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江漢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56)
提 要:本文以鮮為人知的史實,展示出王康在與聞一多先生密切接觸中生發(fā)出來的理想、信念和情感,以及《聞一多的道路》寫作的心路歷程?!罢\如書名所提示的,作者唯一的私衷,乃在說明聞一多先生的四十八年生命所經(jīng)過的歷程,在這個動蕩變亂充滿了血腥烽火和人民的痛苦呻吟的時代里,一個知識分子如何成長,如何面對現(xiàn)實,最后如何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選擇了他最終所要追求的目標。這樣,聞一多先生就用他的生活與鮮血寫成了一首壯麗的史詩,為知識分子指引了一個應(yīng)該邁向的目標,并且用他的一生為知識分子開拓了一條邁向目標的道路?!雹偈肪福骸蛾P(guān)于〈聞一多的道路〉》,《時與文》1947年第2卷第5期。
《聞一多的道路》出版至今72年了,2012年該書收入《三聯(lián)經(jīng)典文庫》再次出版,這部近9萬字的傳記,鼓舞著一代代青年沿著“聞一多的道路”昂首向前。2019年恰逢該書作者王康先生誕辰百年、傳主聞一多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特作此文以志紀念。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先生在昆明遇刺,王康懷著巨大的悲痛、滿腔的憤怒和無盡的哀思奮筆疾書,于1947年清明前夕,即聞一多先生殉難9個月之時,撰寫出一部較為全面地介紹詩人、學者、民主戰(zhàn)士的聞一多先生的傳記《聞一多的道路》。7月,聞一多先生殉難周年前夕,該書以“史靖”為筆名,由生活書店出版。是時,作者不足28歲,是清華大學研究院社會學系研究生?!笆肪浮眲t是1944-1946年王康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任教期間,擔任昆明《時代評論》周刊發(fā)行人時使用的筆名。
《聞一多的道路》出自一位未到而立之年的社會學者、一位曾經(jīng)和聞一多先生一同參加民主運動的子侄之手,如果說聞一多是當年昆明民主運動的一面旗幟,作者就是集合在這面旗幟下的同一營壘中的戰(zhàn)士。
作者用詩般語言,勾畫出一多先生由一個崇尚科學、民主和自由的五四青年成長為詩人、學者、民主戰(zhàn)士所走的道路,字里行間流淌著對一多先生滿滿的崇敬和愛戴,這是在昆明六年多的時間里,作者在和一多先生密切接觸中生發(fā)出來的革命時代的理想、信念和情感。一多先生在給其胞兄聞家騄(王康的姑父)信中說“康生弟兄與弟過從甚密,思想亦極相投??瞪墓P與口才尤能出眾,二人均已成青年領(lǐng)袖,覺民兄得此雙壁,真羨殺人也?!?/p>
信中提及的“康生弟兄”,即為王康及其胞弟王澤。王康伯仲往來于先生左右,且與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多位教授和聯(lián)大學生一道積極投身民主運動,故一多先生說“思想亦極相投”。聯(lián)大學習期間,王康是社會學系第三任學生會主席,經(jīng)常主持系內(nèi)及校內(nèi)多項活動;云大任教期間,一多及潘光旦、費孝通、吳晗諸先生對王康更是信任,很多重要工作直接交給王康去做??档芡鯘蓵r為西南聯(lián)大法律系學生,被推選為校學生自治會理事,協(xié)助其兄開展多方面工作,故一多先生稱“二人均已成為青年領(lǐng)袖”。
《聞一多的道路》選取傳主一生中幾個重要時期、幾個關(guān)鍵事件,將一多先生一生所走的道路、一多先生自由與民主之思想、獨立精神與人格,生動地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作者的愛和憎、敬和痛,從筆端噴泄而出。
這本書一面世即反響強烈,被公認為第一本聞一多傳記?!暗侥壳盀橹?,在聞烈士殉難后的一年,這是一本可信而又可貴的,敘述聞烈士一生的傳記?!薄斑@本書正如書名所提示,刻畫出光輝萬丈的民主戰(zhàn)士的一生?!薄啊勔欢嗟牡缆贰淖鞒桑@示了為聞先生所愛護的年青的一代對這位詩人型的民主戰(zhàn)士的一生的注意、景仰和要求了解、學習。”
此書篇幅不長,卻感動了無數(shù)的人?!奥劻沂恳簧牡缆肥乔鄣?。作者從他的童年,青年,中年,到他的晚年,(可并不是他的老年,他死的時候并不老。)每一個時期都抓住他的生活思想的特征,一個時期跨過另一個時期。由新月詩人,而埋頭古書的研究學者,而作獅子吼的民主斗士。有根據(jù),有情理,翔實地傳達了也分析了這個無時不在戰(zhàn)斗的偉大靈魂。從他對整個事業(yè)的貢獻(僅包括對于學問的研討和對于民主的爭求)到對家庭、學生以及一般人的態(tài)度,處處都足以使后學者引起警惕,增加勇氣。固然作者生花的筆難使死者回生,但死者生前的行動,不死的精神,已使讀它的人受感動?!?/p>
聞一多的道路,特別引起了知識分子的共鳴。
聞一多先生的道路,其實就是我國千千萬萬知識分子的道路。在我們的時代里,即使關(guān)在象牙之塔里也未必能“獨善其身”;除了挺身出來和反民主的惡魔決斗,那末,難道還有別的路?
別的路當然有的。例如做官,或者去做官家的幫閑;許多名流學者以此為謀生之術(shù),正在得意忘形的也實在不乏其人。然而,這是不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所愿走的路呢?聞一多先生就以自己為榜樣,很清楚的告訴我們了。
這本書的扉頁有這樣的幾句話:“讓未死的戰(zhàn)士們踏著血跡,再繼續(xù)前進,并且不惜匯成更巨大的血流,直至在它的面前,每一個糊涂的人都清醒起來,每一個怯懦的人都勇敢起來,每一個疲倦的人都振作起來,而每一個反動者戰(zhàn)慄的倒下去!”這是聞一多先生的話。在這里,我們大家也看到自己的道路。
《聞一多的道路》材料真實可信,緣自作者與傳主,以及傳主的家人、同事、朋友、學生的熟識和了解,如吳晗在該書《序》中所說:“一多先生住在昆明西倉坡聯(lián)大宿舍的幾年,經(jīng)常來往的客人中,作者是其中之一。昆明每次有一多先生出席的演講會、座談會、討論會,作者無不在場。”
1940年王康進入西南聯(lián)大,直接接觸到陳達、潘光旦、吳澤霖、李景漢、陳序經(jīng)、陶云逵、李樹青等著名的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教授,以及張奚若、聞一多、朱自清、曾昭掄、吳晗、費青等國文、歷史、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化學、生物學方面的著名教授。這些教授,有的早年加入中國同盟會、參加過辛亥革命,有的參加過五四運動,絕大多數(shù)曾經(jīng)留洋歐美。他們對國家愛之深痛之切,高舉科學與民主的旗幟,是西南聯(lián)大這座“民主堡壘”的中堅,對王康等青年學生的影響十分巨大。
1941年“皖南事變”后,西南聯(lián)大有些沉寂,校學生自治會由三青團成員把控,全校性的民主活動開展不了。王康時任社會學系學生會主席,他們?nèi)詧猿置績芍艹鲆黄凇渡鐣繁趫?,得到系?nèi)教授和學生的支持,李景漢、李樹青教授還為壁報題詞。聯(lián)大新校舍“民主墻”上的《社會》壁報在聯(lián)大校內(nèi)頗引人注目,在民主運動中產(chǎn)生較大影響。
王康他們還以“學術(shù)講座”為名開展各種活動,其中有社會問題的專題報告會,有婚姻與戀愛、戰(zhàn)爭與和平等能吸引多數(shù)同學興趣的辯論會,有紀念“五四”的時事討論會,在李公樸先生被迫留寓昆明時,社會學會特地請他來校以戰(zhàn)時教育為名,介紹陜甘寧邊區(qū)及敵后的情況。這些活動一直堅持到1944年民主運動高潮到來之后。
1944年5月,聯(lián)大的學生們和教授們密切合作,公開舉辦時事演講會、座談會、詩歌朗誦會、文藝晚會等活動,大規(guī)模地紀念“五四”運動,把昆明學生運動引向了新的階段,成為昆明學生運動、民主運動的新起點。這些活動,一多先生都參加了,并做了鼓舞人心的演講,一多先生的生活從此增添了民主戰(zhàn)士的光輝。
王康他們的活動,總能得到一多先生的支持。1944年6月,美國副總統(tǒng)華萊士抵昆明訪問前夕,王康聯(lián)合西南聯(lián)大七個進步的壁報臨時組成一個“壁報協(xié)會”,決定聯(lián)合起來出一期英文壁報。華萊士到聯(lián)大參觀的消息王康他們頭一天才得到,時間緊迫,他們只得向一多先生求助,一多先生硬是擠出時間幫他們組織并審閱英文稿件。王康他們幾位同學經(jīng)過連續(xù)二十多個小時的緊張突擊,終于編制出一張高二丈寬四丈的英文壁報。王子光等同學克服重重困難,想方設(shè)法將英文壁報釘在聯(lián)大新校舍的“民主墻”上。壁報剛張貼好,華萊士一行就抵達聯(lián)大了。盡管陪同的政府官員設(shè)法帶著華萊士繞過“民主墻”,然而壁報實在太顯眼了,華萊士的隨行記者還是將壁報拍攝下來,在美國報紙上刊登出來了。
1944年7月7日,由西南聯(lián)大“壁報協(xié)會”出面,聯(lián)合云南大學、中法大學、英語專科學校三校的學生自治會,共同邀請十多位教授,在云南大學致公堂舉行“紀念抗戰(zhàn)七周年時事報告晚會”。這是自皖南事變以來,昆明四所大學學生聯(lián)合舉辦的第一次政治性的大規(guī)模集會,潘光旦先生說到大會的情形:“出席的多至三千余人,會場內(nèi)外,擠得水泄不通,景況的熱鬧,真是得未曾有。就昆明一地說,竟不妨說是空前的?!?/p>
這樣大規(guī)模的時事報告會,自然會受到官方施加的壓力。報告會上,有教授提出文人不應(yīng)該論政的主張,有教授則只講數(shù)學上的變與不變的純數(shù)學問題。一多先生立即奮起駁斥該教授的發(fā)言誤導青年逃避現(xiàn)實斗爭,是反動派的欺人之談。一多先生給青年撐腰、弘揚正氣的響亮發(fā)言,博得會場聽眾長時間的熱烈鼓掌。報告會結(jié)束,同學們送先生回家。路上,一多先生對大家說:“我原本不準備講話的,主席王康幾次遞條子叫我發(fā)言,我都回絕了。但聽到那位校長替官方講話,我就坐不住了,不能讓那些謬論長了歪風邪氣,影響大家的情緒,更危及大會的主旨。”“我是‘扶正驅(qū)邪’,弘揚正氣,驅(qū)散邪說,做你們的后盾。支持大家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支持大家爭取民主。我不這樣做,讓誰來做!”這就是昆明的青年為什么會那么信任一多先生、那么敬愛一多先生了。
1944年9月,一多先生秘密加入民主同盟之時,王康已于西南聯(lián)大社會學系畢業(yè),進入費孝通教授主持的云南大學社會學研究室做助教,成為“魁閣中心”一員。
鑒于王康大學時代即為學生干部,親身參加昆明的學生運動,與青年教師及學生接觸密切,費孝通教授安排王康做青年學生思想狀況調(diào)查以及學生運動方面的研究。王康用了五六個月的時間,與一百多名大學生深入交談,完成了《昆明大學生的思想與精神生活》的社會調(diào)查報告。迫于當時的政治形勢,費先生說這個報告不能發(fā)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王康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期間,這些調(diào)查成為他的聞一多研究和中國學生運動研究的素材。
這期間,王康在《自由論壇》《云南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文章,當《自由論壇》月刊增加周刊后,王康即負責編輯周刊,月刊仍由杜邁之負責編輯。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一多先生和吳晗商量辦一個穩(wěn)定的刊物,為教授們提供一個發(fā)表意見的園地。10月2日晚,由聞一多主持,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辦公室召開《自由評論》周刊編委會會議,出席者有費孝通、張奚若、吳晗、楚圖南、聞家駟、尚鉞、費青、向達、吳富恒、張子毅、袁方、胡慶鈞、王康等人,會議討論決定費孝通任《自由評論》周刊主編,具體的編輯、發(fā)行等工作交由王康負責,王康遂以“史靖”為筆名出任《自由評論》周刊發(fā)行人。
一多先生力主將這么一份重要刊物交給王康來辦,完全出于對其的充分信任。王康辦過壁報,編過刊物,不僅文筆快、口才好,而且組織能力也強,更重要的是王康與一多先生等民盟教授們思想相通、行動一致。
一多先生特別囑咐王康,這份刊物與那些學生辦的刊物不同,要穩(wěn)重一些,不然會把一些老好先生嚇跑。這些教授都是難得的人才,要尊重愛護他們,盡量爭取團結(jié)這幾個大學的老好先生,只要他們寫的不是捧蔣反共的文章,能講公道話,就盡量刊登。并將他和吳晗先生籌集到的50萬元辦刊經(jīng)費交給王康。王康確實不負眾望,精打細算,把刊物辦得有聲有色。
《時代評論》周刊于1945年11月1日創(chuàng)刊,逢周四出刊,王康負責總體編輯出版發(fā)行,取稿、送件、賣報等事則由其弟王澤承擔。
《時代評論》周刊所載文章以“反對內(nèi)戰(zhàn),爭取民主”為主旨,呼吁民主、自由、和平,反對獨裁和內(nèi)戰(zhàn),抨擊時弊與批評當局的錯誤政策,推動昆明民主運動的蓬勃發(fā)展。
昆明12·1慘案發(fā)生后,國民黨封鎖消息,規(guī)定各報刊不能進行報道?!稌r代評論》周刊沖破新聞封鎖,將12月6日刊出的第6期辟為紀念四烈士專號,四個版面全部用來報道“12·1”運動的消息和評論文章,向社會各界公開事實真相,揭露反動派的殺戮行徑。該期頭版用大號黑體字刊登了費青先生撰作的挽聯(lián):
此處是民主堡壘,貧賤未移,威武不屈,更仗爾碧血英魂常共守衛(wèi)
空負了錦繡山河,豺狼當?shù)?,鴟鶚飛天,當此際陰風慘日無限悲愴
《時代評論》原本每期只印兩千份,第六期一出來,西南聯(lián)大罷課委員會的汪子嵩特地送來紙張及經(jīng)費,加印八千份。王子光帶領(lǐng)同學們組成賣報隊上街賣報,昆明市民爭相購買傳閱,一萬份報紙很快賣完。一多先生高興地夸贊王康弟兄,說這期報紙辦得好,賣得快,影響很大。
接下來的各種活動,聞一多和王康這對師生、叔侄始終站在一起。1945年12月6日昆明教育界298人聯(lián)名發(fā)表《為十二月一日黨政軍當局屠殺教師學生昆明市各大中學教師罷教宣言》、1946年1月20日190余人聯(lián)名發(fā)表《昆明教育界致政治協(xié)商會議代電》等,一多先生和王康都在上面簽了字。
一多先生對王康總是委以重任,1946年2月17日下午,昆明政治協(xié)商會議促進會、文協(xié)昆明分會、昆明學生聯(lián)合會、民主周刊社等十團體在聯(lián)大新校舍聯(lián)合召開“慶祝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功、抗議重慶2·10慘案、堅持嚴懲12·1慘案禍首大會”,聞一多擔任大會主席。會上宣讀的《宣言》便是當日上午一多先生囑王康在民主周刊社內(nèi)趕寫的,先生親自修改定稿。
王康主持的活動,一多先生也盡力幫助協(xié)調(diào)。西南聯(lián)大昆明校友會為歡送母校師生,籌備召開一個話別會。當局對各種活動嚴加控制,話別會找不到合適的場所。還是一多先生親自出面找龍云長媳胡淑貞借到龍云公館做會場。4月14日下午,話別會在大東門外臨江里172號的龍云公館召開,到會的有60余位教授和200余學生。話別會由王康主持,一多先生做了《向青年學習》的講話,疾呼要學習青年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先生對青年的愛護、鼓勵,溫暖著每一個青年人的心,青年人由此對先生也更加敬重、仰慕。
1946年5月4日上午,西南聯(lián)大在新校舍圖書館前舉行結(jié)業(yè)典禮,西南聯(lián)大正式宣告結(jié)束,三校師生開始分批北返,王康和未婚妻祿厚昆決定在離開昆明前訂婚。祿厚昆是云南人,其父祿國藩早年在日本參加同盟會,曾為護國起義將領(lǐng),龍云時期曾任云南省憲兵司令兼昆明警備司令等職。
6月24日在清華大學辦事處,聞一多、潘光旦兩先生共同主持了這對被時人稱作“楚才滇美”的戀人的訂婚儀式。出席訂婚儀式的有不少云南地方上層人士,同時因著李公樸、張奚若、費孝通、吳晗等眾多先生的出席在昆明轟動一時。訂婚儀式上,一多先生高興地應(yīng)允為兩位新人刻一對象牙圖章,先生已經(jīng)寫好印模紙樣稿準備動手,誰能想到二十天后,一多先生竟遭特務(wù)槍殺。
聞一多被刺兩小時后,駐昆明的美國領(lǐng)事館負責文教的副領(lǐng)事開著吉普車來到云大,告訴王康他們,已聽說國民黨要殺害民運人士,出于人道主義,暫把你們這些人接到領(lǐng)事館避一避。費孝通先生一家三口、王康和另一位助教先到了美國領(lǐng)事館。接著,王康準備帶著副領(lǐng)事去接張奚若教授等人。領(lǐng)事館大門一開,只見門外站滿了國民黨軍警。王康是不能出去了,只好由副領(lǐng)事一人開車去接張奚若、尚鉞等人。當晚一共接了13人到領(lǐng)事館避難。
王康在領(lǐng)事館呆了三天,其間開始醞釀寫文章紀念一多先生。第四天,未婚妻祿厚昆來到領(lǐng)事館的對外開放閱覽室,在閱覽室管理員幫助下找到王康,告訴他外面現(xiàn)在平靜了。于是王康換上祿厚昆帶來的長衫,同祿厚昆一同離開美國領(lǐng)事館,回到云南大學。一到云大,學生們都來看望并慰問王康。
幾天后,王康攜祿厚昆復(fù)員北返,途中在武昌和黃岡家中呆了一個多月。接到清華聯(lián)絡(luò)處的通知后,他倆經(jīng)漢口、上海、天津,輾轉(zhuǎn)到達北平清華園。王康為清華大學研究院研究生,師從潘光旦、費孝通二師。
從一多先生遇難到北返清華的一路上,王康悲痛不止、憤怒難平、思緒萬千,這一切,匯聚到他醞釀中的《聞一多的道路》一書中去。
王康無法忘記一多先生。一二一血案、李聞的死,讓他看清了國民黨獨裁鎮(zhèn)壓的丑惡一面,他要揭露這種現(xiàn)象。同時,從他親身經(jīng)歷的以民盟成員為中堅的昆明民主運動中看到了社會進步的曙光。這樣一個血氣方剛的激進的理想主義的青年知識分子,要為他認定的正義事業(yè)和為正義事業(yè)獻身的英雄呼喊,誠如王康在書前所說“這些文字,實在不足以表現(xiàn)一個崇高圣潔的靈魂,除了表示一個青年對于一多先生的紀念和敬意之外,但愿能把這種紀念和敬意展延到每一個有正義感的人的心里,展延到民族永恒的紀念里?!?/p>
正因為如此,1946年11月,正在寫作中的王康看到同為他所尊敬的老師沈從文發(fā)表的《從現(xiàn)實學習》一文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懣,寫出了兩萬字的長文《沈從文批判——這叫從現(xiàn)實學習嗎?》,對沈從文“特別不贊成文學與政治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觀點進行批判。
王康駁斥沈文中對昆明民主運動、對“人之師”、對青年的批評是“污蔑了昆明八九年培植起來的圣潔”。尤其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沈文對于民主運動中死難者的漠視,王康反駁沈文,“稍有正義感的人如果目擊過一二一烈士的殉義和聞李兩先生的被害未嘗有不悲憤沉痛而對現(xiàn)時政治最低限度也要加以譴責的”,而沈從文筆下的聞一多只是“為愚人的一擊而毀去的朋友”。王康不無悲憤地回擊:“這位第一流的作家真會寫呵,好一個‘愚人的一擊’!謀殺聞先生的僅僅是‘愚人’一擊可以遮掩的嗎?沈先生,你為了討好,真是煞費苦心了,你可知一個杰出的人才可就在你輕描淡寫之下被‘毀去’了嗎??不錯,你總算能了解聞先生在八年中變更重造自己和適應(yīng)時代追求理想的事實,可是你為什么既不自求改進反而對于聞先生所領(lǐng)導的民主運動極盡其污蔑之能事呢?”一多先生的死,直接來自國民黨對民主人士的暗殺和對民主運動的鎮(zhèn)壓,王康雖不能像聞一多那樣怕案而起,但他可以手中的筆謳歌民主斗士聞一多,謳歌昆明的民主運動。
這種情境下完成的《聞一多的道路》,恰似一篇檄文,讀起來回腸蕩氣:
一年之間,昆明青年得到了許多的經(jīng)驗,也得到了珍貴的鼓勵。在“五四”又快來的時候,他們綜合了一年中的教育,準備一個盛大紀念周。
紀念會仍在云南大學操場上舉行,正當開始的時候,天不作美,灑下了一陣毛雨,群眾移動著,找蔭蔽的地方,會場有點亂了。聞先生講了個古老的故事,然后大聲說:“這是天洗兵!不怯懦的人上來,走近來,勇敢的人走攏來!”這樣,群眾穩(wěn)定了,一會兒,雨過天晴,太陽也出來了。
會后的游行,有一萬多人參加,隊伍更強大了。
聞先生和青年們密切地生活在一起,他說:“青年太可愛了,太熱情了?!鼻嗄陚円舱f:“聞先生太可愛了,太熱情了?!比欢?,他們并不是只有熱情,在“五四”紀念周的七天里,他們給整個大后方的民主運動,推進了一大步。
“我們今天第一要民主,第二要民主,第三還是要民主!非民主不能救中國,非民主不能救人民!”——這是聞先生的大聲疾呼,可是,他這時所呼喚的民主,是一種新的民主,已經(jīng)超越了“五四”當年所呼喚的那種民主。
就是這樣簡潔的描述,將1945年5月4日下午昆明四所大學學生舉行的“五四紀念大會”的情景呈現(xiàn)給讀者,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那群情激奮的宏大場面,感受到一多先生與青年的親密無間,感受到一多先生民主斗士的一腔熱血。
無怪乎有人評論《聞一多的道路》:“作為一本傳記文學,它的風格是新鮮的,筆觸是動人的,情感是真實的。有些地方,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讀了這本書,雖然不能說就可以了解一多先生的全部,但至少從此可以知道一多先生思想生活發(fā)展的輪廓了?!?/p>
客觀地說,在當時的條件下,王康來不及深入細致地收集聞一多先生方方面面的資料,然而“紀念這樣一位青年人的導師,應(yīng)當對他有一個完整的認識”,作者只能是對一多先生的一生“倉促地涂繪了一個約略的輪廓”,并“希望從這些極簡略的述敘中能看出一絲他的生命和思想發(fā)展的軌跡。”
作者坦誠自己“對于文學與藝術(shù)太欠缺修養(yǎng)”,只是以《死水》和《懷舊與研古》兩章介紹一多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和在國故研究方面的成就,以及先生的治學精神,“但愿這是拋磚引玉,從而引致一尊莊嚴的但是生動的造像?!?/p>
奮筆疾書時,作者完全沉浸在對先生的熱愛與崇敬之中,全書在作者的激情中一氣呵成。王康在《關(guān)于〈聞一多的道路〉》一文中說:“誠如書名所提示的,作者唯一的私衷,乃在說明聞一多先生的四十八年生命所經(jīng)過的歷程,在這個動蕩變亂充滿了血腥烽火和人民的痛苦呻吟的時代里,一個知識分子如何成長,如何面對現(xiàn)實,最后如何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選擇了他最終所要追求的目標。這樣,聞一多先生就用他的生活與鮮血寫成了一首壯麗的史詩,為知識分子指引了一個應(yīng)該邁向的目標,并且用他的一生為知識分子開拓了一條邁向目標的道路。”
《聞一多的道路》問世以來,引起了世人的關(guān)注,學術(shù)界對《聞一多的道路》給予了高度的認同,專事聞一多研究的學者商金林教授說:
《聞一多的道路》作為第一本聞一多傳記,本身就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吳晗在為這部傳記寫的序言中,充分肯定了史靖的關(guān)于聞一多走上“斗士”的道路“純是出于思想上的自覺”,以及聞一多思想的轉(zhuǎn)變“是由于他認識了問題,接近并且生活在人民中”的論述。
對于《聞一多的道路》的不足,當年就有學者提出“我們很希望繼《聞一多的道路》以后能有一部更完備周詳而又謹嚴的聞先生的傳記問世,用以彌補《聞一多的道路》所有的遺憾,讓這位詩人兼學者兼斗士的一生光輝得以永恒。不知聞先生的友人而又最了解聞先生的朱自清吳晗先生有暇執(zhí)筆不?”
不曾想,評論家所期盼的更完備周詳?shù)穆勔欢嘞壬膫饔浀膶懽魇姑?,歷史地留給了《聞一多的道路》的作者王康。繼之,王康陸續(xù)出版了《聞一多》《聞一多頌》《聞一多傳》等聞一多傳記。
從1946年起筆《聞一多的道路》到1979年《聞一多傳》收官,王康傾情半個多甲子實現(xiàn)了他人生的第一大夙愿——為先烈立傳、為時代留言。1979年后,王康回歸社會學界,為中國社會學重建嘔心瀝血,終于在有生之年開啟了中國社會學的復(fù)蘇和興旺之路,以償他人生的第二大夙愿。
2019年4月于北京 青溪曉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