真好啊?!?/p>
我們這一輩沒趕上父輩們的苦,父母親又沒趕上爺爺奶奶的苦。爺爺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知識分子,雖只是初中畢業(yè),卻也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文化人,至今堅持每天晚上看書,偶爾回家還會和我閑談《三國演義》與《紅樓夢》。爺爺?shù)那髮W生涯實數(shù)艱難,小學四年,高小兩年,都是在廟里完成,初中三年徒步到離家三十多公里的邱家祠堂求學,擁有了一段別樣的食堂經(jīng)驗。
爺爺每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帶二十五斤苞谷和三斤小米回學校交給食堂作為一個月的伙食,不交或不按量交就不能吃飯,按時按量交了,也并不能果腹。爺爺說那時曾祖母心疼他,總是想方設法給他做些小零食——蘿卜干、紅薯干,偶爾也會將熬制好準備拿去賣的鳳尾糖或瓜子糖扳一小半放在備好的干糧中。拿得最多的是煮洋芋,一是方便路上充饑,從家里走到祠堂,步伐快點也得十三四個小時,一路荒山也沒什么吃的;二是洋芋拿回學校,存儲相對方便,煮熟的帶皮洋芋一般可以放一個星期左右,前三四天洋芋除了干硬沒什么不好,往后幾天就會有餿酸味,皮剝開會有透明的黏稠的芡絲,勉強可以下咽,節(jié)省一點的還會將擺放一個多星期的洋芋切塊拿去太陽底下曬干放著,餓的時候嚼一小塊。爺爺相比其他同學,生活又稍微好一些,前一個星期洋芋充饑,往后饑火燒腸的時候也總能嚼點蘿卜干、紅薯干墊墊,偶爾還會有一個香甜的夢。
我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吃食卻是兩鍋。前幾天看雷平陽老師的散文選集,里面提到阿城的一篇文章里的內(nèi)容——“人在童年時代吃過的食物,都會在胃壁上形成一層酶,酶一旦發(fā)生反應,無論是誰,就會懷念起那些遠在童年記憶中的食物”,也許是基于這個原因,爺爺奶奶總愛吃苞谷飯,而我,每每一想到“苞谷飯”就覺得口干舌燥,奶奶不得不另給我煮一鍋米飯。那時常聽爺爺說起他和我同年齡階段時的生活經(jīng)歷,正值饑荒,家里的糧食不夠吃,就把苞谷核磨碎和著苞谷面蒸飯吃,苞谷核的糙皮總是會糊在喉嚨上,吐不出,咽不下,有時一整天都膈應得難受,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一碗純正的苞谷飯,軟糯的飯粒比什么都更讓人期待,以致后來,只要哪餐沒有苞谷飯,爺爺總覺得吃不飽。我那時并不能理解爺爺口中的期待與滿足,只覺得爺爺是為了教育我才故意說得那些話,如今想來,不禁羞愧不已。
前一久回家,清瘦了不少,爺爺一見,就追問是不是食堂飯菜不好,吃不飽。我趕忙否認。他若像母親一樣和我一起在食堂吃一頓飯,想必此后再不會掛念我的吃食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