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川

一

楊仕途今天已經在各大商場里轉了五個多小時了，心里一片茫然。他想買什么東西不清楚，但他必須得買點什么。這個“必須”他今天必須得實現(xiàn)。

楊仕途的前半生仕途可謂坎坷，自參加工作時就是跌跌撞撞，先是高中畢業(yè)報考洗腳鄉(xiāng)財政所沒有資格，那時鄉(xiāng)上實行推薦?？蓱z鄉(xiāng)下老爹、老媽，將兩頭肥豬錢送給了鄉(xiāng)長，他才報上名。后因考試名落孫山，他老爹又領著他去拜訪了他們遠方親戚的親戚——在財政局上班的舅子，他才在洗腳鄉(xiāng)財政所當了一名招聘干部。參加工作后，他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眼看老所長要退休了，他有希望接任老所長的位子，可恰遇國家財政金融體制改革成立國稅、地稅，他又從財政分流到地方稅務局，成了一名地稅戰(zhàn)線上的新兵。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十多年過去了，楊仕途卻沒有能混上個一官半職，成了地稅部門的大頭兵，馬上就要過不能提拔的年齡。他感到愧對老爹給他改的“楊仕途”這名兒，無法施展他的抱負和人生理想。

然而，就在他感到仕途渺茫的那年，命運的曙光又照到了他的身上：地稅部門在進行內部機構改革時又把他從沙粒中挑了出來。局長找他談了話，希望他能夠參加地稅局稽查分局副局長崗位的競選。這是楊仕途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

按照楊仕途多年來的經驗和他老爹為他報考財政所工作的做法，他想給局長送點禮。這樣想著，他就覺得快樂從心底升起來，漸漸膨脹得他全身發(fā)熱并且顫抖。這也是他今天在商場轉悠的原因?？墒堑搅松虉?，他卻不知道買什么東西好。有些東西不是太便宜就是太貴，便宜的東西拿不出手，怕一顆沙粒掉進了海里，起不到一點作用；貴的東西倒是拿得出手，可價格卻咬他的手和心。他是工薪階層，老婆沒有工作，小孩已經讀高三了，老爹又是個酒鬼，時不時他還得買幾瓶酒去孝敬他老人家。他平常就是把工資一個子兒掰成兩個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老婆心里雖然不高興，嘴上并沒有說出來，但他看得出來老婆羨慕別人的眼神。

楊仕途就這樣在商場里游蕩著，商場里的每一個旮旮旯旯他都沒有放過，每一樣商品他都要審視一遍，那專注的目光如撒出的漁網(wǎng)，生怕漏掉了他需要的獵物。

“楊哥！想買點啥呀？”他的專注被一聲清脆的女聲打斷了。他回頭一看，是辦公室的許小藝。

他有些不快，心底的想法生怕被許小藝看穿：“沒啥！看著玩呢?！?/p>

許小藝看了看他，會心地笑著說：“楊哥！哦！以后我該叫你楊局長了！以后可得關照我喲！”

楊仕途內心一驚，嚴肅地說：“可別亂講，什么局長不局長的，這可是不能亂叫的。”

許小藝人畢竟年輕，心里裝不下事兒，忙辯解著說：“你還瞞著我呢，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p>

楊仕途就像做賊當場被人逮住了似的，原來心里的喜悅像一只氣球，突然被許小藝戳破了。

“哎！可別亂說喲，不是有好幾個人選嗎？我哪會上得去，不就是陪太子攻書嘛！”

許小藝認真地看了一眼楊仕途那張滄桑而憂郁的臉：“楊哥！事在人為呀！現(xiàn)在不是流行‘送一送，你就動，如不送，原地就不動’嗎?你給局長送送禮嘛！”

楊仕途一聽忙搖頭：“這可不行，送禮可是行賄呀！那是犯法的事，不做?！?/p>

許小藝聽他這么一說，心里著急，就打斷他的話說：“你真是死腦筋，你能保證其他幾位不送禮嗎？自己要把握機會，免得過后后悔?！?/p>

楊仕途怔怔地看著許小藝，不知說什么好。在楊仕途愣神的時候，許小藝湊近他的耳邊悄悄說：“我聽說財務股那個給局長送了一幅字畫，價值兩萬多呢，還有稅政股那位送了局長一套古玩，價值也不菲呢。你是知道局長最喜歡古玩字畫的，好自為之吧！”說完就笑著走了。

楊仕途像傻了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許小藝遠去的背影，他心中喜悅的氣球徹底地粉碎了。他手握著褲袋里揣著的幾百元人民幣，羞愧地低著頭，急急忙忙從許小藝相反的方向出了商場的門。

二

楊仕途這一夜睡在床上像燙烙鐵一樣輾轉難眠。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渴望自己能有風光歲月，有被人看得起、受人尊重的日子。如果錯失這次機會，他將不可能再有機會了，他明年就到了不能提拔的四十五歲了，他將會碌碌無為地直到退休。讀書時，“碌碌無為”這個詞他不知讀了多少遍，他都沒有現(xiàn)在理解得這樣深刻，感到這樣可怕。他翻身下床，從箱里翻出家里多年的積蓄，看著存折上五萬多的存款，他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淚水：這可是他一生的積蓄，是他們一家人的積蓄呀！正在他看著存折發(fā)呆的時候，他老婆也爬了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說著：你不能動那錢，那是兒子讀書的錢！昨天晚上，他和老婆商量了很久，想動用存款，老婆就是沒有答應。現(xiàn)在他下了決心：不管老婆答不答應，他都要動這個錢。他激憤地說：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現(xiàn)在都流行這樣，你難道還覺得我活得不窩囊不卑微嗎？其實他的老婆昨晚也沒有睡著，她覺得他們活得是夠窩囊夠卑微的了。每次回鄉(xiāng)下看父母，別人都是開著小車，那種炫耀和風光，讓她害怕和自卑。走在鄉(xiāng)下的路上，挨了日曬雨淋不說，偏偏還有人故意問他們?yōu)槭裁床婚_車回去。老楊的臉上馬上現(xiàn)出青一股紅一股的尷尬，她自己也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如果老楊能當上稽查分局的副局長，那他們就能開上單位的車子，風風光光地回鄉(xiāng)下去看父母?？粗蠗钅樕系膱砸?，她沒有再說什么，悄悄含著淚水鉆進了被窩。

第二天，楊仕途懷揣那五萬多元錢的存折，又在商場里轉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他分析了局長的喜好，古董、字畫已有人先他而行了，他不能再送這些，步人后塵沒有意思不說，萬一局長不喜歡你的東西，那不是拍馬屁拍在馬腿上了。他想，他一定要送一個特別的，讓那些古董、字畫相顧失色，讓局長愛不釋手，那他才會有希望，才能獨占鰲頭鶴立雞群，才能贏得那稽查分局副局長的寶座。然而，他送什么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呢？絞盡腦汁后，他也沒有想出好答案。他突然想起了許小藝，馬上激動地給許小藝打了電話。許小藝二話沒說在幾分鐘之后就趕到了他的身邊。

在許小藝的引導下，他來到了名酒古玩商行，在那琳瑯滿目的名酒面前，楊仕途可是大開了眼界，他驚嘆還有這樣的商行，他活了四十多年連半步都沒來踏過，更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當許小藝拿了一瓶一九八○年產的茅臺時，他確實嚇了一跳，那上面標價六萬元人民幣！

許小藝看出了他的驚訝和猶豫，悄悄湊近他的耳邊說：“送禮要講究出奇制勝，不要看著錢心疼。一咬牙過去了，明天就是你的輝煌?！?/p>

楊仕途怔怔地看著許小藝，許小藝對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意思很堅定。楊仕途心一橫：為了明天的輝煌，他決定傾家蕩產一回！可傾其家、蕩其產，他還差五千元！楊仕途羞澀地對許小藝說，許小藝二話沒說就掏出了自己的錢包，這令揚仕途很是感動。往日，他對許小藝沒有什么好感，老是看著她鼻梁上的那顆黑痣，感覺是歇著的一只蒼蠅，總有一種想去揚手趕走的沖動?，F(xiàn)在看去，痣在她那張干凈而白嫩的臉上仿佛是一種美的點綴，他甚至有去親吻一下的沖動。

送走許小藝后，楊仕途心里顯得特別復雜，有喜悅，也有傾家蕩產后的悲涼和心痛。他緊緊抱著那瓶六萬元的酒看了又看，就連商行給他的鑒定書，他也看了一遍又一遍。

抱著這瓶酒回到家，楊仕途就被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吵罵。看著老婆悲憤變形的臉，他只能捂著自己內心疼痛的傷口，去安撫老婆心里的創(chuàng)傷。為了穩(wěn)住老婆的心情，他討好地帶上老婆，出門去吃老婆喜歡吃卻好久都沒有吃過的鵝腳掌火鍋。

三

出乎意料的事情總是在人們麻痹大意和疏忽中出現(xiàn)的。當楊仕途和他的老婆吃完鵝腳掌火鍋，回家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來的鄉(xiāng)下老爹，正坐在他們的飯桌上，打開他那六萬元錢買來的茅臺酒，就著一盤花生米，舒舒服服悠閑自得地喝著。

他趕忙撲過去搶過老爹面前的酒瓶，發(fā)現(xiàn)酒已只剩半瓶。

楊仕途在他老爹面前雷霆大發(fā)，連揍他老爹的心都有了。他氣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從來也沒有對他老爹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

他老爹被他的憤怒鎮(zhèn)住了，他用驚愕的目光看著火冒三丈的楊仕途，怯怯地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楊仕途絕望地抱著那半瓶茅臺酒哭了。

老爹的貪杯把楊仕途推上了絕望的境地：酒沒了，錢也沒了。他覺得他老爹就是他楊仕途的災星：他老爹那哪是喝的酒呀，喝的就是他后半輩子的前程！

絕望之余，他感到束手無策。他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來彌補這件事！楊仕途連死的心都有了。楊仕途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哭得如喪考妣。他一邊捶胸頓足地哭嘴里一邊喃喃自語：“老爹呀！你可真是我的親老爹呀！”

楊仕途的老婆也無法接受這一突如其來的殘酷事實，她有一種從天堂掉入地獄的感覺。在和楊仕途吃鵝腳掌火鍋時，楊仕途那滔滔不絕展望未來的話喚起了她的虛榮心，她渴望楊仕途描繪的那種生活，心中對全部家產六萬元的痛惜慢慢淡去，心里升起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幸福感。而現(xiàn)在，那未來的幸福生活都成了泡影，心里對那六萬元錢的疼惜就顯得特別強烈。她一聲不吭地跑進臥室，她感到了絕望和對生活的心灰意冷。

接下來的兩天里，楊仕途和他老婆吵得不可開交。楊仕途蔫頭耷腦，像霜打的茄子，任憑她老婆吵鬧，他都心灰意冷傻愣愣地聽著，一言不發(fā)。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恍恍惚惚的，無精打采。

日子在楊仕途老婆喋喋不休的吵鬧中過著，楊仕途始終一聲不吭。他對自己的仕途已經無能為力。每次在股室里遇到許小藝那詢問和異樣的目光，他都低下頭假裝忙著做事。他知道許小藝的意思，但他羞于見人，也難以啟齒?，F(xiàn)在，在他的內心里，他已退出了對稽查分局副局長那個位子的競爭。他只想快點找錢，把許小藝的五千元還了。他害怕看見許小藝那異樣的目光，那目光讓他有種徹骨的疼痛。

家已不是以前的家了。家里沒有飯吃，他只能在街頭巷尾胡亂地吃點什么。他要到很晚才回去，悄悄溜進兒子的臥室去睡覺。兒子讀高三住校。第二天天沒亮他又要起床，他怕老婆早起把他堵在家里，逼他簽離婚協(xié)議。他現(xiàn)在別無所求，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婚姻，保住這個家。

四

楊仕途就這樣無聊地一天天混著。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局辦公室打來的，讓他到局長辦公室去一下。楊仕途的心里很是忐忑，他知道近一段時間里局領導交辦的很多事情他都還沒有辦，他擔心局長問起不知怎么回答！

楊仕途怯怯地來到局長辦公室，看到辦公室里不但局長在，而且局領導班子里的幾個人都在?？此恢?，局長微笑著讓他坐下：“仕途呀！根據(jù)我們這近段時間對稽查分局副局長幾個候選人的考察，只有你沒有給局長和局領導班子成員送過禮，你經受住了組織對你的考驗，在黨風廉政建設中立場堅定。我們就是要提拔像你這樣的同志！你已進入了下一個階段：公示階段，公示后發(fā)任命通知。希望你今后要秉公辦事、廉潔奉公，做人民的公仆……”

楊仕途是在渾渾噩噩如墜煙海的感覺中走出局長辦公室的。這突如其來的喜訊讓他有些發(fā)懵，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懷疑這是在做夢。他不停地在辦公室里揪自己的頭發(fā)，他感到還是有些神思恍惚，又去洗手間的水龍頭下沖了一陣涼水。

當楊仕途的頭腦清醒過來，心情也平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暗暗慶幸他老爹喝了那瓶酒。他在心里不停地喊：“老爹呀！你可真是我的親老爹呀！”他突然覺得他老爹就是他楊仕途的福星，他考財政所沒有報上名，是他老爹幫了他；當他名落孫山的時候，也是他老爹找人幫了他；這一次，當他要送那瓶酒時，他老爹稀里糊涂地把它喝了，歪打正著地幫了他，這不是福星是什么呢？

這天下午，楊仕途早早地下了班，但他沒有去河邊的小公園無所事事地看老頭們下棋，也沒有去無聊地看老太太們跳廣場舞，而是早早回到了家里。他要把這一喜訊告訴他的老婆！

喜訊讓這個夜晚變得美好起來。楊仕途和他老婆都沉浸在對未來的向往里。楊仕途的老婆非但沒有給楊仕途發(fā)飆，還下廚給楊仕途做了一桌豐盛的菜，和楊仕途一起喝掉了楊老爹沒有喝完的那半瓶茅臺酒。

楊仕途和他的老婆都沒有多少酒量。把那半瓶酒喝干時，他們兩人都有些朦朦朧朧的了。在這朦朦朧朧之中，他們都還沒有忘記他們的老爹，他們一遍又一遍說著老爹的好話，說到動情時，楊仕途還流下了淚水，他的老婆也受到了感染，眼圈兒紅紅的。他們商量，等楊仕途到稽查分局上班后，一定要坐上單位的小車回去看老爹，給他買許多許多好酒，讓他慢慢喝。

接下來的幾天，楊仕途也是幸福和快樂的。每天上班，看著人們匆匆忙忙地走在大街上，他覺得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心里微微有些興奮，壓抑不住的。特別是他從局里的公示欄下走過時，他感到特別幸福和快樂，因為那上面張貼著他將任稽查分局副局長的公示。他心曠神怡，渾身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同事們羨慕的目光和親熱的問候和祝賀更使他飄飄然。幾個按捺不住的哥們，已在不同的晚上在豪華的酒店請過客了，每次他都帶著他的老婆。

五

在楊仕途公示貼出來的第五天上午，局長又把他叫去了辦公室。局長黑青著臉把一瓶茅臺酒遞給他。楊仕途疑惑地看著局長，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沒有伸手，只是愣怔怔地望著局長。局長看了看他說：“這是你父親提來的酒，你拿回去吧！根據(jù)你近期的表現(xiàn)和群眾對你的反映，你不適合擔任稽查分局副局長。你回去好好工作吧?！?/p>

楊仕途出了局長辦公室，突然咬牙切齒地喊了一聲：“老爹呀！你可真是我的親老爹呀！”他呼吸急促得都有些吊不上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