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燕紅
“文革”敘事與人性拷問
在《古爐》“后記”中,論及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的內在“欲望”,賈平凹坦露心跡:“我不滿意曾經在‘文革后不久讀到的那些關于‘文革的作品,它們都寫得過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此言表達出超越既往的自我期許,“不滿意”隱含一份創(chuàng)作雄心。
賈氏一再強調其少年記憶與歷史內容之間的關聯:“我的記憶更多的回到了少年,我的少年正是20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后期,那時中國正發(fā)生著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產生了把我記憶寫出來的欲望”,“故鄉(xiāng)的小山村的‘文革,它或許無法反映全部的‘文革,但我可以自信,我觀察到了‘文革怎樣在一個鄉(xiāng)間的小村子里發(fā)生的,如果‘文革之火不是從中國社會最底層點起,那中國社會的最底層卻怎樣使火一點就燃?”此番表述將個人經驗(記憶)、小說敘事與歷史內容,建構起一種理念邏輯,即:個人經驗生成小說敘事,經此而“反映”歷史內容。
這一理念邏輯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為敘事邏輯,宰制著《古爐》的敘事構思與進程,小說中古爐村“文革”展開遂與全國“文化大革命”,具有敘事同構性:前者是小說敘事的前臺場景,后者是背景布幔;前者活躍著小說人物,一如有限舞臺空間中演繹人生故事,后者則是人生命運的背景主宰,是操控人物的一只無形卻強勁有力的巨掌。在賈氏敘述鏈中,古爐村“文革”與洛鎮(zhèn)公社“文革”,也與縣城、省城乃至首都北京“文革”,具有時代政治內容的同質性與政治實踐的一體性,宛如同一神經中樞傳導而來的神經痙攣,古爐村實為一節(jié)神經末梢,這個偏遠村落里“紅榔頭戰(zhàn)斗隊”與“紅大刀革命造反隊”的對峙與廝殺,既是洛鎮(zhèn)“聯指”與“聯總”派爭的延伸,也是全國性“文攻武斗”的縮影。經由洛鎮(zhèn)“串聯”學生黃生生、洛鎮(zhèn)“聯指”馬部長等外來輸入、就地推廣,經由古爐村民霸槽、天布等外出取經、“活學活用”,革命話語迅即在古爐疾風激蕩,革命實踐如火燎原,發(fā)展成血腥械斗,而“軍帽”“毛主席像章”“批斗大會”“群眾游行”“最高指示”“紅寶書”“武裝帶”等等歷史實物細節(jié)與典型場景,猶如一系列精巧榫頭,將古爐村“文革”與全國“文革”鑲嵌成一具“運動”活體。
賈氏反復強調《古爐》創(chuàng)作的“記憶”性質:“這是一個人的記憶,也是一個國家的記憶?!逼湟庾匀徊⒎菍⒆陨韯?chuàng)作夸張為某種國家“正史”,但將私家記憶歸屬國家記憶,其理念邏輯就此規(guī)約著小說敘事邏輯:有關古爐村的“文革”敘事與全國“文革”史實,具有敘事對應關系,村落故事獲得國家敘事的意義向度,被賦予時代蘊涵與社會命意,小說《古爐》即此而成一部小型“中國文革史”。
古爐村“文革”層層“深入”的展開過程,無疑是小說敘事主體,它以“串聯”學生到來為起端,至血腥派仗為敘述高潮。但賈氏敘事意興不在再現“文革”武斗史實而另有指歸、別有蘊涵:他欲追究的是人物“造反”行為的背后動機,進此掘發(fā)“革命”的人性緣由,追問歇斯底里的政治運動的靈魂根基,其“文革”敘事由此獲得人性拷問指向。這是小說敘事縱深,也是賈氏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他“不滿意”此前“文革”敘事“過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稱其“很激憤很通俗”,“覺得就應該很冷靜地來寫,才能寫得很真切,寫得真切以后才能挖掘得更深一些,如果是控訴性的寫法,只是來回過頭罵這件事,罵完也就過去了。只有在人性、人的問題上多深究一點,才可能把這個事情寫得更透一點?!?/p>
就人物性格刻畫與人物形象塑就而論,黃生生與馬部長實屬“扁平人物”,他們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具有“類型人物”和“漫畫人物”特征。作為外來造反派代表,他們實非賈氏敘述與刻畫的重點對象,其出場在敘事層面豁開古爐村與外界的政治連接,作為古爐“文革”播火者,他們具有彰著的政治符號特征,在小說中更多體現出敘事功能,其性格內涵未得敘述充分開發(fā),而古爐村民才是小說敘事的人物聚焦處。以霸槽為首、以夜姓村民為主體的“紅榔頭戰(zhàn)斗隊”,與天布、磨子等朱姓村民為主體的“紅大刀革命造反隊”,兩派間對峙與對抗,實有鄉(xiāng)民社會氏族對立的歷史因緣及心理層積。胸懷“大志”的霸槽在古爐首揭“文革”紅旗,其革命動力中包含在村落政治結構中長久被壓抑的內心郁憤,“造反”的隱秘欲望間潛存權力渴求,壓抑與權欲構成其心理張力,實為其革命的內在動源。支書朱大柜“靠邊站”后失去鄉(xiāng)村政治與世俗事務的主宰權,朱姓子弟成立“紅大刀”反擊“紅榔頭”,主旨則在于——假借“造反有理”的政治正當性,恢復朱姓氏族對古爐村的轄制權。
在賈氏敘述中,古爐村派爭雙方既受氏族對立意識驅策,造反者內心又多日常恩怨糾結,“革命”動機既包含鄉(xiāng)俗陋見,又鼓蕩著泄恨私欲。半香與天布素有奸情,其夫禿子金加入“紅大刀”的隱秘動因及其后在“革命”中心狠手辣的表現,均含報復動機。投毒殺人的麻子黑被捕后居然隨造反派殺回古爐,一頓胡砍蠻打、瘋狂報復后,也另立派別逃竄而去,殺人犯搖身一變、立地成為造反派。根深蒂固的氏族對抗與日常積累的生活怨憤,假借革命話語的政治權威力和造反實踐的政治合法性,被點燃引爆,“革命”(“造反”)包藏著并激發(fā)了權欲、復仇等心理能量與人性邪念——由此,賈氏的古爐村“文革”敘事獲得人性拷問的主體蘊涵。
疾病隱喻與倫常價值
賈氏立意將“文革”敘事引向人性拷問的意識維度,他明確表示:“作家畢竟不是對一個運動或者一個事件做評判的角色,最關心的是人和人的關系”“在我的意識里,高層或許是有政治因素,到社會最基層的時候幾乎沒有政治了,差不多就是個人的恩怨、糾結、小仇小恨、平常的是是非非。在這個背景之下,在這個舞臺之上,人心是怎么表現的?”
《古爐》“文革”敘事指向人性拷問,包含國民性批判蘊涵,即此而言,它遠接“五四”文學精神傳統(tǒng),賈氏創(chuàng)作與現代文學之間的意識關聯,由此略見一斑。但跟進深究即可發(fā)現:誕生于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母體中的“五四”文學,其國民性批判整體說來秉持啟蒙主義價值立場,在對傳統(tǒng)意識的憤激否定中體現出現代性追求的精神意向,而賈氏的國民性批判卻征調與此迥異的思想資源,操持別種價值立場與精神取向。
善人是小說的重要人物,這個被“強制”還俗的僧人“分配落戶”到古爐村,“他不供佛誦經了,卻能行醫(yī)”——“接骨”和“給人說病”,既療治肉身損傷,更診治心理疾患。昔日僧人成為鄉(xiāng)村郎中,而賈氏突出其“鄉(xiāng)間智者”的角色特征。善人給護院“說病”:“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別人不對,又不肯說,暗氣暗憋,日久成病。你要想病好,就得變化氣質”,“君子無德怨自修,小人有過怨他人,嘴里不怨心里怨,越怨心里越難過。怨氣有毒,存在心里,等于自己服毒藥?!鄙迫苏f霸槽“病得深了”,解說:
世人學道不成,病在好高惡下。哪知高處有險低處安然,就像掘井,不往高處去掘,越低才越有水。人做事也得這樣,要在下邊兜底補漏,別人不要的,你撿著,別人不做的,你去做,別人厭惡的,你別嫌,像水就下,把一切東西都托起來。不求人知,不恃己長,不言己功,眾人敬佩你,那才是道。
善人“說病”據有《王鳳儀十二字薪傳》等“善書”,兼以自我“悟道”,此間夾雜陰陽論、五行說、因果報應、儒學要義等思想因子,也包含善人的生命感悟與社會認知,其核心意識是傳統(tǒng)倫?!迫恕罢f病”,說的就是“倫常道”。而在倫常綱紀中,他尤為突出“孝道”主旨:“社會就憑一個孝道作基本”,“倫常中人,互敬互愛,各盡其道,全是屬于自動,簡單地說,道是盡的,不是要的。父母盡慈,子女盡孝,兄弟姐妹盡悌,全是屬于自動的,才叫盡道?!币虼?,善人“說病”即是布道,比之鄉(xiāng)村郎中角色,他更似一位鄉(xiāng)村布道者,“說病”即是其世俗布道儀式。賈平凹執(zhí)意將善人塑造成一位正面“衛(wèi)道士”:他“在人性爆發(fā)了惡的年代”,“進行著他力所能及的恢復和修補,維持著人倫道德,企圖著社會的和諧和安穩(wěn)?!?/p>
對照“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之類“文革”話語,善人的倫常話語呈示出迥然有別的價值取向與社會理想。由此,小說在日常細節(jié)與生活內容的紛繁敘述中,表現出深層的話語對抗與思想對峙。在善人意識視鏡中,日常生活中的古爐村人多有悖于倫常綱紀處,是為種種“心病”根源,而“文化大革命”更是一場倫常顛覆的大劫難:
……性有天理,心存道理,身盡情理。倫常定不住位,天理沒了。做事奸詐,道理何在?專為自己打算,情理淪喪。人人都這樣,世界要不亂,那還有天理嗎?……天理沒了就有災,屬天曹管;道理沒了就生病,屬地曹管;情理沒了就有人罪,屬人曹管。因為三曹不清,社會才亂?!瓰樯窳⒚兑馑??就是立住倫常,若能真講倫常,就不犯國法,豈不是好人?所以我到處勸人,就是本著這道理。安居樂業(yè),雞犬不驚,天下自然太平。
“智者”善人以倫常綱紀為古爐村人“說病”,且從倫常綱紀解說社會疾患,小說敘述的生活表相內里包含“疾病-療救”的意義結構。疾病隱喻是《古爐》的修辭表征,且在敘事中呈現為一種彌散性存在,這是賈氏國民性批判主旨體現在小說表達中而形成的敘事征象。疾病隱喻一方面遍存于日常生活敘事中,另一方面也嵌置于社會運動(“文革”)敘述中:勢若水火的“紅榔頭”與“紅大刀”兩派,傳染開來同一種“疥瘡”,泛濫成害的生理疾患夾雜在如火如荼的社會革命中,疾病與革命一起流行,兩者在敘述中交織且建構起意義關聯——革命(“文革”)即是社會流行病,“革命病”。賈平凹假借疾病隱喻表述其對特定時代的主體認知。
疾病隱喻及“疾病-療救”的意義結構曾廣泛存在于“五四”小說敘事中,魯迅的《藥》《阿Q正傳》等即為此間經典文本,“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動機與主旨的自我表述,可轉用作其小說蘊涵及深層意義結構的注腳。初看之下,《古爐》與“五四”文學在國民性批判意義上形成跨世紀呼應,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寄寓“立人”理念,“五四”小說的疾病隱喻表述著個性解放的精神吁求,體現出現代性價值追求,現代啟蒙主義實為貫注此間的思想資源。而《古爐》的國民性批判轉向傳統(tǒng)意識,尋求精神支撐,征用倫常綱紀作為思想資源,與“五四”小說整體價值理念正相背離,體現出某種傳統(tǒng)性價值追求,其援引的“孝道”等禮教律條,恰是當初“五四”文學的價值批判對象。
假借善人“說病”,賈平凹斷斷續(xù)續(xù)或連篇累牘地進行倫常布道——“說病”實質即是說教。布道激情支撐著賈氏的創(chuàng)作激情,因此他明知善人“說著與村人不一樣的話,這些話或許不像個鄉(xiāng)下人說的”,但“還是讓他說”。善人被賈氏塑造成倫?!坝⑿邸保≌f中他機智地與狗尿苔一起阻止了(事實上只是延緩了)“紅大刀”與“紅榔頭”之間一觸即發(fā)的械斗,自己則被蜂群蟄咬得遍體鱗傷。而當古爐村對立兩派血腥殘殺,最終無可避免地發(fā)生分裂之后,善人選擇自焚棄世——在倫常顛倒傾覆的時代,他以死衛(wèi)護其倫常理想。賈氏明里敘寫古爐械斗事件,從容不迫,張弛有度,暗中則為善人安排命運歸宿,他一路調用鋪墊、渲染等敘事修辭,并以古爐村“風水樹”白皮松被炸翻肢解,喻指倫常綱紀崩塌,即此為護樹不成的善人預設了“絕塵而去”的敘事依據,他為善人傾情安排了一場驚世駭俗的“火葬儀式”,在神圣火苗中,這位鄉(xiāng)村郎中、“智者”與布道者,最終被賈平凹塑造為一位倫?!把辰陶摺?。
我無法否認善人“說病”的良苦用心,“善人”的命名顯見某種普世的人性理想;我同樣無法否認賈氏敘述的真誠,他對傳統(tǒng)倫常的傾心歸順自有一份動情依戀。但是,我必須指出的一個事實是:賈氏“文革”敘事由人性拷問轉向倫常說教,國民性批判折向對傳統(tǒng)價值的歸依,他擱置開現代啟蒙理性的價值認同,從現代文學的精神起點大舉后撤,退居并歸附于古典倫常的虛擬幻境。
“童話樂園”與倫常幻境
賈平凹的倫?;镁骋幻娼褰枭迫瞬嫉肋M行理念歸納,一面假借狗尿苔及其“童話樂園”加以形象描畫。我相信在《古爐》的構思與創(chuàng)作中,狗尿苔這一人物定然是賈氏靈感的主要觸發(fā)點;正因為此,狗尿苔成為小說敘事的內在視點,賈氏自述:“他是主要人物,一個小孩的眼光來看當時的世界,有他的靈活性”“用狗尿苔的眼光來出發(fā)更便于寫全部的情況?!?/p>
自然,狗尿苔不惟具有敘事功能,作為“主要人物”,他更表述著賈氏的敘事蘊涵,內隱著賈氏的價值理念。狗尿苔“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從來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種蘑菇,有毒,吃不得,也只有指頭蛋那么大,而且還是狗尿過的地方才生長?!北M管賈氏在其自述中強調《古爐》的“寫實”特質,聲稱“長篇小說就是寫生活,寫生活的經驗”,但“寫意”也是其敘事的突出征象,表現在狗尿苔形象塑造上,他交融運用實寫與虛寫兩副筆墨:實寫的是——狗尿苔是“黑五類”子女(“有毒”),且“腿短”,“出身不好,人長得很丑陋,當時是個怪胎一樣”“很可憐,很委屈,很丑陋,很自卑”,誰都可以差遣他,而他自己也習慣了任人欺凌,總是隨身攜帶著包谷纓子搓成的“火繩”,卑躬屈膝地為抽煙的人點火;虛寫的則是——他有“異秉”,能夠聞見某種特殊的“氣味”,“怪怪的,突然地飄來,有些像樟腦的,桃子腐敗了的,鞋的,醋的,還有些像六六六藥粉的”“就那么混合著,說不清的味”,并且,他能與鳥對話,“聽得懂動物和草木的言語”“你要給鳥說話,說多了鳥能聽懂人話,人也能聽懂鳥話,你給樹說話,樹也能聽懂你的話,石頭也聽得懂的?!?/p>
在敘述現實世界的同時,賈氏另行豁開狗尿苔的“童話樂園”——這是一個人與家畜、鳥類、植物等友善共生的世界,其與現實世界的仇恨、殘殺恰成鮮明比對,即此形成小說又一敘事縱深與敘述張力。狗尿苔及其“童話樂園”顯然是《古爐》最富詩意的敘事內容,“是古爐村山光水色的美麗中的美麗”,同時也是小說最具虛寫特性的部分,假借這位現實世界中的“碎娃兒”,賈氏展開其眾生友愛的詩意想象。
這番想象具有彰著的藝術虛擬性,卻表述著賈氏的生命倫理及世界愿景。頗值的關注是——賈平凹賦予現實世界中的“碎娃兒”狗尿苔某種神圣性,這一藝術形象的“實物原型”,是一具“童子佛”:
在寫作的中期,我收購了一尊明代的銅佛,是童子佛,赤身裸體,有濃密的發(fā)髻,有垂肩的大耳,兩條特長的胳膊,一手舉過頭頂指天,一手垂下過膝指地,意思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這尊佛就供在書桌上,他注視著我的寫作,在我的意念里,他也將神明賦給了我的狗尿苔,我也恍惚里認定狗尿苔其實是一位天使。
因此,賈氏在小說中讓狗尿苔擔任古爐村“乞風”的“圣童”,是有寓意的。他讓狗尿苔和善人一起阻止(延緩)了一場械斗,也是有用意的。他說“狗尿苔其實是一位天使”,自然有他自己的敘事指向。現實世界中的“碎娃兒”,卻是倫理境界中的“圣童”,正合乎善人所言倫常楷?!皠e人不要的,你撿著,別人不做的,你去做,別人厭惡的,你別嫌,像水就下,把一切東西都托起來?!币虼松迫藯壥狼皩ⅰ吧茣眰鹘o狗尿苔,并且對他說:“村里好多人還得靠你哩?!边@也是有言外之意的,是他的臨終寄托。
正如鄉(xiāng)村郎中善人被賈氏塑造為鄉(xiāng)間智者、布道者與殉道者,他也將狗尿苔這個“黑五類子女”“碎娃兒”塑造為“圣童”與“天使”;即此,賈氏在小說表層敘事中精心營造某種類宗教境界,而其價值取向的核心,則是古典倫常信念。