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鵬濤
(延安大學 歷史系,陜西 延安 716000)
楊寬(1914-2005),字寬正,江蘇青浦(今上海青浦)人,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他比生于1892年的郭沫若小22歲,算是郭沫若的學生輩。1949年前,作為古史辨派生力軍的楊寬,對以郭沫若為代表的社會史派的教條主義,用材料套社會發(fā)展公式的作法持保留態(tài)度,但對郭沫若的甲骨文和金文研究評價很高,且在著作中頻頻使用。1946年由相知得以相識。1949年后,楊寬曾幾次主動嘗試與郭沫若討論學術(shù)問題,但都未得郭沫若的直接回應,所欲討論內(nèi)容是楊寬學術(shù)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挖掘和清理這段史實,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近現(xiàn)代學術(shù)史及學人關(guān)系史具有一定的價值。
1927-1937年的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在20世紀的中國學術(shù)史有著一定的地位。社會史派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目的是為了社會主義革命的需要。楊寬出生晚,并沒有直接參與這次討論,但卻仔細閱讀過這些論辯文章,讀后“感到收獲不大”?!坝捎谒麄円罁?jù)的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公式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各不相同,而且采用的史料既不充分,還有不少錯誤,論證的方法也很多牽強附會,經(jīng)不起科學的考驗。有不少文章只是為了參加熱鬧的論戰(zhàn)而寫,實際上沒有對社會經(jīng)濟史的發(fā)展過程作過深入的鉆研,因而沒有什么學術(shù)價值而言?!惫羰沁@次社會史論戰(zhàn)的主將,對此,楊寬批評道:“我不贊成他(指郭沫若——筆者注)的論證方法,也不同意他所作的結(jié)論,認為他的論證方法有不少‘附會’的地方,還是不免找尋一些不可靠的史料加以比附,把唯物史觀的公式往上套。這部書考定原始社會到奴隸制的轉(zhuǎn)變在殷周之際,奴隸制到封建制的交替在西周東周之交。他考定原始社會到奴隸制的轉(zhuǎn)變在殷周之際的論證之一,就是《史記·殷本紀》所說夏殷二代天子原來稱‘帝’,到周武王時一律貶稱為‘王’,他因此說:‘這可見古人把第一次社會革命的時期也看在殷周之際的時候的’。其實,夏殷二代自古無稱帝之說,貶號之說出于漢人增飾,后來我在《中國上古史導論》中曾批評他這點很是附會?!庇终f:“社會史派的學者最大的弊病,就是教條主義,死死地把社會史發(fā)展公式往古代資料上套,甚至不免曲解資料。郭沫若是很講究引用資料的,也還存在這個弊病。他把殷周社會比附希臘、羅馬的古典奴隸制,因而把甲骨文中的‘眾’解釋為生產(chǎn)奴隸,把西周金文中‘庶人’、‘庶民’解釋為下等奴隸,都不免牽強附會?!?/p>
雖然楊寬認為社會史派最大的弊病是教條主義,用材料套社會發(fā)展公式,但依然認為有它的積極意義,這場論戰(zhàn)“主要的影響是帶動了今后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方面的研究工作,造成了今后歷史學界重視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的風氣,糾正了過去史學工作者偏重政治史和文化史的偏向,開始把社會經(jīng)濟史看作政治文化史的基礎而加以重視?!比缛毡緦W界加藤繁發(fā)表的《中國古代田制研究》《中國經(jīng)濟史概說》等經(jīng)濟史方面的成果,中國學界則出現(xiàn)了專門發(fā)表經(jīng)濟史研究成果的《食貨半月刊》。
在肯定了社會史觀論戰(zhàn)的積極影響外,楊寬也肯定了郭沫若在系統(tǒng)整理和考釋甲骨文和周代金文上的貢獻,其《卜辭通纂》、《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兩書首次對甲骨文與金文作了有系統(tǒng)的研究。眾所周知,楊寬是古史辨派后期的主要生力軍,在古史辨派前期的論著中,他們很少引用唯物史觀派的見解,派別森嚴由此可見。而楊寬則不拘派別之間,在成名作《中國上古史導論》中大量引用郭沫若的見解,且給予很高的評價,這里僅舉兩例。其一,顧頡剛認為原來各民族都有其祖先傳說及奉祀不同的神靈,到了戰(zhàn)國時代,許多小國被幾個大國吞并,于是有人把各國祖先和神靈的橫的系統(tǒng)改成了縱的系統(tǒng)。楊寬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認為古史傳說的系統(tǒng),是由殷人-東夷和周人-西戎兩大神話系統(tǒng)分化重組成的。因此,楊贊同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和《卜辭通纂》這兩部書引用卜辭與古文獻作對比,認為舜即是帝嚳、高祖夋的觀點。其二,語言的訛傳有因古今字體變遷而撰寫錯誤,導致后來學者望文生訓,穿鑿附會的。殷周銅器銘文多人名,而《大學》所引湯之盤銘曰“茍日新,又日新”實屬例外。郭沫若在《湯盤孔鼎之揚搉》中據(jù)商勾刀銘懷疑湯之盤銘本作“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之所以會出現(xiàn)誤讀,是因為銘之上端有損,故誤“兄”為“茍”,誤“且”為“日”,誤“父”為“又”。求之解釋不出來,于是就附會其意,讀“辛”為“新”,故稱為今日之“茍日辛,日日新,又日新”。“父”字缺上,與“又”形近,“且”字缺上,與“日”形近。“兄”之誤“茍”,亦因為形近。楊寬認為這是郭沫若的“巨眼卓識”!因古銘文人名殘缺,一變而成為有哲理的句子。
1946年,楊寬得與郭沫若相識。據(jù)楊寬回憶:“當時郭沫若住在虹口,他的住宅門口掛有一個小木制門牌,親筆寫個‘郭’字作為記號,那里離博物館很近,他曾多次來到博物館交談或借書。當時他正在編?!堵勔欢嗳?,見聞一多討論伏羲神話的文章中引用到我的《中國上古史導論》,他專程前來,要借《古史辨》第七冊一讀。我和童書業(yè)也曾多次到他家中訪問,談論考古和文物方面的問題。有一次他拿出剛寫成的《秦詛楚文考釋》底稿來征求意見。我們談論的只是學術(shù)上的問題,他很健談,但是聽力很差?!睏顚挄r任上海市立博物館館長,他的回憶可為我們對解放前郭沫若有一個形象化的理解。
1955年,楊寬的代表作《戰(zhàn)國史》出版前,對明末董說《七國考》所引桓譚《新論》中李悝《法經(jīng)》的條文很懷疑。楊寬看到郭沫若的《青銅時代》上講到《法經(jīng)》并未引用《七國考》,因此鄭重寫信給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提出這個疑問。楊寬致郭沫若的信件我們現(xiàn)在無從看到,但幸運的是,該信部分內(nèi)容存于《顧頡剛讀書筆記》中“《七國考》引李悝《法經(jīng)》”條目中,錄之如下:
董說《七國考》卷十二引桓譚《新論》云:
魏文侯師李悝著《法經(jīng)》,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假借、不廉、淫侈、逾制,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所著六篇而已。衛(wèi)鞅受之,入相于秦,是以秦、魏二國深文峻法相近?!墩伞仿栽唬骸皻⑷苏哒D,籍其家,及其妻氏;殺二人,及其母氏。(眉批:此則三族之誅也。)大盜戌為守卒;重則誅。窺宮者臏,拾遺者刖。曰為盜心焉”。其《雜律》略曰:“夫有一妻二妾,其刑?月或?,夫有二妻則誅;妻有外夫則宮:曰‘淫禁’。(眉批:許平民有一妻一妾,如《孟子》所言之齊人。)盜符者誅,籍其家;盜璽者誅;議國法令者誅(一作法禁),籍其家,及其妻氏。曰:‘狡禁’。越城一人則誅;自十人以上,夷其鄉(xiāng)及族。曰:‘城禁’。博戲罰金三市。太子博戲則笞,不止則特笞,不止則更立。曰:‘嬉禁’。群相居一日以上則問,三日、四日、五日則誅,曰:‘徒禁’。丞相受金,左右伏誅;犀首以下受金則誅;金自鎰以下,罰,不誅也;曰‘金禁’。大夫之家有侯物,自一以上者族”。其《減律》略曰,“罪人年十五以下,罪高三減,罪卑一減;年六十以上,小罪情減,大罪理減?!蔽浜钜詠恚貫榉ㄒ?。
其后附有按語,并引用一些文字來解釋。其案語中有“斷耳曰‘聝’,‘耳’、‘月’相近,或傳寫之誤”,“夷鄉(xiāng)之法,他國無有;果行,魏酷于秦矣”等。楊寬見此,與郭沫若書云:
這書所引桓譚《新論》,前一段和《晉書·刑法志》相同(前人有認《晉書·刑法志》就是根據(jù)桓譚《新論》的)。這段引文不見于前人著作中引用,桓譚《新論》在宋時已散失,不知是否這書從當時其他書中引用來,清代人所編的桓譚《新論》輯本中也不見這一段。但看內(nèi)容又不像出于偽造?!跋住贝_為魏官名,其他制度也沒有不合的地方?;缸T非常博學,如果這果出于桓譚《新論》,這是一段最早的有關(guān)法律的史料,很重要的。先生對法家和先秦古書等曾作專門研究,素所敬仰,特為抄錄原文,請便中指教。寬正來書云:
“博戲罰金三市”,先生認為即韍,晚頗疑此“市”字乃“寽”字之誤,因為既稱為罰金,即不應以韍來作單位。戰(zhàn)國時魏國貨幣都以“寽”為重要單位,楚國金幣亦稱“郢寽”,但這只是一種推想,(罰金若干寽是古來沿用的一種制度)先生意見如何?
寬正來書云:
日本人因為《晉書·刑法志》、《通典》等書以前,未有人談到李悝著的《法經(jīng)》,甚至懷疑“李悝著法經(jīng)”之說出于后人偽造的(記得《東方學報》上有這樣一篇論李悝《法經(jīng)》的論文)。但如果桓譚《新論》中確有此文,則《晉書·刑法志》等書所說亦有來歷了?!斗ń?jīng)》為商鞅變法之本,關(guān)系極重大,如得不到解決,對古代史的研究極有困難,不知先生尚有高見否?
等了很久,中國科學院人民來信組寄來顧頡剛代郭沫若所作簡覆,斷定《七國考》所引桓譚《新論》中的《法經(jīng)》條文可信。于是在《戰(zhàn)國史》中,楊寬寫道:“桓譚《新論》是南宋時散佚的,董說這條引文當是轉(zhuǎn)引他書的。我們看內(nèi)容可信其確是桓譚《新論》的原文?!睏顚拰舴浅W鹬氐模凇稇?zhàn)國史》中引用郭沫若語來支持自己的觀點,“經(jīng)過了自由的論爭,才有可能‘由不同之中而得出同,辨別誰是誰非,以得出一個正確的結(jié)論’(郭沫若先生三點建議)?!笨傊?,楊寬給郭沫若提出這個疑問,是希望與郭沫若展開學術(shù)討論的,可惜被作為“人民來信”批交顧頡剛作為公事答復,楊寬心里非常失望。因此,1959年1月24日,郭沫若來上海博物館參觀,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楊寬就將郭沫若作為上賓來接待了。
1959年1月25日,郭沫若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中認為由于自宋以來“正統(tǒng)”觀念的確定,曹操“蒙受了不白之冤”,而自《三國志演義》風行后,差不多連三歲小孩子都把曹操“當成壞人,當成一個粉飾的奸臣,實在是歷史上的一大歪曲?!惫粽J為應該給與曹操作適度評價,他是“一位杰出的歷史人物”。3月23日,《人民日報》刊載了郭沫若的《替曹操翻案》,比較全面地討論了曹操評價過程中的曹操沒有違背黃巾起義的目的、平定烏桓是反侵略、曹操殺人多及重新評價曹操的標準等問題。文章認為,曹操雖然打敗了黃巾起義,但并沒有違背黃巾起義的目的,即人民要糧食,要土地,要活下去。黃巾義軍有幾十萬或百多萬,但“群輩相隨,軍無輜重,唯以鈔略為資”,義軍的組織情況非常差。曹操打敗黃巾義軍,并對其進行了組織化,初平三年(193),擊破黃巾于壽張東,追之濟北,黃巾乞降,于是“受降卒三十余萬,男女百余萬口,收其精銳者號為青州兵?!笔沟命S巾義軍免掉“瓦解流離”之患。建安元年(196),他采取棗祗、韓浩的建議興立屯田,解決了糧食問題。屯田政策雖然采取成法和棗祗的建議,但事實上是得到黃巾農(nóng)民的支持,而且倚靠了他們。屯田令云“及破黃巾,定許,得賊資業(yè),當興立屯田”。此后,對曹操的評價問題逐漸引起全國史學界、文學界、戲劇界的熱烈討論。從1959年1月至7月,發(fā)表曹操研究的文章有130余篇,許多著名學者,如翦伯贊、吳晗、尚鉞、譚其驤、周一良、吳澤、楊榮國、何茲全等人都參加了討論。1959年7月4日,楊寬在《文匯報》上發(fā)表《論黃巾起義與曹操起家》參與曹操評價的討論。簡言之,楊寬從三個方面對郭沫若的觀點提出商榷,總結(jié)如下:
(一)對于是否違背黃巾起義的目的,楊寬認為,黃巾起義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的農(nóng)民起義,宗教迷信在起義中起了鼓動和組織作用,預言加強了起義的信心,宗教組織成了農(nóng)民大規(guī)模集體行動的基礎。黃巾農(nóng)民起義第一次提出了農(nóng)民變革社會制度的要求,要求實現(xiàn)“太平”的社會理想。青州黃巾軍被曹操收編,他就變?yōu)椴懿俑某瘬Q代的工具,已經(jīng)違背了起義的目的。
(二)對于黃巾軍接受曹操改編的原因,楊寬認為黃巾軍之所以愿意接受曹操的改編,是因為曹操信奉和利用“黃老道”和自己是同“道”。黃巾軍在對曹操發(fā)出檄書中說:“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一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漢行已盡,黃家當立,天之大運,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曹操在濟南做相國期間,看到官吏、商人和貴戚豪強勾結(jié),建立六百多個祠廟來欺詐人民,民眾困窮,于是曹操除去十分之八貪官污吏,“毀壞祠屋”,“禁斷淫祀”,使得“奸宄逃竄,郡界肅然”。曹操后來在掌握國家政權(quán)之后,還曾大舉“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絕”。曹操這種“毀壞神壇”的行動,在青州黃巾軍看來,“其道乃與中黃太一同”。為什么黃巾軍要認“同道”?因為“黃老道”只敬奉黃帝和老子,“不奉他神”,對于其他鬼神的祠是要一概禁毀的。黃老道曾分成兩派,一派是流傳在民間的“太平道”和“天師道”,成為組織農(nóng)民革命斗爭的形式,他們的方式是為農(nóng)民服務;一派是流傳在統(tǒng)治階級中,成為鞏固封建統(tǒng)治的工具,他們的方術(shù)講求養(yǎng)氣長生成仙,企圖達到長生不老,曹操信奉后一種。曹操和青州黃巾軍在壽張交戰(zhàn),黃巾軍有三十多萬人,久經(jīng)戰(zhàn)陣,斗志昂揚,所謂“數(shù)乘勝,兵皆精悍”,而曹操只有幾千人,“舊兵少,新兵不習練,舉軍皆懼”。曹操認為黃巾軍“恃勝而驕,預設奇兵排擊之”,結(jié)果“僅得潰圍而出”。曹操大敗之后,軍心動搖,不得不“親巡將士,明勸賞罰,眾乃復奮,承間討擊”,因此,黃巾軍才“稍折退”。黃巾軍的后退并不是真的失敗,他們發(fā)出檄書,勸導曹操,一面提起過去曹操在濟南的“毀壞神壇”的事,認為同“道”,一面又勸說:“天之大運,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曹操也趁機“數(shù)開示降路”,企圖收編黃巾軍。經(jīng)過好幾個月的醞釀,曹操收編青州黃巾軍三十多萬人,男女百余萬口。這樣強大的黃巾軍沒有經(jīng)過激烈戰(zhàn)斗,更沒有被打敗,為何愿意接受曹操的改編呢?原因有二:一是曹操毀壞神壇給青州人民留下好印象,同時黃巾軍認為他是同“道”;二是當時黃巾軍因為公孫瓚襲擊,喪失輜重幾萬兩,資財大部喪失,補給困難,正是在這樣情況下,曹操給予寬帶收編條件。由于這兩個原因,經(jīng)過幾個月的醞釀,青州黃巾軍終于接受了曹操的收編。
(三)對于曹操的屯田政策,楊寬認為,既然青州兵一面從事生產(chǎn),一面從事戰(zhàn)斗,既耕又戰(zhàn)成為曹操政權(quán)的有力支柱。這種既耕又戰(zhàn)的原有辦法,可能是農(nóng)民軍原有辦法,曹操運用這些經(jīng)驗創(chuàng)造了屯田制度,所謂效法漢武帝屯田,只是門面話。所謂“及破黃巾,定許,得賊資業(yè),當興屯田”也不全面。其實,曹操不僅僅是依靠了原來農(nóng)民隨身帶的牛和生產(chǎn)工具,還吸取了他們既耕又戰(zhàn)的經(jīng)驗。
雖然說楊寬與郭沫若有以上三點不同,但總的來說,兩位學者對曹操持肯定態(tài)度。郭沫若說:“公平地說來,曹操對于當時的人民是有貢獻的,不僅有而且大;對于民族的發(fā)展和文化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不僅有而且大?!睏顚捬裕骸安懿儆捎谝揽壳嘀荼?,吸取了農(nóng)民起義的教訓,采取了設置屯田、抑制豪強、限制兼并、救濟災民等符合歷史發(fā)展要求的政策,完成了統(tǒng)一北方的歷史任務,客觀上對歷史發(fā)展也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從這方面來看,曹操還是當時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的杰出人物,應該加以肯定的?!?/p>
古史分期問題是郭沫若關(guān)注較久的話題,也曾先后提出過三種不同的古史分期觀。20世紀30年代前后,郭沫若主張中國奴隸制與封建制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西周與東周之交,即在公元前770年左右”。到40年代,郭沫若改變了此前的觀點,將奴隸制與封建制的轉(zhuǎn)變改為“秦、漢之際,即公元前206年左右。”到了50年代,郭沫若在《奴隸制時代》一文中否定了前面兩種分期觀,“斷然把奴隸制的下限劃在春秋、戰(zhàn)國之交,即公元前475年。”楊寬在50年代中期信奉范文瀾的西周領(lǐng)主封建說,1957年以后對此說產(chǎn)生懷疑,經(jīng)過對西周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技術(shù)、古代的井田制度和村社組織等的深入研究后,改奉郭沫若的戰(zhàn)國封建說。郭沫若、楊寬、田昌五為戰(zhàn)國封建說的代表人物。楊寬《試論西周春秋間的宗法制度和貴族組織》、《試論西周春秋間的鄉(xiāng)遂制度和社會結(jié)構(gòu)》兩文對西周的封建宗法、國鄙等制度的研究為戰(zhàn)國封建說的完善作出了突出的貢獻,這些成果后來為1962年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第一冊所使用。前文認為周天子把直接統(tǒng)治區(qū)域分為“國”和“野”、“都”和“鄙”,“六鄉(xiāng)”(國)的“國人具有國家公民的性質(zhì),屬于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依舊沿用傳統(tǒng)習慣,用血統(tǒng)關(guān)系作為團結(jié)的手段。”“六遂”(鄙)的“野人是勞動者、被剝削者和被壓迫者,他們的社會組織,只是勞動編組的性質(zhì),為了便于貴族和官吏的監(jiān)督和鞭策而已。”這種制度實質(zhì)上就是當時社會結(jié)構(gòu)中階級對立的制度。后文這樣論述封建宗法,“按照宗法制度,周王自稱天子,王位由嫡長子繼承,稱為天下大宗,是同姓貴族的最高族長,又是天下政治上的共主,掌有統(tǒng)治天下的權(quán)力。天子的眾子或者分封為諸侯,君位也由嫡長子繼承,對天子為小宗,在本國為大宗,是國內(nèi)同宗貴族的大族長,又是本國政治上的共主,掌有統(tǒng)治封國的權(quán)力。諸侯的眾子或者分封為卿大夫,也由嫡長子繼承,對諸侯為小宗,在本家為大宗,世襲官職,并掌有統(tǒng)治封邑的權(quán)力。卿大夫也還分出有‘側(cè)室’或‘貳宗’。在各級貴族組織中,這些世襲的嫡長子,稱為‘宗子’或‘宗主’,以貴族的族長身份,代表本族,掌握掌權(quán),成為各級政權(quán)的首長?!贝送?,還禁止族內(nèi)結(jié)婚。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是這樣書寫封建宗法、國鄙制度的,“周朝為了鞏固奴隸制的統(tǒng)治秩序,利用著以血緣為基礎的氏族組織演變而來的宗法關(guān)系。確立了一套比商代更為系統(tǒng)的宗法制。在宗法制下,宗族中分為大宗、小宗。周天子自稱是上帝的長子,天下的大宗,政治上的共主,而各同姓諸侯國則為小宗。諸侯國對太子說雖是小宗,但在其國內(nèi)則是大宗。王位和諸侯國君位一般都是由嫡長子世襲。宗法制不僅應用于周室的同姓間,而且和異姓諸侯間也有關(guān)系。周制,同姓不通婚姻,稱異姓諸侯為伯舅、叔舅。這樣,奴隸主貴族就通過宗法制度建立了一套周密的統(tǒng)治網(wǎng)。宗法制又被用來區(qū)別貴族的等級,形成了‘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的階梯。諸侯要定期朝見周天子,貢獻財寶和土產(chǎn),必要時還得為周王提供軍隊,這是他們應盡的義務?!薄霸谥艽?,有著‘國’和‘野’、‘都’和‘鄙’的區(qū)別,這反映出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住在國和都中的統(tǒng)治者,包括貴族和平民,工商因為直接服務于貴族,也是住在國中的。住在鄙野中的是庶人,他們分別居住在固定的住地,世代相傳,不相混淆。對于庶人、工、商,都有專職官吏管理,按人戶編制起來,定期進行大檢查,不能隨便遷徙。鄙野中星布著庶人居住的邑,由貴族派里胥、鄰長管轄。他們監(jiān)視庶人的勞動和出入休息,庶人沒有任何自由。因此,國和野的對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當時的階級矛盾。當時的國家像一個統(tǒng)治奴隸的天羅地網(wǎng),奴隸主貴族把枷鎖套在奴隸身上,企圖使他們?nèi)f世不能翻身?!毕啾容^可知,郭沫若確實引用楊寬的研究成果援助己說。
1972年,郭沫若發(fā)表《中國古代史的分期問題》,再次提出古史分期的一些理論問題,認為秦國的奴隸制轉(zhuǎn)向封建制是“自上而下”變革來完成,并重申戰(zhàn)國封建說。然而這次討論并沒有出現(xiàn)之前郭沫若振臂一呼,諸多學者紛紛響應的盛況,幾乎無學者參與討論。但楊寬對這個話題卻非常感興趣,他撰寫了《“自上而下變革”說的商榷——關(guān)于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的討論》提出商榷,文中首先肯定了郭沫若戰(zhàn)國封建說。他說:“自從郭沫若同志在一九五二年發(fā)表《奴隸制時代》一文以后,學術(shù)界對中國古代史的分期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爭論的焦點,就是奴隸制與封建制的交替應該劃分在什么時期。經(jīng)過長期的討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得出結(jié)論,就是郭沫若同志把這個交替時期定在春秋與戰(zhàn)國之交,是十分正確的?!惫恼J為由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榉饨ㄖ疲袃煞N方式:一種是革命形勢,以齊、晉為代表,“私門”把“公室”吞并了,使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榉饨ㄖ?;一種是變革形勢,以秦為代表,由于商鞅自上而下的變法,“才揚棄了奴隸制而轉(zhuǎn)入封建制”。楊寬對郭沫若的秦國由封建制變?yōu)榕`制是通過自上而下變革實現(xiàn)的觀點提出商榷。秦國從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榉饨ㄖ?,雖比關(guān)東六國晚,但所經(jīng)歷的過程基本上是一樣的。秦國在公元前408年實行“初租禾”和魯國公元前594年“初稅畝”一樣,標志著新的封建生產(chǎn)關(guān)系已經(jīng)產(chǎn)生,地主階級被合法承認。“初租禾”實行后24年,公元前385年,秦國發(fā)生內(nèi)亂,出走魏國的秦公子連急忙跑到楚國邊界,想趁機奪權(quán)。由于派到邊境的秦國軍隊倒戈,公子連在奪權(quán)斗爭中取得勝利。秦獻公代表地主階級奪權(quán)后,就開始進行整治改革。命令廢止奴隸主慣用的殺人殉葬制度,制定了五家為一“伍”、十家為一“什”的戶籍編制法,叫做“為戶籍相伍”。后來秦獻公任用商鞅變法,就是在秦獻公奪得政權(quán)、進行封建整治改革基礎上進行的,由此可見,秦國由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榉饨ㄖ撇⒉皇亲陨隙碌淖兏飦韺崿F(xiàn)的,而是通過自下而上的革命來實現(xiàn)的。
總之,由于運用神話學研究且能成一家之言,楊寬得以與郭沫若從相知到相識。此時郭、楊二人尚可平和交往,坐而論道。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迅速成為新政權(quán)文化領(lǐng)域的旗幟,任中國科學院首屆院長、中國人民政府委員、政務院副總理等重要職位??赡芤驗楣ぷ鞣泵Γ挚赡芤驗槠渌?,楊寬三次希望展開的學術(shù)討論,在郭沫若那里并未掀起一絲波瀾。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可能是生活、學術(shù)中的一種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