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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張圖紙(短篇)

2019-11-12 08:10
鴨綠江 2019年19期
關(guān)鍵詞:紅鼻子殷紅紅梅

艾 子

1

其實不只是“色膽包天”,就我的體會,賭膽有時也會讓人膽壯的。比如我,今天,一個銀行小職員,會在牌友的攛掇下給多年未見的女企業(yè)家殷紅梅打電話,說我們的牌桌上“三缺一”。

原本我們?nèi)耸菈虻模鸢壑t、貝玲、莉莉和我,一男三女,過去的同學(xué),現(xiàn)在一個單位的同事。但剛玩了兩圈,贏家金佰謙被喊跑了。一把手行長打他電話,找他有急事,牌桌上就剩下了我們仨。

其實按照本地的麻將打法,三個人也行。因為我們只用條、餅、萬三種中的兩種,外加紅中、白板、發(fā)財共八十四張牌,叫“卡五心”,變化大,和牌快,好玩得很。不過邪門的是,三人玩的時候,有一個會一直火背,所以我們一商量,決定還是再找個人來。但周末的閑人,哪那么容易找,十通電話打出去,也沒逮到一個,正愁眉苦臉時,靈光一現(xiàn),我想到了殷紅梅。

殷紅梅是大概一個小時前在小區(qū)門口遇到的。當(dāng)時我正一肚子怨氣。早不說晚不說,臨吃飯了,一塊香噴噴的雞肉剛到嘴邊,就見貝玲細腰一伸,嬌滴滴地說,最近又長肉肉了,不想吃飯,家里有水果沒老金?金佰謙一拍腦袋,責(zé)備自己忘了,然后脖子一扭,看著我,那誰吳英,幫忙跑一趟吧。慪!又不是我要吃,憑什么該我跑,但我沒好吱聲,因為金佰謙是我的頂頭上司,人人都說是他想辦法把我從儲蓄所調(diào)到機關(guān)的,為這還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議論我倆的男女關(guān)系。其實怎么說呢,還真有點兒冤枉。當(dāng)年在財校讀書時,我倆是朦朦朧朧地喜歡過對方,也相互贈送過禮物,還一起悄悄出去玩過,但那不久,我媽從給我倆當(dāng)班主任的大舅口中聽說他家在農(nóng)村、兄弟姐妹一堆的情況后,就哄著我斃了他,我們就只剩下同學(xué)關(guān)系了。而且這次,我倆心里都清楚,是我大舅找行領(lǐng)導(dǎo)打的招呼。我大舅早調(diào)到工商局了,目前分管著全市工商企業(yè)開戶辦證年審這一攤兒,多少能說幾句硬話。打招呼前,大舅提醒我落實好要去的部門,我想機關(guān)難進,就到保密室管檔案算了,沒想到金佰謙聽說后,主動找到我,讓我去他那里,說肥些,又是老同學(xué),該關(guān)照肯定關(guān)照。這時候,金佰謙點了將,我只好乖乖地把雞肉放下,氣鼓鼓地下樓了。

當(dāng)時殷紅梅正在小區(qū)門口踱來踱去。我提著水果,踩著薄雪,只顧匆匆走路,沒想到嗵一下就撞到她身上。四目一望,對方熟悉的長臉、大眼睛、倆酒窩,竟是多年未見的殷紅梅。只不過她看起來有些憔悴,原來常常笑彎了的眼睛里也有些憂郁。她見了我也很高興,倆人就站在雪地上猛聊起來,最后得知她是到小區(qū)找人。住在這個高檔社區(qū)的人,不是富人,就是官員,這樣一想,我就加了她的微信,趕緊走開了。

紅梅會打牌,我至今還記得她在牌桌上鬧的笑話。那次是我們幾個鄰居湊在一起玩,起牌沒兩圈兒,她的七對就有了六對,剩下一個八餅單吊。她悠閑地去嗑瓜子,又怕別人偷看了牌,就自作聰明地把八餅放進掛在脖子上的手機袋里。原以為天機不可泄露,誰想到她那個手機袋并不遮光,她丟牌進去時,又沒有注意正反面,又黑又亮的八個圈剛好朝外,被幾個狡猾的牌友看得一清二楚。幾個人偷著樂,故意逗她,哎喲喲,看看這打下來的牌,該不是吊八餅吧?紅梅嗑著瓜子,傻乎乎地得意,猜!使勁兒猜!幾個人擠眉弄眼,就是不打八餅出來,有時故意掏出來亮亮,馬上又縮回去。紅梅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急,不斷地感慨,咦,你們都是透視眼嗎?越發(fā)把一桌子人都笑趴了。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哧哧笑了起來,貝玲和莉莉一臉不解。我憋著笑,把殷紅梅單吊八餅的故事給她倆講了一遍。二人一聽,樂不可支,大聲說,快喊她,快喊她。

殷紅梅接了電話,在問清了我的樓棟、房號后,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趕緊出門去接她。金佰謙住在九樓,我一拉開防盜門,紅梅就旋風(fēng)樣刮了進來,好像人早就等在門口。她滿臉興奮,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給人久別重逢的感覺。我高興地把她帶到二樓的棋牌室,看見她邊上樓,邊東摸摸西看看。貝玲和莉莉見我倆進來,又是打招呼,又是挪凳子,一時間笑聲盈屋。

四個坐定,開始玩牌。俗話說:先走的贏錢,后來的填坑。殷紅梅坐在金佰謙的位置上,但運氣和金佰謙比,卻是天上地下。她先和了兩把小牌后,就開始東一炮西一炮地點,特別是給貝玲,連點了好幾個大和,百元大鈔一張接一張?zhí)汀?/p>

紅梅是我的朋友,是我喊來的,老這樣輸,我心里不忍,就找機會看她到底怎樣出牌。這一看不打緊,原來她的心思根本沒在打牌,而在屋里的裝修,或者說是布置上。她一雙眼睛四處打量,手里胡亂出著牌。我一見,會過意來,心里也直感嘆,金佰謙嘴上說走了狗屎運碰到的這套二手房,其實是坨金疙瘩,確實吸人眼球。復(fù)式結(jié)構(gòu),面積有二百多平方方,藝術(shù)漆墻壁、亞光實木地板、黑胡桃木家具,再加上中央空調(diào)咝咝吐著暖風(fēng),讓房子氣質(zhì)不凡。只是這棋牌室布置得有點搞笑,一大排頂天立地的書柜里,大部分空著,只隨便豎了幾本《工業(yè)設(shè)計》《裝潢》《美術(shù)》之類的書和雜志,另外還有一堆牛皮紙的大信封,隱約有條據(jù)什么的從信封開口處露了出來。金佰謙長著一張大嘴,應(yīng)了那句“男子嘴大吃四方”的老話,幾乎天天都在酒桌上,很少看書,什么時候愛上美術(shù)設(shè)計了,我著實沒想明白。滿屋書柜卻沒書桌,只擺了張豬肝色的電動麻將桌、幾把翠綠的塑料椅子,你說咋不引人注目呢。

我們這“卡五心”的玩法,雖然是四個人在場,但每盤只需三人上,另外一個休息。牌場規(guī)矩,誰贏誰下,輪番上桌,和職場恰恰相反。紅梅盤盤輸,就一直在桌子上。這樣玩了幾十把后,她提出要歇一會兒,就下了桌子,帶上門出去了。

紅梅一走,莉莉立馬偏著頭問我,在哪里做事?怪闊綽的,古馳的包包呢,包里的現(xiàn)金,有這么多,說完她伸出白白嫩嫩的巴掌,左右翻了一下。

我簡單地告訴她紅梅有個廠。莉莉一聽,興奮起來,做實業(yè)的?難怪呢,有錢的主兒。

貝玲卻不以為然,邊出著牌,邊淡淡地說,不是做實業(yè)的都有錢,大額信用卡逾期的,一半都是中小企業(yè)。

那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莉莉嘟噥道。

未必。你沒聽說過一個段子,說有個富翁的兒子問老爹家里有多少錢,富翁說你八輩子吃穿不愁;又問欠銀行多少錢,富翁流著淚答,十輩子也還不完。貝玲說到這里,望了一眼莉莉,壓低聲音,別看有些人闊氣,玩的都是銀行的錢。這不正在抓緊清收嘛,要退潮了,馬上就可以看清誰在裸泳了。

我和莉莉被富翁的段子逗笑了,又討論起富翁的緋聞來。這樣聊了好一會兒,紅梅進來了。莉莉一見,單刀直入,聽吳英說你在辦廠,效益好吧?

我見紅梅猛地愣在那里,身子微微晃了幾下,隨后目光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我臉一熱,對著莉莉嚷起來,能不能不說存款?見人都想拉業(yè)務(wù),毛??!打牌打牌!

牌桌上沉默下來,只不時聽見麻將機肚子里嘩嘩的洗牌聲。轉(zhuǎn)眼十一點,按慣例該結(jié)束了。但貝玲、莉莉手氣都好,還想趁火上;紅梅呢,也不說走的話,可能還想翻本。我見了,氣不打一處來。心不在焉,完全是給別人送錢,還想翻本?沒聽說過“狗子刨坑,越刨越深”的道理?還有,如果走晚了碰上金佰謙,他肯定會怪我隨便往他家里帶生人,多尷尬,就站了起來對三人說,見好就收吧,姐妹們。

貝玲、莉莉喜滋滋地把錢往包里裝,收起手機、水杯,說說笑笑地往樓下走。我和紅梅隨后,剛一只腳跨出客廳,只聽紅梅啊呀一聲說,我手機沒拿!就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往樓上去了。

估計是輸暈了,那你等她。莉莉瞟著樓上,朝我吐了吐舌頭,就和貝玲先走了。

這一等就等了足足二十分鐘,殷紅梅才匆匆忙忙地走下樓。我問她,找到了吧?

找到了。

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她的手,感覺有點兒不對。她的左手并沒拿手機,右手呢,提在手上的包包吸引了我的眼神。那是什么?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正鼓囊囊地塞在她那款果綠色的皮包里。由于包小,文件袋裝不下,悄悄露出一個角。這是她的文件袋嗎?她來的時候包里有這個東西嗎?我迅速地在腦子里過了一下,覺得應(yīng)該是沒有,但又不敢肯定。那么,這東西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難道……我腦袋里猛然炸了一下,忍不住想問個究竟,但還是強忍著,便一同坐電梯下了樓。

2

我認(rèn)識殷紅梅十多年了。當(dāng)時,我們同住一個大雜院的一棟筒子樓里。我和愛人住的是公婆留給我們的房子,她是后來租進來的。初見她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白皮膚,大眼睛,素面朝天,干凈利落,一笑一對小酒窩,每日里來去匆匆。一同進出的,還有一個中年婦女,臉色蠟黃,滿臉憂戚。后來聽鄰居說這是母女倆,都下崗了,家里男人也得狠病死了,姑娘姓殷叫紅梅,現(xiàn)在被人拉去做安利,四處推銷她的產(chǎn)品。

一日,我主動叫住紅梅,讓她賣我?guī)讟尤沼闷?,她高興地拿來幾款。好像是為了證明抽油煙機洗滌劑的功效,那天,她將外套一脫,擼起袖子就幫我擦起灶具來,不大一會兒就將原本油乎乎的地方擦洗得干干凈凈。看著她一絲不茍的樣子,我對她的好感頓生,兩人的關(guān)系突飛猛進,也就知道了她的更多情況。原來她和父母都在市里的一個印刷廠上班,她做設(shè)計,企業(yè)改制后,三個人一起下崗,父親不久又得了癌癥,躺在醫(yī)院四年,花光了家中的積蓄不說,還用光了所能借到的錢,連家里僅有的房子也賣了,最后還是一命嗚呼。

紅梅做安利收益甚微。我見她跑得辛苦,覺得長期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就勸她得另外打主意。但滿大街都是下崗的工人,找合適的工作不比賣安利容易。我鼓勵她,求人不如求己!咱不是有技術(shù)嘛,還不如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租個門面,接些打字、文印的活兒先干起來。

可哪有啟動資金呢?父親治病已花光了所有錢,還借遍了親戚朋友,這下再也張不開嘴了。我便大包大攬地替她操心,先把自己有五萬額度的信用卡拿給她,又找到一個我熟悉的老板,央求他把臨街的一個門面賒給紅梅,租金晚點付,一分不少,我來作保。就這樣,紅梅的文印店開業(yè)了,對外承接些打字、復(fù)印,外加一點點設(shè)計制作的活兒。由于她的設(shè)計物美價廉,生意漸漸興隆,很快就站穩(wěn)了腳跟。

作為好姐妹,她自然把存款放在我所在的儲蓄所,我親眼見著她的店面從一間擴大到三間,然后又開了分店,存款數(shù)字也由四位到五位、六位,最后攀升到七位。

我還記得攀升到七位數(shù)那一天,紅梅約我在一個餐館吃飯。在小而精致的包間里,我笑著問她,小富婆,現(xiàn)在最想干啥?其實在問她時,我心里已有答案:紅梅肯定會說買房子。因為我倆不止一次暢想過房子。當(dāng)時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實在寒酸,灰禿禿的五層建筑,每層十間房一字排開,每戶一間、兩間不等,門前一個長長的公用走廊,走廊盡頭是公用水池和廁所。每天早上,搶著上廁所的人排成長串,一到夏天,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老遠就嗆得人腸胃翻滾。紅梅手里有點存款后,有一次,我見她從廁所出來,習(xí)慣性地用手在面前猛扇,便把她拉進屋,朝她身上噴了幾滴香水。紅梅抽抽鼻子,左右嗅嗅,然后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斬釘截鐵地說,吳姐,將來我一定要買套好房子,離開這個臭烘烘的地方。我說,同意!你說的好房子長啥樣呢?她一聽,攏了雙腿,大聲喊,苗苗給阿姨拿紙筆來。苗苗是我四歲的閨女,就聽話地從小書包里拿出繪畫本,又拿出一支鉛筆,用胖乎乎的小手遞給紅梅。紅梅接過來,伏下身子,唰唰唰,一會兒,潔白的紙上便畫了一幢大房子——坡屋頂、高高的門、大大的窗,中間有陽臺,表明這房子有兩層,每個陽臺上都有花盆,花盆里開滿鮮花。苗苗啊地尖叫一聲,瞪圓了眼睛,興奮地一會兒看著畫,一會兒又看看紅梅。紅梅得意地將紙拿過來,繼續(xù)給房子添上了草坪、圍欄,又畫了一匹小馬、一只小狗,還畫了兩只兔子。她邊畫邊對苗苗說,這是苗苗的新房子??!苗苗高興地把畫拿到手上,誰也不準(zhǔn)再看一眼,口齒不清地說,是我的是我的,把我和紅梅逗得哈哈大笑。紅梅干脆又重新畫了一張,然后鄭重地遞給我看,說這就是她心目中的好房子,也是未來幾年的奮斗目標(biāo)。我比較了一下,發(fā)現(xiàn)比苗苗那張少了些小動物,但房子的外觀更氣派了。

那次,當(dāng)我倆舉起酒杯、開心地碰在一起時,我還在想:待會兒她一說買房,我就宣布,我已經(jīng)看好了,也替她看好了,就住對門,是我們行貸款的樓盤。但沒有想到,紅梅一張嘴,壓根兒沒提房子,而是說想擴大再生產(chǎn)。

我當(dāng)時聽了那話,頓時愣在那兒,覺得紅梅變得好陌生,她原來可是說過只要掙到幾十萬就滿足了的。

當(dāng)時紅梅看穿我的心思,微笑著說,吳姐,你是沒過過沒錢的日子。我爸爸在醫(yī)院時,嘗夠了沒錢的苦。錢借到最后,人人躲我,好像我是瘟神。我現(xiàn)在還常想,如果我有錢,爸爸肯定能多活幾年……說著說著,她開始哽咽,眼眶變紅了,淚珠一顆顆掉下來。

我被紅梅的孝心感動,但又不想她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便連忙轉(zhuǎn)移話題,讓她給我講講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

當(dāng)時,紅梅撐著額頭,閉了眼睛,好像在想講什么,一會兒,她坐正,并不看我,而是轉(zhuǎn)動著細瘦的高腳酒杯說,前兩年一開始自己騎自行車送貨,一趟送不完,要來回跑幾次,遇到下雨,只好用雨布綁到車上,但也提心吊膽,生怕車子歪了。那時候她就想要是有個摩托車就好了。后來,摩托車買了,但下雨天還是不方便,有一次正在路上,下了暴雨,突然看到一個朋友的私家車,趕緊打電話,想請他幫我拖一下東西,誰想到人家張口說,實在不好意思啊,我人在北京呢。

說到這里,紅梅停了下來,將半杯紅酒一仰而盡,那一刻,我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干。現(xiàn)在錢不多,先考慮買車,方便我接單、送貨。

我心里既高興又難受,但還是想說服她,就勸她把存款分成兩份,一份買房,另一份用于擴大生產(chǎn),這樣都兼顧了。沒想到紅梅仍然堅持說她目前的錢少,還是發(fā)展生產(chǎn)重要些。說她那個行業(yè)競爭太厲害,她因為店里的設(shè)備跟不上,好多業(yè)務(wù)都做不了,一些老客戶都丟了,所以想投錢買些好點的設(shè)備,先把丟了的客戶找回來,以后掙到錢了,她還要上進口設(shè)備,都考察過了,德國的海德堡,日本的三菱和小森,可先進了……我得攢把勁兒,把這個機會抓住。紅梅說到這里時,紅潤的臉上一片神往,吧唧了一下嘴,還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唾沫。

想到這里,我的心潮開始起伏,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對紅梅的好感和信任重新回到心中。那個鼓囊囊的包,或許是我神經(jīng)過敏,人家根本就是一個自強不息、品德端莊的好姑娘。于是我決定忘掉這件事,不和任何人提起。

3

第二天是周一。上班后,金佰謙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摞資料,聲音沉重地說這是新冒出來的逾期客戶,讓我挨個打電話催收,重點是高額度卡。

我們這個部門是行里的信用卡中心,從我們這里發(fā)出去的卡,雖然可以透支,但在下月的還款日前必須將錢還上,否則,超過三天就要逐個電話催收。這項工作原本是其他同事在做,上個月才交給我。

金佰謙說的高額度卡是指可以透支,或者消費五十萬以上金額的信用卡。這種卡的存在其實有很大的風(fēng)險。金佰謙不止一次說過,說開發(fā)這個產(chǎn)品純屬混賬,說這么高的額度,幾十上百萬的,隨便搞一筆出來,往小貸公司一放,利息嘩嘩就來了,那錢販子們還不餓狼一樣往上撲啊!還說看起來,最初通過發(fā)卡的確把全行的存款、貴金屬銷售都帶動了,但一旦經(jīng)濟不好,客戶的資金鏈斷了,這風(fēng)險和損失怎么辦呢?也確實是他說的這個樣子,最近,高額度卡的逾期明顯多了起來,不用說,絕大部分都是放在小貸公司,或者借給企業(yè)當(dāng)過橋資金收不回來造成的。

銀行的行話,卡好發(fā),賬難要。金佰謙有句話也常掛在嘴上,“前任吃香我墊背”。我剛開始聽他說,很替他打抱不平,但莉莉擠眉弄眼地向我透露,說別聽他叫喚,當(dāng)年高額卡他發(fā)得多,掙了不少錢,現(xiàn)在還不上的多了,他見誰都喊冤,逼行里出了新政策,每收回一筆給多少獎勵。你聽他現(xiàn)在常說,工作中要學(xué)會變壓力為動力,你以為啥意思?我才知道這里面水深得很。

我把資料拿回工位,攤在桌上,開始打電話,有的沒人接,有的接通了說正在想辦法。沒人接的我就在紙上記下來,便于再打第二遍。這樣打著記著,記著打著,突然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殷紅梅。

這可讓我大吃一驚!殷紅梅?她怎么會信用卡逾期呢,會不會是重名?我從電腦里調(diào)出資料,地址一欄:玉山縣振興包裝印務(wù)有限公司。不是她是誰!

紅梅到玉山縣好像是在五年前。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買了新房子,把家從江北搬到江南,與她的聯(lián)系也日漸稀疏。我敢確定這個欠款人就是殷紅梅,是因為她把公司開到玉山后,專門邀請我去玩過一次。

玉山是我們這個市下面的一個口子縣,和周邊兩個省毗鄰,交通便利,經(jīng)濟也比較發(fā)達。那次紅梅帶著我,輕車熟路,只用了一個小時就到了。工廠在縣城邊上,臨著國道,兩米高的紅磚院墻,圈著很大一塊地,老遠就可以看到一個亮閃閃的不銹鋼伸縮大門,旁邊是灰色石材裝飾的石柱,上面幾個橘黃大字——玉山振興包裝印務(wù)有限公司,看著十分氣派。

院子里有一幢八層樓高的辦公室,三幢四米多高的生產(chǎn)車間,還有其他一些附屬建筑,分布得錯落有致。院墻邊上,栽了不少綠植,插空兒還擺放著一些大盆景,我認(rèn)出了葉片綠得發(fā)亮的金彈子和火棘,不由得贊嘆這工廠收拾得可真漂亮。

看完院子,紅梅又帶我參觀了一個有著巨大銀灰色“人”字形屋頂?shù)能囬g。車間里,各種機器不時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但并不刺耳,就像一群孩子在唱著輕快的歌謠。兩條自動化生產(chǎn)線上,一摞摞黃色的紙板在剪切機的起起落落中,被裁剪成早已設(shè)計成型的規(guī)則模板。這些形狀大小一模一樣的紙板在生產(chǎn)線上,就像聽話的小學(xué)生一樣整整齊齊地列隊前進,經(jīng)過印刷、開槽、折疊后,又依次鉆進最后一個裝訂機,出來便是成型的紙箱。幾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工人手腳麻利地把紙箱碼在踏板上,運送入庫的叉車已經(jīng)在旁邊等候多時了……工人們見紅梅過來了,都親熱而恭敬地跟她打招呼,老板老板地叫著。

就這樣轉(zhuǎn)了一大圈兒,在紅梅斷斷續(xù)續(xù)的介紹中,我得知她是被玉山縣招商招來的。目前她這個廠是全市技術(shù)比較靠前的包裝印刷工廠,生產(chǎn)各類環(huán)保型瓦楞紙彩印紙箱,由于價廉物美,所以訂單不斷,每個月都有兩千多萬的銷售額?,F(xiàn)在職工有近兩百,當(dāng)?shù)赜幸话俣?,市?nèi)還來了幾十人,八成是過去的老同事。我悄悄問她,這么大的年齡,你招進來不是負(fù)擔(dān)嗎?紅梅正色道,當(dāng)初困難時,他們都幫過我,現(xiàn)在只要他們不偷懶就行。工資不虧他們,養(yǎng)老、醫(yī)保我都及時幫他們交上,以后萬一有了病也不至于像我爸那樣。

看完了車間,紅梅又把我?guī)У搅怂霓k公大樓。董事長室、設(shè)計室、財會室、項目部……部門一應(yīng)俱全,間間窗明幾凈。還有一個“玉山縣民營企業(yè)形象展示中心”,里面掛滿了縣里眾多企業(yè)的宣傳牌,“振興”的宣傳也在其中。偌大一塊展板,獨占了半面墻的位置,上面是三維的廠區(qū)設(shè)計圖。按紅梅的介紹,未來這里將建成全市最大的包裝印刷工業(yè)園。我對在她這兒搞“集中展示”不解,便說,你這個廠,管這些閑事兒干啥?紅梅眉毛一挑,這咋是管閑事?縣里對我有恩,我要知恩圖報。我的外地客戶多,來我廠里參觀的人多,我正好幫大伙兒都宣傳一下。

當(dāng)時我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這么大的廠,固定資產(chǎn)投入不會低于幾千萬。那么單從面兒上看,短短幾年,紅梅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滾雪球般地擴大了好幾十倍了。這簡直是個奇跡。但是,這都是她的錢嗎?有多少銀行貸款?會不會有盲目擴大的成分呢?

現(xiàn)在,當(dāng)時的疑問又浮現(xiàn)出來了。這么大的公司、這么有能力的企業(yè)家會透支銀行的這點兒小錢?我搖搖頭,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調(diào)出她的交易紀(jì)錄,這張卡是四年前辦的,從那時到去年年底,每年大概都有四五次的透支,金額幾十萬、一百多萬不等,有整有零,最多一次有一百四十八萬,大多是購紙、買汽油等,都按時還上了,沒有任何問題。但從今年六月份開始,這張卡的交易變得密集了,每個月都有兩百萬以上的大額透支,還款也從正常到逾期一天、兩天。本月,也就是十一月份,這張卡透支了二百五十萬,逾期已經(jīng)十天了。

看完這些,我有些糊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殷紅梅在當(dāng)資金掮客,還是她的資金周轉(zhuǎn)遇到了困難?如果是前者,我只能說她腦子太靈光了。一個聲名在外的企業(yè)家,還掙這種快錢。但如果是資金周圍不靈呢?那可就麻煩了。上次貝玲不是說過“要全部收清”的話嘛。貝玲今年抽在行里的企業(yè)貸款清收專班,上面什么政策,她比誰都清楚,一定是接到了上級行的指令。但光說收清還不至于讓人緊張,你想嘛,企業(yè)找銀行貸款,這家不行找那家,反正當(dāng)?shù)劂y行也有十幾家,東方不亮西方亮。讓人緊張的是,我們這種小銀行,放款政策寬松,如果連我們都要求全部收清的話,那幾個大行的閘門應(yīng)該早就關(guān)死了!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在銀行工作多年,這個信號的含義,說句不謙虛的話,用腳后跟都能想得明白。上面的政策隔幾年都要這樣收緊一下,為的是防止金融杠桿過高。但往往在這一腳急剎車中,就會有一些彎道超車的企業(yè)因為資金鏈斷掉而摔下懸崖。

想到這里,我不禁為紅梅捏了一把汗。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還不至于。她的公司可是玉山的明星企業(yè),提供的就業(yè)、上繳的利稅都是實實在在的GDP,銀行、縣里都會全力支持的,她怎么會淪落到透支錢的地步呢?這樣思來想去,我有點煩了,殷紅梅,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呢?你把錢弄到手快活了,我這催款的卻犯難了,因為不管哪種情況,我都還顧著你的自尊,擔(dān)心我出面會讓你難堪。

想了想,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欠款金額,走到莉莉身邊,指指嗓子,暗示啞了,然后把手機調(diào)到免提狀態(tài),撥了電話,遞給她。

嘀——嘀——幾聲響鈴后,有人接了。只聽莉莉不慌不忙地對著電話說了一通欠款多少,已逾期幾天,請及時還款的話后,對方傳來了我熟悉的聲音,知道了,然后就掛了電話。

謝了莉莉,走回工位,我重新審視紅梅的資料,突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的卡竟然是金佰謙推薦辦的。我頓時有些莫名的興奮,紅梅竟然和金佰謙認(rèn)識,而且關(guān)系還很近……這些情況,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我苦苦回憶著,突然想起紅梅在我手上存錢那幾年,金佰謙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儲蓄所主任。對!雖然時間很短,只有一年,但紅梅常去辦業(yè)務(wù),他們是有機會認(rèn)識的。

我心里頓時酸溜溜的。要知道當(dāng)時發(fā)這種卡,行里是有重獎的,可殷紅梅卻沒想到我,而是照顧了不知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金佰謙。那他們倆,我的這個鄰家小妹和老同學(xué)之間,還有其他關(guān)系嗎?我決定試探一下。

我把殷紅梅的資料拿在手上,走進金佰謙的辦公室,遞給他,不動聲色地說,電話都打完了,只是這位,感覺有點困難。

我見金佰謙把殷紅梅的資料接過去,翻了幾下,嘆了口氣,嘀咕道,估計這次真挺不過去了,可惜了一個好企業(yè)……說到這里,他猛然抬起頭,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不能掉以輕心,密切關(guān)注她的賬戶情況,必要時上門催收。然后話題一轉(zhuǎn),笑瞇瞇地問我,你大舅最近好吧,出沒出門?

我被金佰謙的話嚇了一跳,看來紅梅真是遇到麻煩了,而且他很清楚紅梅的經(jīng)營情況。但借款人出了這種狀況,他作為推薦人,怎么光讓別人盯,自己都不主動打個電話呢?我強忍著疑問,若無其事地喵了他一眼,希望能從他的臉上找到答案。只見金佰謙一臉淡定,全然看不到高額卡逾期帶給他的壓力,好像這件事與他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是啊,一個企業(yè)家,一個卡部主任,我操這么大的心干嗎,便決定把它放放再說。

4

我們這個城市的南郊,有個很有名的景區(qū),叫習(xí)家池,據(jù)說有快兩千年的歷史了。它依峴山,臨漢水,地勢平坦,一年四季草木葳蕤,又不收費,是市民們最愛去的地方。特別是秋冬兩季的好晴天,太陽從它的正前方升起,一寸寸地攀上頭頂,直到傍晚才落下后山,一整天的時間,陽光普照下,花草吐蕊,溪水潺潺,人在這里,再壞的心情也會變得和好天氣一樣干爽透亮。我家離習(xí)家池不遠,每周抽點兒時間到那里轉(zhuǎn)轉(zhuǎn)是雷打不動的享受。又到周末了,而且天氣預(yù)報是難得的好天氣,我便和莉莉約好,周日上午一起到習(xí)家池玩。

我們?nèi)r,習(xí)家池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五顏六色的是正在拍照的大媽,嘰嘰喳喳的是半大的孩子,眼波流轉(zhuǎn)的是熱戀中的男女,還有支著畫夾在這里寫生的,背著長槍短炮在這里拍片的,游人如織,熱鬧非凡。我和莉莉順著景區(qū)的主要線路轉(zhuǎn)了一大圈兒后,便朝景區(qū)后面走去。那里游人少,隨地可坐,甚至可以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在最深角落處,臥著兩個小獅子造型的石頭,那是我們每次來必到的地方。

我們拎著好吃的,興高采烈地往那兒去,卻遠遠看見小獅子身上已經(jīng)有人了。也是兩個女人,一個年輕,一個年長。討厭!她們誰呀?怎么坐我們的地方。莉莉生氣地嚷道。我碰了她一下,逗她,你出多少錢買的?哈哈,地方多的是,別處看看去。

我們慢慢往前走,邊走邊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望來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勾住了我的視線,一定神,原來坐在小獅子身上的是紅梅,再仔細看,旁邊那位年長的女人竟然是她的媽媽曾阿姨!曾阿姨當(dāng)年是單位的出納,后來給紅梅的廠管過一段時間的賬,是個很能干的人。此刻,她們母女倆正專心地討論著什么。

自從搬家后,我就很少見到曾阿姨,這次意外看見,心里一下子熱乎乎的,好像見了親人。我把手里的東西一把塞給莉莉,催她先去找地方,自己拔腿朝小獅子走去。

從我們站著的地方到小獅子約有二百多米,那里被一大叢南天竹掩映著。南天竹有一人多高,密實得像一堵墻,正好隔開了小徑上的人流和喧鬧。我很快就到了南天竹邊兒上,心里琢磨著是四平八穩(wěn)地走過去呢,還是突然躥出去給她們一個驚喜,卻突然聽見母女倆正在激烈地爭吵。這下可真糟糕!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四處看看,干脆停了腳步,鬼鬼祟祟地站在那兒。

媽,這……這樣做,好像是違法的……是紅梅的聲音,柔弱,帶著些不甘。我咨詢了,最多算鉆法律空子。紅梅媽媽輕聲說?!瓔專覀?yōu)槭裁匆@樣呢?我還年輕,這樣一弄,以后在襄陽沒臉見人了。世界那么大,沒有襄陽還有南陽衡陽沈陽!可這樣對你不公平啊。我一個老太婆怕什么?大不了不坐高鐵,不坐飛機!我還是不想走這條路……憨娃子,你睜眼看一看,哪個不是能躲就躲?現(xiàn)在動手,還來得及,幾百萬還是弄得出來的。你抓緊時間走,別的都扔給我,我頂著!媽……我心里堵得慌。沒事兒,你走,媽心里才不堵!不是,媽,我不甘心這樣認(rèn)輸。你以為我甘心哪,這么多年……我聽見阿姨似乎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接著說,不認(rèn)也得認(rèn),這就是命,人能不過命!

我被她們母女倆的對話弄得翻江倒海,像是聽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明白。

還是想想辦法,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紅梅申辯道。哪里還有路?!看看這收賬公司的流氓短信,你應(yīng)該曉得沒路了!曾阿姨突然一聲怒喝,正豎著耳朵偷聽的我?guī)缀鯂樀袅嘶辍N亿s緊撫著胸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開了。

5

一到年底,就是銀行最忙的日子了。行長把“顆粒歸倉”天天掛在嘴上,命令我們把每一筆欠款、每一分錢的利潤都收回來。其實不難理解,和商人們一樣,銀行是要賺錢的,除了賺存貸款之間的利率差外,還要賺各種手續(xù)費,比如你每轉(zhuǎn)一筆賬、每到自動取款機上取一筆錢……一個人辦一筆沒幾個錢,但架不住見天有無數(shù)的人都在貢獻這個錢。

這種情況下,信用卡部對欠款的催收也越來越緊了。我暗暗擔(dān)心紅梅那張卡,尤其是郊游回來這幾天,像魚刺一般卡在了喉嚨里。我不知道紅梅最近是什么樣子,人還在沒在本地。因為按規(guī)定,我該上門一趟的,但之前心里有金佰謙那個結(jié),沒當(dāng)回事兒,現(xiàn)在如果她真跑了,而我又沒有上門調(diào)查的話,工作上沒法交差。思來想去,我決定馬上上門。我掏出手機,給紅梅打電話。通了,沒人接,接著打,再打,終于接通,是紅梅,電話那頭,她病懨懨地問,吳姐,有事嗎?

我心里一陣歡喜,聽聲音并不遠,似乎就在本地,就熱情地問她在哪里,說想看看她。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男人的呵斥——也許是電視機的聲音。我聽見紅梅先是一口說不在家,但馬上又大聲說,在光明小區(qū)老地方,你趕緊來吧。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光明小區(qū)是我們十多年前住的地方,難道她一直住在那兒,沒有搬家?

我拎了包,沖出辦公室,攔了車,急急忙忙往小區(qū)趕去。又到了熟悉的地方,只是比十幾年前更破敗了。發(fā)黑的墻面,一綹綹嚴(yán)重老化的電線隨意耷拉著,一半的窗戶垮掉了,表明在這里住的人不多,凹凸不平的院子里散養(yǎng)著不知誰家的雞,窄小的樓道口,堆著隨意捆扎著的紙殼、礦泉水瓶……也許是冬天室外氣溫低,小區(qū)里竟沒見到幾個人。

我加快腳步,向我們原來住的三樓跑去。走廊上,一個凍得清鼻涕直掉的小伙子正靠著斑駁的水泥欄桿東張西望,看見我,伸長胳膊,站住,找誰?

殷紅梅。她在哪兒?

你是誰?小伙子瞪著眼睛,警惕地說,走開走開!

我看著他,故作嚴(yán)厲地說,有要命的事,馬上帶我去見她。

房門被小伙子不情愿地推開了。我被眼前的亂相嚇了一跳。還是紅梅原來住的那套房,好像是剛搬來的樣子,到處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物品,地面上還滾著好幾個臟兮兮的快餐盒子,說得上是一片狼藉。屋當(dāng)中,一把靠背的木椅上,紅梅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那兒,形容憔悴。她對面的一組舊沙發(fā)上,兩個剃著寸頭的小伙子正縮著肩,攏著手,無聊地玩著手機。另外一個穿件黑色呢子外套、鼻子凍得通紅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我進來,幾個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紅梅呼一下站了起來,嘴里囁嚅著想說什么,但被紅鼻子用胳膊在肩上一搭,人就又不由自主地跌回到椅子上。

我一看這個架勢,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喉嚨好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

咦,行啊,找到這兒來了。要賬的?紅鼻子笑嘻嘻地沖我打招呼。

我略一思忖,決定穩(wěn)住他,最好從這個男人嘴里再套點情況,就模棱兩可地說,唔,你這兒,是私人?多少?。?/p>

小貸公司,三千萬,四個月了。男人看著我,一臉驕傲地說。

我心迅速地往下沉去。四個月前,也就是八月底。我記得紅梅的信用卡是六月份開始透支的,也就是說,在那之前,她就已經(jīng)陷入債務(wù)危機了,但沒想到竟然有三千萬,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

怎么會欠這么多???我望著紅梅,訥訥失語。

聽他們亂吹!本金只有兩千萬,合同約定的是半年,才四個月,他們現(xiàn)在來逼債,違法的。紅梅看了我一眼,對著幾個男人不屑地說。

喲喲喲喲喲喲!你倒講起法律來了,那咱們好好說說。紅鼻子尖著嗓子,把我推到了一個紙箱子上坐下,朝我擠了擠眼睛,故作神秘地說,給你說,違法的是她,我們有情報,她偷偷摸摸搞高利貸,給三到五分的利息,說到這兒,紅鼻子擺出一副無比仰慕的樣子,扭頭望著紅梅,假裝哀求地說,嘖嘖,殷總真是富婆,放個屁都油一褲襠,那就把欠的賬還了吧,免得我和兄弟大冬天的還要干活兒。

要說高利貸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很多公司為了解決資金不足,都會偷偷弄點兒,利率控制在兩分以內(nèi)。紅鼻子的“三到五分”著實嚇到了我,這就是民間說的驢打滾了,是萬萬碰不得的,碰它就是飛蛾撲火,飲鴆止渴,搞不好,還要吃官司。我著急地站了起來,一步跨到紅梅面前,語無倫次地說,你真的……付那些……高息,這么多銀行……我的意思是,這滿街的銀行,你怎么非要找小貸公司,還借驢打滾呢?

紅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眼圈慢慢紅了,淚水也開始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她嘴唇哆嗦了好幾下,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紅鼻子見狀,仰著臉嘎嘎干笑了一通,便看著我倆,推心置腹地說,傻吧!現(xiàn)在去找銀行,那可是雞蛋上刮毛,癡心妄想啊。

我不知道紅鼻子的這話是否屬實,但它已經(jīng)像無數(shù)鋼針密集地往我心上扎了。我仿佛看見紅梅觍著臉,在各家銀行奔走,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卻被一次次輕飄飄地打發(fā)掉,一分錢也沒貸到。

我臉上熱得厲害,好像紅梅沒貸到款是我的責(zé)任。但我知道行里的貸款業(yè)務(wù)也還有發(fā)生,心中便隱隱生出一些希望,完全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走到紅鼻子面前,對他說,你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是真沒錢了,你就再給她一點兒時間,讓她去借,或許就借到了呢。

屁話!誰借她誰借她?你?你嗎?!沒想到紅鼻子連聲怒吼,唾沫星子濺了我一臉。最后一天了,沒錢就拿廠抵,欠債不還,要你難看!說完拖了把椅子到門口,昂著頭坐下。

做夢!中年男子的話音剛落,就聽殷紅梅冷笑一聲說,奉勸你們不要打我工廠的主意。我曉得,你們就是看我現(xiàn)在困難,想趁機吃掉它。告訴你們,振興個子大,是頭象,值一個億呢,你不過兩三千萬,肚子小了,會撐死的!

一個炸雷在心頭響過,接著是一長串閃電,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我從包里拿出工作證,走到紅鼻子面前,喏!我是銀行的,有的是錢,隨時可以貸給她。

操!原來是來搗亂的。紅鼻子將我的工作證使勁扔到門外,一口痰也跟著射了出去,你是雷鋒!你高尚!你請回!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面對我,將一只手放在胸前,半彎了腰,虎著臉做了個外國電影里紳士們頷首致意的動作,把幾個小伙子逗得哧哧發(fā)笑。他哼了一聲,一把推開臉臊得通紅的我,掉頭朝紅梅走了過去,厲聲說,兩天了,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不配合,就是不給我面子。我是吃這碗飯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對不起了啊殷總……說完就橫著身子去擠紅梅,紅梅被逼得步步后退,他就勢一屁股坐到紅梅那把有靠墊的椅子上,身子微微一側(cè),一只手去抓紅梅,另外一只手拍著自己的大腿,色迷迷地說,來來來,寶貝兒,坐這兒,暖和。

我被紅鼻子的行為氣得渾身發(fā)抖,卻見紅梅已經(jīng)閃電一樣撲上來,一只手緊緊地揪住紅鼻子的耳朵,高聲說,流氓!給滾我出去!

紅鼻子沒有防備,耳朵被揪得老長,臉上馬上猙獰起來,他猛一使勁,掙脫紅梅的手,再稍稍后退了一步,掄圓了胳膊,只聽啪的一聲,接著是一聲慘叫,紅梅滾到了地上,但紅梅很快就爬了起來,踉蹌著朝紅鼻子撲去。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紅鼻子將紅梅往墻上連連猛推,只聽一聲悶響后,紅梅貼著墻軟軟地癱在地上。白墻上,濺出了一片醒目的血跡。

我早已被眼前的一連串動作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但一看倒在地上沒了聲息的紅梅,再也顧不得那么多,奪門而出,打開手機,撥通110,朝對方大叫:“快到光明小區(qū)1棟3樓3室,快到光明小區(qū)……”話還沒說話,背部一陣劇痛,人就撲到地上了。

6

等我醒來時,面前已經(jīng)站了幾個警察。紅梅仍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鼻孔、嘴角都滲著血。兩個警察七手八腳把紅梅架起來,說要送到醫(yī)院,另外一個把我?guī)У搅穗x小區(qū)不遠的警務(wù)室,讓我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兒從頭到尾說一遍。

我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快結(jié)束時,金佰謙、貝玲和莉莉推門而入,行里接我來了。

見了他們,我有些不好意思,催收不成,還發(fā)生糾紛,又被公安帶走,連累單位來領(lǐng)人。但事已至此,只好厚著臉皮,一言不發(fā)。我偷眼去看他們,莉莉朝我做著鬼臉,貝玲面無表情,金佰謙卻面色鐵青。

我被三個人送到了醫(yī)院大門口。金佰謙讓莉莉留下來照顧我,自己和貝玲心急火燎地打著轉(zhuǎn)向燈,按著喇叭,一溜煙地走了。

我傷得不重,很想知道紅梅的情況,莉莉就每天幫我打聽消息,先說怕是腦震蕩呢,后又說聽老金說其實沒啥要緊的,養(yǎng)一養(yǎng)就可以出院。我又問那幾個逼債的人,莉莉兩眼放光,嗨!正想給你說呢,電視都播了,暴力催收,是黑惡勢力,現(xiàn)在正打黑除惡,人全部抓進去了,老金也……說到這里,她突然停住,啪啪朝自己臉上打了兩下,把我弄得莫名其妙。片刻,她又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貼著我的耳朵,悄聲道,千萬別說我說的啊,那個小貸公司,據(jù)說有老金的股份……大股東……老金這幾天都快愁死了。

我一下子蒙了,再也坐不住了,心里如同風(fēng)吹雞毛——忽上忽下,撓得發(fā)慌。我怎么也不能接受金佰謙是股東這個事實。如果他是股東,那么是誰要吃掉振興?我不敢深想,就給金佰謙發(fā)了一條微信,一個字也沒有,只是一連串三個問號。我不確定我想問什么,或許只是想表達一下心中的疑問或是憤恨。

沒想到金佰謙不大一會兒就趕到了醫(yī)院。我悄悄打量他,臉色有些灰暗,頭發(fā)亂蓬蓬地支棱著。他手里提著一大袋水果,有紅艷艷的紅富士,還有紫得發(fā)亮的車?yán)遄樱棺屛倚睦镉辛诵┡狻?/p>

支走了莉莉,金佰謙就著對面空病床的床沿坐下,一雙手搭在張開的膝蓋上,望著我苦笑了一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看我能給你說吧。

我一時語塞。我想知道什么呢?好像有很多,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就故作生氣地瞪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那你說。

這次殷紅梅的催收。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著急。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表示這個也算。

唉!金佰謙長嘆一聲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伸手關(guān)了門,回轉(zhuǎn)身,急切又略帶委屈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沒著急?她的企業(yè)這兩年都不景氣,今年前前后后逾期了三四次,哪次不是我三請四催,甚至幫她想辦法才還上的呢。好幾次我都下決心要停她的卡了,但看她實在不容易,能救人一時是一時,但沒想到,她的企業(yè)管理實在太粗放…… 唉!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哪…… 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停下了腳步,又坐回到床沿上。

我猝不及防,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房間內(nèi)突然靜了下來,只聽到白熾燈在嗡嗡作響。我不甘示弱,停了一會兒接著追問,那為什么要提前要賬?

不提前?不提前西北風(fēng)都沒得喝了,她所有的東西會被放高利貸的人搞空,你信不信?高利貸可是狼巴子啊!所以嘛,與其被那些人吃了,還不如我找人接下,繼續(xù)經(jīng)營,一方面縣里的稅收不會受影響,另一方面,工人們都不會失業(yè),算把這么好的公司給保住了。

我覺得金佰謙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但長期的職業(yè)訓(xùn)練形成的對數(shù)字的敏感,讓我馬上發(fā)現(xiàn)了他這套說辭的破綻。我冷冷地揶揄道,高利貸是狼,那你呢?哦,我知道了,你是條善良的小黑蛇,只想咬一口大象!

金佰謙的臉?biāo)查g紅了,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好一會兒才恢復(fù)了原來的正常。他眨了兩下眼睛,笑嘻嘻地說,別打這樣的比方嘛!在商言商,導(dǎo)師可說過,要在這個世界的危機中看到自己的商機。

我哼了一聲說,把別人的危機變成自己的商機,真能行??!還黑白兩道通吃——我的話還沒說完,金佰謙就急了。他打斷了我的話,一臉詫異地說,我的個神哎,你是火星上來的嗎姐姐。你認(rèn)為是我……嗨,我愿意這樣搞?講文明,講禮貌,我問你,講文明收得回來賬嗎?現(xiàn)在為什么有那么多老賴,甚至還成立了老賴聯(lián)盟,你想過嗎?

這,我不管!我只問,紅梅受了那么大的傷害,你準(zhǔn)備怎么收場?

坐下來談。

談什么?

談條件呀,無非就是錢唄。

這事能用錢解決?

錢的事,自然是錢來解決。

你是不是覺得錢可以解決一切?

關(guān)鍵是她現(xiàn)在正缺錢!

我突然接不上話了,渾身開始發(fā)抖,覺得我這個同學(xué)完全鉆到錢眼兒里去了,真不虧了他姓金。我憤怒地瞪著他,義正詞嚴(yán)地說,別什么都是錢上前!企業(yè)家的尊嚴(yán),不是幾個臭錢可以隨便褻瀆的!

沒想到老金一聽我這話,呼一下就站了起來。他拿起放在水果袋邊的手套,邊拍打,邊似笑非笑地說,這話回家同你大舅講去吧!他可是我的老板!

我在醫(yī)院只躺了十來天就出院了。出院那天,正好是元旦前一日,是個周五,發(fā)生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殷紅梅連本帶滯納金一分不差地還清了卡里的欠款。莉莉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給金佰謙打電話,建議他擺個場,一是慶賀逾期款項收回,二是為我出院接風(fēng)。我猜金佰謙會拒絕,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約定明天到他家過節(jié),打麻將,莉莉高興得直拍手。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打了車,往金佰謙家趕去。莉莉給我開了門,金佰謙和貝玲正在長沙發(fā)上眉開眼笑地聊著什么,見我進來,一起站了起來。

我和他倆打過招呼,掛了包,換了鞋,拿了手機,走到單人沙發(fā)上坐下,正想和他們寒暄,手機嘀嘀嘀發(fā)出幾聲響,來微信了。

我打開手機,點開一看,竟然是紅梅。她給我發(fā)來長長幾條微信,還附了三張圖片,我頓時興致盎然:

吳姐,感謝你出手相助,有幾件事要說明一下:

一是那天打牌,我并沒拿別人的東西,而是取走了自己的東西。家搬得急,一些資料忘了拿,包括拍給你的幾張圖紙,你一看就會明白。

二是卡上透支的錢本來不想還了,想逼買我房子的人想辦法。我值四百多萬的房子,他好有本事,七弄八弄,只用一半的錢就到手了。但沒想到是你的清收任務(wù),我再沒錢,也不能讓你為難。剛好他迫切地想談,拿錢消災(zāi),那就賠我三百萬現(xiàn)金,再幫我弄兩千萬銀行貸款。

三是這次住院,讓我靜下心來,反省自己的不足。過去有些粗放的管理導(dǎo)致我流動資金短缺,經(jīng)過這一次,我會整頓財務(wù),重新開始。

我一把把嘴捂住,免得自己驚叫起來。我點開圖片,第一張是幅顏色已經(jīng)變得很淡、坡屋頂?shù)莫殬切窃O(shè)計圖,上面有幾個字,愿與苗苗比鄰而居。我認(rèn)出來這是紅梅在我家里畫的她心中的房子,被她做成了圖紙;第二張是一幅新居裝修效果圖,上面有“金佰謙”三個字,落筆很重,似乎有滿腹的恨意;第三張是一張廠區(qū)設(shè)計圖,上面有一行隸書標(biāo)題:玉山振興包裝印務(wù)有限公司。

我把新居裝修效果圖放大,看了又看,然后抬起頭,茫然四顧,知道此刻我正身在圖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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